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迎春，張 里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廣西獨特的地理位置和“下南洋”謀生等歷史因素，為廣西與世界交流，特別是與毗鄰東南亞國家和地區(qū)的交流提供了地理條件和歷史先例。廣西與東南亞諸多國家和地區(qū)交流很多，在語言、文化、信仰、習俗等方面都存在許多相似的地方，在相互交流、相互影響的過程中，豐富了廣西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自然環(huán)境書寫、人文環(huán)境書寫等諸多方面。邊地的地理環(huán)境、多民族共生的文化氛圍，再加上與東南亞國家和地區(qū)的文化交流，生成了21世紀廣西詩歌創(chuàng)作混雜性、多元性的特征，塑造出極具廣西邊地特色的文學書寫。廣西與東南亞許多民族之間的多元文化交流源遠流長，在世界文學寫作背景及視野下，諸多詩人將個體體驗與世界性體驗結合起來，從而創(chuàng)作出獨特的文學“邊地”世界。謝夷珊作為廣西邊地“漆”詩群的代表詩人之一，從其詩歌話語表達和影響可以看出其詩歌中的地方性、民族性及行旅國外經歷中“世界性”書寫的可能。在書寫世界各個地區(qū)的自然風景和人文風景的過程中，詩人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豐富、異域化的現代文學景觀和欣賞空間。其詩集以旅行世界的生命體驗，書寫世界各個民族的生活狀態(tài)、信仰和習俗，促成了詩歌內部的“世界性”建構。

一、邊地與“地方性”書寫

邊地理論作為一種文學研究理論，從地理位置角度來看，首先是指其遠離中心的文學生產地域，例如黑龍江、內蒙古、新疆、青海、西藏、云南、貴州、廣西等地，幾乎都是沿著邊境線分布，其相對封閉、原始、惡劣的自然生存環(huán)境，形成了邊地文學產生的地理條件，同時也意味著這種地方性的特殊所在及其意義。不僅邊地內部多個民族之間相互影響，同時也有來自鄰近他國交界邊地文化的影響，這種復雜的環(huán)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邊地人民復雜的生存思維、審美思維和寫作思維。邊地離政治、經濟、文化發(fā)達的地區(qū)相對較遠，因此受到中心地區(qū)的影響相對較小，為其保留自身文化的獨特性創(chuàng)造了條件，進而形成了邊地自由、野性、充滿活力的文學書寫基礎。在不斷強化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的趨勢下，邊地書寫相對于中心地區(qū)、發(fā)達地區(qū)的文學書寫而言屬于“外省”書寫、離中心書寫，往往處于不受重視的狀態(tài)。到了20世紀末21世紀初，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加快，文化多元化局面逐漸形成，在探索文化有效性、保護文化多樣性的倡導下，邊地得以煥發(fā)生機。隨著現代社會的不斷發(fā)展，邊地的邊界在不斷發(fā)生變化，曾經的邊地逐漸成為新的“中心”，有些甚至逐漸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重要地區(qū)。在廣西，“廣西三劍客”（東西、鬼子、李馮）、“文學桂軍”于20世紀90年代異軍突起，到了21世紀初，以朱山坡、李約熱、田耳等為代表的廣西“70后”作家，將這種邊地書寫推向了又一高度。

從歷史起源來看，唐朝邊塞詩歌的興起是發(fā)掘邊地文學資源的一次高潮，高適、岑參等邊塞詩人為建功立業(yè)，深入祖國邊疆，創(chuàng)作出大量自然題材的詩歌，為邊地文學創(chuàng)作做出巨大貢獻，進而為后世邊地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參照?！斑叺亍边@一概念最早是在政治變革背景下提出來的，而對邊地的重視不應局限于政治角度，還有文學、文化等角度。邊地理念進入持續(xù)完善階段是在20世紀80年代。面對外國文學作品和文學理論的大量譯介、世界文學等級劃分（如帕斯卡爾·卡薩諾瓦以中心化、等級化的研究視角提出了文學“首都”和“邊緣”之間的互動關系），當代中國文學在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等方面深受影響。在中國文學向多民族文學和地方性書寫不斷尋求差異性、異域性及有效性過程中，多民族文化交融的邊地文學成為當代中國文學書寫的重要領域，邊地豐富的文學資源被不斷發(fā)掘出來。這一時期的邊地文學創(chuàng)作顯示出作家的自覺性。①劉大先：《“邊地”作為方法與問題》，《文學評論》2018年第2期，第46頁?！斑叺亍弊鳛橐环N研究視角，在于京一、雷鳴、劉大先、朱德發(fā)、劉軍、王曉文等研究者的努力下，被進一步完善和運用。從中國文學發(fā)展的角度看，邊地文學成為構建中國文學文化特色、民族特色、地域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及時跟進時代步伐，體現出“以人民為中心”的文學觀念，其文學創(chuàng)作活力被進一步激發(fā)出來。

從理論產生、形成的角度來看，邊地文學產生的決定性因素是邊地作家的獨特思維方式，而這種思維方式源于邊地相對獨立的地理環(huán)境以及這種環(huán)境決定的“天地觀、自然觀、生命觀和生死觀”②劉軍：《邊地寫作，一種新穎的寫作范式——從王族散文談起》，《名作欣賞》2020年第31期，第97頁。。邊地文學的主要內容，是書寫邊地特有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和邊地人民的想象、理想。當然，需要警惕的是，邊地書寫并不是一種“私有化書寫”，它是以自身文化積淀為基礎的自覺書寫，并不與“中心”和世界相對立。劉大先先生提出邊地寫作需要警惕兩種寫作傾向：一是將后發(fā)的“邊地”與先發(fā)地區(qū)對立的思維；一是將“邊地”等同于“邊緣”，將其當作“中心”或“主流”中的“支流”。同時，強調邊地應該被作為中華文學的一部分來看待，強調其作為部分對整體的建構作用，這是邊地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都應該樹立的自覺意識。③劉大先：《“邊地”作為方法與問題》，《文學評論》2018年第2期，第47頁。

“文學桂軍”是廣西邊地書寫的代表，當代廣西詩人是其中最具活力的一部分。自行車、揚子鱷、“漆”詩歌、廣西民族大學相思湖詩群、河池學院南樓丹霞詩群等成為當代廣西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他們仍是邊地文學書寫的重要力量。同時，這種特殊的邊地詩歌也顯示出特殊的“地方性”及其書寫可能。

謝夷珊是“漆五君”之一。2023年，謝夷珊出版了體現個人創(chuàng)作特色的綜合詩集《蘭卡威一日》④謝夷珊：《蘭卡威一日》，百花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為“漆”詩群貢獻了一部較能體現邊地書寫特征的實力作品集。“漆”詩歌沙龍成立于1999年，主要活動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北流市，其創(chuàng)作口號是：“在我們的目光中，漆即是詩，我們無法為生活鍍金，但可以給生活上漆?！雹萘憾A：《守著“鬼門關”的寫作——論廣西漆詩歌沙龍》，《南方文壇》2006年第3期，第76頁。從“漆”詩群的創(chuàng)作觀念可以看出，其創(chuàng)作以人為本，貼近生活，旨在為生活增添光彩。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位于我國華南地區(qū)，氣候炎熱，多雨潮濕，遠離“中心”地帶，因此，“‘在邊緣’還是不可避免地要成了廣西詩歌一種寫作上的暗示，即對詩歌寫作狀態(tài)的暗示”①陳代云：《隱秘的上升之路：2000年以后廣西詩歌述評》，《今日南國》2009年第3期，第124頁。。在廣西“邊緣”的北流則更是遠離“中心”地帶的存在，“被揶揄地稱為‘祖國版圖的盲腸/闌尾’”②宋嵩：《“邊地”的隱秘而偉大——讀〈北流〉》，《長江文藝》2022年第11期，第135頁。?！爸x夷珊來自北流，他的詩中充盈著北流的氣息和南方的風味”③盧楨：《在南方之南尋找詩意——評謝夷珊詩集〈蘭卡威一日〉》，《中國社會報》2023年5月29日。，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地理位置，使得廣西北流具備現代都市不具有的地理優(yōu)勢，這種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培育了生活于其中的邊地詩人。著名詩人雷平陽在給謝夷珊的序中寫道：“地理學上的邊沿地帶，文化學意義上的邊緣，謎一樣的地方。”④謝夷珊：《蘭卡威一日》，百花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序。邊地詩人具有邊地獨有的創(chuàng)作思維、審美理念、世界觀、人生觀以及價值觀，也同時形成了他們異域性、差異性的文學書寫。邊地詩人的這種特性，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邊地詩歌創(chuàng)作的形成，多元化、異域化、混雜化的邊地文學構成了中華大地文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謝夷珊的詩歌中可以看出這種內在品質的顯現，其一方面規(guī)避了現代社會的種種異化、荒誕的書寫意識和表現手法；另一方面擺脫了口語化、日常化的敘事化表達，轉而向原始、奇特的自然環(huán)境和豐富多彩的人文環(huán)境尋求詩歌創(chuàng)作資源。異域文化的厚度與詩歌知性的深度成為其詩歌的內在品質，“謝夷珊自覺地完成了由‘感性’向‘知性’轉變的過程”⑤董迎春、覃才：《多民族文化視野下的新世紀廣西詩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77頁。，創(chuàng)作出獨屬于邊地標識的邊地詩歌。

邊地文學產生的決定性因素是作者獨特的邊地思維，因此，邊地文學自有其內在穩(wěn)定性。邊地文學產生也有條件性和限制性。邊地思維的獨特性源自邊地獨特的地理條件，它“使得邊地民眾保留了原態(tài)性質的天地觀、自然觀、生命觀和生死觀”⑥劉軍：《邊地寫作，一種新穎的寫作范式——從王族散文談起》，《名作欣賞》2020年第31期，第97頁。，這種邊地思維與文化觀念踐行了詩歌的異域性、差異性書寫特征。邊地文學也因此主要“呈現了特定邊地的自然生態(tài)、邊地風致和邊地文化理想的一類敘事模式”⑦王曉文：《論中國現代文學邊地書寫的雙向文化互動》，《理論學刊》2021年第6期，第154頁。。邊地書寫也在不斷踐行“文學世界的法則”⑧帕斯卡爾·卡薩諾瓦著，羅國祥、陳新麗等譯：《文學世界共和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8頁。，通過“詩”的形式建立“自主”的觀念。謝夷珊詩中關于“生態(tài)、風致和文化理想”的書寫很多，將其中的生態(tài)美、自然美、人性美呈現了出來?！盎腥粲縿拥娜f頃碧波”的稻浪（《吉打的稻浪》）、“銀色的海灘，彌漫白咖啡的味道”（《我是否仰望那些海鷗》）、“肥碩魚蝦蹦跳上岸”“還有五顏六色的鳥歡喜地立在船舷上”（《我迎面撞上的那些人》），這些詩句將途經世界所見勝景、野生生物等納入書寫范圍，增強了詩歌的色彩強度和動態(tài)活力。“河床里卵石明麗光滑宛若散落的犀鳥蛋/流水漫上岸將它們一遍遍淘洗/玉米稈和稻草拌泥巴蓋成的棕色房屋/隱沒在高大的椰林中，一樹樹開……//上午，我鉆進馬魯古群島一個村落/一群塔尼姆巴爾人在朝霞中現身/他們剛去叢林狩獵，下午趕往河灣捕魚/扛回的龐然大物令人目瞪口呆/所有的島嶼升騰起一束束神秘火焰”（《馬魯古群島的村落》），這首詩描繪了隱匿在馬魯古群島茂密森林里的村落，那里河底的“卵石”就像犀鳥蛋，房屋是“玉米稈和稻草拌泥巴”制作的，還有高大茂密的椰林，展現出塔尼姆巴爾人原始、美麗的生活環(huán)境，同時，詩歌也將塔尼姆巴爾族的生存智慧與人性之美呈現了出來。

譚五昌說：“謝夷珊的藝術趣味相對古典，但他的作品以其純粹、開闊而大氣的抒情而極富藝術感染效果?！雹嶙T五昌：《漆五人詩選》總序，光明日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4—5頁。的確，在抒情方面，謝夷珊的詩歌具有古典詩歌的含蓄美，比如“當我乘船趕往遼闊的入?？?仍回望茂密的森林和紅樹林沼澤”（《基納巴坦甘河岸》），詩人通過自己“回望”這一動作來暗示留戀之情，避免直接抒情帶來的生硬感，也為理解這首詩提供了線索。在詩歌內容方面，東南亞國家和地區(qū)的江、河、湖、海、火山、雨林等自然景觀與各個少數民族的語言、習俗、信仰等人文景觀都被囊括其中，視野開闊，內容豐富。在地域拓展方面，詩人突破地理限制，將筆觸延伸到東南亞多個國家和地區(qū)，以地點為詩歌命名增添了地理標識性和地域概括性，從而拓展了詩歌書寫的地理空間。因此，詩人不僅僅描繪出邊地廣西毗鄰東南亞國家的邊緣形象，同時也將文學體系內的文學異域性、差異性形象表現了出來。顯然，他的詩歌也呈現了邊地的“地方性”風貌及其特殊詩性。

二、世界行走：邊地書寫的另一對話

詩人的足跡遍及東南亞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深入雨林、少數民族部落以及各個城鎮(zhèn)，詩人與當地人交流，體驗他們的生活，了解他們的習俗和信仰，積累了眾多詩歌創(chuàng)作資源。詩集《蘭卡威一日》寫出自我與世界之間的互動關系，在這種書寫過程中，異域的自然環(huán)境、各族人民生活情境以及共通的情感成為詩集的主要內容，構成了謝夷珊詩歌本土性與世界性交錯的書寫景觀。世界性文學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學民族性與世界性之間的互動關系方面，也即是“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互動關系方面，從微觀角度來看，世界性文學還可以從文本的具體內容方面進行研究：文學作品涉及本民族以外的世界其他民族的寫作，也就構成文學表達的“世界性”，文本的內容及其背后所蘊含的情懷與文學影響，跨越了本民族的地理限制，保留了本民族特色的同時兼具共通性的特征。

異域性、差異性的邊地書寫，本身就是世界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世界性文學在吉狄馬加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出現得更早，吉狄馬加具有全球視野和遍及世界的筆觸，更早地踐行了“世界性的寫作”①李曉峰：《個人性·民族性·國家性·世界性——吉狄馬加詩歌創(chuàng)作及研究的思考》，《當代作家評論》2020年第4期，第107頁。。其詩歌不僅關注本民族（彝族）豐富、原始的生活現狀，也表現世界上其他民族（例如北歐、非洲、亞洲等地域的少數民族和弱勢群體）的生存、生活、生命狀態(tài)，介入到多民族的生活現場，展現出創(chuàng)作內容的豐富性與視野的廣闊性。謝夷珊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在東南亞地區(qū)，其詩歌主要表現各少數民族積極、美好的一面，深入當地的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環(huán)境，書寫異域性、差異性的生命體驗和情感體驗。兩位詩人的創(chuàng)作視野都跨出了本民族的地理界限，表現出對其他民族的哲理觀照，將世界上其他民族的生活、風俗、價值觀等融入創(chuàng)作。由此，正如彝族詩人吉狄馬加一樣，以謝夷珊為代表的廣西邊地詩人，以追求個人、民族與世界融合統(tǒng)一的書寫理念為身份旨歸。

2001年，當代文學著名學者陳思和提出文學書寫中的“世界性因素”理論主張，將文學內容的世界性研究深入到更加抽象的文學“世界性因素”分析，其包含兩種視角：第一，是國家與世界形成二元對立的局面；第二，是國家與世界產生互動性關系，建立起“‘世界文學’的復雜模式”②陳思和：《20世紀中外文學關系研究中的“世界性因素”的幾點思考》，《中國比較文學》2001年第1期，第16頁。。國家的主體是人，個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屬于“國家”這一整體的組成部分，因此，個人詩歌創(chuàng)作可以作為文學“世界性因素”分析的切入點。從詩集的書寫內容、情感表達、文化內涵等角度來看，謝夷珊詩歌創(chuàng)作的世界性屬于第二種視角。從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來看，詩人深入眾多國家和地區(qū)，親身體驗當地的生活，感受當地的風景、風俗和文化氛圍，了解各個民族的習俗、文化，獲取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與素材，將其內化為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內涵。這個過程必然包含已經內化了的民族屬性與新接觸的民族新質之間的碰撞、交匯與融合。因此，在謝夷珊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自我”與“他者”不再是二元對立的關系，“自我”成為“他者”中的一部分；在書寫世界多個民族的同時，表現人類普遍具有的情感，“他者”也變成了“自我”的創(chuàng)作來源。

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詩人“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依存關系，“只有那種既是民族性的同時又是一般人類的文學，才是真正民族性的；只有那種既是一般人類的同時又是民族性的文學，才是真正人類的”③別林斯基著，滿濤譯：《別林斯基選集》第3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87頁。。站在自身的角度書寫“他者”的獨特性，同時，抒發(fā)對大自然的熱愛、對親情的珍視、對孤獨與救贖的思考等人類共通的思想和情感，詩集具有“自我”與“他者”雙重性質。在表現孤獨與等待這一共通的情感主題時，詩人寫道：“唯有等待，幸福出現午后的大海/他卻沉默，孤獨遺落傍晚的沙灘/每當她再次出現在面前，轉身/返回他溫暖的家。美好的一日/暮色的港灣籠罩弧光，緩緩閉合”（《暮色四合的海灣》）。詩歌表現出“等待”行為的不確定性，以及情感的迷蒙感，在等待出現結果的那一刻，結果似乎已經不那么重要。詩中的迷蒙感在“海灣”“暮色”的映襯下，更顯示出情感緩和、語言混沌的審美效果，背后則隱喻著人自身存在的虛無感、情感的虛幻性以及自我的多重性與不確定性。“謝夷珊前往南洋參加客家人舉辦的一次活動，途經馬來半島、蘇門答臘島、爪哇島、加里曼丹島，寫下了組詩《檳榔嶼》……意境蒼茫，氣象萬千，一幅幅絢麗瑰奇的異域圖景緩緩展開，既有中國詩歌的古典韻味，又有世界性寫作的獨特視角和新穎表達?！雹僦焐狡拢骸秾δ戏揭阅系囊淮卧娨鈺鴮憽x謝夷珊組詩〈檳榔嶼〉》,《詩刊（下半月刊）》2021年第1期。這種異域化的書寫體驗與差異化的詩學追求，也正是當下詩歌的書寫價值與表現追求之一。這樣的詩歌在詩集中比比皆是，如《雨林的河流》（對故鄉(xiāng)的懷念）、《蘇臘巴亞》（對蘇臘巴亞的喜愛）、《普蘭巴南》（對普蘭巴南自然和人文的留戀）、《沼澤三角洲》（對沼澤三角洲的懷念，對親人的思念）等等，它們從內容和情感兩方面構成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世界性。由此，異域性、差異性的拓展與融合，生成了邊地詩歌的世界性內涵。

世界被不同國家、地區(qū)緊密聯系起來，世界性則意味著多元共生的交流和碰撞?！斑@種環(huán)境允許我們去歷險，去獲得權力、快樂和成長，去改變我們自己和世界?！雹隈R泰·卡林內斯庫著，顧愛彬、李瑞華譯：《現代性的五副面孔：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后現代主義論》，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20頁。在賦予詩歌世界性內涵的過程中，謝夷珊提升了應對復雜現實、表現復雜情感的能力。世界文學之間的彼此影響與啟發(fā)，構建了世界書寫的多維景觀和書寫可能。隨著時代的推移，“現代漢詩”內部發(fā)生變化，“‘現代經驗’、‘現代漢語’，以及它們與詩的關系，的確是‘現代漢詩’概念最為關心的范疇”③荒林：《20世紀中國詩歌的反思——“現代漢詩學術研討會”述要》，《文藝爭鳴》1998年第2期，第23頁?！，F代化與“現代經驗”“現代漢語”的產生顯然有因果關系，沒有現代也就沒有“現代經驗”和“現代漢語”；“現代經驗”和“現代漢語”成為“現代漢詩”創(chuàng)作的基礎和前提。在謝夷珊的詩集中，詩歌現代性表現在跨出國界的生命體驗與精神體驗，同時，我們也要看到，在變幻莫測、充滿不確定性的現代社會里，關注自我和世界各個民族共通的精神、情感和思想表現，維持詩歌表達的內在統(tǒng)一性和穩(wěn)定性，也保證了相對穩(wěn)定的閱讀體驗和思想啟發(fā)。關于各個民族（詩集涉及京族、巴夭族、達雅族、烏魯族、達亞克族、毛律族等十多個民族）生活中的自然環(huán)境、習俗、情感等方面的書寫構成了詩集的主體，從其詩集異域性、差異性書寫中，我們也讀出詩人的民族情結以及詩歌與當下時代的緊密聯系。因此，民族性、世界性也成為謝夷珊詩集的重要話語特點。彭燕郊曾說：“現代性是現代詩的基本特征，世界性或全人類性則應該是現代性的主要內容。”④彭燕郊：《彭燕郊詩文集·評論卷》，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頁。謝夷珊以自身的經歷和體驗作為書寫內容，構建起屬于邊地詩歌的現代性、世界性特質，深化充實了邊地詩歌的話語特征與精神意蘊。

三、當代詩歌中的邊地書寫價值及可能

詩集《蘭卡威一日》中豐富的世界性景觀來源于詩人深入異域的冒險，來源于詩人對新奇事物的發(fā)現以及不斷更新的觀看視角和豐富的生命體驗。這種觀看視野和書寫實踐構成了當代中國詩歌世界性書寫意義。作為邊地書寫的一個案例，詩人異域化、差異化書寫實踐對當代邊地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邊地詩歌在參與塑造21 世紀廣西邊地文學的同時，也推進了當代中國邊地文學書寫進程及其可能。特別是對廣西這樣多民族文化融合的特殊“邊地”而言，邊地文學的民族形象、文化內涵及審美話語，為我們考察邊地民族認同與文化認同提供了又一書寫路徑。

首先，謝夷珊的邊地詩歌書寫豐富了廣西邊地文學領域。邊地文學創(chuàng)作首先來自邊地的獨特性和豐富性，它是相對于中心而言的，邊地地理位置相對邊緣，邊地與邊地相交且邊地內部各個民族交叉混居，決定了邊地特有的思維方式、審美取向和價值取向，產生了迥異于中心地域的邊地文學。邊地文學的創(chuàng)作源自作家的邊地體驗、邊地思維、審美取向與價值取向，反過來，邊地文學同時也作為邊地文化的一種載體，將邊地生活、環(huán)境、思維等諸多要素蘊含其中，對讀者來說，邊地文學是了解邊地的有效渠道之一。從當代中國文學整體格局來說，邊地書寫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書寫視角，特別是21世紀以來，作為一種新的寫作視角和批評視角，“對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潮流的方向和發(fā)展態(tài)勢也影響頗深”①李靜：《1990年代以來的邊地書寫與認同期待》，《小說評論》2015年第6期，第95頁。，對形成多元、立體、豐富的文學系統(tǒng)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從當下邊地詩歌創(chuàng)作的現狀來看，謝夷珊所在的廣西“邊地”，面臨著“冷與熱”“多與少”“輕與重”“舊與新”的矛盾②羅小鳳：《新世紀以來廣西的新詩發(fā)展傾向與困境探察》，《南方文壇》2012年第2期，第111—113頁。，當然這只是中國邊地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縮影。其詩歌表現出一種書寫突圍與轉向?！凹t霞燃煙，我橫渡到蘇門答臘島/在日里河口，是另一片棕櫚林/海灘有巴塔克人的一排排棕色房屋”（《我橫渡到蘇門答臘島》），詩人深入巴塔克人的聚居地，感受當地獨特的居住環(huán)境，體驗當地民族的文化氛圍，從而實現地理區(qū)位、民族風情與自然景觀等方面的拓展。從謝夷珊詩集的創(chuàng)作傾向來看，它不屬于21 世紀以來廣西詩歌當下發(fā)展傾向如“生態(tài)詩學傾向”“智性書寫傾向”“神性寫作傾向”中的任何一個③羅小鳳：《新世紀以來廣西的新詩發(fā)展傾向與困境探察》，《南方文壇》2012年第2期，第108—109頁。，而是在整合異域自然景觀和文化景觀的過程中，顯示出世界性、混雜性以及異域性、差異性特征，表現出一種更為復雜、綜合的創(chuàng)作傾向，因此，謝夷珊在構建自身文學邊地形象的同時，也豐富了廣西的邊地文學形象。

其次，邊地詩集《蘭卡威一日》建構了民族性與世界性的對話可能。詩歌創(chuàng)作表現出一種雙向互動，既以自身民族屬性為基點，又綜合了世界其他地區(qū)民族的外來影響，在兩種影響的互相糾纏下，促成“自我”與“他者”的互通與共鳴?！拔?guī)砹艘患軣o人機和一臺望遠鏡/見識更多木材、油棕、獸皮和魚類/那些清甜的椰果隨時觸手可及”（《馬魯古群島的村落》），詩人深入族群部落，以更加現代的身份體驗原始、自然的部落棲息地，以自身的生命體驗和詩性感悟，書寫各個民族的生存環(huán)境、生活和信仰，歌頌原始、純樸、自然的民族品質，抒發(fā)孤獨、別離、思鄉(xiāng)等人類共通的情感，將世界上多個民族的形象和品質描繪出來，由此展現出它們的獨特魅力。在中國現代文學發(fā)展前期，現代性追求“現代民族國家和現代個人主體的雙重建構”④曠新年：《民族國家想象與中國現代文學》，《文學評論》2003年第1期，第38頁。，21 世紀的文學現代性與之不同，它已經超出了國與國之間的界限，走向全世界和全人類，這一點也正是謝夷珊詩集所蘊含的意義特征。因此，世界性與人民性（民族性）構成了謝夷珊詩歌的現代性審美追求，行走東南亞的域外體驗豐富了其世界視野，對廣西邊地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開辟意義。

再次，邊地中異域性、差異性書寫強化了語言審美及藝術張力。邊地憑借其自身的豐富性、異域性給置身其中的人們帶來了強烈的體驗，催生出極具當地文化魅力和自然魅力的邊地詩歌，也因此強化了邊地文學的吸引力和審美效果。正如詩中寫道，“歲月隨蹦跳的魚蝦起伏沉浮/密密匝匝地撒滿了大小皮皮島/這次度假，我把自己遺忘在泰國灣了”（《大小皮皮島之旅》），“歲月”不再繼續(xù)保持永恒的延伸趨勢，而是在大小皮皮島上隨“魚蝦”跳躍沉浮，詩人已然沉浸于其中，忘卻時間的流逝。詩集中有大量東南亞地區(qū)熱帶雨林、沙灘、海峽等自然景觀書寫，也有許多少數民族村落、城鎮(zhèn)等人文風景書寫，涉及多個地區(qū)、民族的交際文化、漁獵文化、習俗文化、信仰文化，呈現當地人民自由、灑脫的生活狀態(tài)，進而“彰顯出自由而駁雜的邊地文化狀貌”⑤王曉文：《論中國現代文學邊地書寫的雙向文化互動》，《理論學刊》2021年第6期，第153頁。，給人們帶來一種異域化的文化想象和審美體驗。關于差異化、異域化的自然風景以及世界多個地區(qū)民族風貌的書寫，為邊地詩歌渲染了一層新奇、神秘的色彩，其思辨性的哲理觀照提升了詩歌的藝術張力。

最后，邊地文學是世界文學的重要組成。在現代化、全球化進程加快的今天，世界各民族的文學逐漸連接成為一個整體，逐漸演化成世界“文學共同體”。皮埃爾·巴勒的“文學共和國”理念和歌德的“世界文學”理念非常契合邊地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對皮埃爾·巴勒來說，“該共和國是一個極度自由的國家”①Pierre Bourdieu,“Le Champ Littéraire”,Actes de la recherche en sciences sociales,Vol.89,SeptembreS 1991.p.5.。在歌德的理念里，“文學的世界性體現在民族文學之間平等的對話關系，這一關系具體表現為文學間的互動、相互啟發(fā)、彼此參與和促進新生”②高方：《世界文學與翻譯的構建力量——卡薩諾瓦〈文學世界共和國〉評析》2017年第4期，第54頁。。這兩種理念闡釋了世界各民族文學之間的互動作用，反過來說，也強調了“世界文學”作為一個整體的重要性。廣西的邊地書寫“只能與所有文學世界相聯系，才能在其重現的一致性中凸現出來。所有文學作品只有從使其出現的結構總體性出發(fā)，才能使其獨特性顯示出來”③帕斯卡爾·卡薩諾瓦著，羅國祥、陳新麗等譯：《文學世界共和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5頁。。邊地文學作為世界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邊地內部、邊地與邊地之間相互影響、互相促進，為勾勒世界文學版圖做出不可替代的貢獻?！爱斪约旱膬刃模谉崛绯嗟?我所有的付出，如河流貯滿了流量”（《河流之王》），對世界文學版圖的描繪離不開具有“地方性”文化認同的邊地詩歌寫作，也離不開邊地詩人的豐富書寫及其在現代詩歌中的藝術探索。顯然，以謝夷珊為代表的廣西邊地文學創(chuàng)作也自然是世界文學的組成部分，世界文學也需要邊地文學才能彰顯出完整性、豐富性。

四、結語

廣西邊緣化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其邊地屬性，在邊地與邊地之間、邊地內部各民族之間的互動過程中，各個民族相互交流、相互影響，決定了其異于“中心”書寫、主流書寫的邊地思維及審美。謝夷珊邊地詩歌異域性、差異性的邊地書寫特點，及其深入多地的旅行體驗，賦予了詩集《蘭卡威一日》用語言探索與世界對話的創(chuàng)作視野和審美想象，塑造了豐富多彩、獨特差異的“邊地”景觀，融注了豐富的民族書寫、世界書寫等藝術話語，顯示出詩人獨特的審美想象及其創(chuàng)作能力。顯然，在塑造廣西邊地文學話語的同時，邊地詩人們也站在與世界對話的世界視野中，豐富與建構邊地文學，拓展了當代漢語詩歌的表達空間及藝術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