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昊
摘 要:何正臣出生于慶歷三年(1043),皇祐元年(1049)七歲時得宋仁宗御賜童子出身。治平四年(1067)高中進士,除江州湖口縣主簿,此年年末曾赴臨川面謁王安石為新喪岳父蕭固求墓志銘。元豐元年(1078)六月以蔡確薦入御史臺任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后奉詔參與審理“太學獄”,此案雖確有違法事實,何正臣仍因辦案苛酷備受詬病。元豐二年(1079)六月二十七日,何正臣首先發(fā)難彈劾蘇軾《湖州謝上表》暗含譏諷,引發(fā)“烏臺詩案”。元豐三年(1080)九月,何正臣升任侍御史知雜事,后奉詔赴瀘州鞫治平夷失利的戰(zhàn)將韓存寶。在以上諸事中,何正臣都秉公履行御史職責,不存在構陷無辜之惡行。其彈劾蘇軾,也并非新黨迫害舊黨。元祐年間,何正臣因數(shù)次被舊黨官員彈劾而仕途蹭蹬,后以提舉洞霄宮退隱。哲宗親政后起復,元符二年(1099)五十七歲時卒于宣州知州任上??傮w來看,何正臣為官忠于職守,有愛民之心,并非趨利小人。
關鍵詞:烏臺詩案;何正臣;御史臺;仕履
中圖分類號:K244.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3)12-0005-10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何正臣、舒亶、李定等人彈劾蘇軾以詩文謗訕朝政,蘇軾因此被御史臺逮捕審訊,并在結案后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仕途遭遇重大挫折。這便是北宋歷史上影響深遠的“烏臺詩案”。對于“烏臺詩案”,學界研究已夥??墒?,何正臣作為“烏臺詩案”的發(fā)難者,卻幾乎沒有得到學界關注。《宋史》雖有其傳,但僅二百余字,缺漏甚多,難以系統(tǒng)考察其人生歷程。有鑒于此,本文擬以相關史籍記載為基礎,對何正臣生平仕履加以考索,并通過何正臣自身的仕宦經(jīng)歷重新審視其對蘇軾的彈劾,以期更加全面深入地認識“烏臺詩案”。
一、何正臣入仕考論
何正臣,字君表,宋江南西路臨江軍新淦縣(今江西省吉安市新干縣)人。今《全宋詩》收錄其詩2首,《全宋文》收錄其文17篇,《全宋詩》和《全宋文》的人物小傳都只寫明何正臣卒年為1099年,未寫其生年。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一記載:“皇祐元年,何正臣與毛君卿俱以七歲應童子科,君卿之慧差不及正臣。時皇嗣未生,上見二人年甚幼而穎悟過人,特愛之,留居禁中數(shù)日……御便殿,俱賜童子出身?!盵1]依曾敏行所言,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時何正臣已七歲,逆推可知其出生于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去世時享年五十七歲。不過,曾敏行的記載與《宋史》本傳存在齟齬之處,據(jù)本傳,何正臣“九歲舉童子”[2]10613。曾敏行(1118-1175)的年代與何正臣相去不遠,且是吉州吉水縣(今江西省吉安市吉水縣)人,與何正臣家鄉(xiāng)新淦縣相毗鄰,作為同鄉(xiāng)后輩,曾敏行熟知鄉(xiāng)賢掌故,其《獨醒雜志》記載江西人物、風土者占全書之半,內容多信而有征,可補史籍之缺。其記載的何正臣應童子科一事,既寫明具體年份,又寫明何正臣年齡,有較高可信度。與此相反,《宋史》由于成書倉促,存在較多疏漏,已為學界所共知。而且,僅以《宋史》所載何正臣事跡而言,其間亦多有缺失不足之處。兩相對比,當以曾敏行所言更為準確。
與同為江西人的北宋名相晏殊相似,何正臣也是在未成年之時即幸運地得到君主賞識。龐元英《文昌雜錄》稱贊二人曰:“昔晏元獻公名貫撫州,近年何正臣名占臨江,皆童子舉。江南多奇?zhèn)?,亦山川之秀使然邪?”[3]但是,晏殊被宋真宗御賜同進士出身時已年滿十五歲,隨即更被除授秘書省正字的清要之職,自此常伴君主身側,平步青云,出將入相。而何正臣得到御賜童子出身之時僅僅七歲,并未獲得授官。這一童子出身也沒有對其仕途產(chǎn)生實際作用,成年之后,何正臣仍然是通過正規(guī)的進士科考試才終于釋褐入仕。
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何正臣于許安世榜進士及第[4]5。此年,王安石作有《送何正臣主簿》詩曰:“何郎冰雪照青春,應敵皆言筆有神。魯國儒人何獨少,元君畫史故應真。百年冠蓋風云會,萬里山川日月新??傻T公能品藻,會須天子擢平津?!盵5]346王安石言“萬里山川日月新”,知此詩必作于治平四年(1067)宋神宗初即位時。對于此詩背景,劉成國指出:“何正臣至江寧,當為其岳父蕭固求銘,旋赴省試,故公有詩相送,曰:‘可但諸公能品藻,會須天子擢平津。蕭固執(zhí)子洵,為王雱岳父?!盵6]其言何正臣此年拜謁王安石乃是為了請王安石撰寫其岳父蕭固的墓志銘,而且蕭固之子蕭洵又是王安石之子王雱的岳父,這些結論都是正確的。不過,其認為何正臣見王安石是在此年年初,二人于江寧(今江蘇南京)相見,且何正臣離開江寧以后將赴京參加省試,皆不確。因為,王安石詩題已經(jīng)明言“送何正臣主簿”,且其所撰《尚書祠部郎中集賢殿修撰蕭君墓志銘》中亦有言“女三人,嫁江州湖口縣主簿何正臣、龔州司戶參軍歐陽成,其季尚幼也”[5]1621,知何正臣與王安石見面時已任湖口縣主簿一職。其時,何正臣必定已經(jīng)參加過治平四年的省試、殿試且高中,才可除授官職,主簿之職也正好符合宋代新及第進士初授官職之慣例。如劉成國所言,何正臣還未參加省試,卻已獲得主簿官職,則只能認為其主簿一職是通過幼年的童子出身得到,那么,已有官職的何正臣便只能參加專為已入仕者舉行的鎖廳試,而不可再參加進士科考試??墒?,何正臣卻是治平四年進士科及第,這就證明其此前并無官職,幼年的童子出身并未助其入仕,其湖口縣主簿一職是通過進士科得來。而且,細玩王安石詩意,“可但諸公能品藻,會須天子擢平津”,“可但”有“豈止”之意,其意義指向已經(jīng)發(fā)生之事,而“會須”則指向尚未發(fā)生之事。王安石詩意乃言,貢舉諸考官已經(jīng)品藻過并且認可了何正臣的才華,暗指其已經(jīng)高中進士,下一步,其才華必定還能得到君主的親自認可,并且有機會像西漢公孫弘一般拜相封侯。此聯(lián)之中,既對何正臣高中進士步入仕途表示祝賀,又對其未來仕履發(fā)展進行了美好祝愿。
《尚書祠部郎中集賢殿修撰蕭君墓志銘》中又言:“四年九月二十二日,葬君新喻安和鄉(xiāng)長宣里佛岡?!盵5]1621知王安石創(chuàng)作此文必定已在治平四年(1067)九月二十二日以后。治平四年(1067)九月二十三日,宋神宗任命知江寧府王安石為翰林學士。得詔后,王安石于本年十月自江寧離職,孫思恭繼知江寧府。不過,王安石離開江寧后并未立刻赴京,而是先返回故鄉(xiāng)臨川(今江西省撫州市臨川區(qū))居住數(shù)月,至次年三月方始赴京。此時,王安石雖然還未拜相執(zhí)政,但其文名早已播揚天下。其回臨川之時,何正臣岳父恰好新喪,故何正臣趕赴臨川請求王安石為其岳父撰寫墓志銘。何正臣家鄉(xiāng)新淦縣,其任職主簿的湖口縣,以及安葬蕭固的新喻縣,皆屬江南路且與臨川相距不遠。不論此時何正臣在以上三地的何處,想必都可得到王安石歸鄉(xiāng)的消息,并且能夠較為方便地前往臨川拜謁。此時,時間已是治平四年(1067)年底,何正臣已于前半年高中進士并釋褐得官,蕭固已于九月二十二日安葬,王安石也約于十一月上中旬抵達臨川,時間恰好銜接無礙。但王安石與何正臣于臨川相見并撰寫蕭固墓志銘及上述詩歌的時間最遲也一定是在治平四年十二月之內,如果已經(jīng)到了熙寧元年(1068),則宋神宗已經(jīng)即位兩年,王安石詩中便不會出現(xiàn)“日月新”這種說法。
綜上所言,何正臣出生于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并于皇祐元年(1049)七歲時得仁宗賞識,獲賜童子出身。只是,童子出身并未能助其入仕。成年以后,何正臣于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通過進士科入仕,除授江州湖口縣主簿一職。治平四年(1067)年底,何正臣前往臨川拜謁歸鄉(xiāng)的王安石,并請求其為新喪的岳父蕭固撰寫墓志銘。王安石不但應允撰文,還在臨別之際作詩對同鄉(xiāng)后輩何正臣加以勉勵。不過,此次以后,王安石與何正臣是否還有后續(xù)交往,因史籍闕載,已難以確知。
二、御史何正臣審理“太學獄”
與“韓存寶獄”考論
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何正臣以湖口縣主簿之職入仕,此后,其在宋神宗熙寧年間的仕履情況今已不可詳考,只知,其寄祿官階已升遷至從六品上的著作佐郎。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六月,在時任御史臺長官權御史中丞蔡確的薦拔之下,“著作佐郎何正臣為太子中允、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7]16331。自此,何正臣成為御史臺屬官,擔負起糾察朝政缺失、彈劾百官枉法之重任。至元豐三年(1080)九月,“以太子中允、館閣??薄⒈O(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直集賢院、兼侍御史知雜事”[7]17225,何正臣又被提拔為侍御史知雜事,即御史臺的副長官,權責更重。直至元豐四年(1081)七月何正臣除權判刑部,其于御史臺任職首尾共三年余。
除了糾察百官,宋代御史臺還要負責審理重大刑獄案件,尤其是皇帝親自下詔督辦的“詔獄”,往往委任御史臺負責審理。神宗當政的熙、豐之際,正是北宋詔獄最為頻繁的時期。何正臣亦多次參與詔獄審理,且因審案嚴酷而備受詬病。我們以“太學獄”與“韓存寶獄”為例稍作分析。
“太學獄”根源于王安石的貢舉改革。熙寧四年(1071)十月,王安石推出太學三舍法,將太學生分為外舍、內舍、上舍三級,初入學者為外舍生,后據(jù)成績逐級升遷,升至上舍且學業(yè)優(yōu)異者,可經(jīng)國子監(jiān)長官、國子監(jiān)直講等舉薦而直接授官。等于說,國子監(jiān)長官及直講掌握了學生的仕途前程。這一改革有其選才優(yōu)勢,同時亦極易滋生腐敗,使得“一時輕薄諸生矯飾言行,奔走公卿之門”[8],試圖通過不正當途徑獲得舉薦。元豐元年(1078)十二月,太學生虞蕃擊登聞鼓控訴太學錄取有失公允,“凡試而中上舍者,非以勢得,即以利進,孤寒才實者,例被黜落”[9]49。虞蕃又舉報:“參知政事元絳之子耆寧,嘗私薦其親知,而京師富室鄭居中、饒州進士章公弼等,用賂結直講余中、王沇之,判監(jiān)沈季長,而皆補中上舍?!盵9]49宋神宗下令開封府徹查此事,時任權知開封府許將審理后判虞蕃誣告。
宋神宗懷疑“太學獄”另有隱情,遂下詔將此案移交御史臺推勘。元豐二年(1079)二月二十九日,“詔增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舒亶同鞫太學獄”[7]16606。何正臣等御史臺官員接手案件以后,虞蕃又舉報,權知開封府許將“亦嘗薦親知于直講”[9]49。于是,御史臺“攝許將、元耆寧及判監(jiān)沈季長、黃履,直講余中、葉唐懿、葉濤、龔原、王沇之、沈洙等,皆下獄”[9]49。案件在何正臣等人的審訊下迅速擴大,牽涉官員逐日增多。經(jīng)查實,參知政事元絳曾為其族孫元伯虎升補太學內舍生而干求孫諤、葉唐懿,元豐二年(1079)五月十七日,上述三人被處置,“工部侍郎、參知政事元絳知亳州。國子監(jiān)直講、密縣令孫諤,集慶軍節(jié)度判官葉唐懿各追兩官,免勒停,特沖替”[7]16684??墒?,“太學獄”并未結束,五月二十二日,宋神宗又下詔,令“權御史中丞李定同根治太學獄”[7]16690,繼續(xù)窮究其他涉案人員罪責。
至此年八、九月,涉案的大批官員皆遭貶黜。八月二十一日,“權知開封府許將落翰林學士,知蘄州;前司戶參軍李君卿降一官,前士曹參軍蔡洵并沖替;國子監(jiān)丞王愈追一官勒停;直講周常差替;開封府判官許懋、李寧、秘書丞熊皋罰銅有差。初,進士虞蕃訟太學不公事,付府推治,辭連上舍生,將奏以為無罪,出之。君卿、洵、懋、寧皆坐阿隨將,愈坐為進士陳雄請屬升上舍,皋、常皆轉相牽連,特有是責”[10]4827-4828。九月十三日,“太常丞、集賢校理、兼天章閣侍講、同修起居注、直舍人院、主管國子監(jiān)沈季長落職,勒停;右正言、知制誥、兼侍講、知諫院、同修國史、詳定郊廟奉祀禮文、宗正寺玉牒官、提舉官告院、判國子監(jiān)黃履免追官勒停,聽贖銅,除侍講外差遣并罷;樞密院直學士陳襄罰銅十斤;國子監(jiān)直講、潁州團練推官王沇之除名,永不收敘;太常丞余中追一官,勒停;監(jiān)東作坊門、河南府右軍巡判官王沔之,秘書丞范峒沖替。季長、沇之坐受太學生賂,升補不公;履坐不察屬官取不合格卷子;襄坐請求;中坐受太學生陳度賂;峒坐為封彌官漏字號;沔之坐納賂屬請。皆因虞蕃上書,御史臺鞫以為罪。沇之、中、峒、沔之雖會赦降,猶特責焉”[10]4828。
“太學獄”在審理過程中,御史臺株連甚廣,凡輾轉牽涉者皆拘捕訊問,使得朝野上下一時人心惶惶,并最終令諸多朝廷要員罷廢、數(shù)十位太學生被杖責或編管。可是,虞蕃所指控的太學升補不公、有人賄賂求進等腐敗情形也確有其事,并非誣告,多數(shù)被處置的官員也并不屈枉。雖然如此,御史臺大肆株連的辦案方式仍然遭到后人指摘。尤其是作為實際辦案人員的何正臣,元祐時期更因此案遭到多次秋后算賬。
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八月,時任御史中丞劉摯試圖為“太學獄”翻案,其矛頭直指當年負責此案的何正臣。劉摯上奏稱:“臣謹按太學公事,本因學生虞藩就試不中,狂妄躁忿,上書告論學官陰事,自此起獄。又因勘官何正臣迎合傅會,將赦前狀外于法不該推治之事,奏乞皆行推治,親畫特旨依奏。自此獄遂大熾?!盵7]21722劉摯又指控“太學獄”的擴大乃是“出于正臣希功,用意尤極巧詆”[7]21724,要求對何正臣追責嚴懲。不過,即使劉摯對何正臣厲辭抨擊,欲置之于法,但也不得不承認,“太學獄”中確實“有實負罪犯之人”,只是“拷虐大過,故雖得其罪,論者猶不以為直”[7]21723??陀^而言,元豐二年對“太學獄”涉案官員的貶黜問責都已經(jīng)具體寫明其所犯罪過為何,對諸人皆是依罪判決,因此,“太學獄”并非御史臺刻意制造冤案。而且,也因為“太學獄”對涉案官員的懲戒,使得當時“士子奔競之風少挫”[9]49,對此后太學三舍法能夠以更加公平公正的態(tài)度拔擢人才是有積極意義的。若“太學獄”是冤案,劉摯在元祐年間翻案時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運用宋代法律條文指控何正臣犯有“故入人罪”,將何正臣依法論罪,以償前愆??墒牵瑒磪s只斥責何正臣“迎合”“希功”而無法確指其所犯具體罪名,又不得不承認“有實負罪犯之人”。凡此種種,皆可說明,何正臣治“太學獄”或許確有擴大案情、審訊苛酷之舉,但也是為了追索案件全部實情,并非任意株連無辜、為了自己的政績而用心險惡構陷他人。
元豐四年(1081)正月,已經(jīng)被提拔為御史臺副長官侍御史知雜事的何正臣又奉詔前往瀘州(今屬四川)審理“韓存寶獄”。韓存寶,熙寧年間先后任熙河路鈐轄、涇原路總管,隨王韶在西北邊境與西夏作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元豐元年(1078)七月,因瀘州羅茍村夷人與烏蠻夷酋乞弟先后作亂,宋神宗征調韓存寶赴瀘州平定夷亂。韓存寶赴瀘州之初順利擊敗羅茍村夷人,但在隨后與乞弟的戰(zhàn)斗中進軍遲緩,貽誤戰(zhàn)機,又在未得到朝廷命令之時自作主張與乞弟和談,致使宋神宗平定夷亂的計劃被打破。宋神宗對韓存寶違逆詔令、私下媾和之舉憤怒異常,遂派遣何正臣與入內東頭供奉官、勾當御藥院梁從政共同前往瀘州,鞫治韓存寶。何正臣至瀘州查明案情后,向神宗上奏曰:“董鉞隨軍,親見存寶等舉事乖謬,罔上不忠,又教以防他人窺伺。檢獲鉞賀納元惡表,本稱存寶功效,誣罔尤甚。今存寶、永式宜即重誅,而鉞朋比誕謾,望特行竄斥。”[7]17526何正臣將韓存寶,以及同在平夷前線的梓州路轉運副使董鉞,前往監(jiān)軍的內侍、入內東頭供奉官韓永式一并彈劾。本年七月十九日,神宗下詔,韓存寶斬首,韓永式除名、刺配沙門島,董鉞除名。何正臣所彈劾三人,皆被宋神宗嚴懲。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九月,右正言丁騭欲為“韓存寶獄”翻案,以攻擊何正臣。其言曰:“竊以存寶被刑之初,只因何正臣希意求合,略不推原本情,曲加鍛煉,置之重法。正臣勇于謀身,輕絕人命,致先朝有誤殺人之名……乞檢會訴理所奏狀,蠲除存寶罪名,還其在身官爵,貶放正臣等附會慘刻之惡?!盵7]22836-22837元祐三年(1088)三月,丁騭見此前對何正臣的彈劾未能奏效,再次上奏,且將“太學獄”與“韓存寶獄”并提,對何正臣之罪惡嚴加痛斥,曰:“太學之獄至于六七,而沈季長、葉濤、王沇之、葉唐懿、余中、沈銖、孫諤、龔原、周常等無辜被罪,太學生非理而死者不可勝數(shù)。瀘州之獄疑似不明,而高秉、董鉞、內臣韓永式等削籍遠竄,韓存寶身首異處。方是時,生靈驚擾,追呼逮捕,略無虛日。正臣怙權冒寵,不一二年,措身侍從之地,簡忽驕怠,出入士大夫間,自以為得計。罪惡至此,鬼神所不容,典法所不赦。”[7]23052-23053更要求對何正臣“追奪其號名,竄流于窮裔”[7]23054。前文已論,“太學獄”并非冤案,丁騭言沈季長等人乃是遭何正臣拘訊而“無辜被罪”并不符合事實,只是為了增加何正臣罪名。其所謂瀘州獄“疑似不明”同樣不符合事實。韓存寶未能剿平夷亂,事實俱在,其與乞弟作戰(zhàn)全過程皆在宋神宗掌握之中,是宋神宗下詔鞫治其罪并最終將其明正典刑,何正臣只是將韓存寶具體所為上奏而已。而且,當時朝野上下皆指責韓存寶逗撓失機,要求嚴懲,非僅何正臣一人欲論其罪,如“刑部奏存寶逗遛不克,請如庚辰詔書行軍法。知諫院蔡卞亦言乞正存寶軍法,并寘永式典刑”[7]17525。當時,蘇軾已被貶謫黃州,聞韓存寶之事,亦在元豐四年(1081)六月所作《答李琮書》中表示:“今韓存寶等諸軍,既不敢與乞弟戰(zhàn),但翱翔于近界百余里間,多殺不作過熟戶老弱,而厚以金帛遺乞弟,且遣四人為質,然后得乞弟遣人送一封空降書,便與約誓,即日班師,與運司諸君皆上表稱賀。上深照其實,已降手詔械存寶獄中,遠人無不歡快?!盵11]16 冊 5353-5354不難發(fā)現(xiàn),韓存寶在瀘州平夷亂作戰(zhàn)不力,這一事實在元豐年間已經(jīng)得到上自神宗皇帝,下至包括新黨、舊黨在內的諸多官員共同認定。即使其戰(zhàn)敗情有可原,罪不至死,那么,神宗朝君臣當共負其責,絕非何正臣一人之過。
三、何正臣彈劾蘇軾相關事跡辨析
何正臣在御史臺任職時所參與的另一重大詔獄,便是我們熟知的“烏臺詩案”。此案亦由御史臺負責推勘。只不過,神宗下詔任命權御史中丞李定與知諫院張璪共同主審,時任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的何正臣作為御史臺屬官或許也曾參與過對蘇軾的審訊,但目前相關史籍中并未明確記載。何正臣對“烏臺詩案”的參與,主要是作為發(fā)難者最早對蘇軾發(fā)起彈劾。
關于何正臣對蘇軾的彈劾,我們主要辨析兩個問題。其一,何正臣彈劾蘇軾的時間。其二,何正臣彈劾蘇軾,是否為“小人之盜名”[2]10615。
明刻本、明秦氏玄覽中樞抄本、清抄本、懺華盦本、函海本等現(xiàn)存的《東坡烏臺詩案》各個版本皆記載,何正臣(除懺華盦本外,其余諸本皆將“何正臣”之名誤作“何大正”)上劄子彈劾蘇軾的時間為“元豐二年三月二十七日”。部分研究者遂沿襲其說,如戴建國:“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最早在例行監(jiān)察公事中發(fā)現(xiàn)了蘇軾詩文作品中譏諷新政的問題,首先于元豐二年三月二十七日由垂拱殿上章彈劾蘇軾?!盵12]不過,三月二十七日顯然有誤。因何正臣彈劾蘇軾是以其《湖州謝上表》為依據(jù),而蘇軾四月二十日才抵達湖州知州任并上謝表。此前研究、論述“烏臺詩案”的大多數(shù)學者都已經(jīng)注意到這一錯誤,并對何正臣的上奏時間進行了調整。論者對“二十七日”這個日期大多認可,核心分歧乃是月份。主要意見分為兩種,一是“五月二十七”,二是“六月二十七”。主張“五月二十七”者,如內山精也:“朋本謂3月27日何正臣進呈札子,但該札子引用了蘇軾湖州知州謝表中語,故此時日當屬錯誤,可能‘三月是‘五月的誤寫?!盵13]方?。骸拔逶露呷?,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首先發(fā)難?!辈⒆⒃唬骸敖駛髦T本《烏臺詩案》均作三月二十七日,疑三、五形近而訛,手民誤刊?!盵14]主張“六月二十七”者,如莫礪鋒:“首先出馬的是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他于元豐二年(1079)六月二十七日上章指責東坡……”[15]182周曉音《蘇軾兩浙西路仕游研究》:“六月二十七日,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上奏。”[16]本文認為,何正臣彈劾蘇軾的時間當為“六月二十七日”,理由如下。
據(jù)蘇軾《湖州謝上表》:“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訖者。”[11]13 冊 2577蘇軾四月二十日到任湖州,令人誤以為謝表也是四月二十日當天寫完并寄往京師。宋制,轉運使、提點刑獄公事、知州等地方官到任后例上謝表。趙升《朝野類要》載:“帥、守、監(jiān)司初到任并升除,或有宣賜,皆上四六句謝表。”[17]趙升言“初到任”,可“初到任”并不能限定為到任當日。對于蘇軾此類謝表的創(chuàng)作時間,往往默認為到任當日,但這種默認并無堅實依據(jù)。實際上,蘇軾自己已經(jīng)告訴我們《湖州謝上表》的創(chuàng)作時間,朋九萬《東坡烏臺詩案》載蘇軾供述曰:“元豐二年四月二十九日,赴任湖州謝上表云……”[18]32玩其文意,四月二十九日分明便是蘇軾創(chuàng)作《湖州謝上表》的日期。張宜喆認為:“四月二十九日或為謝表到京上呈時間。”[19]其說不確。其以不確定語氣推測四月二十九日為謝表到京時間,自然也是將四月二十日到任當日看作蘇軾創(chuàng)作謝表并寄出的時間,且不說短短九日之內,謝表能否從湖州寄達京師。即便能夠寄達,蘇軾在湖州又如何能夠得知謝表到京的具體日期?朝廷難道設立了特定的反饋機制,外任臣子向京師投遞文書,在到達京師之后,再通過某種途徑告知臣子其文書已送達?目前,未能看到對相關反饋機制的記載。若以四月二十九日為蘇軾自己創(chuàng)作謝表的日期,則既符合《東坡烏臺詩案》文意,又符合常理。如此一來,四月二十九日蘇軾才將《湖州謝上表》完成并送往京師。如果何正臣的彈劾是五月二十七日,那么,自謝表到達京師,再輾轉被何正臣等御史所見,再上書彈劾,便僅有二十多天時間,雖然亦有此可能,但確實過于局促。如果何正臣是六月二十七日上奏,時間上便足夠充裕。
另外,討論何正臣的上奏時間,還要結合李定與舒亶的上奏時間?!稏|坡烏臺詩案》記載,李定和舒亶是七月二日上奏。二人上奏之后,神宗在七月三日即下詔罷蘇軾湖州差遣,并遣官員赴湖州追攝蘇軾到京受審。何正臣、李定、舒亶、李宜之所上四狀與罪證《元豐續(xù)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共四冊則在七月四日經(jīng)中書門下送達御史臺根勘所。自此,經(jīng)神宗親自下詔確認,“烏臺詩案”這一詔獄正式立案,由知諫院張璪、權御史中丞李定二人主審。不難發(fā)現(xiàn),對于蘇軾謗訕朝政一事,宋神宗是頗為重視的,立案十分迅速。如果何正臣五月二十七日即上奏,宋神宗不應當在一個多月的時間之內對其彈劾毫無反應,卻在李定、舒亶上奏次日便迅速下詔審理,同是彈劾蘇軾,宋神宗的態(tài)度在一個多月的時間中不應當差距如此懸殊。如果何正臣是六月二十七日上奏,則距李定、舒亶上奏中間僅隔三天,宋神宗見御史接連論劾,遂據(jù)諸人所奏決定立案審查,并將包括李宜之奏狀在內的四封奏狀一并送達御史臺,程序上便相對合理。何況,御史臺既然已經(jīng)認定蘇軾以詩文謗訕朝政,欲將其論罪,那么,在何正臣上奏以后,見君主未有反應,也不應該繼續(xù)等待長達月余時間才進行下一步動作,如此一來,反而使彈劾力度分散,不利于成事。何正臣六月二十七日上奏,數(shù)日后未見神宗詔旨,李定等人又一鼓作氣繼續(xù)輪番上奏,以形成朝臣交攻的輿論態(tài)勢,促使神宗下決心審查蘇軾,才更加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
對于何正臣彈劾蘇軾這一事件的性質,《宋史》總結為“小人之盜名”,對何正臣頗為詬病,后人對其亦往往疾言厲色、大加撻伐,視其為“為了富貴利祿不擇手段的無恥之徒”[15]108-109??陀^來看,何正臣在奏狀中彈劾蘇軾曰:“臣伏見祠部員外郎、直史館、知湖州蘇軾謝上表。其中有言:‘愚不識時,難以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宣傳中外,孰不嘆驚?!盵18]1何正臣的彈劾,著眼于《湖州謝上表》中“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11]13 冊 2578一句譏諷朝政,對君主表面恭順而陰懷觖望。實事求是地說,何正臣并非虛言。蘇軾謝表確有牢騷憤懣之情,其所言“新進”“生事”在當時的語境之中都是具有特定意義指向的。熙寧二年(1069),蘇軾曾在《上神宗皇帝書》中批評新法“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11]13 冊 2882,所謂“新進”,即因支持新法而獲超擢之人,蘇軾與其道不同不相為謀。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則曰:“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4]1270司馬光曾寫給王安石一封數(shù)千字長信,指責其變法誤國害民,王安石將司馬光所指問題總結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并一一予以駁斥,因此,“生事”一詞也明確指向新法。誠然,何正臣的遣詞行文有夸大事實、危言聳聽之嫌,但這也是彼時臺諫官員彈劾章疏的慣用習套,皇帝也不會憑借這些動輒喊打喊殺之語而隨意定罪,但其指出蘇軾謝表中有譏諷怨懟之意,則并非無端構陷,而是確有其實。蘇軾自己在供狀中也如實招認:“見朝廷近日進用之人,多是少年,及與軾議論不合,故言‘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以譏諷朝廷進用之人,多是循時迎合。又云‘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以譏諷朝廷多是生事搔擾,以奪農(nóng)時?!盵18]33
平心而論,作為一名御史,何正臣對蘇軾的彈劾也是在履行自己糾察百官、肅正朝綱的職責。宋代本就鼓勵御史“風聞言事”,何況,何正臣的彈劾還確有依據(jù)。站在御史職守的角度上,我們似乎不能將何正臣對蘇軾的彈劾視作惡意陷害,因為他并未對蘇軾深文周納、羅織成罪。因何正臣與王安石曾有交往,且因蔡確之薦而擔任御史,固歷來便有觀點認為何正臣也是堅定的新黨變法派,何正臣對蘇軾的彈劾是新黨對舊黨的傾軋??墒?,何正臣在擔任御史之時,也曾數(shù)次彈劾新黨要員,例如,前文曾論述何正臣對“太學獄”的審訊,此案中被牽連遭貶的參知政事元絳便是追隨王安石的新黨核心官員。元豐元年(1078)十一月,何正臣曾上奏:“安燾、陳睦使高麗日,以所得市馬易銀,及于高麗界使人索驛料算直,害義辱命,啟侮外夷,望案治其罪,追還所與恩命,仍詔高麗諭以使者失職之狀,以慰遠人?!盵7]16507-16508其此次彈劾的安燾也是力行新法的主將。顯而易見,就算何正臣在政治上更傾向于新黨,可是,至少在履行御史職責的時候,其并未對新黨有所偏袒。以黨爭對抗來評價何正臣對蘇軾的彈劾,與何正臣在御史任上的實際作為并不相符。
此外,通過何正臣的其他仕履經(jīng)歷,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何正臣并不是一個唯利是圖、蠅營狗茍的昏官,反而是能夠恪盡職守,也會為百姓利益著想的良吏。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三,元豐三年(1080)四月,“詔太子中允、館閣???、監(jiān)察御史里行范鏜罷勾國子監(jiān),太子中允、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黃顏知諫院、兼管勾國子監(jiān),太子中允、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為館閣校勘,罷勾當三班院。將以御史專領六察,故差遣悉罷。”[7]16988李燾又引《何正臣舊傳》曰:“其為御史也,兼管勾三班院,牢辭不獲,乃從容為帝言:‘臣備位言職,以激濁揚清為事,兼它局則嫌于不自舉。人言交攻,何以逃責。帝善之,為悉罷御史兼局。顧謂近臣曰:‘以忠事主,如何正臣可也?!盵7]16989何正臣任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之時,還兼任勾當三班院之職,負責低級武官的磨勘與銓選。其認為朝廷以御史兼領他事的制度存在缺陷。第一,兼領他事必定影響御史全心全力糾察時政、激濁揚清;第二,御史既領他事,則可能也會存在玩忽職守、貪贓枉法的情況,而又不能自劾,必定引人非議。故而,其向神宗諫言,以御史專掌糾察之事,不另兼領他事。神宗嘉善其言,贊其忠心為主,并采納其建議,逐漸取消御史兼領他事。何正臣對御史一職之重視由此可見,也的確在御史職位上盡職盡責,其建議對宋代監(jiān)察制度的發(fā)展演變影響極為深遠。
元豐五年(1082)五月二十七日,何正臣以寶文閣待制出知潭州(今湖南長沙)。《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二十六引《何正臣傳》曰:“其在長沙也,詔州縣募民,常課之外愿以貲輸官鹽者聽,而吏或推行失指。正臣疏利害上之,謂鹽事施于湖南,不徒無益于民,亦不足以佐邦用。詔可其奏,俗便安之。”[7]18124宋神宗時期,官府以更加強硬的態(tài)度在全國眾多地區(qū)實行榷鹽,禁止私鹽販賣,而官鹽往往價格偏高,致使部分底層貧困百姓無鹽可食。蘇軾“烏臺詩案”涉案詩文中便有多篇作品是為譏諷新政鹽法峻急而作。此處“以貲輸官鹽”,便是指百姓以其資產(chǎn)購買官鹽,朝廷之意乃是令百姓自便,并不強制百姓必須購買官鹽??墒?,在實際的執(zhí)行過程中,必定有基層官吏為了自己的政績而強迫百姓購買高價官鹽,反而成為百姓負擔,此即“吏或推行失指”。何正臣作為潭州知州,見百姓為官鹽所苦,便主動上書向神宗痛陳利害,最終促使神宗改變當?shù)氐娜尔}政策,百姓為之歡悅??梢?,何正臣之為人、為官自有其道德堅守與行事原則,其人品不能用“小人”一詞簡單抹殺。
四、何正臣后期仕履略論
元豐時期,何正臣最重要的仕履經(jīng)歷是在御史臺任職,先后擔任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與侍御史知雜事。元豐四年(1081)七月,詔“通直郎、直集賢院兼侍御史知雜事何正臣為寶文閣待制、權判刑部?!盵7]17518何正臣自此離任御史臺。元豐五年(1082)二月,何正臣又“改差判兵部兼知審官東院”[7]17945,負責起京朝官的磨勘考課及差遣注擬。僅兩月之后,何正臣又改任“試吏部侍郎”。此時,元豐新官制開始施行,吏部侍郎在北宋前期本是文臣遷轉官階,并無具體職事,而在元豐新官制中,吏部侍郎則分左選、右選,吏部左選侍郎執(zhí)掌低級文官磨勘、改官之事,吏部右選侍郎執(zhí)掌低級武官磨勘、改官之事,與前期三班院所掌相近。我們不能確知何正臣為吏部左選侍郎還是吏部右選侍郎,但二者職守其實相仿,皆為官吏磨勘、改官,何正臣此前曾兼勾當三班院,又曾知審官東院,理應對此類事務較為熟悉,可何正臣任試吏部侍郎一職卻頻頻出現(xiàn)差錯。“正臣為吏部,職事疏略,所注擬多牴牾。事聞,正臣以制法未善為辭。王安禮曰:‘法未善,有司所當請,豈可歸罪于法?故罷之。”[7]18123對于工作失誤,何正臣自言乃是因為新官制剛剛施行,法度仍不夠完善,相關規(guī)則不夠明確,王安禮反駁認為,正因法度不完善才需要當職者不斷建言改進,而不能以法度不完善當做工作失誤的借口。也正是因為在試吏部侍郎一職上工作不稱職,何正臣被外放擔任潭州知州,但其外任地方并不是貶官,其通直郎、寶文閣待制的官銜未被削奪或降低。
元豐七年(1084)五月,何正臣又改知瀘州。到元祐年間,何正臣的仕履經(jīng)歷因史籍記載缺失,已經(jīng)無法完全還原。我們只知道,其又曾知梓州(今四川三臺),且告詞為蘇轍所撰。在知梓州任上,何正臣被罷職提舉崇福宮,具體時日則無法確定??傮w來看,元祐時期,何正臣宦途十分蹭蹬。因舊黨已經(jīng)全面主政,元豐年間擔任御史時,何正臣審理詔獄過于苛酷,此時遂頻頻被舊黨彈劾,要求追溯其過往罪責,前述劉摯與丁騭之言即為代表。元祐四年(1089)七月二十八日,朝廷擬任何正臣為洪州知州,“言者論正臣為吏酷虐”[7]24158,此任命遂于八月二日罷廢。八月二十四日,朝廷又擬任命何正臣為饒州知州,梁燾、劉安世等又以“韓存寶獄”為說辭痛斥何正臣為兇邪之徒,不可令其主政一方,任命再次擱淺。九月二日,朝廷下詔令何正臣提舉洞霄宮,其仕進之路在舊黨諸人的輪番彈劾之下至此斷絕。一直到紹圣年間,哲宗親政,新黨重新上臺,何正臣才再次起復,擔任過江寧知府、宣州知州等職。元符二年(1099)三月二十七日,“朝奉郎、寶文閣待制、知宣州何正臣卒”[7]28257。
結語:何正臣居官功過評析
自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何正臣二十五歲進士及第釋褐入仕,直至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三月五十七歲卒于宣州知州任上,何正臣為官共三十三年。因為史籍散佚或記載缺失等因素,目前,其在御史臺任職時的事跡保留相對豐富,其他官任上的事跡所存寥寥,僅能大概知其除授或罷職時間。因此,對其居官功過的評析,也只能以御史臺時期為主,其他時期為輔。
綜合前文所論,何正臣雖然在皇祐元年(1049)七歲時已獲得宋仁宗御賜童子出身,可這一出身并未能助其入仕。何正臣還是在成年以后通過正規(guī)進士科考試才獲得江州湖口縣主簿之職,踏入仕途。入仕當年年末,何正臣曾赴臨川面謁王安石,請求王安石為其新喪的岳父蕭固撰寫墓志銘,自此與王安石結識。元豐元年(1078)六月,在時任御史臺長官權御史中丞蔡確的舉薦之下,何正臣被任命為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正式進入御史臺任職。在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任上,何正臣先是在元豐二年(1079)二月二十九日奉詔審理“太學獄”,并最終致使包括參知政事元絳、主管國子監(jiān)沈季長等人在內的大批官員被罷廢、貶官。雖然太學生虞蕃所控訴的太學腐敗諸事經(jīng)查實卻有其事,但何正臣等御史臺官員在審案過程中大肆株連的辦案方式仍然廣受詬病,并在元祐年間成為舊黨攻擊何正臣為官暴虐的口實。一方面,我們不否認何正臣在“太學獄”中確有辦案苛酷之嫌,但另一方面,何正臣也并未冤屈沈季長等人,受處分的官員的確違法在先。太學一案,批評何正臣辦案冷酷則可,指責其無中生有、羅織罪名構陷無辜則不可。元豐二年(1079)六月二十七日,何正臣又首先發(fā)難,彈劾湖州知州蘇軾在《湖州謝上表》中愚弄朝廷、譏諷朝政。而蘇軾所謂“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之句的確暗含牢騷怨憤,直指朝廷所行新法。何正臣作為負有糾察百官言行之職的御史,對蘇軾譏諷朝政之言進行彈劾屬于履行職責,程序上并無不妥,即使其在奏狀中夸大事實、危言聳聽,也不能否定其彈劾的程序正義性。而且,何正臣擔任御史一職時,不僅曾對蘇軾發(fā)起彈劾,也曾對新黨重要官員安燾發(fā)起彈劾,“太學獄”事涉新黨要員參知政事元絳,何正臣也并無徇私之舉,而是秉公審理。通過以上事實便可知道,何正臣對蘇軾的彈劾并不是出于黨派之爭,并不是新黨對舊黨的傾軋,何正臣只是在履行自己的御史職責,不論對象是舊黨或新黨,凡言行有違法失范之處,何正臣的彈劾都一視同仁。元豐三年(1080)九月,何正臣升任御史臺副長官侍御史知雜事,并在數(shù)月之后奉詔赴瀘州鞫治在平夷戰(zhàn)爭中失敗的武將韓存寶,何正臣在審清案情之后如實上奏,最終韓存寶被神宗處斬。此事在元祐時期數(shù)次被舊黨官員重提,諸人皆指何正臣故意陷韓存寶于死地。實際上,韓存寶在瀘州作戰(zhàn)失利、背旨媾和之事實在當時已經(jīng)得到上至神宗、下至新舊兩黨諸多官員的共同認定,其斬首與否非何正臣一人可左右。另外,何正臣還曾向神宗進諫,建議取消御史兼領他事,以便御史能夠更好地糾察朝政綱紀,發(fā)揮激濁揚清的作用,并得到神宗采納、嘉獎,對宋代監(jiān)察制度之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影響。凡此種種,都可以充分說明,何正臣作為一名御史臺官員,是盡職盡責、忠于職守的,或許有時為了堅守職責行事過火,但其絕非弄權佞臣,在現(xiàn)存史料記載中也并不存在深文周納、構陷無辜的惡行。而在地方官任上,何正臣也能體諒民生疾苦,拯救潭州百姓于官鹽之苦。因此,以往我們將何正臣視為新黨爪牙,或者為求名利不擇手段的小人,可能并不準確。其彈劾蘇軾,也不能看作新黨惡意迫害舊黨,而只是御史履行自己的職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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