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葉

顧菀六歲時，父母離婚，她跟著母親生活。不久后，矮矮胖胖的老顧來到這個家。顧菀看不起這個繼父，直到母親去世……

母親去世，看不起的繼父收留了她

2012年4月21日，天晴微風(fēng)，顧菀租的小房子被籠在淡淡的霞光里，溫柔又整潔。

那是她為了迎接老顧而一早起來打掃的成果。

老顧乘坐的大巴車差不多上午十一點半到站，可直到最后一個人拖著行李箱走出來，老顧都沒出現(xiàn)在顧菀視線里。

工作人員面露難色地告訴她，監(jiān)控探頭拍到老顧進過衛(wèi)生間，出來后買過粽子，走出服務(wù)區(qū)后跟隨人流往外走，后來就看不到了……

聞此，顧菀出現(xiàn)了耳鳴的癥狀，一個字都聽不清，她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像泡在了水里，喘不過氣，和多年前她媽媽離世那天一樣。

顧菀，江蘇省揚州市人，二十三歲之前，她不叫顧菀，而是隨親爸姓韓，叫韓敏。

韓敏六歲那年，疲于應(yīng)付韓父污糟事的韓母主動提了離婚，只帶走了女兒和很少的一部分錢。

韓母離婚的第三年初，她們在縣城租房子的那家房東大姐看韓母一個人不容易，動了心思幫她說媒，老顧就這樣走進她們的生活里。

冬天，老顧擔(dān)心她們冷，干脆拉了一板車蜂窩煤送過來，韓母說他送來那些夠娘倆用到年底，老顧憨憨地笑，說有備無患。

初夏，老顧每隔兩天就往她們院里送一個西瓜，說是井水鎮(zhèn)過的，解暑。他總把最中間那塊平均分給韓敏，笑瞇瞇看著她吃完。

韓母在他的殷勤里生出了感情，韓敏心里卻堵得慌，她覺得老顧又矮又胖，實在太丑。

心里帶著怨，韓敏對老顧的厭惡就越來越深，那年她10歲，叛逆初現(xiàn)。

上下學(xué)韓敏從不乖乖等老顧接送，到時間就自己走，老顧會哼哧在后頭追，扯著嗓子和她說話，她總是當(dāng)耳旁風(fēng)，或者很潦草地應(yīng)付幾句；老顧給她買了新裙子，她直言太土不穿。

除此之外，她還每天賭氣不說話。時間久了，韓母帶她去看醫(yī)生，結(jié)果說有輕度抑郁，韓母蒙了。

起先醫(yī)生沒開藥，只說注意情緒，盡量讓她開心，韓敏突然就有了主意。

她看見老顧和媽媽在廚房里做早飯，老顧替媽媽輕輕拂去臉上的灰塵，那動作很親昵，韓敏故意大叫：“你別碰我媽，你離她遠(yuǎn)點！”

韓母大概是被嚇到了，往后退了好幾步，想要解釋什么，韓敏卻順手拿起茶幾上的水果刀準(zhǔn)備往自己胳膊上劃，韓母被嚇得臉色慘白。

那時的醫(yī)院沒有心理科，只有精神科，醫(yī)生搖頭嘆息說：“說了別刺激她，怎么還是嚴(yán)重了？”韓母垂著頭，眼眶紅紅的。

那次看完醫(yī)生回去，只要聽到他倆說話，韓敏就假裝自殺，韓母每次都哭天搶地地送她去醫(yī)院，也瀕臨崩潰。

那年九月，韓母提出和老顧解除婚姻關(guān)系，老顧沉默了很久，頹然答應(yīng)。

得知這個消息，那天上學(xué)的路上，韓敏都一直哼著歌，可她沒想到那天會是永別。

放學(xué)回家，剛走到院門口，韓敏就聽到里面悲痛欲絕的哭聲。外婆哭哭啼啼地告訴她，她媽是在菜場門口被一輛送貨的卡車卷進車輪底下的……

那三天是怎么過來的，韓敏已經(jīng)記不清了，印象里只剩下老顧紅腫著眼忙前忙后。

喪事剛結(jié)束，就有了新難題——韓敏的去處。

韓敏外婆跟著小舅兩口子過，本就長年看小舅媽的臉色，不可能把她接回去，韓敏親爸那邊也沒希望——他的新妻子明確表示不接受。

恐懼從腳底板慢慢攀爬，她屏著呼吸看在場的大人，外婆和小舅都不敢正眼看她。老顧就是這時候一字一句說道：“孩子跟我，我養(yǎng)她長大，不過你們得立字據(jù)給我，放棄撫養(yǎng)權(quán)?！?/p>

拿到新戶口本那天，老顧帶她去給媽媽上墳。

韓敏跪在墓前磕頭，老顧蹲在那燒元寶蠟燭，燒完后，他從懷里掏出戶口本，展平在碑前晃了晃說：“老婆，你放心，我一定把孩子領(lǐng)大?！?/p>

她沒抬頭，可她能聽出老顧厚重的鼻音，他應(yīng)該不想讓她看到他哭吧。

那年老顧整四十，韓敏十歲，他們學(xué)著做家人。

那會兒他們住的房子是一棟自建的兩層小樓，帶一個小院子，每天清晨，老顧都會早早起床，掃地拖地擦桌子一套流程下來，就是一個窗明幾凈的家，就連樓梯扶手上，都不會沾染一絲灰塵。

老顧的廚藝也好，每天早晨韓敏洗漱好坐到餐桌前，看見的都是不重樣的早餐，她一邊吃一邊看他在廚房忙活。

一日三餐，老顧都會搭配營養(yǎng)來，他對韓敏說：“你正在長身體，營養(yǎng)得均衡?！彼f這話的時候笑瞇瞇的，配上他胖乎乎的臉，活像一尊彌勒佛。

磕磕碰碰，放下芥蒂成為家人

對老顧剛有了好感沒幾天，他就成功讓韓敏恢復(fù)了嫌棄。

從前韓母在的時候，韓敏的發(fā)型是三天兩頭有變化，麻花辮，小揪揪，丸子頭……發(fā)型不重復(fù)，發(fā)卡和皮筋也都是五顏六色的各種款式。

可老顧不懂這些，他那雙能在工廠里檢修機器，能在廚房里熬湯炒菜的手，到了她腦袋上，就像生了銹一樣，吱吱呀呀好半天，也只能弄出千篇一律的馬尾辮，那頭發(fā)還扎不緊，常常還不等到放學(xué)，就松松垮垮地拖在腦袋后面。

老顧選衣服的品位也是一言難盡，女孩子都喜歡小裙子，可他買來的都是過時的款式，還自有一套說辭：“經(jīng)典款永遠(yuǎn)不會被時代淘汰?！?/p>

有一回老顧給她買了條素白的，帶蕾絲的蓬蓬裙，那是韓敏第一次覺得他的眼光正常了，可沒穿兩次，老顧就在晾衣服的時候把那條裙子勾破了。

扒著那個難看的豁口，韓敏問老顧能不能在破洞的地方繡一枝她喜歡的梅花，他搓著手訕笑說：“你媽手藝好，從前給你繡過，我不行，明天我再給你買條新的去?！?/p>

看他憨頭憨腦的樣子，韓敏故意氣他：“唉，手笨就只能多花錢啰?！崩项櫶痤^嘿嘿一笑道：“給自己姑娘花錢，那不是天經(jīng)地義嘛，嘿嘿。”

韓敏心里一驚，原來在他心里真把自己當(dāng)閨女看，在那之前，她一直覺得，他是完成任務(wù)罷了。

對老顧的感激和抱怨碰撞著，他們就這樣別扭而和平地相處了好幾年。

2004年6月16日，韓敏親爸到學(xué)校找她，那會兒她已經(jīng)讀初二，老顧為了就近讀書，賣了從前的兩層小樓，在學(xué)校附近一個新開發(fā)的樓盤買了套小兩居。

韓敏親爸站在學(xué)校門口的桂花樹下，流著淚說要把她認(rèn)回去。

時光真是偏心，隔了那么多年，韓敏覺得爸爸明明不年輕了，可那張臉還是好看，相比較之下，想起了那幾年迅速衰老的老顧，突然有些心虛。

韓敏支吾著說得回去問問顧叔，可還沒等她回家，就聽到老顧氣喘吁吁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打聽過了，你想把孩子認(rèn)回去，不是因為你想補償，而是你鄉(xiāng)下老房子要拆遷，多一個戶口能多拿一份拆遷款！”老顧吼完，韓敏親爸的臉色煞白。

愣在原地，韓敏雙眼噙滿淚水望著親爸，想要一個解釋，他羞惱地低下了頭。老顧抓緊她的手，臨走前警告：“再來騷擾我閨女，我就報警抓你！”

因為氣憤，老顧臉上的肉一顫一顫的，可那天韓敏卻覺得他英勇無比，臉上的肥肉都不難看了。

時光一點一點劃過，韓敏和老顧在一個屋檐下住了許多年，中間有人曾想給老顧介紹對象，他也去見了，可對方聽說他養(yǎng)著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兒，就再沒有了下文，再后來，老顧就不怎么出去相親了。

他笑了笑回絕說媒的中間人：“我就好好把孩子領(lǐng)大，不拖累別人了?！甭犞@話，韓敏心里酸酸的，年齡漸長，閱歷漸增，對老顧的偏見早就一點一點隨時光消散。

2008年4月底，正在上晚自習(xí)的韓敏被班主任喊到教室外面，面色凝重地告訴她：“韓敏，你爸現(xiàn)在在人民醫(yī)院搶救，你快過去，需要人簽字?！表n敏雙腳發(fā)軟，一步都邁不動，后來是班主任打了車送她過去。

老顧是被隔壁的大爺送進醫(yī)院的，大爺說他聽到有響動，去看才發(fā)現(xiàn)老顧倒在地上，手里還拿著一張排餐表。

自從韓敏進了高三，老顧總是提前一周找菜單，再把之后一周的飯菜都備齊。老顧是下了班又馬不停蹄地給她備餐，累暈的。

韓敏簽了字，之后守在搶救室門口等。一個多小時過去，老顧才出來，他躺在病床上，整張臉毫無血色，眼睛緊緊閉著，眉頭都是緊鎖的。

第二天清晨，老顧終于睜開眼，韓敏心里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坐在病床旁邊哭成了大花貓，老顧用夾著儀器的手指碰她的臉，笑得有氣無力：“放心吧，還沒看你上大學(xué)，顧叔死不了。”

他一樂，她又哭了，特別沒出息。

老顧住院一個禮拜，韓敏在醫(yī)院和學(xué)校之間往返了一個禮拜，不會做飯，她就找醫(yī)院附近的小飯館，出錢請人做營養(yǎng)餐，老顧打趣說他才養(yǎng)了她八年，這么快就能享福了，這姑娘養(yǎng)得值。

2008年9月，韓敏離家讀大學(xué)，學(xué)校在江蘇蘇州，拿到通知書的時候，老顧撫著胸口說：“挺好挺好，離家還算近，要是填個太遠(yuǎn)的學(xué)校，以后再往那兒找個對象，我和你媽得想死?！?/p>

那時的老顧已經(jīng)有白頭發(fā)了，也瘦了不少。之后的四年里，老顧每學(xué)期都來學(xué)?？此惶?，給她帶上一堆他親手做的菜，邀請她們宿舍其他三個女生一起吃。

可老顧每次來，都會趕下午三點多的那班車回縣城，韓敏讓他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賓館開房間住一晚，他總嫌太貴。

2012年初，讀大四的韓敏修完了全部課程，在吳中區(qū)找了一家民辦幼兒園實習(xí)，還租了個小房子，一居室的小公寓，心想，這樣老顧來了后就不著急回去，也不用花錢住外頭，她可以帶他好好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蘇州的美景。

可誰也沒想到，這條往返無數(shù)次的旅途，老顧竟然出了意外。

抱團取暖，老年癡呆的繼父撐起一個家

當(dāng)天夜里，韓敏跟汽車站的工作人員一起到了梅村服務(wù)區(qū)去看監(jiān)控。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韓敏看見老顧沒上車，而是步行消失在監(jiān)控中了。

之后就是大規(guī)模搜尋，那附近人煙稀少，倒是有很多樹木，韓敏和民警以及汽車站的工作人員一起進了樹林。越找心越?jīng)?，那兩天，她的眼淚沒斷過。

第三天，韓敏租住的小區(qū)保安給她打電話，說她爸在等她。兩個小時后，她見到老顧，看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像個野人一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把老顧領(lǐng)回去，給他放水讓他洗澡，等他換上自己旅行包里的衣服后，韓敏已經(jīng)煮好了面，吃飽了，她才和他聊起失蹤的事情。

他說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出服務(wù)區(qū)后，腦子突然就糊涂了，記不清自己要干嗎，于是就漫無目的地走，走過樹林，走過車流，再后來，他記起來他是去找她的，還記起了她說過的小區(qū)地址，就輾轉(zhuǎn)找了過去。

“我想給你打電話的，但是手機丟了。”老顧羞澀一笑，不再肉乎的臉上爬滿了尷尬，韓敏心里卻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她請了幾天假，陪老顧去醫(yī)院做檢查，果然不出所料，阿爾茲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

“這病不可逆，直觀表現(xiàn)就是記憶力退化，有快有慢，要是控制得好，速度會緩一些，但退到三歲小兒時期，只是時間問題?！蹦X子里回想著醫(yī)生的話，韓敏借口去衛(wèi)生間，狠狠哭了一場，她不明白老天為什么那么殘忍，老顧才52歲，他還沒享受過她的福！

哭完后，韓敏決定帶著老顧一起生活。

后來的半個多月，韓敏回老家?guī)屠项欈k理內(nèi)退和異地醫(yī)保事宜，然后又帶著老顧回到蘇州，將小公寓換成兩室一廳。

2012年5月13日，韓敏和老顧上午搬家，下午去家政中心找保姆，周一到周五她得上班，必須有人看著老顧，她不能再經(jīng)受一次他走丟。

那天晚上，老顧找她說話，好半天才將一個小木盒交到她手里說：“其實我知道，我有點糊涂了，我經(jīng)常記不清東西放在哪。這盒子里有銀行卡，是給你攢的嫁妝，還有老家房子的房產(chǎn)證，我已經(jīng)過戶成你名字了?！?/p>

她抖著手翻開那本證，看見韓敏兩個字，哭得不能自抑，老顧卻笑了：“哎呀這還沒老呢，都不到退休年齡，就要跟著姑娘享福了?！彼е项櫩薜锰旎璧匕?，眼淚鼻涕抹了他一身。

2012年底，幼兒園放寒假，韓敏帶著老顧回了老家。趕在年前，她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從韓敏改為顧菀，莞爾一笑，希望自己和老顧的生活里都是快樂。

臨時身份證是第二天拿到的，她回家給老顧看，老顧一雙眼睛瞪成銅鈴?！鞍パ礁蓡岣蓡?，一輩子沒見你眼睛那么大，怎么老了還嚇唬我呢？”顧菀故作輕松。

“你這丫頭主意大得很，這都不告訴我。”

“早告訴你不就沒驚喜了，現(xiàn)在我隨你姓顧啦，這樣才是親父女，是不是，爸？”

她叫了一聲爸，很順口，沒有想象的那么困難，老顧卻哭成了花臉貓，說她存心要看他哭的丑樣。

之后的幾年，老顧一直隨顧菀在蘇州生活，工作日保姆陪著他，周末顧菀寸步不離。后來，她談了戀愛，是個靠譜男孩，約會地點也總是在家里。

2017年1月31日，天晴微風(fēng)，宜嫁娶，凌晨四點多顧菀起身化妝，準(zhǔn)備做個美美的新娘子，老顧那天的精神很好，一點兒都沒發(fā)病。

她化妝的時候，老顧端著笑照顧親戚朋友?？焐衔缙唿c的時候，化妝完畢，要盤頭發(fā)了，老顧問化妝師能不能讓他試試。

她從來沒想過，老顧竟會有那么嫻熟的手法，他一邊給她盤發(fā)，一邊跟她講話：“小時候你總因為頭發(fā)扎不好跟我生氣，爸這回可是用心學(xué)了，一定讓你今天最漂亮。”在鏡子里看到老顧瘦削下去的臉，顧菀眼里噙滿了淚。

婚禮上，老顧將顧菀的手交到新郎手里，還順帶威脅：“好好對我姑娘，你要敢動她一根指頭，我可要找麻煩的！”顧菀再一次淚凝于睫，覺得有爸撐腰的感覺真好。

2018年8月，兒子球球來到顧菀身邊，老顧那時的記憶已經(jīng)退化得很厲害了，可他還是準(zhǔn)備了見面禮，一對光面的小金鐲子。

常來家里找老顧玩的叔叔告訴她，那是老顧清醒的時候去早早買好備著的：“他說姑娘生孩子，他得當(dāng)成寶貝蛋，怕臨時忘了，很多東西想起來了就必須買好?！?/p>

這幾年，老顧一直跟著她住，近兩年，他變得像小孩兒一樣了，可只要看到她教育兒子，他就會跑出來和稀泥，一老一小，完全就是她的軟肋。

老顧最近一次清醒是9月15日，顧菀媽媽的忌日，上完墳回來后，他坐在自己房間里，看著她媽媽的照片老淚縱橫，向她坦白當(dāng)年的真相：“那時候你媽提離婚，我同意了，但是我說想再吃一次她做的飯，她是在去買菜的路上出的車禍啊，我……”老顧哭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看她，像極了一個怯生生的孩子：“姑娘，我對不起你?！?/p>

她抱抱他說：“爸，沒事，我不怪您，當(dāng)年要不是我非逼著我媽離婚，也不會有后面那些事。”

自從老顧生病后，每年的9月15日，他都要向她懺悔一次，其實她早知道了。

隔了這么多年，她早已學(xué)會了原諒和成全。父女多年，是老顧用愛為她撐起了一個家，也撐起了她的全世界。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