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杉

隨著宋代點茶生活方式的普及，建盞迎來了它的鼎盛時期。建盞采用正燒法在窯中高溫?zé)?，故口沿處釉層較薄，器底聚釉較厚，外壁多施半釉，以防成品出窯時器底粘連。釉在高溫中易流淌，形成“掛釉”現(xiàn)象，俗稱“釉淚”。

南宋 建窯兔毫束口盞香港佳士得2015年秋拍拍品

白色的湯花與黑釉盞之間在審美上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

用于斗茶的建窯束口盞是該窯的主打產(chǎn)品，實物如2015年香港佳士得秋拍以2 4 4萬港元成交的南宋建窯兔毫束口盞。這種盞器型飽滿、胎體厚重，敞口，腹壁較深，重心穩(wěn)定性好，實用性強。盞口外沿下約2厘米處微微內(nèi)收，內(nèi)壁同一位置有一周淺顯的凹槽，稱“注水線”。這是為觀察水痕而設(shè)計，功能是點茶時易于掌握注水量，避免茶湯過滿。

黑盞白湯的審美

宋徽宗在《大觀茶論》中講明茶盞尚黑、器型為深底敞口的理由：“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取其煥發(fā)茶采色也。底必差深而微寬。底深則茶直立，易以取乳；寬則運筅旋徹，不礙擊拂。然須度茶之多少，用盞之小大。盞高茶少，則掩蔽茶色；茶多盞小，則受湯不盡。盞惟熱，則茶發(fā)立耐久?！辈滔濉恫桎洝芬卜Q：“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出他處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盞，斗試家自不用?！?/p>

從文中最后一句可知，當(dāng)時使用的斗茶器必是黑釉盞，而吃茶器中尚有青白釉者。束口盞的口徑較大，便于觀賞湯花；紺黑的釉面便于觀賞湯色，粗糙堅硬的胎體便于茶湯保溫。白色的湯花與黑釉盞之間不但在審美上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而且這種配色與太極圖、水墨畫、書法、徽州建筑等文化符號的黑白搭配一脈相承，都是中國傳統(tǒng)色彩觀的體現(xiàn)。因點茶茗飲的生活方式首先從宋徽宗主導(dǎo)的北宋文人群體內(nèi)部開始流行，所以對黑盞白湯的追求不僅局限于色彩反差大的審美層面，而是北宋統(tǒng)治集團對國家治理原則和理念的一種物化表達。點茶風(fēng)尚逐步普及到民間后，也成為全社會各階層人士共同的生活方式。

因無鷓鴣稱“油滴”

宋代文獻里對建盞釉色裝飾的描述，主要集中于兔毫斑和鷓鴣斑。蘇軾有詩贊擅長點茶的禪師：“南屏謙師妙于茶事，自云得之于心，應(yīng)之于手，非可以言傳學(xué)到者。十月二十七日聞軾游壽星寺，遠來設(shè)茶作此詩贈之。道人曉出南屏山，來試點茶三昧手。忽驚午盞兔毫斑，打作春甕鵝兒酒。天臺乳花世不見，玉川風(fēng)腋今安有？東坡有意續(xù)《茶經(jīng)》，會使老謙名不朽?！蹦纤螚钊f里在《以六一泉煮雙井茶》也說：“鷹爪新茶蟹眼湯，松風(fēng)鳴雪兔毫霜。細參六一泉中味，故有涪翁句子香。日鑄建溪當(dāng)退舍，落霞秋水夢還鄉(xiāng)。何時歸上滕王閣？自看風(fēng)爐自煮嘗?！?p>

宋代 鷓鴣斑建盞殘片 福建建窯窯址出土

江西石門寺僧惠洪在《與客啜茶戲成》中說：“道人要我煮溫山，似識相如病里顏。金鼎浪翻螃蟹眼，玉甌絞刷鷓鴣斑。津津白乳沖眉上，拂拂清風(fēng)產(chǎn)腋間。喚起晴窗春書夢，絕憐佳味少人攀?！被莺槊枋隽俗约簭闹笏接貌梵诮g刷鷓鴣斑盞，使茶湯逐漸絞成白乳狀的過程。鷓鴣斑指的是像鷓鴣胸部羽毛那樣的圓點狀斑和背部褐色的條狀斑紋，在太常博士蘇頌奉宋仁宗敕編撰的《圖經(jīng)本草》中載：“鷓鴣，出江南。今江西、閩、廣、蜀、夔州郡皆有之。形似母雞，臆前有白圓點，背間有紫赤毛，彼人亦呼為越雉，又謂之隋陽之鳥?！北彼翁蛰灐肚瀹愪洝贰扒菝T·錦地鷗 ”曰：“ 閩中造盞，花紋鷓鴣斑點，試茶家珍之，因展蜀畫鷓鴣于書館。江南黃是甫見之，曰：‘鷓鴣亦數(shù)種，此錦地鷗也?！敝腥A鷓鴣有數(shù)個品種，通體羽毛的斑紋各有差異，一般背部羽毛為褐色，胸腹部羽毛上有黑地白色圓點斑或黑地紅褐色圓點斑。宋代文獻中所稱的“鷓鴣斑”，一種指形態(tài)上類似鷓鴣胸腹部羽毛的斑紋，當(dāng)時在建窯系和各地窯口都仿燒此類產(chǎn)品，如在黑釉盞上用筆蘸白釉，使盞內(nèi)、外壁呈現(xiàn)白色的圓點斑，或盞面上施褐彩形成的鐵銹花圓點。

宋代 鷓鴣斑建盞

宋代 黑釉鷓鴣斑茶盞呂大臨墓出土

宋代 建窯黑釉鷓鴣斑茶盞福建省博物院藏

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shù)館藏宋代﹃油滴天目茶碗﹄內(nèi)壁彩斑（左）與中華鷓鴣胸腹部羽毛斑紋對比圖。

另一種則類似鷓鴣背部的褐色羽毛斑紋，如建陽市水吉大路后門窯出土的宋代建窯黑釉鐵銹斑盞。其高6厘米、底徑3.9厘米、口徑12.4厘米，胎質(zhì)堅硬，束口，口沿外撇，內(nèi)沿下有一道凸邊，斜腹，圈足。內(nèi)壁為黑釉鐵銹花鷓鴣斑。外壁施黑釉，近底以下露褐胎。筆者認為，日本人所稱的“油滴”，屬于鷓鴣斑的一種類型，實例見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shù)館所藏宋代油滴天目茶碗內(nèi)壁彩斑與中華鷓鴣胸腹部羽毛斑紋對比圖。“油滴”是日語詞匯，宋代相關(guān)文獻中未見此詞。鷓鴣分布在中國、印度、緬甸、泰國和中南半島一帶，古代日本不產(chǎn)鷓鴣，因此古代日本人對宋人所說的“鷓鴣斑”無從理解，就以生活中易見的“油滴”進行了命名。

鐵鑄成斑似流星

兔毫斑的生成原因是在茶盞入窯燒造過程中，當(dāng)窯溫達到13 0 0℃以上，釉層內(nèi)的鐵質(zhì)被氣泡帶到釉面并直線流淌，待冷卻時析出赤鐵礦小晶體，從而在釉面上形成長條狀斑。日本人所稱“油滴”斑生成的原因是茶盞入窯燒造時，含鐵的氧化物在此處集結(jié)，冷卻時呈現(xiàn)飽和狀態(tài)，從中析出赤鐵礦或磁鐵礦晶體。可見兔毫斑和鷓鴣斑都是茶盞在燒造過程中窯溫冷卻時形成的裝飾效果，因此二者也可能出現(xiàn)在同一釉面上。南宋《陳蹇叔郎中出閩漕別送新茶李圣俞郎中出手分似》詩云：“頭網(wǎng)別樣建溪春，小璧蒼龍浪得名。細瀉谷簾珠顆露，打成寒食杏花餳。鷓斑碗面云縈字，兔褐甌心雪作泓。不待清風(fēng)生兩腋，清風(fēng)先向舌端生。”此中所用的茶盞，就同時具備“鷓斑”和“兔褐”兩種特征。這是一種在黑釉盞面上同時呈現(xiàn)出圓點（或橢圓形點）和細長線兩種斑紋的裝飾效果，彌足珍貴。在目前所見的實物中，紐約佳士得于2 0 18年3月以4 2 1. 2 5萬美元成交的北宋定窯黑釉金縷鷓鴣斑斗笠盞可為一例。該盞為日本萬野美術(shù)館舊藏，因釉面鐵銹斑紋似流星，被冠以“天外飛仙”的美譽。

元代以黑盞斗茶的風(fēng)俗雖已衰落，但點茶的生活方式并未斷絕。元太宗時期，中書令耶律楚才作《西域從王君玉乞茶因其韻七首》其三：“高人惠我?guī)X南茶，爛賞飛花雪沒車。玉屑三甌烹嫩蕊，青旗一葉碾新芽。頓令衰叟詩魂爽，便覺紅塵客夢賒。兩腋清風(fēng)生坐榻，幽歡遠勝泛流霞?！逼湮澹骸伴L笑劉伶不識茶，胡為買鍤謾隨車。蕭蕭暮雨云千頃，隱隱春雷玉—芽。建郡深甌吳地遠，金山佳水楚江賒。紅爐石鼎烹團月，— 碗和香吸碧霞。”元代文人姚燧《謝馬希聲處瓷香鼎》詩中有：“吳侯建盌侔紫鐵，表里?毫瑩鋪雪。每愁射日動精采，倒景過目晴電掣。人云煮茗何足道，黃金百煉終不裂?；萑怀逐A耽詩兄，供啜幽齋真一絕。”姚燧描寫了友人馬希聲在鑒賞瓷香鼎之前，先用一只口沿處鑲有金屬邊扣的建窯兔毫盞點茶的情景。

宋代 建窯黑釉兔毫盞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北宋 定窯黑釉金縷鷓鴣斑茶盞 紐約佳士得2018年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