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
落雪了。在巴音布魯克湖過了一個夏天的天鵝,平靜地,不慌不忙地來到青海湖,一個接著一個……
湖水冰冷,天空明澈,天鵝雪亮的眼睛,在紫光下格外溫柔。天鵝預知羊年是轉湖之年,這使它遙遠的旅行頓生吉祥。它緩緩扇動翅膀,俯身觀望。眼見黃草無邊無際,在湖岸翻滾。眼見湖水凝固如鏡,映著藍天。
兩億年前,青海湖還是一片汪洋大海,海洋生物在海底世界游來蕩去,神秘莫測。多年后,印度板塊與歐亞板塊互不相讓,碰撞擠壓,脫離海水的青藏高原上升至雪線以上。海洋生物紛紛離去,或消失在逃亡的路上,只有裂腹魚亞科鯉魚屬散落在黃河上游密集的河道中。那時正值地質歷史上的間冰期,冰川消融,降水充沛,布哈河、沙柳河、倒淌河一帶形成的斷陷盆地,積水成湖,與黃河相連的古青海湖與貴德盆地、海晏盆地相連,經倒淌河穿野牛山與曲乃河相接,流入黃河。可是好景不長,晚更新世初,盆地東部地殼強烈上升,祁連山、團寶山、日月山快速隆升,轉而西流的倒淌河倒流入湖,堵塞了古青海湖的出口。
天氣越來越冷,漁鷗、鸕鶿、斑頭雁正帶著學會飛行的小鳥遠行,普氏原羚在不遠的草地上享用早餐,一對黑頸鶴領著孩子在稀疏的高寒草甸上漫步覓食。突然,一隊排列成形的大雁從它身邊掠過,天鵝收起翅膀,輕輕落下,烏黑的眼珠四處張望。沒有一絲風,沒有一朵云,天空如春水蕩漾,海心山輪廓清晰。冬季不封凍的那尕則灘涂,苔草、華扁穗草、杉葉藻、冰草隨風搖曳。怎么還有幾只赤麻鴨、鸕鶿躑躅在湖面? 是留戀夏日的喧囂、秋日的繁華,還是不舍湖水中僅有的水生物種青海湖裸鯉?
海拔繼續(xù)升高,河湖中的裂腹魚類不堪動蕩,跌跌撞撞向青海湖聚集,僥幸存活下來的,在營養(yǎng)貧乏的青海湖遇到了比海洋退去時更為嚴峻的考驗。
上千只天鵝,漂浮在深藍的湖面上。北方是遮蔽風寒的層層山巒,南岸是尕日拉東側覆著鹽漬的暗紅色灘涂,即便是對這樣一個地方,天鵝也是謹慎的。它懂得保護自己,明白生存環(huán)境的細微變化,即便是潛伏在草叢中攝影師輕微的快門聲,都足以讓它們優(yōu)雅而快速地離去。
終于,這只落單的天鵝選擇了一處相對干燥、微微隆起的湖沼筑巢。不遠處就是帕爾瓊席勒河,河水已經斷流,只有靠近湖水的泉灣濕地苔草遍地,冰草密集,依稀可見青海湖裸鯉游弋的身影。
封閉后的青海湖氣溫驟降,雨量減少,蒸發(fā)量大增,湖水變咸變冷變硬。但青藏高原的自然形態(tài)已然形成,裂腹魚類沒有退路。為了增強抗寒能力,減少水流摩擦,增加體表黏液的分泌量, 它們增厚了皮下脂肪。為了鏟食附著于絲狀體藻類之上湖底淤泥表層的硅藻,它們的下嘴唇變得比上嘴唇稍長,像鏟子一樣。為了靈活出入湖底洞穴、石縫覓食,它們忍痛退去與自己血肉相連的鱗片。這是一個極為緩慢的過程,我們無法感知,無法想象,無法描摹它柔軟的身軀,在堅硬冷澀的湖水中接受蛻變時所承受的痛楚與折磨。
若干年后,圓潤飽滿、活潑聰穎、眼神溫和的古老水生物種裂腹魚類,變成了體態(tài)較長,身材側扁,頭鈍圓,口端位,全身裸露無鱗、光滑如黃玉的青藏高原特有種,民間稱作“湟魚”的青海湖裸鯉。從此,它們心定氣閑,勇敢堅定地與龐大、脆弱、貧瘠的青海湖生死相依,用盡全力維系青海湖流域肅穆莊嚴、熠熠生輝的食物鏈。
雪更加兇猛,過兩天就是冬至。
我心無旁騖,享受著靜寂,而靜寂如此優(yōu)美,慈悲,含義深遠。
風吹起來了。在曠野,在遠方,在目力不及的地方,艾鼬、雪豹、狐貍、普氏原羚、白眼狼、鼠兔小心翼翼地尋找各自歸宿?;ú蓦m已干枯,卻掩藏著鋒芒初露的生機。
天鵝吃得很簡單,草籽、草根,眼子菜、海乳草的莖葉,沼澤中的蠕蟲,一點點淡水。青海湖裸鯉吃得更簡單,甚至少得可憐。封閉后的湖水含氧量降低,其他水生物種無法存活,只剩下適應硅酸的浮游植物硅藻類,少量的綠藻、藍藻、黃藻和極少的底棲動物。
春天,是青海湖裸鯉的產卵期,也是青海湖裸鯉盛大的“情人節(jié)”。這是共同的約定,是法則,雖風雨兼程,風險無所不在,但它們毫不畏懼。太陽剛剛浮出湖面,清冷的空氣新鮮動人,眾裸鯉心領神會,淡定從容,奮力躍出深不見底的湖體,一齊涌向鮮活、光明、溫暖,奔向注入湖水的每一條河流。
它們從湖水中游來,逆流而上。它們擠在一起,黏在一起,貼在一起,爭先恐后、不甘示弱。它們群體游動,像黃沙排山倒海滾滾而來,遮住了清澈透明的河底。它們不可阻擋,好似亡命般,無論遭遇多少災難,被殺、被捕、被堤壩阻隔、被風雨吞沒、被飛鳥吞噬,也要在游動中相親相愛,傳宗接代。
河流幾乎凝固。它們在水一見鐘情,享受快樂,有些已經育卵,有些已經生產,產下的魚卵一片雪白,那景象實在壯觀。
早春三月,候鳥蜂擁而至。青海湖流域天高水闊,氣候宜人,野花怒放,不像南方酷熱多雨,也無太多天地干擾。不遠千里萬里遷徙至鳥島、泉灣、海心山、三塊石,在湖中的小島、湖濱的灘地以及水草間筑巢的禽鳥種類一百多種,數量達十萬以上。大規(guī)模的斑頭雁、赤麻鴨、普通秋沙鴨、鵲鴨、白眼鴨、斑嘴鴨、針尾鴨、棕頭鷗、魚鷗、灰鶴、蓑羽鶴、黑頸鶴向著陽光挺立,舞動翅膀。萬只以上的漁鷗、鳳頭潛鴨、鸕鶿聚精會神,緊盯著湖面。
1870 年, 俄羅斯探險家普熱瓦爾斯基第一次踏上鳥島,就為百鳥齊鳴的景象傾倒,他在第一本游記中動情地寫下:
這里是大雁、天鵝、丹頂鶴等鳥類的棲息地。鳥鳴不絕于耳,鳥蛋俯拾皆是。我恨不得自己也成為青海湖的一只鳥,與美麗的大自然融為一體。
眾多水鳥中,斑頭雁的飛行高度為其他所難以企及,能輕松地越過珠穆朗瑪峰。魚鷗和棕頭鷗以青海湖裸鯉為食,大部分集中在離青海湖最近的三塊石和海心山,還有一些分散在布哈河、黑馬河、沙柳河河口,環(huán)湖的沼澤、濕地、島嶼等有泉水的地方。棕頭鷗和漁鷗的飛行能力不相上下,互相爭食,很難相處。但分別集群筑巢后,又顯出極高的修養(yǎng),絕不越界相擾,更不強占對方鳥巢。鸕鶿的美食仍然是青海湖裸鯉,它通身黝黑,毫不起眼,絕不張揚,卻是捕捉裸鯉的高手,然而,神奇的是繁殖期的鸕鶿,雙眼鋼鐵般發(fā)亮,一夜間變色的羽毛則如珠翠般華麗。
水鳥是閱歷很深的生靈,越過崇山峻嶺,見過大江大河。它們大多審時度勢,諳熟水陸兩地。它們的審美感官強烈,攻擊性很強,動作快速敏捷,與青海湖裸鯉的關系非比尋常。它們貌似創(chuàng)造,實為本能的行為在青海湖流域各領風騷,成就了這片巨大濕地的豐富多彩,而青海湖裸鯉難以形容的繁殖力,令人難以置信。
水面上布滿生命,一枚魚卵懷有一萬條生命。
漁鷗、棕頭鷗、鸕鶿沿河展望,不知疲倦。靜謐了長冬嚴寒的布哈河、沙柳河、黑馬河在雪水融化中歡呼雀躍,每一個動人的漩渦皆因新生命狂喜。
大自然深知,繁殖力幽深之奧秘,在營養(yǎng)極度缺乏的咸水湖中,沉默不語的青海湖裸鯉,不僅缺乏雌雄水鳥間互相吸引的手段,更無力承受喪子之痛,不得不離開湖體逆流而上,在游動中排遣不竭的精力,孕育分娩,周而復始,永不終結。
如果沒有阻力,每一條裸鯉都將以一萬倍遞增,用不了幾代,就會讓青海湖熱鬧起來。然而,它們不是生活在海洋里的鯡魚,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使它們的日子變幻不定、險象環(huán)生,進而生長緩慢,一年只長一兩。1958 年前后瘋狂的捕撈,救了青海人的命,也破壞了青海湖裸鯉群體自身的平衡力。況且,受冰川融水、氣候多變、人為干擾影響,供給青海湖的水量極不穩(wěn)定。以前,流入青海湖的河有六十多條,現在只剩下布哈河、沙柳河、黑馬河、泉吉河、哈爾蓋河、甘子河、倒淌河、巴哈烏蘭河。
農歷六月初三,青海湖北岸大雨滂沱。多年前,這里是環(huán)湖開發(fā)規(guī)模最大的地區(qū),黃玉農場、青海湖農場、塘曲農場、三角城種羊場大片的耕地和引水蓄水工程,將注入青海湖的地表水源幾乎截流殆盡,逆水而上產卵育子的青海湖裸鯉在干枯的河道無一生還。若干年后,人們開始反省,封湖育魚,增殖放流,疏通洄游通道,控制灌溉,退耕還草……但并沒有使青海湖裸鯉的資源量恢復到理想狀態(tài)。
雨下個不停,上萬人奔向沙柳河岸。河水洶涌,恣肆浩蕩,急于返回家園的青海湖裸鯉,在浪濤中不顧一切奔突向前。牧人們從夏季牧場趕來,膚色黝黑,神態(tài)安詳,一邊無聲默念,一邊顫抖著雙手,把增殖放流站人工哺育的小魚,連同自己的心交給大河。
“老天開眼?。∮晁蕉?,河水越漲,流速越快,雌雄裸鯉才能和出生不久的小魚順勢上游返回故鄉(xiāng)?!憋柦洔嫔?,從不吃魚的當地老人一聲長嘆,舉手翹望。
雪風徐徐吹過,層層山巒泛著金光。日光下,孤獨的天鵝飛過微露晨曦的天空落在蛋島上。來自英格蘭、北歐、亞洲北部的大天鵝、小天鵝、疣鼻天鵝早已在青海湖安家,不知自己中意的姑娘在哪兒?
天鵝的愛情至高無上,一旦相愛,絕不朝三暮四。從此,無論寒暑、饑飽、晴雨,都將相依相伴,如影相隨,不離不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若一只不幸死去,另一只會為對方“守節(jié)”,絕不再娶或再嫁,直至終老。
夜幕降臨,星光閃爍,天鵝在熱烈地絮語。湖面下,腹中空空的裸鯉還在石縫中穿行。交替的歡樂和磨難培育所有生靈,激情和本能期待生命的融合,這是最簡單,最原始,最純粹的生存方式,也是最美麗、最自然、最樸實的生活。
為了歌唱陽光下的青海湖,我去過不知多少回。每一次,都心懷感恩,虔誠纏綿,領略著白雪自高空款款駕臨的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