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格瑞

極東島往事

當小桑再一次踏上極東島時，世界早已經(jīng)被冰雪覆蓋。沒有白晝，也沒有太陽，只有漫漫長夜和繁星滿天。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月。極東島漂泊在世界最東方的盡頭，小桑曾在這里長大。極東島對于小桑來說，是充滿著歡笑的樂園。極東島的主人是個滿身油污但充滿著熱情的老機械師，小桑懷念那種帶著鐵銹和油污味的空氣。

老機械師有個可愛的女兒，小小的人。她的眼睛清澈而湛藍，像是天空和海洋，又燃燒著讓人心憐的光芒，她叫小魚。每次天還沒有亮，老機械師便已經(jīng)早早起來，忙著他自己的工作，只留下依舊酣睡的小桑和小魚。機械師實在是個讓人無法忍耐的工作，每天早早地離開，回來時帶著滿身的油污和汗水。無論是下雨、刮風(fēng)，還是生病、痛苦，老機械師總要早早地離開他們，趕著上班。

小桑會寫詩，小魚會唱歌，孩子們不會知道什么是寂寞。

小桑和小魚傍晚的時候一定會并肩坐在極東島海岸上最高的山崖上，看著太陽緩緩落到海里，等待著老機械師的歸來。

在滿天繁星的時候，老機械師總會躺在搖椅上，享受著夜空的靜謐與涼爽。那次他問小桑：“小桑，你愿意接我的班，成為一名機械師嗎？”

小桑不假思索，拼命搖著頭，說：“我不想成為機械師，我想成為一名詩人，想找到一個答案?！?老機械師點了點頭，他說：“那就去吧，這是每個人不同的宿命?！?/p>

“地上的每個人，都對應(yīng)著天上的一顆星星嗎？”小魚對自己被忽略很不開心，插嘴說。

“對，我們都擁有屬于自己的星星。”老機械師說。

第二天，小桑離開了極東島，離開了老機械師和小魚。小魚哭得很傷心，她以為自己失去的是世界。

小魚的心愿

再次踏上極東島的小桑已經(jīng)不是個孩子，他經(jīng)歷了很多，卻依舊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當這個世界不再有太陽和白晝的時候，他知道，是極東島出了事情。他翻越了很多山，跨過了已經(jīng)凍結(jié)的大海，終于回到了極東島。

他叩響了久違的房門，他聽到了那個熟悉而輕柔的聲音：“你回來了?！?/p>

小魚打開了門，極東島絕不是一個有很多人造訪的小島。

小魚的眼睛依舊清澈，卻多了太多的平靜。她的臉上泛著欣喜和熾熱，在星光下又顯得那么柔情似水。小桑從未見過這樣的小魚，他的聲音因為干涸而沙啞：“我回來了。”

在聽到小桑的聲音后，小魚的笑容有點兒凝固，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終于說：“你是小桑？”小桑后來才明白，她等待的人不是自己。老機械師在幾年前去世了，按照他的遺愿，他的遺體漂流向深邃的大海。新的機械師是老機械師的徒弟，他老實而敦厚，也不嫌棄機械師工作的臟累。而且他深愛著小魚，甘愿舍棄整個世界停留在極東島上。一個月前，小魚得了嚴重的風(fēng)寒，臥床不起。機械師也在那天離開了小魚，他說：“小魚，原諒我?！?/p>

小魚的病在太陽消失那天奇跡般地好了，眼睛依舊美麗明亮，卻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小桑安慰著小魚，他說：“我會幫你找到他的。”

這不僅僅是安慰，他說的是真心話，小桑確實知道機械師在哪里。

他在天海。

老機械師幾乎是小桑的父親，也是小桑的老師，他教會了小桑許多關(guān)于機械的知識。小桑走入極東島的倉庫，在滿是灰塵的倉庫中找到了瓷船，這是他飛入天海的工具。

飛入天海

接下來的幾天，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白晝，小桑就以二十四小時作為一天。他早早起來，在極東島即將枯死的森林里收集木柴。

小魚幫忙將木柴堆在一起，直到這些木柴堆成小山。小桑點了點頭，他將瓷船架在了小山之上，收拾好降落傘和船槳。就像他離開的那天，他說：“我走了。” 小魚忍不住哭了起來，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小桑偷偷地點燃了火柴，他不想再停留。小桑從小船上丟下了一把點燃的火柴，很快木柴山上很小的火焰漸漸張牙舞爪，最后像是火龍一樣沖天而起。

小桑拼命地前后搖動著船槳，汗水在一團燥熱中蒸發(fā)。船槳在瓷船兩側(cè)飛舞，升騰的紅光應(yīng)和著隨之而起，瓷船就像是一只涅（niè）槃（pán）的鳳凰，扇動著浴火的翅膀，飛向了深色的天空。小桑能感覺到自己的體力飛速下降，他很擔(dān)心自己會在半途中停下來，墜到地面粉身碎骨。但他明顯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重量，老機械師之前說過，當你飛得越高，你會越發(fā)覺得輕盈。

“事實上，”老機械師說的是，“當你到達一定高度時，就會失去重量，這時再向天空移動一步，就會墜入天上的大海?！?/p>

小桑努力地劃著小船，越來越高，冰原上熱烈的火漸漸變小，直到消失在遠方。小船越來越輕，很快就不再需要騰騰的熱氣流為它提供上升的動力，它柔和地揮動著翅膀。

瓷船一點一點劃動，終于失去了重量，帶著小桑到達了天空和陸地引力的交界線。小桑望向深藍的天空，那是一片深藍的海洋，波光粼粼，和星星一起，反射著月亮憂郁的光。

月亮既不是在天上，也不是在地上，它懸在天地之間沒有重量的交界線上，再向前一點，它會沉入天海，再向后一點，它會墜落大地。

修復(fù)月亮

這是小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月亮。盡管之前機械師就已經(jīng)說過，月亮是時間的機器，但確實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近在咫尺的月亮。大大小小的銅色齒輪交疊著，像極了一塊停止轉(zhuǎn)動的機械表，它凝固在空中，僅剩的一點兒能量散著月亮獨有的，淡青色的冷光。

這是一個下弦月，小桑想，他按照時令牢牢地將月亮的發(fā)條轉(zhuǎn)了29 圈。

月亮像是一個很久沒有走動的老人，僵硬的齒輪開始緩緩轉(zhuǎn)動，發(fā)出“嘎嘎”的刺耳的機械聲。它開始在一條小?？床灰姷能壍郎暇従徟矂?，直到它最終變得順暢，歡快地“嘀嘀嗒嗒”地叫嚷著。時間終于開始流逝了，他要在白天到來之前找到他要找的人。當白天到來的時候，月亮那獨特的冷光將會被隱匿，他會辨不清方向，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

小桑向著天空劃動船槳，他只是輕輕地劃了一下，突然間天地翻轉(zhuǎn)。天海的引力拉扯著小桑，小桑不得不努力讓自己身體翻轉(zhuǎn)，頭頂向地，腳丫朝天。小桑在空中掙扎著抓著小船，用全身的力氣將它推向天空。這不是很容易，而且隨著小桑的墜落，天海的引力越來越大。

小桑拼命劃著小船，想讓自己下墜的速度變慢。天海的引力要比陸地的引力小很多，因此這個下墜的過程變得很漫長。在小桑終于適應(yīng)了天海引力后，他開始有意地控制下墜的速度，直到船底重重地落在天海中。一圈圈的波紋由小船開始向四周蔓延，平靜的天海蕩起了漣漪。小桑周圍的星星隨著波紋上下起伏，反射出的光芒飄忽不定，最終又歸于平靜。小桑的眼睛睜得很大，他看向周圍，又望向頭頂。

星星上的信

深藍的天海里滿是水晶一樣的星星，六棱錐，三棱柱，它們每一個都有著獨一無二的形狀。它們安靜地浮在海面上，由月光折射出斑斕又飄忽的光。小桑頭頂上是他生活的陸地，他可以看到高山和湖泊，可以看到森林和海洋，但更多的是連綿的冰川。

小桑沒有太多時間，但又不知道該怎么找到機械師，他只有高喊著：“機械師你還好嗎？有人嗎？這里有人嗎？”

回答他的只有海面上激起的漣漪。小桑有點兒著急，他四處張望著，漫無目的地劃動著船槳，直到他看到了那顆反射著絢爛文字的星星。這絕對是出乎意料的，星星上怎么會有文字。小桑輕輕地把那顆星星捧在手心，借著月光總算是看清了上面的內(nèi)容。那是一封信：

我不知道這封信是否能夠被你看到。這是那顆屬于你的星星，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對應(yīng)著地上的每一個人。當你生了重病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天上的星星出了故障。修星星對于機械師來說不是什么特別難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天上六十億顆星星哪一顆屬于你。于是我決定停止時間，去修每一顆生病的星星。當我找到屬于你的星星時，我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我終將沉入天海，這也許就是我生命的歸宿。我是一個背叛了時間的機械師，世界將因為我的背叛而陷入寒冷和黑暗。我懇求看到這封信的人，去轉(zhuǎn)動月亮上時間的發(fā)條，點燃冰川上凍結(jié)的太陽，成為新的機械師。這也是你的宿命。

小桑狠狠地親吻著這顆星星，然后讓它輕輕地躺在海面。

冰封的太陽

在小桑讀完這封信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亮了，他只能模糊看到月亮微弱的冷光。小桑拼命揮起了船槳，小船掙扎著騰空而起，飛向了月亮。這次小桑不敢有任何的停歇，他拼盡了全身力氣，即便是在路過月亮的時候，他也只是匆忙回頭看了一眼。月亮上時間的齒輪依舊不緊不慢地旋轉(zhuǎn)，“嘀嗒嘀嗒”拖動著白天和黑夜的交替。路過月亮之后，小桑被大地的引力搞得措手不及，他只有緊緊地抓著小船?！按蟮氐囊κ翘旌５牧蹲笥摇保蠙C械師說過。小桑被這種突然的引力翻轉(zhuǎn)搞得頭暈?zāi)垦?，似乎五臟六腑也隨之一同翻轉(zhuǎn)。但他依舊記得老機械師的告誡，在降落地面時候，一定要拉起降落傘，不然你會粉身碎骨。

小桑手忙腳亂地摸索著小船角落里的降落傘繩，這是他在到達地面前最后的記憶。降落傘從小船中彈出，膨脹成一個巨大的蘑菇，空氣的摩擦讓小桑疼痛不已，終于他昏了過去。

在經(jīng)過一個半月的黑夜之后，這個世界再次擁有了光亮。當小桑醒來時，看著窗外的光亮和站在門外的小魚。他很開心，也很傷心。他悄悄走向前，牽起了小魚的手。他說：“我不會再離開極東島，我要去做我的工作了。” 小桑來到了極東島的東海岸，登上了那個充滿他懷念的山崖。他可以看到遠處一個巨大的銅色球體冰封在了海面上，小桑知道，這就是太陽。小桑換上機械師的衣服，在冰面上慢慢地行走，直到站在太陽之下。

太陽實在是一個巨大的球體，要比小桑想象中的太陽大得多，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球形泰山。小桑掏出口袋里的錘子，用力敲打著太陽厚厚的冰殼。在敲出一個足夠大的孔洞后，小桑把隨身帶來的所有木柴和硫磺都添了進去。小桑趁著木柴沒有濕透，點燃硫磺，然后拼向海岸邊奔跑，木柴和硫磺的爆炸讓太陽的冰殼變得松動，像是一個正在卸鎧甲的巨人，山崩地裂。終于在冰雨過后，太陽的本來面目展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

小桑重新找到了小船，在剛剛露出海水的太陽旁劃著。他找到了太陽的入口，爬了進去。復(fù)雜而精密的齒輪交疊在太陽里，他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油污的味道。原來，那是太陽的味道。太陽的中央是一個橙色的小球，這是太陽聯(lián)動機械的起始點。小桑將它點燃，漸漸的，它像是水一樣因為沸騰而跳動。于是小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巨大的齒輪也開始轉(zhuǎn)動。當熱量傳遞到太陽表面時，太陽開始變紅，最后燃燒了起來，發(fā)出耀眼的光。

它慢慢升起，照亮了極東島山崖上的等待的小魚。

這大概就是小桑的宿命，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