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母親蒼老時會是什么樣子,也曾在擦肩而過的老人中,復制、粘貼記憶影像,尋找或者可以屬于母親的那一份姿態(tài)??墒?,母親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太年輕,她穿著繡花襯衫,笑容燦爛盛開的樣子,無法覆蓋。
多年之后,我還常常會兀自想象,父親正在干校勞動,母親帶著五個年幼的孩子和家私細軟,騎著駱駝,從冀中平原一路走到關外遼西的小山村。曾經(jīng)有一次父親和母親談到那次旅行,母親坐在炕沿上,正午的陽光照著她瘦弱而青白的脖頸,一縷灰白的卷發(fā)蜷在耳后,父親拍著她的肩,對我的哥哥姐姐們說:“你媽媽那時身子骨壯著呢。”母親垂著頭微微地笑了。那一刻,至今歷歷在目。自從我有記憶起,母親便是瘦弱的,我從未見過她“壯實”的樣子。母親一直是垂著頭忙碌,不是在做家務,就是盤腿坐在炕上讀書,一本又一本。所有的不容易,似乎都融于那淺淺的、若無其事的淡然微笑里。母親讓我想起那句話——好女人就是一部經(jīng)典巨著。
母親留給我們的東西不多,一些書,包括一本只讀了一百多頁的《隋唐演義》,那清晰的折痕明確了她在這本書里的足跡;一疊未做完的剪紙、小剪子、一些糨糊;一方她一直帶在身邊的硯臺;紅皮的、變形的、水跡斑斑的日記本,以及少量衣物和一雙粘嘎達鞋。我看見這雙鞋,眼淚就要流下來。粘嘎達鞋是北方獨有的鞋,用很厚的絨氈制成,非常硬,穿上極不舒服,但因為擋風、厚實,所以北方貧寒的家庭婦女常常穿來御寒。
為什么母親的粘嘎達鞋會令我流淚呢?因為母親從前是穿皮鞋的,她本該穿著白格子襯衫,站在三尺講臺上循循善誘。對于這雙粘嘎達鞋,母親很不習慣,她的腳踝經(jīng)常被磨破。我總想,母親趿拉著堅硬笨重的粘嘎達鞋走在凹凸不平的土屋地時,她到底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用微笑來面對那些瑣碎、困苦的日常?母親會想起曾經(jīng)寬敞明亮的教室、皮鞋踏在平滑水泥地面咔咔的回響聲嗎?母親一定想過,那些回想也一定憂傷她的晨昏,侵蝕她的睡眠。可母親仍然溫暖,堅持讀書。我想,母親一定在書里找到了自己和曾經(jīng)如繁花的歲月。
母親有一個小小的藥杵,里面有隱隱的草木香,泛黃的木底是一種無聲的訴說。母親粗略學了點中醫(yī),懂些藥草,自己或家人有些小病小痛,她就去采些草藥,也為鄉(xiāng)鄰制些方子。食不果腹的母親帶我去采野菜,總走背靜的地方,她不愿意看見人家憐憫的目光,更不愿意接受人家的施舍??匆娨恍┮安?、野草,母親總能講出一番道理,治什么病,有什么傳說,什么樣的有毒。那時,我便知道母親的與眾不同。我幼時便朦朧地覺得母親不會永遠屬于這個小山村,可是沒想到她會以這種方式離開:四十多歲返回她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醫(yī)病,從此永訣。
鄉(xiāng)人惋惜母親沒福,因為那時我家的生活正開始好轉??晌蚁肫鹗疯F生的一句話,大意是:上帝憐憫于她在人間所受的苦難,所以召她回去了。母親的離去,不僅是我們家的巨大損失,還是那個小村莊的失落,許多年之后,她還被人不斷地說起。
《尋夢環(huán)游記》里有一句話:“一個人真正的消失,是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關于他(她)的記憶?!蹦赣H永遠不會消失吧,因為在我和鄉(xiāng)人的記憶里,她年輕的微笑一直綴在清明的柳枝上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