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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紀(jì)念

        2023-06-08 00:00:52李浩
        綠洲 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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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紀(jì)念。是的寫下這篇文字更多的是為了紀(jì)念,它屬于一個舊故事,如果不是籌備離校三十年的同學(xué)聚會,它或許永遠(yuǎn)是個舊故事,直到在時光里慢慢消弭,再也不被提及。離校三十年的同學(xué)聚會,因我畢業(yè)后留校工作自然一些籌備、聯(lián)絡(luò)的活兒落在我頭上,而最為熱心的,也是這次聚會的發(fā)起人卻是劉雨泉,他現(xiàn)在是京亞供熱集團(tuán)的二老板?!岸习濉笔撬约赫f的,他要求我們一定在他的“老板”前面加個“二”——“位置,位置,擺正位置!我是二,我很二——免得在別人嘴里,把我說成是一個總想篡權(quán)的野心狼!咱可沒那心思!”這天,他給我打來電話詢問同學(xué)們的聯(lián)絡(luò)情況,我清楚他要詢問的重點當(dāng)然不會有所遺漏。A會來,B會來,C沒有說死,他說看市里的安排,只要沒有事兒就一定參加。D來不了,母親病了。E一直猶豫,要不你和她說說,估計你說可能更好一些……就要掛掉電話的時候,他和我開了個玩笑,然后問,你和趙瘋子聯(lián)系了沒有?那個趙瘋子,靠,你怎么能忘了他呢,趙世光啊,天天寫詩的那個!追著陳超老師談他的詩把陳超老師追進(jìn)廁所里的那個!不洗襪子、把襪子扔同學(xué)盆里讓同學(xué)幫他洗的那個!你怎么會忘了呢?那時候,你倆關(guān)系最好……

        我沒忘,只是一時短路,要知道“趙瘋子”這個外號已經(jīng)近三十年沒人叫了,所以一下子沒有想起來。他啊……我沉吟了一下,我聯(lián)系一下試試,他好像早就不在石家莊了,去了哪兒我也不太清楚。詩?早不寫了,畢業(yè)后好像又寫了兩三年,之后就再也不寫了。那時候我們還有聯(lián)系……這樣,我一定想辦法聯(lián)系到他。我說二老板非要請你來參加同學(xué)聚會。

        “倒不是非要……來不來都行,”電話里,二老板劉雨泉停頓了一下,“就是我在昨天看畢業(yè)照片的時候,看到站在后排的一個人,就是想不起來,怎么也想不起來……來公司的路上,我突然想到那不是晚自習(xí)的時候站到講臺上讀詩的趙瘋子么!唉,我都把他給忘了!你們倆關(guān)系特好——沒想到,你也把他忘了。”

        我說忘倒沒忘,只是一時沒想起來,這么多年,有二十幾年了吧,一直沒有聯(lián)系,也真不知道他的近況。這樣,我想辦法,盡最大努力找到他,讓他來。

        “來不來都行,”那端的劉雨泉又重復(fù)了一遍,“你還記得咱們畢業(yè)那年,他那個邯鄲的詩友嗎?叫什么暖暖——好像是這個筆名!他還找過人家一次……你記得不,還記得不?”

        我記得。如果不是劉雨泉提起,我的這個“記得”可能已經(jīng)不算記得,它沉在水中泥中,不會再浮出水面——但經(jīng)劉雨泉這樣提起,那段往事立即從潛在記憶底部的地方突然浮出,甚至讓我感慨?!拔遥乙欢ㄕ业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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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紀(jì)念。我要談及的這個舊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jì)的八十年代,那時我們沒有……沒有……沒有……但那時我們有詩,有文學(xué),有“中國往何處去、世界往何處去”的爭論和爭吵,有不斷寄出和收到的信函。那是一個詩歌的年代,陳超老師、邢建晶老師就是我們師大的明星,一個講詩歌,一個談美學(xué),他們的課堂永遠(yuǎn)都是過道里、門外邊站滿了旁聽的人,甚至?xí)盐覀兾膶W(xué)院的學(xué)生也“擠”到外面去……回想往事總是讓人感慨,尤其是在自覺和不自覺的巨變之中,但我的感慨必須及時打住。否則,它會阻止趙瘋子的故事的到來——它是一個愛情故事?;蛘哒f,它大約是一個愛情故事。

        不然,我應(yīng)該怎樣定義它呢?

        它是一個愛情故事,因為詩歌而點燃的愛情故事,它有著一種特殊的思念的灼熱——當(dāng)然,它還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關(guān)于追逐和奔跑的故事,一個躲避和不斷錯過的故事……讓我和我們的記憶向后跳轉(zhuǎn),刪繁就簡:現(xiàn)在,讓故事開始吧——

        不不不,在故事開始之前,我也許應(yīng)當(dāng)略略的再介紹一下背景:時間,20世紀(jì)80年代,大三的下半年,六月。地點:河北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當(dāng)時師大的幾所學(xué)校還沒有合并,文學(xué)院也還稱為中文系。主要人物當(dāng)然是趙世光趙瘋子,而另一個主要人物暖暖并沒有真正地出場,我所見的,只有她寫給趙世光的信和一張短發(fā)的照片,照相館里照的,一只手托著腮,而另一只手則抱著一本《星星詩刊》,略有點嬌羞的樣子?,F(xiàn)在想起來,那張照片的用光不好,太平了,面面俱到,背景也太過俗艷,從而使它看上去是一張放舊了些的年畫——這些話,我當(dāng)然沒和趙世光說過,盡管我們倆是無話不談的好友。我還能記起來的背景還有一個:在故事開始的前幾天,三天前吧,趙世光發(fā)過一次燒。他一個人躺在宿舍里,寫下一首首關(guān)于愛情和思念的詩,在我們回到宿舍的時候讀給我們聽。我記得有幾首詩的題記寫下的是“給NN?;蛘呙倒濉薄敖oNN,以及我跳出心臟的心臟”。同宿舍的趙春林一邊洗著掉色的內(nèi)褲一邊發(fā)出嘲笑,哼,明顯的病句。心臟跳出心臟。邏輯就不通。

        “感覺,感覺你懂嗎?陳老師講錯覺的時候你肯定沒好好聽?!?/p>

        “這和錯覺有什么關(guān)系?陳老師可沒這么講過!”趙春林用了些力氣,洗衣盆里的變成了一片灰藍(lán)色?!熬蜁娫~奪理。我看你還是燒得輕。要不,就是裝的,不想聽課。”

        ……好啦,我要說的背景也就介紹到這兒,不能沒完沒了,若不然故事會一直被拖延下去,邢建昌老師告誡我們沒人喜歡看那樣的故事,尤其是在信息爆炸的現(xiàn)代。它不符合美學(xué)的規(guī)律和要求,現(xiàn)代美學(xué)要求我們尊重閱讀者的智力,要以一種“未完成”的美學(xué)樣貌喚起他的參與感來——為了,紀(jì)念。這關(guān)于邢老師的這一段屬于題外,我在反復(fù)地掂量之后還是決定把它寫下來,因為,它也屬于我試圖紀(jì)念的一個部分,寫下這段的時候我就會回想起年輕的邢老師給我們上課時的樣子,意氣風(fēng)發(fā),偶爾走神瞧著空曠的或者飄雪的窗外……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一個有點兒禿頂、馬上就要退休的老人了。世事如煙。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已煙消云散。這是陳超老師常愛說的話,而邢建昌老師則持反對意見,他認(rèn)為所有的消散都是因為它還不夠堅固,真正堅固的東西是消散不了的。懷念那個大家聚在一起就爭論不止的年代,懷念那個青春的、每個人都似乎喋喋不休的年代,那個,趙世光被稱為趙瘋子,在大三那年被愛情燒灼的身體微微發(fā)燙的年代。

        我說趙世光被愛情燒灼得身體發(fā)燙這句話絕對是真實的,后來他向我承認(rèn),那兩天的發(fā)燒,厭倦,以及隨之而來的眩暈和魂不守舍,都是因為愛情。在即將畢業(yè)的最后時光,趙世光向遙在邯鄲的“暖暖”發(fā)出了明確的愛情信號,他告訴她,想去邯鄲見她,并想和她一起看一場電影。之前,他和她之間只有或頻繁或稀疏的通信往來,交換著詩歌、生活的感受和各自的照片,但一直不曾見過,一直也沒曾有過愛情表達(dá)——盡管他和她的詩歌中早已充滿了隱喻。趙世光在一個正午寄出了那封后來使他身體發(fā)燙的信,那時候陽光熾烈,所有的物體都布滿了不斷閃爍的反光,包括趙世光自己。他把信鄭重地放進(jìn)了郵筒,然后計算著郵遞員到來的時間——那個微胖的綠衣人像往常一樣準(zhǔn)時,在將所有的信倒進(jìn)包裹里去的時候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路邊那個男孩子的緊張,他被緊張拉長了脖子,試圖把自己的頭伸進(jìn)郵政包裹中再仔細(xì)地看一眼他的那封厚厚的信。微胖的綠衣人像往常一樣,有些心不在焉地騎車而去,他沒注意到盯著包裹看的男孩子,如果注意到,他一定會多看趙世光幾眼的。

        一天,兩天。已經(jīng)過了趙世光等待的天數(shù),收發(fā)室里,沒有他想要的信函。然后又是一天,兩天。“我被熱水泡了三次,又被冰水泡了三次,然后是……”沒有等來的信件讓趙世光度日如年,于是,他病倒了,開始身體發(fā)燙。即使在那樣的帶有眩暈感和無力感的時間里,趙世光還是一首首地寫著詩,一封封地寫著信?!澳阏f,我是不是不應(yīng)該和她那么說……我是不是嚇到她了,她本來……”一天深夜,身體還在發(fā)燙的趙世光突然把睡在上鋪的我推醒,我甚至感覺盯著我的那雙黑暗里的眼睛正在散發(fā)著有顏色的光——“你,你干什么!”

        “我失戀了?!彼昧ψブ业娜熳?,似乎要把我從上鋪給拽下來,“她不肯再給我寫信了。你不知道,我多痛苦?!?/p>

        不知道是誰拉開了燈。我們都看到赤著腳站在地上的趙世光,已經(jīng)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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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有不理我,我沒有嚇到她!”下午的時分,自習(xí)課,臉上閃著紅光的趙世光把我叫出了自習(xí)室,在他手上,是幾張折疊得整齊的信紙,“看,她給我回信啦!她,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說著,趙世光毫無提示地就抱住了我,湊得那么近,我都能感受到他鼻孔里冒出的,還有灼熱著的氣息?!澳阋呀?jīng)好了?”

        “好啦?!壁w世光退了半步,“她約我,周日上午在博物館門口見。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無論走到哪兒,聞到的都是玫瑰花兒的氣息!”

        “她真是這么說的?”我將信將疑,相對而言,我了解趙世光應(yīng)當(dāng)比他以為得更深一些。

        “當(dāng)然,當(dāng)然是真的啦!你看!”他把信鄭重地遞到我的手里,在我即將展開的時候他突然又把那幾張紙給奪了回去?!靶值埽?,你還是別看這封了,我,我先不讓你看了?!彼麑⒛菐讖埣堅俅握归_,抽出最后一頁,然后將前面的那幾張重新疊好,“你聽聽,她寫的詩,你就能明白她的意思……這個句子,這個句子用得多好!我肯定寫不出來,我覺得陳超也寫不出來,里爾克也寫不出來!你聽……”我被他拉著,坐在操場邊的柳樹下聽了半節(jié)課的詩歌解析。說實話我并沒感受那首詩有多好,不過是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句子,意象,但在趙世光看來,那樣的平靜下面有著一個一般人難以意會的渦流,“想要一個平靜的湖面,你就要面對它的可怕的深度——你知道是誰說的嗎?”“尼采,你都重復(fù)過八十遍了。再談詩的時候能不能不總是重復(fù)這句話,還要問人家記不記得誰說的……我問你,‘如果從詩里排除掉一切關(guān)于物體美的圖畫,這對于詩來說是否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呢?這句話又是誰的?”他盯著我看了兩眼,“人家在跟你認(rèn)真談詩呢!這里面有深意,有愛情——你明白嗎,是愛情,這里出現(xiàn)的白鹿就是關(guān)于愛情的轉(zhuǎn)喻!它象征潔白,活潑,以及跳躍性——跳躍性你懂嗎,就是心跳,它說的是心跳!”

        六月的石家莊,天氣已經(jīng)很熱,柳樹細(xì)細(xì)的枝條根本擋不住什么,我感覺整個操場都在散發(fā)著一股厚厚的油脂氣,這股氣息,應(yīng)當(dāng)還是多年之前就存下的,不過是這個時刻將它又曬了出來。我盯著趙世光的額頭,眼睛和嘴,實在看不出哪里會有什么“愛情的樣子”,可是,他竟然找到了愛情,在邯鄲市一家文化館上班的暖暖。那時候,滔滔不絕的趙世光已經(jīng)目中無人,他根本察覺不到我眼神里的變化,只顧自己把口里的河水一股腦地倒出來。

        “浩子,浩子!你在這兒?。F(tuán)委的齊老師在找你呢!”遠(yuǎn)處,同班的陳寶云朝我們招手,“快點吧,他好像著急!”“好咧!”我拍拍屁股上的土跳起來,朝著校辦的方向躥出去。

        “浩子……”趙世光在后面叫我。

        “怎么啦?”我沒有回頭。

        “沒……沒事沒事。你快去吧!”趙世光在后面喊。

        事后,趙世光告訴我,他當(dāng)時想把我叫住的,但我焦急的樣子讓他放棄了開口。本來,他是想朝我借點兒錢——他的錢,鎖在宿舍的小柜子里,可那天他怎么找也找不到鑰匙。我走了,他想自己還可以找別的同學(xué)借,然而這一耽擱竟然也耽擱掉了他所有開口的機會:必須承認(rèn),肯借給他錢的同學(xué)也不是很多,再說,快到月底了,加上馬上畢業(yè),誰的手上也都不算寬裕。還要承認(rèn),趙世光不同于今天的二老板,他是一個極要面子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兒虛榮和傲慢,盡管在太多事情上他都顯得略有瘋癲——天快黑了,他掏出兜里的八塊四毛錢,數(shù)了數(shù),再數(shù)了數(shù),然后在心里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正是這個決定使他的生命生活有了另外的走向。這樣說似乎有些過度夸張,但細(xì)想起來,尤其是今日再次地細(xì)想起來,他的這個決定很可能屬于那種“改變一生”的決定,盡管它看上去并沒有那么大,似乎只是東京的一只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似乎,僅此。可真的是僅此嗎?

        趙世光的決定是,逃票。他要省下來回的火車票錢,然后在邯鄲的車站外面睡上一夜,第二天,就可以以飽滿的精神去赴他和暖暖的約會,甚至還可以與暖暖吃一頓午飯,為暖暖買一串糖葫蘆——逃票的事兒他以前也做過,而且不止一次,而且還被鐵路警察抓到過:對于窮學(xué)生,警察們多數(shù)也就批評幾句,教育幾句,登記一下他的學(xué)校、年級和姓名(多數(shù)時候,學(xué)生們會報假名字,而警察們也裝作被騙過了)然后安排就近下車,沒什么大不了的。被幻想中的愛情不斷燒灼著的趙世光已經(jīng)想好了一切對策,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奔赴他和暖暖的約會,“風(fēng)來,我在風(fēng)中等你/雨來,我在雨中等你/若是水來,我會在水中等你/抱緊那棵/你指定的橋墩……”

        他摸了摸懷里的信,和三個月前暖暖隨信寄過來的那張照片。他相信,即使暖暖沒有信中的那些詳細(xì)的描述,他也一定能憑借氣息和感覺,一眼就能把從沒見過面的暖暖在人群中認(rèn)出來,只需要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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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七點二十。趙世光來到了石家莊站,在密密麻麻的人流中擠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向車站的南側(cè)。走出很遠(yuǎn),他碰到的還是一大批摩肩接踵的人,背著帶著大大小小的行李,走在略有些嗑絆的黑影里。穿過人群,趙世光繞過一根不斷發(fā)出嘶嘶嘶嘶的響聲、光線極為昏暗的路燈桿,然后朝東邊的一條小路走過去。

        越走,黑暗就越變得不那么黑了,一是他探出的脖子慢慢適應(yīng)著,二是,院墻一側(cè)的燈光偶有滲入,它們稀釋著黑暗中的黑,使它不再那么厚重濃郁。趙世光走著,用腳試探著,可是試探的結(jié)果讓他略有失望。“我應(yīng)當(dāng)走過了,”他想,然后在黑暗中轉(zhuǎn)身往回走——沒錯兒,他是走過了,然而往回走的時候依然沒有碰到丟在地上的磚,不知道是什么人給移走了。他摸著墻,摸到那個豁口,停頓五六分鐘,確定沒有人后開始朝墻的上面爬,爬過墻頭——

        遠(yuǎn)處,燈光明亮,走進(jìn)燈光下面的人會變成明晰的大黑影,而在外面的,則是模糊的小黑影,仿佛燈光能使人變大。仔細(xì)看上去,應(yīng)當(dāng)比前幾天多出了許多穿制服的人,他們來來往往,似乎在檢查什么也似乎在等待什么……可能會有什么大人物出現(xiàn),趙世光想,也不知道是誰。想著,趙世光想到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以及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沒錯兒,他說自己趴在墻頭上向下張望,突然想到的就是這兩本書,這是他后來向我講述這個故事時告訴我的,要是撒謊也是趙世光在撒謊,不能怪到我的頭上。當(dāng)時,這是我們中文系極度流行的書,同時流行的還有李澤厚的《美的歷程》,劉小楓的《詩化哲學(xué)》,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以及趙世光提到的這兩本書……趙世光說,自己趴在墻頭上,竟然一時走神兒,完全忘了身在何處,直到一束手電的光從遠(yuǎn)處射過來。

        躲過了那束光,趙瘋子的瘋勁兒也上來了,他一躍,跳進(jìn)了車站的里面?!爸荒茉谀莻€位置跳”,事后,趙世光對我說,幾乎所有逃票進(jìn)站的人都從那里跳,他們早就排除了可能的危險,而別的地方,會有木樁和鐵絲,跳下去極不安全。他跳下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響動并沒有被注意到,然后貓著腰悄悄地朝里面移動。

        他的猜測或許是對的,那天,有了比平時多出兩倍的警察,他們也比平時認(rèn)真,仔細(xì),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疑點——靠近燈光,趙世光彎下腰,做出要系一遍鞋帶的樣子,之前他跟著師兄們一起逃票時曾這樣做過。沒有人注意到他。他直起身,快走兩步,走到一個背著大行李的旅客的后面:之前,他跟著師兄們一起逃票時也曾這樣做過。眼看,他馬上就能混進(jìn)人流了,和站臺邊上那些等車的人凝聚在一起了,一束手電的光照向了他。

        “站?。∧阃R幌?!”

        趙世光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向前。那束光跟在他后面——“說你吶,小伙子,哪來的,你的票呢?”趙世光停下來,慢慢回頭,然后突然加速從前面跑過去。

        “快快快,追!”

        ……趙世光沒有跟我講整個逃跑的過程,他只是說,好不容易,驚險極了。他不說的這個過程我只好想象,把電影里的、電視劇里的以及我所見的亂哄哄的車站里的,一次次加在他的驚險之中。馬上被抓住了,他從站臺上跳了下去。六只手臂一起朝他抓來,他一低頭,竟然又一次掙脫,但卻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根本顧不上疼,一翻身,他爬起來就跑,使出了全部的力氣……奔跑甚至使他有了某種的暈眩,幻覺,他感覺整個車站都在像劇烈的心跳那樣顫動,讓他和追趕他的警察們都站立不穩(wěn)。在一個散發(fā)著臭襪子的霉味兒的晚上,我把我想象的過程和趙世光添油加醋地談起,他搖搖頭,不夠。我經(jīng)歷的還驚險。這輩子,我都不想再逃票了。他告訴我說,他在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的阻攔中來回穿梭,奔跑,狼狽不堪,但還要注意??康牧熊嚭退旭偟姆较?,注意他跳下去的那段鐵軌是否會有火車經(jīng)過……終于,他跑到了一輛列車的門口,而在奔跑的過程中他也注意到這輛藍(lán)色火車將要向南開,是邯鄲的那個方向——他鉆進(jìn)人群,從擁擠中將自己極為勉強地塞了進(jìn)去?!罢咀?!你給我下來!”呼喊聲立刻蜂擁而來,它們還敲打著玻璃——但車門慢慢地關(guān)上了。從里到外冒著熊熊的煙的趙世光,終于松了口氣。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一個水人兒,不斷涌出的汗水早已濕透了他,包括他放在懷里的信。好在,濕透的主要是信封,里面的信和照片只有一小點兒的水印兒——那時候,趙世光真想大喊兩聲,能夠撕到心裂到肺的那種——這是他在后來的講述中說的,不是我的添加。

        火車平穩(wěn)地在已經(jīng)黑下來的路上走著,里面依然充滿著擁擠,各種各樣的聲音和各種各樣的氣味兒,它們同樣是擁擠的一個部分,讓人感覺喘不過氣來。趙世光在慢慢地平復(fù),汗水,心跳,以及被列車的晃動延長了的眩暈——他開始想那個暖暖。他開始想,即將到來的明天,以及博物館的臺階。信中提到,她會在手里拿一本第四期的《詩神》,因為那里有一首署名“火鳥”的詩,“火鳥”是趙世光的筆名——她要用這本刊物作為見面的信物;信中還提到,她會穿一條藏藍(lán)色的長裙,是前幾天新買的,“裙子下擺有一串好看的玫瑰花?!壁w世光的心在蕩漾。剛剛有所平復(fù)的心臟又開始加速,就像鹿撞過來的樣子。

        邢臺。有人下車,有人上車,過道里依然是人挨著人人擠著人,沒有半點兒寬松的樣子,唯一的變化是趙世光被擠到了中間位置,能看到的都是人的肩膀和手臂。一名列車員晃著嘩啦啦的鑰匙從他面前經(jīng)過,他收著肚子側(cè)身,“咱們幾點到邯鄲?”“不到邯鄲。下一站是鄭州。”列車員繼續(xù)晃動著嘩啦啦的鑰匙,頭也不回?!霸趺床坏胶??”回答趙世光的是一個略有禿頂?shù)闹心昴凶樱诳看暗奈恢?,“咱這車是特快,從來沒停過邯鄲。不過號稱特快,其實慢得像牛。小伙子,你上錯車了吧?”

        趙世光一陣眩暈。像是被誰拋進(jìn)了冰水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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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擠下的車,怎么出的站,趙世光幾乎完全沒有印象,他恍惚著,仿佛是一張被擠扁了的紙片。后來他告訴我說,走出鄭州車站,經(jīng)風(fēng)一吹——“真想大哭一場?!?/p>

        當(dāng)然那時他并沒有哭,車站里有那么多人,他不想讓別人看出他有什么不同。盡管他掩飾著,悄悄地掩飾著,可他還是覺得自己特別特別的孤單:“就是感覺孤單。不知道怎么的,我認(rèn)定,我和暖暖已經(jīng)錯過了。我有一種被拋下了山崖而什么也抓不住的感覺,也有一種一個人被放在草原上,怎么走也看不見人煙的感覺?!壁w世光說,他孤單地站在車站廣場上,看著行色匆匆的人們,突然就特別地餓。那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左右?!澳菐滋欤野l(fā)燒,沒怎么好好吃飯,而收到了暖暖的信后我又……晚飯也沒吃就準(zhǔn)備去車站,當(dāng)時一點點兒餓意都沒有,可是,出了鄭州站,我立刻覺得饑腸轆轆,心臟的前壁和后壁,胃的前壁和后壁,都已經(jīng)貼在一塊兒了?!?/p>

        兩塊八,一碗羊肉燴面,醋和蒜二角,趙世光想了想沒要,但燴面端上來的時候他又猶豫了一下,遞給穿著灰色圍裙的中年女人二角。吃著,吃著,趙世光不自覺地淚如泉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樣,可是實在抑制不住。他把自己的臉沉在了碗里。

        鄭州站他并不熟悉,盡管上個學(xué)期他曾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來過,但那是正午,而且一出站他們就坐上了公交,根本沒有過停留:因此上,像在石家莊站那個翻墻而入是不可能的,它是大站,站上的警察也更多。趙世光把剩下的錢小心地放好,盤算著如何才能再次進(jìn)站,順利到達(dá)邯鄲——他將兜里的錢又拿出來,看了幾眼,從中抽出一張——他決定,購買一張站臺票。這個錢,省不下來,他不能再那樣冒險了。

        一切還算順利,只是鄭州站的警察更為嚴(yán)格,持有站臺票接站的人都被安排在后面,與前面的人保持一定的間隔,車停下來的時候警察們會伸出警棍插在這個間隔中間……趙世光不停地打著哈欠,已經(jīng)下半夜,折磨人的困倦早就遍布了他的全身,何況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艱難。他的腦袋甚至開始嗡嗡作響,晃一下,它就會消失,而再晃一下,嗡嗡聲會再一次回到他的腦袋里,把它絞得空空蕩蕩。趙世光在人群里排著,他閉起自己的眼睛。

        一輛。兩輛。車進(jìn)站的時候趙世光就使勁地睜一下眼,車皮是藍(lán)色的,特字頭,不是,它們可能不過邯鄲。第三輛。綠色。普字頭。恍惚中,趙世光看到車上的人已經(jīng)下完,而上車的乘客正在陸陸續(xù)續(xù)——他徑直走過去,碰了一下警棍,然后從兩個人的中間鉆進(jìn)車廂?!鞍?!”后面的聲音在粗壯地吼他,但他已經(jīng)從擁擠之中擠向了后面。

        車開了,他長長地舒口氣,仿佛從身體里丟出了一塊不小的石頭。因為是夜車,坐車的人并不多,竟然有一兩個空座——趙世光看了兩眼,選擇在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的中年人身邊坐下來。明顯,這個人應(yīng)當(dāng)是經(jīng)常坐車的那類人,他正翻著一本《大眾電影》津津有味地看。“您在哪兒下?”選擇一個時機,趙世光與這個中年人搭話,等他問出這話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中年人的眼光里立刻閃出了警惕?!拔业健彼肓讼耄敖K點站。你呢?”“邯鄲。我要在邯鄲下車?!睘榱讼莻€中年人的疑慮,趙世光憨厚地笑著,“我是學(xué)生。在石家莊上大學(xué)。到邯鄲見個朋友。特好的朋友?!彼€特別地加了一句,特好的朋友——其實,他和兩年中不停通信的暖暖還從來沒有見過面。

        “你要到邯鄲?”

        “是啊,到邯鄲。”

        中年男人沒有回話,而是悄悄上下打量著他,回話的坐在前排座位上的另一個人,他轉(zhuǎn)了一下脖子,“這車不過邯鄲。你上錯啦?!?/p>

        “不過?”趙世光腦袋里的嗡嗡聲立刻止住了,換進(jìn)去的卻是一大段不間歇地轟鳴?!霸趺磿贿^呢?”

        中年男人的目光回落到自己那本《大眾電影》上?!八浅啥际及l(fā),經(jīng)遂寧、南充、營山、西安、三門峽、洛陽到鄭州,然后是新鄉(xiāng)、安陽,它在這里轉(zhuǎn)個彎,邢臺、元氏,終點站是石家莊。這是我常跑的一條線?!?/p>

        “它……”轟鳴聲繼續(xù)在趙世光的大腦里回蕩,而他的心,則被泡進(jìn)了冰里。

        “你坐錯車了。你可以在安陽下,等上午十一點二十的那次。不過那趟車經(jīng)常晚點。再不行,你就補票坐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再到邯鄲。那邊的車還多一些?!鼻芭抛哪莻€人探出半個頭,他盯著趙世光:“你在石家莊哪個學(xué)校?我的兒子,也在石家莊上學(xué),不過他去年就畢業(yè)了。石家莊,我熟悉?!?/p>

        趙世光已經(jīng)喪失了對話的全部欲望。他身體里,已經(jīng)被一種莫名的、水一樣的物質(zhì)給占滿了。

        5

        “查票了?!彼坪鮿倓偛潘内w世光被他的鄰座推醒,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車已經(jīng)停了下來,窗外還是一片巨大的黑暗?!暗侥膬毫??停的是哪一站?”

        “臨時停車。都半個多小時了?!贝┪鞣闹心昴腥丝戳怂麅裳?,“你看前面。查票了?!彼孟掳椭噶酥盖懊?,“你到后面去躲一躲吧?!?/p>

        趙世光直了直腰。伸展了一下手臂——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沒有車票,只有一張站臺票,真的是需要到后面去躲一躲了。他朝那個中年男人點點頭,然后朝后面的車廂走去。他走得不快??瓷先ィ贿^是去廁所,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車一直不開。他在后面的車廂里坐了大半個小時——可能有這么久,誰知道呢,反正在他的感覺里如此,大概有半小時的樣子,一高一矮兩個乘警正緩緩地來到這節(jié)車廂。高個子的警察查票,矮個子警察在一張紙上勾勾畫畫,兩個人都是一副極認(rèn)真的表情。趙世光再次站起來,再次緩緩地,朝著后一節(jié)車廂——明顯,后面的車廂里空位更多。趙世光坐下來,掏出暖暖的信和存在信里的照片。照片上的暖暖有些羞澀,有些冷漠,她做出的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標(biāo)準(zhǔn)動作,20世紀(jì)的八十年代,太多的女孩拍照都會采取這樣的動作和姿勢,攝影師們也會這樣統(tǒng)一的要求,唯一不同的是她手里拿了一本《星星詩刊》,那上面,有一首暖暖寫下的短詩。那首詩,是趙世光和暖暖結(jié)緣的開始,當(dāng)時的刊物會專門在每一頁的下邊留一個很小的小條,刊登作者們的一段話、幾行詩以及他們的家庭地址……趙世光按照刊物上的地址給暖暖寫了信,然后收到了回信,然后他再次給暖暖寫了信,并寄上自己幾首新寫的詩請求“賜教”,然后……照片上的暖暖讓趙世光一陣心酸——“我把一切都?xì)Я?,一切。包括我自己?!?/p>

        ——不過,那還不是趙世光感慨的時候,余光里,那兩個警察又走到了這一節(jié)車廂,趙世光站起身子……在他后面坐著的一個女孩兒也站起身子,略略傾斜了一下自己的肩從趙世光的一側(cè)走過去,試圖繞過那兩個警察——矮個子警察伸出手來,兩個人說著什么,女孩兒從上衣兜里掏出了一個小紙片,矮個警察接過來看了一眼然后遞給高個子,高個子看了看那張硬紙片然后將它交還給小女孩兒,小女孩兒踏踏踏踏地繼續(xù)走,拉開了廁所的門。本來,趙世光想跟在女孩兒的后面一起走的,現(xiàn)在看來他稍后的退縮是正確選擇,不然他一定也會被攔下,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車票。懷著余悸的趙世光再次,朝后面的車廂走過去。后面,已經(jīng)是最后一節(jié)了。

        車開始移動。它已經(jīng)停得太久了,窗外,天色已經(jīng)不再那么黑,而是有了一層淡淡的光。趙世光再退,再退。那兩個警察也已經(jīng)走進(jìn)了這節(jié)車廂。他們越來越近。

        趙世光回頭: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坐著一個高高大大的白人,他大張著嘴巴睡得正香。急中生智,我們的詩人趙瘋子急中生智,他躥起來三步并作兩步,一屁股在那個“老外”的身側(cè)坐了下來,然后伸出手臂:“哈嘍——”

        “老外”翻了個身。趙世光只得又使用手臂推了推他,“哈嘍,你醒醒……”

        白皮膚的外國人醒了。他一臉茫然,完全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個小個子的年輕人為什么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而且不讓自己繼續(xù)睡覺?!肮D,我來介紹一下自己,I……I am……”趙世光搜腸刮肚,磕磕絆絆地說著他還能記起來的英語,完全不顧自己身邊的這個白皮膚是英國人、美國人還是法國人,他要,建立一個貌似親切交流的良好氣氛。

        “我在河北師范大學(xué)上學(xué)。石家莊,石家莊你去過嗎?我學(xué)的是中文,中文對你們老外來說難多了,是不是?沒關(guān)系,英語對我來說也是難多了,你知道,我根本記不住……我是想學(xué)好來著,可是記不住。”趙世光說著他沒有節(jié)奏、沒有語法也不一定準(zhǔn)確的英文,一臉茫然的白皮膚依然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是一種怎樣的表達(dá),但出于禮貌他也用摻雜了手勢和笑容的英語與年輕的趙世光對話,而那一高一矮兩個警察,馬上也要走到他們面前了。

        “你知道嗎,我是從昨天晚上出發(fā)的,一直在坐車,一直在錯過……我本來是有一個約會,約會,這個詞在英語中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本來,我有了一個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她長得很漂亮?!壁w世光表情夸張地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了那封信,又從信中抽出了照片:“先生,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她的詩,寫得更漂亮??墒?,我要錯過了。我他媽的把所有時間都用在了路上,然而接連兩次,來來回回,兩次都不能在她的城市下車……”那個白皮膚的“老外”也瞄到了警察,他沖他們倆笑了笑,然后低著頭去看趙世光遞給他的照片,兩顆頭湊在了一起?!笆堑?,她很漂亮。”

        “先生,你們的……車票?!卑珎€子警察也靠近了他們。

        “等一下,”趙世光笑著朝他擺擺手,然后兩次湊近那個白皮膚,“你想不到,你肯定想不到,我錯過了什么……我他媽的恨死我自己啦!”趙世光說著蹩腳的英文,但表情上依然顯得熱忱而熱烈,甚至是一種興奮?!拔叶枷氚盐易约簛G在這條路上。我根本不想,不想再要自己。我太沒用處了?!?/p>

        “二位……先生,你們的票。”

        “我們的票都在行李箱里。他是我們請來的朋友,我,是他的翻譯。如果你們一定要看,我就告訴他去把行李箱打開。不過需要你們等一段時間……他是個丟三掉四的人,東西總是亂放。現(xiàn)在我們在談一個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開行李箱嗎?”

        兩個警察對望了一眼?!八懔?。我們車上,還真沒有見過逃票的老外。”

        “謝謝,謝謝你們。”趙世光說完,繼續(xù)用他蹩腳的英文和夸張的表情與那位白皮膚的老外對話:你好,早上好,現(xiàn)在的時間還是早上吧,我還可以用早上好來問候你吧,你是不是還沒有吃早飯?想吃也不行,我沒錢,沒錢請你吃飯……警察們離開了車廂,他們的離開也讓趙世光立刻喪失了說話的興致?!拔蚁肴ニX了?!彼脻h語和那個白皮膚說,“我要去那邊睡,你也接著睡吧。好好睡吧。”

        蜷縮在座位上,趙世光感覺自己的腦袋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沒有,真的是什么也沒有,就連他的愛情,暖暖,詩歌和畢業(yè)考試也沒有,尼采、費爾巴哈、艾略特和喬伊斯也沒有。他的腦袋完全是空的,渾濁的,可是,他就是睡不著。他能感受到困意然而抓不住它,它在,卻與自己和接下來的行程保持著距離。

        他的腦袋是空的?;我换?,可能有一些令人悲傷的成分在,一想到這些令人悲傷的成分它們就又消失了,只是它們的消失更讓趙世光沮喪。

        6

        為了,紀(jì)念。這個回憶中的舊故事已經(jīng)接近它的尾聲。它的尾聲,至少有一大半兒要融化在燦爛的、有著重量的陽光里。走出車站來的趙世光被大片大片的陽光曬得發(fā)軟,像一個失去了魂魄的軟體動物。已經(jīng)是正午,這輛返回到石家莊的列車晚點三小時,這三小時,臨時停車占了一大半,而余下的拖沓則是在行駛中悄悄消耗的,它完全不顧趙世光的急迫,或許,恰恰是趙世光的急迫才使它變得如此拖沓,浪費。軟體的趙世光走出車站。那一日,開往邯鄲的列車還有兩列,分別是下午四點和晚上九點二十——“要不要?快點,要不要?想好啦!”“不要。”趙世光咬牙切齒地說著,可他再怎么咬牙切齒也依然顯現(xiàn)出軟體動物的性質(zhì),沒有力量感。

        走出車站廣場。大片大片的陽光下,趙世光看到一個售賣冰淇淋的攤位,有個大約七八歲的男孩舉著火焰狀的冰淇淋緩緩走著,他走得太過小心翼翼,仿佛只要走得略快一些,手上的冰淇淋就會驟然地化掉或者摔碎。看著那個孩子趙世光突然百感交集,他走向那個攤位:給我……先給我兩個冰淇淋。

        這是趙世光告訴我的,依然是那句使自己免責(zé)的托詞:如果這里面有謊言和虛構(gòu),也是我的同學(xué)趙世光的虛構(gòu),與我并沒有太多的關(guān)系。我只是一個舊時光的記錄者,僅此而已。他說,四毛錢一支,他把手里所有的錢都換成了冰淇淋,一支一支地吃著,一支一支地吃下去。他說,這些冰淇淋讓他想起自己的中學(xué),也是畢業(yè)季,他也買了好多支冰淇淋一支一支地吃著……當(dāng)時,售賣冰淇淋的機器只有縣城里才有,而他畢業(yè)后就要回到鄉(xiāng)下,“我對自己的成績完全沒有把握。我以為,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的一輩子注定只能是個農(nóng)民,像我父親和爺爺那樣。你可能想不到,冰淇淋,冰淇淋對我來說,就是一切的……美好事物?!?/p>

        再一次,趙世光咀嚼著他面前的美好事物,一點點,一口口。從有滋味到?jīng)]滋味,從不斷地想些什么到再也不想什么。他的肚子再一次感覺疼痛,那些積累起來的冷冰冰的滋味在他的腸胃里翻滾,撕咬,然后是生出尖厲的刺?!靶』镒?,你怎么啦?”那個老頭兒看出了異樣,“要不,我退你錢……這兩個你就別再要啦,好不好?”

        “不,給我。我要?!壁w世光固執(zhí)地堅持,“我這里還剩下了一塊一……要不,你再給我三支,行不行?差你一毛錢?!?/p>

        “不能再賣你啦。你不能這樣……”

        “你要不肯,那就再給我兩支,找我兩毛錢?!壁w世光把剛?cè)〕龅囊粔K錢放進(jìn)了老人的錢箱,這時,他的身體特別是腸胃再次向他發(fā)出警告,讓他感覺自己似乎正在裂開,而一股寒流從大腦的下端驟然地墜向他的屁股,然后一熱?!澳憬o我……”他兩次咬牙切齒地說。

        …………

        為了,紀(jì)念。我以同樣的題目寫下了兩篇小說,另一篇,寫下的依然是一個詩人,不過他的年齡大得多,在我們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早成聲名顯赫。除了都曾是詩人這一個共通點,另外一個共通點則是,他們的故事都與我的青春以及令人懷念的八十年代聯(lián)系在一起,我承認(rèn),無論是青春還是20世紀(jì)的八十年代都會讓我無限感吁。這個回憶中的舊故事已經(jīng)接近它的尾聲,回到學(xué)校后,趙世光給邯鄲的暖暖又寫了十幾封信,但再無回音——她也許相信趙世光的解釋,但不接受他的那些理由,更不接受他的逃票……我們誰也沒有見過暖暖,當(dāng)然她究竟是怎么想的都只能是我的個人猜度。據(jù)說,趙世光在畢業(yè)后不久就去了邯鄲,見了暖暖一次——這個據(jù)說我不太相信,因為趙世光從未向我提起過,留在石家莊的兩年里,他還經(jīng)?;貙W(xué)校來找我,喝酒吹牛,康德、海德格爾地胡說一氣,直到他不辭而別,以一種毅然決然地方式從石家莊消失。

        現(xiàn)在,我是說在我寫下這段紀(jì)念文字的現(xiàn)在,同學(xué)三十年的聚會早已結(jié)束,興致勃勃和興致闌珊同時黏合在一起,它構(gòu)成這場聚會的“完整性”也構(gòu)成我們每個人的“完整性”,我不知道我們怎么會變成了這個樣子。直到同學(xué)聚會結(jié)束,我也沒能聯(lián)系到趙世光趙瘋子,他已經(jīng)完全地從我們的視野里消失,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現(xiàn)在,他,成了我們同學(xué)們的一個謎,只是沒有人在意謎底。聚會結(jié)束的時候,我突然想,如果那一日他不那么滔滔不絕地談詩,一開始就朝我借錢,如果那一日他不坐錯了火車有那么一個荒誕而倒霉的來回,如果他見到了暖暖……或許,他會有另外一種生活,在我們的這次聚會中,他也會坐在某個位置上頻頻向大家敬酒——當(dāng)然,這只是我胡思亂想中的或許。為了紀(jì)念,我寫下這段舊故事,不知道趙世光有沒有可能也讀到它……我把自己又一次寫得,百感交集。

        責(zé)任編輯去影

        李浩,作家、詩人、評論家;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興縣。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lán)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shù)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N個國王和他們的疆土》《飛翔故事集》,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灶王傳奇》,評論集《在我頭頂?shù)男浅健贰堕喿x頌,虛構(gòu)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20余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蒲松齡文學(xué)獎、孫犁文學(xué)獎等;有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等文字;現(xiàn)居石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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