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魯杜鵑*
花即詩歌。她不需要詩歌
的頌詞。蝴蝶和蜜蜂都是最好的詩人
我在此寫她,是一次邀請
自然的,純粹的,不附帶自身的色彩和氣息
像植物學(xué)談一棵香莧
一陣風(fēng)談一塊石頭
但如果我說:她是一個孤兒
我無法控制我顫抖的聲音,不敢
用目光撫摸她的花瓣
她也許代表了我們普遍的命運
是孤獨的幸存者,也是無人繼承的遺產(chǎn)
花朵盛開,末日降臨
我堅持我的想象—
地球上最后一個人
仍然寫下,無人誦讀的詩篇
*我國科學(xué)家近日在野外考察中發(fā)現(xiàn)了一株早年被宣布已經(jīng)滅絕的枯魯杜鵑。
回憶耗盡了我
回憶昨天在桉樹下
聽一只鳥唱歌,如在臥室里小睡
忽然醒來,到客廳,接一個朋友的電話
回憶童年,穿越時空隧道
但那一幀越來越陳舊的相片
讓幼小的我,失真,如一個謊言
無法遮掩我稀疏的白發(fā)
回憶山中歲月,我的兩腿發(fā)酸
青苔從我的體內(nèi),如洪水,漫過河岸
黑夜與大雪降臨
回憶戈壁,狂沙撲打我青春的臉頰
一望無際的空曠
一遍遍地問:你是否還要回到這里?
即使是回憶初戀和愛情
飛過一朵紅云后
流下兩滴眼淚,一聲嘆息
回憶一位詩人,他說,詩是回憶
他熬過了慘淡的日子
又在痛苦中死去
回憶讀過的書,已經(jīng)駁雜的人物與故事
悲喜與箴言
在我的庫房里混亂地堆積
在回憶里,我一直在修繕老家的土屋
用金黃的麥草,覆蓋已被雨水漚黑的屋頂
用燕子銜來的新泥
涂抹斑駁的墻壁
擦拭蒙塵或生銹的舊物
窗欞,年畫,自行車,悶聲不響的座鐘
回憶已故的父母
直到堂弟說,老屋已不復(fù)存在
我仍然舉著那一縷繚繞的炊煙
回憶的重負(fù),耗盡了我
一生的氣力……
海水分析學(xué)
大海渾然一體并不是大海的
真相。在蔚藍色的皮膚下
盛大的海水,仍不為人知
保留著:河流的肌理,江水的脈絡(luò)……
在它們匯入大海的一瞬
曾有過熱烈的交談。直到現(xiàn)在
在彼此膝頭與額骨相抵的晤面中
仍各自說著:青草或蘆花的方言
直到現(xiàn)在,在毫無隔膜的交融里
仍保存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原始記憶
它們始終在行走??缇嘀L,超乎想象
一滴具體的海水
一年前,可能在撫摸大西洋的一座島礁
一年后,又出現(xiàn)在太平洋某個靜謐的港灣
它們有不同的脾性
處深海者,善與藍鯨交往
至淺灘者,愛與細(xì)沙嬉玩
勇敢的:與白鯊親吻
文靜的:與海龜相伴
有打碎船槳的暴怒,也有懷抱明月的溫柔……
它們隨性,又遵循分工
清晨,在海底走訪騷動的珊瑚
傍晚,則以浪花的美麗
撫慰蒼茫的海面
而鄉(xiāng)愁濃郁的海水,也會借助陽光的
蒸騰,乘坐烏云和颶風(fēng)之車
以暴雨的急迫,重新回到
夢想的故鄉(xiāng)
大海豐裕,但它反對掠奪
海水上升,但它對融化的冰山說
我是生活在低處的王者
大海傷痕累累。一個抽刀斷水的人
以為大海毫發(fā)無損
但他看見的只是海水神速地愈合
而傷口的深痛,永藏于海水之中
只有鹽,作為唯一的食物
喂養(yǎng)所有的海水,成為海水
共同的血液,在無垠的歲月里
涌動和燃燒……
觀察一粒下降的塵埃
借助一束光
它在黑暗中顯現(xiàn)。有諸多喻體
靠近它:螢蟲,土蛾,落葉,雪花
高速攝影機里的墜崖者……
但都不是,它們大且重于它
不僅僅是生命,或無生命
它似乎放棄了一切
緩緩地下降
輕盈,卻扼住了我的呼吸!
它來自何處?
我自身?身外紛擾的世界?
是起初的夙愿?還是最終的無奈?
它漸漸地接近了我的腳踝。我的腳
仿佛被鐐銬緊緊地鎖??!
在大地發(fā)出尖叫之前
我先張大了驚懼的嘴巴
隱居之地
當(dāng)暮色翻越過高聳的兩座雪峰
像天鵝與星光交頸而眠
村莊則是隱藏
在密林深處的一個小小子宮
炊煙彌漫著松脂的香味兒
如火焰之花。嬰兒的幽幽哭聲
像池塘里的黑色蝌蚪
那通往村莊的道路,暗含密語
并因濕滑而微微顫抖
孫曉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理事。有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解放軍文藝》《十月》《人民日報》等報刊,并選入百余種選本。著有詩集《黎明之鐘》《銀狐》《火焰的傷口》,散文集《神秘花園》等多部。參加詩刊社首屆“青春回眸”詩會。獲《詩刊》年度優(yōu)秀詩人獎、中國詩歌排行榜雙年獎、首屆魯迅詩歌獎等獎項?,F(xiàn)暫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