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告訴我它就在那兒
于是整晚我都在向它靠近
騎著靜止的馬,扛著瘦長的梯子
把腳伸進一片露水濕重的草地。不停地
敲打著它的門環(huán),去開另一扇門
于是我感覺到離它并不遠。只要我嘗試
一步一步,向開闊處挺進,腳
接近那片漆黑的海岬。繞過
滄桑、起伏的海灘
然后慢慢深入一處睡熟的叢林
在天亮時分,我到達了它
站在低處,我仰望那些樹上不動的王冠
想起那些先我之前來過的人
我沒有來時,曾來過另一些人
沒有哪個去處是這樣有力
沒有哪條道路會這樣崎嶇
河流,在接近它時,只有永恒
站在那兒我曾是如此深深懺悔
我孤身一人,身處這孤獨的海景
看見遠處沙灘細密,祖國閃耀,而群
島孤零
詩人簡介:
江非,1974年生,山東臨沂人。著有詩集《泥與土》《傳記的秋日書寫格式》《傍晚的三種事物》《一只螞蟻上路了》等?,F(xiàn)居海南。
世賓:“它”是什么?
詩歌的標題是《它》,一起句是“我的母親告訴我它就在那兒”,這就不得不讓讀者進入閱讀時就開始追問“它”是什么。但一直讀到最后,還是無法知道“它”是什么,也許不需要太明確“它”是什么。但正是“它”引導著我們把這首詩讀完,并隱隱約約感覺到某種類似于孤獨、高遠的事物的存在。
在詩歌中,沒有寫“它”是什么事物,但提供了靠近“它”存在的地方的路徑,“開闊處”“漆黑的海岬”“繞過滄桑、起伏的海灘”“深入一處睡熟的叢林”,“它”的樣子“有力”“崎嶇”“站在低處,我仰望那些樹上不動的王冠”。在第一節(jié)中,詩人寫出靠近“它”的方式,“騎著靜止的馬”“扛著瘦長的梯子”“把腳伸進一片露水濕重的草地”“敲打著它的門環(huán),去開另一扇門”。這些意象都是象征的修辭,能夠看出,“它”在高處,抵達“它”需要經(jīng)過一定的艱辛,需要一定的耐力。詩人通過側(cè)寫,突出了那高遠事物存在的神秘和圣潔。從“河流”起后面四句,依然是從側(cè)面烘托“它”的存在,但也展現(xiàn)了他者與“它”之間的關系。這就為這首詩打開了一個新的維度,使這首詩的空間感獲得了增強。
“它”的存在就是一個召喚,很多人在趕往那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到達?!罢怼笔莻€特指的詞,也是個泛指的詞,在所有還未抵達“它”的時刻,都沒有被光明照亮,都是夜晚。這就能看出,抵達它必須經(jīng)歷艱難困苦,具有超越精神的人才能站在“它”的腳下仰望,并陷入懺悔,這類似于某種信仰、某種理想主義的東西的存在。
吳投文:在歧義叢生的詞語密林中
這是一首充滿懸疑的詩。詩中的“它”到底是什么?詩人一直沒有揭秘。而這可能正是詩所產(chǎn)生的效果。從詩中呈現(xiàn)的超現(xiàn)實情境來看,“它”并非一個具體指代的事物,具有不確定性和多義性。不過,“它”于人生是一件極重要的事物,或是構(gòu)成生命意義的一個重要維度。詩的開頭“我的母親告訴我它就在那兒”,暗示母親是謎底的知曉者,但她不是謎底的揭曉者,謎底需要“我”自己去探索。而這一謎底在讀者那里因人而異,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fā),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時間、夢境、死亡、理想、愛情,諸如此類依傍人生的某種經(jīng)驗,關聯(lián)人生的某種價值。在歧義叢生的詞語密林中,“它”的具體指代也許不需要落實到一個固定的意義支點上,只在讀者的經(jīng)驗里盤旋。
對詩人江非來說,這是一首帶有實驗意味的詩。詩中的整體情境都是模糊的,詩人如涉險境,孤身一人愈走愈遠,但卻愈走愈開闊,最后“身處這孤獨的海景”,看見“祖國閃耀,而群島孤零”。這又是一個謎,卻不是前一個謎語的謎底。詩中詞語的叢林處處是謎,謎與謎的間隔之間,是詩人前行的執(zhí)著。詞語似乎帶有飄忽的性質(zhì),將暗示隱藏得很深,也許這是詩中的一個象征性構(gòu)架,卻也只有一個朦朧的影子。詩中的情境如同部署在詩人的情緒暗影里,讀者大概只可琢磨,而不可靠近這個暗影。
向衛(wèi)國:“它”之門環(huán),詩歌生命的臨界點
顯然,“它”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死亡或者來世,但不完全是。
“它”也可以是一個理想之地,比如一個抽象意義上的“祖國”(“沒有哪個去處是這樣有力/沒有哪條道路會這樣崎嶇”);一座信仰之城,宗教意義上的天堂或圣地(“河流,在接近它時,只有永恒/站在那兒我曾是如此深深懺悔”);一個溫柔之境,比如母親所在的地方(事實上,“它”的存在,就是“母親告訴我”的)。
但就本詩而言,“它”的神圣性主要還是源于“母親”,并且與一般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或故土有著幽深、隱秘的關聯(lián)。因為詩人在接近“它”的時候,“腳/接近那片漆黑的海岬。繞過/滄桑、起伏的海灘/然后慢慢深入一處睡熟的叢林”,這些描寫顯然來自詩人記憶的深處。山東某地的海邊,那里是他生命的源頭。但它也未必就與詩人現(xiàn)實生存環(huán)境無關,詩人已在中國最南邊的海南島上生活了多年。
“它”是一個地方,我們不曾去過,但一直在向著它行進。
“它”是另一個世界,我們早晚要去,但去到之前,我們永遠在它的門外。
“它”是一個虛幻之所,但與詩人的生命現(xiàn)實又緊密相連。
詩人“孤身一人”,來到“它”的門前,其實是進入了一個臨界地帶,眼前是深淵般不可蠡測的“它”,身后是“沙灘細密,祖國閃耀”。這個臨界點,恰恰就是一個詩歌的理想之境,是一個現(xiàn)實與想象、生命與死亡、世界與語言之間的轉(zhuǎn)換空間。詩人帶著陽間的生活氣息來到此處,經(jīng)過一次秘密的“換氣”,再次呼出的便是嚴格提純之后,既通生死又通古今,聯(lián)通著物質(zhì)與精神、現(xiàn)實世界與語言—符號世界的詩歌生命的靈氣。古往今來,一切偉大的詩篇,無不是從此臨界點上生長出來的吧。
周瑟瑟:詩是孤島式的神秘存在
《它》如“群島孤零”。一首詩是否牢固取決于它的結(jié)構(gòu)、思想與方法,取決于詩人豐富的內(nèi)心。一個詩人是否擁有豐富的內(nèi)心,從一首詩里就可以看出來?!拔业哪赣H告訴我它就在那兒”,平緩的敘述,以母親的口吻切入,自然妥帖,但已經(jīng)暗藏了全詩所要經(jīng)過的曲折、機關與方向,而“它”具體是指什么呢?讀者需要調(diào)動每個人的想象,跟隨詩人一步步走向“它”。不過,讀者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詩人自己也在尋找“它”。
詩的第一段,“于是整晚我都在向它靠近/騎著靜止的馬,扛著瘦長的梯子/把腳伸進一片露水濕重的草地。不停地/敲打著它的門環(huán),去開另一扇門”,詩人描繪出一幅動態(tài)的畫面,清幽如水的夜晚,詩人開始了尋找之旅,尋找是具體的,“靠近”“騎著”“扛著”“伸進”“敲打”,一連串的動作告訴讀者,這是一件真實發(fā)生的事情啊!讀者相信了詩人。詩必須是真實的想象,詩的觸須所到之處必須是具體的生長。江非引導讀者與他一起走向未知與不確定的夢境。
“于是我感覺到離它并不遠”,詩人給出肯定的答案。“它”就在那里,只是“離它并不遠”,“我感覺”是具體的,不確定的“它”有了探索的方向,所以詩的行進是可見的,“只要我嘗試/一步一步,向開闊處挺進,腳/接近那片漆黑的海岬。繞過/滄桑、起伏的海灘/然后慢慢深入一處睡熟的叢林”?!拔覈L試”也是具體的,詩人“一步一步”“挺進”“接近”“繞過”“深入”。將詩寫具體是江非的策略,同時又讓詩在不具體的虛幻中始終保持形而上的追求。
整首詩都在故事中行進,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屏聲靜氣,亦步亦趨,“在天亮時分,我到達了它/站在低處,我仰望那些樹上不動的王冠/想起那些先我之前來過的人/我沒有來時,曾來過另一些人”,這個夢境別人來過,江非營造出了詩的神秘氣氛。好詩能讓人有恍若隔世之感,觸碰到生命的邊界,在亦真亦幻中抵達“它”的居所,一個奇異的畫面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詩人發(fā)出感嘆,“沒有哪個去處是這樣有力/沒有哪條道路會這樣崎嶇/河流,在接近它時,只有永恒/站在那兒我曾是如此深深懺悔”,面對生命的流逝,詩人接近了“永恒”,獲得了“深深懺悔”。如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詩的生命意識清晰呈現(xiàn)在夜空。江非是我眼中的“沉思型詩人”,他的寫作處于大自然的懷抱,像一個尋找孤島的孩子,在人類的星空下日夜兼程,只為了找到那個神秘的居所,“它”。
詩的最后,“我孤身一人,身處這孤獨的海景/看見遠處沙灘細密,祖國閃耀,而群島孤零”。讀到此處,詩終于找到了“它”神秘的居所,獲得了“孤獨”的啟示?!肮陋殹笔巧拇嬖谛问?,詩人不為孤獨所恥,而以孤獨為生存的依靠。
70年代出生的江非算年輕的老詩人了,經(jīng)過多年的寫作磨煉,他的寫作自成一體,他從眾人的寫作中間走開,走向一個孤島。江非有他的敘述策略與美學追求,他以站在野地里的視角,以自然的語言去敘述,這就涉及他技術上的打法,意象融合到敘述里,看不出經(jīng)營意象的痕跡。這幾年他的敘述與意象的融合更是爐火純青。
思想與情懷的深度嵌入在江非這里恰到好處,我覺得他的寫作不是知識,而只是經(jīng)驗,只與生命有關,與他敏感、樸素的心靈有關。某年夏天,我們倆同居于一個山巔,他將一個有最大落地玻璃窗的木屋子讓給我睡,而他睡在旁邊一間稍小的木屋里,此事留在我記憶里。那是一個星空倒懸于木屋外藍色水池之上的夜晚,山巔之上的江非一定看到了流星劃過的“孤獨”?,F(xiàn)在讀《它》,我突然想起了那一晚的情形,或許在那一晚江非走向了《它》的神秘,獲得了孤獨的、永恒的啟示。
宮白云:獨樹一幟的巫性氣質(zhì)
江非的詩是讓人拒絕不了的詩,很特別,甚至很上頭,是那種讀了就忘不了、放不下的詩,總讓人不由自主地去多讀幾遍,在回味中感受它奇妙的思維與詩性的魅力。這首《它》的殊異感與深切性讓人無法自拔,我不可捉摸地聯(lián)想到電影《指環(huán)王》的一些畫面,它們與詩中的“騎著靜止的馬,扛著瘦長的梯子/把腳伸進一片露水濕重的草地。不停地、敲打著它的門環(huán),去開另一扇門”交相輝映,充滿了想象的擴大性,那些潛伏在詞語中的神秘呼之欲出,如此“魔幻”的“它”究竟象征了什么?“它”帶來的奇想在詩人這里達到了一種巔峰?!八笔恰皹渖喜粍拥耐豕凇?,是“永恒”,是詩人心中的“圣殿”。我們在這首詩里體味著“它”的神出鬼沒、“它”的幻象、“它”的神秘、“它”的豐贍、“它”的神圣等……所有的這些都給心靈帶來了無比的震撼,而更微妙的是詩人在尋找“它”時遭逢的險絕與意外,一種巫性在這個特定的文本結(jié)構(gòu)與氣氛中悄然彌漫。這樣的詩是實現(xiàn)了感覺化的詩,是視像與幻像的交融,體現(xiàn)了詩人極致的想象力與崇高的精神追求。他讓偌大的世界沉淀在一個小小的“它”字里,將理想的孤獨、生命的奔赴也不動聲色地包羅在內(nèi)。詩中諸多出乎我們意料的幻境,曠遠深邃,氣象萬千,全詩從一個空間裂變出另一個空間,整體氣息通透,詩性飽滿,典型的以小博大。直至最后,“它”所透露出的象征意味甚至無可替代,這個終極的“它”更富有精神特質(zhì),更通靈。詩人對“它”的“異想天開”和尋求“它”的“堅韌不拔”,成就了這首詩獨樹一幟的巫性氣質(zhì)。
趙目珍:探尋與言說
江非的這首詩,五節(jié)內(nèi)容,整體上可以劃分為三個部分。前三節(jié)是敘述,明晰地記述了一個“探尋”的過程;第四節(jié)是議論,詩人跳出對“探尋”的記述,對“所尋”表達自己的看法;最后一節(jié),由議論轉(zhuǎn)入敘述主體本身,末句以景色描寫結(jié)束,寓情于景,或者說以情景交融的方式,給詩帶來了含蓄、無盡的意味—這就是這首詩體現(xiàn)出來的江非的筆法。其主題是“探尋”,在建構(gòu)方式,即“言說”上有其清晰的思路,并不復雜。
江非的“探尋”有其明確的個人性。一方面,他所探尋的那個“它”,也許只是他自己心心念念的一個對象。其次,整個“探尋”的過程,滲入了他個人獨特的生命體驗,故而是獨屬于他自己的。然而,這些意念、想法和經(jīng)驗,一旦訴諸于詩,成為一個作品,它又超越了個人,成為了一個公共的藝術。張定浩此前在文章里曾經(jīng)說過一段話:“無論中西,詩致力探尋和言說的,都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而是性情的普遍性,和世界的豐富性,這樣的探尋和言說,雖然出自個體的人,卻指向一片無名而廣大的天地與時空?!?/p>
如果帶著這樣的想法來讀這首詩,我們的感受可能會跟此前很不一樣。尤其是結(jié)尾部分,詩歌著實是奔著“無名而廣大的天地與時空”去的,盡管孤獨的意識非常顯豁。
江非的詩歌善于經(jīng)營,這從敘述和語言上都能感受出來。他的語言總是在那里安靜地流動著,致力于質(zhì)樸而又不太枯燥的言說,收束的時候也總是會帶來靈光一閃。
張無為:形而上之路如何有效抵羅馬
《它》表現(xiàn)了如何從尋求到抵達某種神秘所在,由此試圖感悟形而上的意義。全詩分層展現(xiàn)出了“我”從獲得感召,經(jīng)全力實施到曲折抵達,最后全身心體驗出新境界的全過程。不過,由于在設定的歸宿、尋訪環(huán)節(jié)似有“大題小做”之嫌,意象營造及體驗事實等亦有調(diào)整空間。
“它”是什么?神秘而不確定,“我”從母親那得知,故信其有。“它”如神圣召喚吸引“我”,詩的開頭如此設置懸念足以吊人胃口。繼而“我”付諸尋訪,相關的三組意象清晰具體,又有些模糊,意在表明需要借助各種方式并可能在實與虛之間不斷叩問才能更加靠近。其中騎馬是為了跨遠程(“靜止的馬”可玩味),扛梯是為了攀緣,敲打門環(huán)是為走進屋宇或院落,而腳伸進一片露水濕重的草地似附帶閑筆,包括用“伸”是否能盡其效,需結(jié)合下文進一步考察。
第二節(jié)“離它并不遠”順手銜接?!拔摇眹L試一步步挺進開闊處,接近漆黑的海岬,繞過滄桑、起伏的海灘,這三個動作關聯(lián)到了三種不同場景,直到第四個動作才關聯(lián)到得以抵達的神秘所在。四次移步換景顯示出跋涉中的曲折與變化,但所有這些均系一夜之間完成,可謂速達;從路徑看,“向開闊處”到“海岬”,繞過“海灘”即“叢林”,并沒顯示出過程有多么艱難險阻。尤其設定“叢林”為目的地,除“睡熟的”隱喻外還能靠什么去承載巨大神秘呢?詩中尚未鋪墊出來。而且,在此反觀前半段路,“我”又是騎馬、扛梯,又是敲打門環(huán)等一系列動作,相比之下,后半段僅靠單純行走完成,難度明顯弱化了許多。作者講究調(diào)動動詞,亦不排除是出于按條理化切分的考量,但如果避免前后兩段之間有差異感當更佳。
第三節(jié)起句過渡,天亮到達,之后以站、仰望、想三個動詞依次呈現(xiàn)出“我”的心態(tài)。其中“樹上不動的王冠”是核心,應是出彩之處,該意象的能指大可以是蘊含有某種神圣、莊嚴等令人肅穆、景仰等境界的內(nèi)容。那么此前“站在低處,我仰望”的心態(tài)是無疑的;也正因此,才會有此后“那些先我之前來過的人”;接下來“我沒有來時,曾來過另一些人”略顯重復。
第四節(jié)先是申明抵達的兩點意義。此處最“有力”,道路最“崎嶇”,似乎都沒有之一,如此強調(diào)是對第二節(jié)中展現(xiàn)“崎嶇”及第三節(jié)顯示“有力”的補充性的深化,但如果第二、三節(jié)呈現(xiàn)到位則更水到渠成。如果沒有此處的兩個申明,我倒以為此詩可以揭示日常頓悟,是對自殘式“朝圣”觀的反撥(如張承志《金牧場》中因擔憂所見并非神圣而自殘雙眼)。因為接下來即揭示叢林的神秘感、神圣感。先寫“河流,在接近它時,只有永恒”,此感覺意在顯示其超時空的存在,很好;選擇“河流”與“樹林”這對眾所周知的意象,并能找到陌生化關系亦屬難得;而“站在那兒我曾是如此深深懺悔”似有兩處指代不明,一是“那兒”是眼前的樹嗎?二是“曾是”指的是已往在另外的樹下“懺悔”,現(xiàn)在才得以超脫嗎?這兩處應該明確?;诖丝梢栽俪尸F(xiàn)別致的心理,甚至匪夷所思。當然,作者有意模糊處理也自有其道理。
尾節(jié)概括描述感悟達成后的境界,應該說這是難以言狀的感悟,也需要相應的意象,而且只有感覺化地呈現(xiàn)才精彩。從意象來看,“遠處沙灘細密”“群島孤零”都在各自矛盾中有一些意味,但“孤獨的海景”“祖國閃耀”總感覺與形而上層面的內(nèi)容難以匹配,雖然如“祖國閃耀”與“群島孤零”之間的詩意關聯(lián)還是有意味的。
當然從神秘的森林挖掘神秘召喚,如波德萊爾由《契合》頓悟到人與自然的奇妙。本詩中“樹上不動的王冠”固然也有蘊藉性,但“王冠”總是浸淫著常見的世俗味道,喻指內(nèi)涵也略顯單薄,那么作為包袱抖出似不足以令人驚異,抖的過程亦可再生崎嶇。即使是樹與樹亦同樣會有云泥之反差,只是需要挖掘到位,才能找到通向羅馬的最佳路徑而且滿載而歸。譬如曾有詩寫“半棵樹”或“無頭樹”的成功之作,是另外的形而上的詩意,或可供參照。
高亞斌:“它”的意象與詩歌的晦澀之美
江非這首詩,有一個頗為吊詭的題目。在詩歌里,“它”也始終是一個模糊的能指。出于某種童年記憶,或是出于對“我的母親告訴我它就在那兒”的執(zhí)念和恪守,“它”便成了詩人的人生方向。為了抵達那里,詩人“騎著靜止的馬”,“扛著瘦長的梯子”,去叩開和穿過那些未知的神秘之門。這里,“靜止的馬”無疑是思想之馬,而“瘦長的梯子”可以理解為通向思想的高度之梯,由此可見,詩人對“它”的“靠近”和“到達”,都不是身體意義上的動作,而是精神意義上的行為??梢?,“它”會是一種精神境界或人生狀態(tài),是值得人一生為之致力的一個目標。
“整晚我都在向它靠近”,暗示這一尋找之旅是在漫長的黑夜進行的,這表明了精神追尋和思想探索的無比艱難。尤其是“露水濕重的草地”“漆黑的海岬”,都突出了精神旅途上“路漫漫其修遠”的顛沛境況,有著與李白同樣的“行路難”之嘆。如果說夜晚和“睡熟的叢林”都象征著詩人在精神上尚處于的蒙昧狀態(tài),那么,“天亮時分”則象征了詩人主體意識的蘇醒。與此同時,詩人也終于“到達了它”,于是,“它”就具有了精神覺醒的意味。只有到了此時此刻,詩人才得以“仰望那些樹上不動的王冠”,致敬生命的臻于至境的輝煌的冠冕。
至此,詩人已經(jīng)如愿以償,完成了對“它”的“靠近”和“到達”,但隨之,詩人反而又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個精神覺醒者的“孤身一人”的“孤獨”之中。由此,我寧愿把這首詩看作是一種現(xiàn)代人的精神逃亡,而不只是某種人生境界或精神領域的抵達。
最后還要著重指出,在這首詩中,“它”所攜帶著的自身的所指和能指,充滿曖昧不明的象征意義,宛如古老的《詩經(jīng)》里的那首迷離朦朧的《蒹葭》,整首詩帶著某種意義上的晦澀不明。而晦澀正是一首詩歌必要的難度,是區(qū)分真詩人和偽詩人、真讀者和偽讀者的一道門檻,只有邁過這道門檻的人,才有資格登堂入室,領受優(yōu)秀詩歌的思想與藝術之光的垂照。
徐敬亞:江非的詩沒有得到充分闡釋
如果說江非的詩被遮蔽,這肯定有失公允。這些年來,他獲得過的贊譽與獎掖其實不少。但江非的詩沒有得到充分的閱讀與闡釋倒令人感慨。我覺得他是一位心藏“仙氣”又不斷變化的詩人,他苦苦追尋的很多精彩被忽略了。他并不是被哪個人忽略,而是被這個一目十行的飛速時代忽略著,像所有用心、用力寫詩卻被忽略的人一樣。
這首詩如果寫在八十年代可能成為名篇。它的最高價值在于“神秘”—這是中國詩人最缺失的元素。在口語詩暢行的今天,一丁點兒閱讀難度都不能忍受的人們讀這首詩會十分困難。然而,在朦朧詩最興盛的年代,當時的年輕人都能輕易懂讀北島的“沿著鴿子的哨音我尋找你”—詩歌的歷史就是這樣吊詭。
是的,如果死心眼兒地讀《它》,一門心思地非要找出“它”是誰,會讀得非常辛苦。而改變閱讀路數(shù),仿讀北島的《迷途》就一下子真相大白。因此,我不想過多解讀江非設定的高遠而朦朧的“詩意目標”,我關心的是江非怎樣“實錘操作”。
全詩五節(jié)非常清楚。出發(fā)、路途、抵達、感慨、定格。說實話這個結(jié)構(gòu)甚至有點“露”。
藏與露,是這類高純度的“抽象詩意”最大的寫作難度。這是一種帶著謎語上路的寫作。藏得過深讀者不知所以,而一旦露氣便了無情趣。作為修飾高手的江非一直“兜”著寫得含而不露。
這類詩,在同一抽象主題的宏觀映射下,100個人可能寫出100種路徑,像無數(shù)條通向羅馬的道路。因此,對具體場景與意象的設定就成為考驗詩人的另一個難點。我特別愿意挑出江非的“妙手偶得”之處或自覺灰色的區(qū)域。當詩人找到美妙的意象,他給予我們的恩賜令人如此舒服,以至于我們可以忍受他的部分平庸:
“騎著靜止的馬,扛著瘦長的梯子……”馬是二維平面上的馳騁,梯子是向三維空間的升躍。雖然靜止的馬的矛盾修飾有點過分雕蟲小技,但管它呢,總體感覺是“講究”。
敲打門環(huán)……睡熟的叢林……用敲門表達探索是最俗氣的修辭,變成“門環(huán)”好了一些,但不如“叢林睡熟”更新鮮。
仰望樹上不動的王冠……王冠,是本詩不可多得的超級意象!它的高貴與稀有,暗合了對“它”的心馳神往。“仰望”“樹上”“不動”,三個詞也寫得非常用心良苦。去處有力……道路崎嶇……我如此深深懺悔……在陳述中突然加入的四行“抒情”,來得威武雄壯!“懺悔”為整首詩增加了悲劇色彩,但表達得不夠精彩。
精彩的是:“沙灘細密,祖國閃耀,而群島孤零”—這三組意象巨細混搭、語感錯落,成為本詩閱讀美感的最高海拔!使一首詩最后定格于童話般、天堂般的超現(xiàn)實畫面。
最后我想說,由于開頭的“母親”和幾乎貫穿全詩的“?!钡拈W爍背景,使這首詩增加了自傳性的因素,到底“它”是什么,江非可能會回答:誰說得清呢。
霍俊明:詩人的目光與襟懷
江非的詩我再熟悉不過了,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我都在持續(xù)讀他的詩,而江非也是一位被當下詩壇所低估的詩人。江非一直有一種堂吉訶德式的寫作沖動,偏執(zhí)而又純粹。這也延續(xù)到了《它》這首詩中,比如“騎著靜止的馬”和“扛著瘦長的梯子”就極為有力地印證了這一點。既然詩的標題為“它”,而“它”又一次次在詩中復現(xiàn),那么詩人的目光所凝視和探詢的“它”到底所指為何?顯然,江非在這首詩中設置了清晰的時間背景,從整晚到天亮,詩人一直在向“它”艱難而孤獨地靠近。通過草地、海岬、海灘、叢林、海景以及群島,我們已經(jīng)和詩人一起面對了逐漸清晰的南方和海島,當然這更多的是想象化和寓言性質(zhì)的內(nèi)在化景觀。這首詩最為重要的當然是詩人展現(xiàn)的探詢過程以及相對應的精神層次與心理變化,反倒是探詢的結(jié)果以及“它”的具體指向已經(jīng)無足輕重了。最為重要的是,江非與以往以及未來的詩人一樣,他們站在時空的坐標系上思忖和言說,而江非的“想起那些先我之前來過的人/我沒有來時,曾來過另一些人”對應的正是詩人的襟懷,與時間長河中的陳子昂、杜甫與張若虛式的“萬古愁”形成了深度的對話和呼應。一個詩人的目光以及襟懷會決定其寫作的空間縱深和精神輻射的范圍,而江非的這首《它》就再一次為此做出了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