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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和她的眼里,有相同的風景。可是時間,從不為誰停留??墒屈S昏偏偏短暫。
1、你是比陽光更耀眼的光
邊飛看見一輛車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個姑娘,掛著一個相機,皮膚細膩雪白?!胺?,方小姐?”邊飛打了個結(jié)巴,說不上是因為有些局促,還是因為不習慣小姐這個稱呼。
剛下車的姑娘抬頭朝他一笑,甩著高高的馬尾朝他走過來,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一派都市麗人的樣子,“您好,《原野》雜志社記者,方孟秋。”
邊飛伸出手和方孟秋相握,一個云南高山曠野的黝黑和一個江南煙雨氤氳出的潔白,形成鮮明的對比。
“您好,邊飛?!边咃w的聲音和他的膚色一樣,帶著厚重感。
方孟秋莞爾,同時松開手,覺得眼前這個人長的并不少年氣,卻帶著一股子少年的羞澀感,或許因為是同齡人,或許因為邊飛的親切感,方孟秋鬼使神差地調(diào)侃了一句,“一般這個時候,別人都會帶上頭銜,比如,黑陶非遺傳承人邊飛?!?/p>
“哦,我們不大懂這些?!边咃w有些羞澀地縮回手撓了撓耳后根,他從沒見過一個姑娘臉上這樣地笑容,好像比今天的陽光還晃眼。
邊飛的工作室在山上,因為窯都修在山上。上山要穿過一個村子,村子道路窄,進不來車,只能靠步行。
而村里這條邊飛用五分鐘就能走完的路程,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半個小時。因為方孟秋隨時都在停下來拍照,拍泥土墻壁,拍過路的老人,拍村里的小賣部,拍廢棄的木頭房子,拍路邊的仙人掌。邊飛看著相機就沒放下過的方孟秋,覺得怎么會有對什么都感興趣的姑娘,
可是邊飛一點也不催,一臉笑意的跟在這個長發(fā)甩啊甩的姑娘身邊,并且有問必答。
拍一只小狗的時候,小狗伸了個懶腰,朝方孟秋搖著尾巴。
“它很喜歡你?!边咃w說。
“是嗎?那我跟它打個招呼?!狈矫锨锊沤K于放下相機。
邊飛的“怎么打?”三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就聽見方孟秋“汪汪汪……”
那小狗當真小碎步跳過來,揚著頭,擺著尾巴,邊飛第一反應是想把方孟秋拉到身后。方孟秋卻蹲下來伸出左手落在了小狗的腦袋上擼了擼,小狗向上頂著鼻子,咧開嘴,方孟秋說,“它好像在笑?!?/p>
邊飛放下落空的手,他多慮了,人家根本不怕小狗。
一人一狗蹲在陽光里,都有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看著在狗腦袋上流連忘返的手,邊飛也咧開嘴笑。
終于走出村子開始上山,道路就全是泥土路,兩邊叢生著雜草。
邊飛看著方孟秋的一雙白鞋,有些躊躇,“這山上的路沒得辦法就是這樣,你……”邊飛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方孟秋驚喜的聲音,“這條路好特別啊,泥土里面嵌著碎瓷片,這都是你們的黑陶嗎?”方孟秋照例先拍照片,白鞋踩在泥土上,絲毫不介意的樣子。
邊飛松了口氣,“嗯,陶器易碎,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難免就有一些落在泥土里,一輩子就走不出這大山了?!边咃w好像在說碎陶片,又好像在說自己。
“說明它們熱愛這大山?!狈矫锨锓畔抡障鄼C,對上邊飛的眼神,“就像邊先生熱愛著黑陶?!?/p>
在方孟秋眼里,所有的匠人都值得尊崇,這些尊崇寫在方孟秋看向他們的眼睛里。邊飛實在受不住那亮晃晃的眼神,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往前走,他感覺臉上有些火熱熱的。走了一些時候,好似沒聽見方孟秋的動靜,轉(zhuǎn)身去看,見她拉下好遠,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等等她。
方孟秋見邊飛皺著眉頭等在前邊,快走追了幾步過去,喘著氣道:“不好意思邊先生,可能才來到高原,爬山有些喘。”
“不不不,”邊飛擺擺手,“是,是我走太快了?!边咃w有些懊惱自己的考慮不周。
2、在熱愛中發(fā)光
到了工作室,入門左手邊,便是一個大敞蓬間,里面晾曬著捏好的陶器和陶器的原材料——泥土。
眼見方孟秋又拿起了照相機,邊飛擋在她鏡頭前:“先進屋坐坐,待會你可以來這里玩泥巴?!彼M梢韵刃菹⑿菹ⅰ?/p>
方孟秋點點頭,收起了照相機,跟著邊飛進了展覽室。展覽室里,墻壁上面都是嵌著一個一個的小格子,每個小格子里放著一個陶器,邊飛四處看了看,搬了把最舒服的椅子放到茶臺旁邊,請對著格子好奇著的方孟秋來坐,“先喝口茶,再開始采訪吧?!?/p>
“謝謝,”方孟秋笑道,“可采訪,早就開始啦?!?/p>
“嗯?”
“見到被采訪者的第一面,就是采訪的開始?!狈矫锨锴纹さ卣A艘幌卵?,“記者的自我修養(yǎng)?!?/p>
邊飛失笑,別開幾塊生普投入茶壺中,一旁水正好燒滾,注水壺中,第一泡茶溫杯,第二泡茶請客人品嘗。邊飛把茶杯遞給方孟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方孟秋的鏡頭正對著自己,臉上一瞬間不自然起來,“你……在拍我?!?/p>
“嗯,你作為被采訪對象,自然是我的拍攝對象。”方孟秋撥弄著相機,“剛剛你沒發(fā)現(xiàn)我鏡頭的幾張照片拍得不錯?!?/p>
邊飛感覺自己一下子拘謹了起來,并控制住又想去撓后耳根的手,半天只憋出一句:“喝茶,云南的茶。”
“誒,別動,”邊飛遞茶過來的手生生停在半空,方孟秋舉起相機又伸手到邊飛握著的杯子底,輕輕往上托了托。溫熱的觸感留在了邊飛的手上,他感覺整個胳膊的肌肉緊張了起來,還好方孟秋的鏡頭完全對著握著手的杯子,邊飛深吸一口氣,放松下來。
方孟秋按下快門,也聽見邊飛輕而長的呼出一口氣,放下相機,朝邊飛笑笑,“不好意思邊先生,總有些職業(yè)病,您別覺得冒犯?!?/p>
“沒有沒有?!边咃w慌忙否認,把茶放到方孟秋面前。不可察覺得皺了皺眉,感覺有些糟糕,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方孟秋對自己說抱歉了。
“我,我在做陶的時候,也有些職業(yè)病?!边咃w在心里“嘖”了一聲,怎么今天說話老打結(jié)呢。
方孟秋淺淺一笑,好像是被安慰到了。端起茶杯,茶杯黑色,泛著金屬的光澤,“真好看,這就是黑陶嗎?”
“是,都是自己捏的,你手上這個是柴燒,上面自然落了一層草木灰,形成了金屬釉色……”
“那這個呢?”方孟秋拿起桌上另一個杯子,摸著上面的紋路。
“這個啊……”說到陶器,邊飛的話開始順暢起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他在說,她偶爾問什么,他就答什么,說到盡興,就滿屋子找作品給方孟秋邊看邊講述。期間,還不忘給她的茶杯里添上水,她會并攏食指和中指,在桌面敲三下,表示謝謝。
看著大大咧咧,卻在細節(jié)上,很有禮貌。
等方孟秋說,“邊先生講起黑陶來,神采奕奕,愿這些黑陶作品,這門非遺文化也能在邊先生的帶領下熠熠生輝?!边咃w意識到,她的采訪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喝掉杯中的水,把杯子放回去,表示不用再倒茶了。
“那,那,我送你下山?!边咃w不知道為什么又結(jié)巴了,心里沒由來的空了一下。
“我不下山,我還要玩泥巴!”方孟秋笑嘻嘻地站起來,朝門外努努嘴,“邊先生,不能連泥巴都舍不得”。
邊飛又跟著方孟秋笑了起來。
3、人人都是泥土
“方小姐怕不怕弄臟手?”邊飛揪下一坨泥土放到方孟秋身邊。
“女媧用泥巴造的人,這么說我本就是泥巴,怕什么?!边咃w看著方孟秋撲閃著睫毛,一雙手抓起了泥土,學著邊飛的樣子,在兩手之間搗來搗去,邊飛說,這是把泥土叫醒。
邊飛看見那是一雙干凈的手,指甲不長修得整整齊齊,十根修長的手指跟著黑色的泥土翻飛,顯得尤其潔白。
那真是一雙好看的手,邊飛這樣想著,她適合握著筆,寫優(yōu)美的文字。而終日陷在泥土的手,應該像自己的雙手,手藝人的手,大多干燥而粗糙,手藝人用一雙手,換更好的作品。
“邊先生工作室還專門設置了黑陶體驗區(qū)?!?/p>
“村子雖然不是旅游景點,但黑陶還算有點名氣,所以工作室就設了體驗區(qū),叫人更深入的體驗一下,也算是,推廣黑陶了。”
“原來是沖著邊先生的名聲來的,難怪,邊先生的教學很嫻熟?!?/p>
“啊,這個是因為我還在一個小學帶興趣課,教小孩子們玩泥巴?!?/p>
方孟秋撲哧一聲笑了。
“方孟秋小朋友,那么接下來我么要搓泥土條了?!边咃w忽然用起來老師的口吻,沒想到方孟秋很配合的,學著小孩子拖長了調(diào)調(diào)應和了一句,“好!”
一來一回,好像忽然打破了一些兩人之間的邊界感,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邊飛還是有問必答,但不會在方孟秋湊近看他演示的時候感到緊繃,他也會很自然伸手幫方孟秋調(diào)整杯子的形狀。
“小孩子都好教嗎?”
“大部分小孩子都天生熱愛泥巴,大概如你所言,我們都是泥巴變的。”
“怎么樣,邊先生有沒有在這些孩子里,發(fā)現(xiàn)你的傳承人?!?/p>
邊飛搖搖頭,“一周做一次泥巴是玩耍,一天到晚玩泥巴就需要一顆堅持的心?!?/p>
方孟秋表示非常認同,“邊先生從小堅持到了現(xiàn)在?!?/p>
邊飛卻頓了頓,深深看了方孟秋一眼,“我差一點,就沒能繼承我爸這項非遺?!?/p>
“哦?聽起來有故事?!边咃w沒有看見低著頭的方孟秋,眼里放了光。
方孟秋很喜歡采訪手藝人,手藝人的內(nèi)心總有一股少年般的熱忱,如果按照這個標準,執(zhí)著于寫好采訪的方孟秋,也能稱為一個手藝人。
她也很擅長采訪手藝人,她從來不一板一眼的坐在桌前跟對方一問一答,更多的時候,她看起來在跟對方閑聊,或者央著對方教自己一點東西,手藝人在做著自己手藝的時候,講出來的故事最動人。而她只需要做個安靜的傾聽者。
比如現(xiàn)在的邊飛。
“我爸是上一代非遺傳承人,小時候我就跟泥巴混在一起,可以說,從會自己吃飯了,就會捏泥巴。實不相瞞,我小時候做的東西雖然比不上我爸,但已經(jīng)達到了能放在貨架上買的程度了。
那時候,網(wǎng)絡也好、交通也好,都不發(fā)達,滿屋子的泥巴,賣不了幾個錢。年輕氣盛怎甘于此,高考也沒考上大學,背包一背,就跟一群兄弟們?nèi)ゴ蟪鞘校蟪鞘杏星巴尽?/p>
只是,大城市的前途,不適合我們。像我們這種沒有文憑的人,能做啥呀,無非就是發(fā)傳單、做服務員或者到工地去。那時候我就覺得,還不如在家里捏泥土。但是當時還是,年輕氣盛,不肯就這么低頭回家,硬著頭皮要在大城市再試一試。
這一試,被騙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好在有個人給了我五百塊錢,讓我回了家?!?/p>
方孟秋聽到這里抬起頭,眼里盛著一絲絲疑惑:“五百塊錢?”
邊飛一笑,跟云南的天空一樣干凈而遼闊,“對,那個人當時問我家住在哪里。我說云南。”
“那個人是不是查了查回云南的火車票,然后說回云南五百塊錢夠了?”方孟秋用疑問句的語氣說了一句肯定句。
“沒錯,”邊飛看著方孟秋,“那個人的朋友還罵她說:方孟秋,你干嘛多管閑事啊,萬一是個騙子呢?”
方孟秋偏頭一笑,竟然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良久才說:“好巧?!?/p>
“你知道嗎方小姐,我用那五百塊錢回到家后,一直都很遺憾,那時候,沒有跟你說聲謝謝,說起來,我還欠著你五百塊錢?!边咃w認真地看著方孟秋,他從沒想到過,能再見到方孟秋,這一切都要感謝泥土的饋贈。
方孟秋收下邊飛的那句謝謝,吸了一下鼻子,“邊先生,你知道嗎?我也很感謝你?!?/p>
邊飛少有的看見方孟秋臉上的鄭重。
“我的那位朋友說得沒錯,我喜歡多管閑事,當然年輕的時候,我管那叫路見不平,結(jié)果,自然是遇見不少騙子,但是邊先生,從那個少年變成如今模樣的邊先生,叫那個拔刀相助的少女,有了意義?!狈矫锨镅劾?,亮晶晶的。
4、那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杯子
邊飛想留方孟秋吃個云南特色的家常晚飯,方孟秋拒絕了,她說晚上要去逛逛古城,好容易來一趟云南,得公費旅游旅游。
邊飛想還那五百塊錢,方孟秋堅持沒要,她說他還的比那五百塊錢還多。邊飛想,明天她就要走了,也許不會再相見,如果五百塊錢沒還,就仿佛還有著牽連。
送完方孟秋回到工作室,夜色已經(jīng)開始入侵,邊飛打開燈,本想驅(qū)趕陰影,卻反而把空白照亮。
看著方孟秋捏出來的奇形怪狀的杯子,和自己的傳統(tǒng)形態(tài)的模樣,終究不可能湊成一套茶具,盡管它們用的是同樣的泥土。
邊飛深吸一口氣,拿起工具,開始給方孟秋的杯子進行微調(diào),然后擺到臺子上,開始晾曬。放在桌子上的手機來了短信,邊飛隨意地抬眼看了一下,好像是方孟秋的消息,又挪回視線確認后,趕忙洗了手點開來。
方孟秋:邊先生不好意思,玩泥巴的時候把戒指脫下來,放在桌上了落您那了,還得麻煩您方便的時候幫我寄一下。
下面附帶了一串地址。
邊飛在桌子上找了找,果然有一枚戒指放在了角落里,拍了張照片給方孟秋:是這個嗎?
方孟秋回復的很快:就是這個,麻煩邊先生了。
邊飛在對話框里打字:明天給你寄過去。又很快刪掉,重新寫道:我現(xiàn)在給你送過去吧。關了手機,又打開手機補充了一句:正好我要去古城。
方孟秋沒有拒絕。
邊飛把戒指放進口袋,隨著走動的步伐,小小的戒指在口袋晃動,掃過邊飛的手,酥麻麻的,邊飛頓了腳步,轉(zhuǎn)身進屋,找出一個小袋子裝進去,再揣進兜里。開了車,往古城去了。邊飛在那一刻想,不管是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管以后還能不能再見,至少,至少今天晚上,他還可以再見她一面,至少說一些,像朋友一樣的話,而并非,一個是記者,一個是被采訪者。
快到古城的時候,邊飛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城門邊上等他的方孟秋,也不像是等他,倒像是在拍城門樓。邊飛停好車,走下去,提著小袋子在方孟秋的鏡頭前晃了晃。
方孟秋放下相機,朝邊飛露出滿臉的笑意。
邊飛把袋子遞到方孟秋手里,然后看著方孟秋打開袋子,取出戒指帶到自己的食指上,他不經(jīng)意瞥見那空空如也的無名指,聽見方孟秋問,“怎么還附送一個小袋子?!?/p>
“哦,”邊飛回過神來,“我怕戒指太小,容易揣掉了,就用個袋子裝了起來?!?/p>
“謝謝邊先生,添麻煩了。”方孟秋收好袋子,向邊飛微微彎腰致謝。
“別別,”邊飛又忍不住抬手撓后耳根,“我反正也是順路。”
方孟秋一笑,不置可否。
“那個,反正都來了,古城我很熟悉,要不我給你當向?qū)А!?/p>
“啊,那會不會耽誤邊先生的時間?!?/p>
“不會,我也想在工作之余,休閑一下?!?/p>
方孟秋沒有再拒絕,“那就謝謝邊先生了?!?/p>
“咱們也算是有五百塊錢的交情了,方小姐不用這么客氣,可以直接叫我邊飛?!?/p>
方孟秋抿嘴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那你為什么還叫我方小姐?”
“呃……”一絲羞澀涌上邊飛的喉嚨。
“我的朋友都叫我孟秋?!?/p>
“孟,孟秋。”
“嗯!”方孟秋從喉嚨里應答一聲,然后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邊飛向?qū)?,請帶路吧?!?/p>
不是旅游季節(jié)的大理古城,路上行人沒有很多,熱鬧得剛剛好。
才進古城不久,方孟秋就看見不少游客手里拿著一塊白色的東西,邊飛側(cè)過頭,就看見方孟秋眨著圓圓的眼睛,跟小孩子一樣,眼巴巴好奇的眼神,邊飛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
“那個是云南十八怪之一——烤乳扇?!边咃w要做個稱職的向?qū)А?/p>
“什么味道?!狈矫锨餃蕚渫愤呅偵腺I一個來嘗嘗。
“別,我?guī)闳コ砸患??!边咃w帶著方孟秋進了一個巷子,走了幾步,有一個狹小細長的門臉,一個老奶奶坐在里面,面前放著一小爐子炭火。邊飛彎下腰,用方孟秋聽不懂的云南方言跟老奶奶說:“孃孃,兩個乳扇,玫瑰糖的。”
方孟秋戳了戳邊飛:“唉,老奶奶說什么?”
“她說,給我多放玫瑰糖?!边咃w一笑,指了指更后方的位置,跨上幾步臺階有一扇鐵門,“小時候在那里上學,一直吃孃孃的烤乳扇,我愛吃甜,她一直記著?!?/p>
只見阿孃把一塊乳扇放在炭火上,沒一會乳扇就鼓起好大來。方孟秋拍下這一畫面,正拿著相機看拍得好不好,不知道什么時候,邊飛站到方孟秋的身后,穿過方孟秋的肩膀,也看著相機上的照片,“拍的很有故事感?!?/p>
方孟秋一回頭,對上了邊飛盛滿笑意的眼睛,兩個人的呼吸一瞬間離得好近。
“阿飛,乳扇好了(云南方言)?!焙迷诎皶r打破這氛圍。
“來了,孃孃(云南方言)?!?/p>
兩人錯開目光,邊飛越過方孟秋,接了老奶奶手中的乳扇,跟孃孃揮手再見,轉(zhuǎn)身遞了一個給方孟秋,“這玫瑰糖是奶奶自己熬的,跟其他地方可不一樣。你快嘗嘗?!?/p>
方孟秋嘗了一口,奶香味混合焦炭香還有……甜甜的玫瑰味道。
“唉,我一直想問,這么些年過去了,你怎么認得出我?”
“你沒怎么長變,我又聽見你朋友喊你方孟秋了,以及,你左手上淡淡的像心形的胎記?!?/p>
兩人晃悠悠走出巷子,又回到人聲鼎沸的主街。方孟秋得相機就沒離開過雙手,向?qū)н咃w就給她講述二十多年來大理古城的變化。
差不多逛完古城,邊飛看了看時間,“誒,我再帶你去一個地方,現(xiàn)在應該正好玩?!?/p>
行至城隍廟,人群集中了起來,傳來音樂和高高低低的歌神。邊飛離方孟秋近了一些,幫她擋過人群,往里走去。
當初落魄的少年,長成了大樹,護著曾經(jīng)仗義相幫的少女。
原來里面點了篝火,一些穿著白族服飾的姑娘正唱著歌,方孟秋問邊飛,“他們在唱什么?”
邊飛沒有聽清,頭往方孟秋跟前偏了偏,方孟秋也想著周邊環(huán)境太吵,轉(zhuǎn)過頭去跟邊飛重復一遍,“他們在唱什么?”氣息吹到邊飛耳邊,邊飛感覺自己的耳朵噌一下燒了起來,心臟好像驟然提到嗓子眼,讓他不受控制的輕咳了一聲。
方孟秋只聽見邊飛的動靜,偏過頭又把耳朵湊過去一點,聽見邊飛疏疏朗朗的聲音,“是白族的祝福歌,祝福了很多很多東西,總結(jié)起來就是,萬事順遂?!比缓筮咃w看見方孟秋笑開來,睫毛一顫一顫。
白族姑娘們唱完了祝福歌,四散開來邀請游客們一起跳舞。一個白族姑娘熱情的邀請方孟秋,方孟秋搖著兩手拒絕,白族姑娘粲然一笑,大概是見多了羞澀的游客,直接拉了方孟秋的手,方孟秋沒及多想,轉(zhuǎn)頭拉住了邊飛,兩個人就一起加入隊伍,許多人匯成一個圈,手牽著手圍著篝火跳舞、跳舞、大笑,揮霍快樂……
人群漸次散去,邊飛送方孟秋回住的地方。
“邊飛,今晚很開心,謝謝你。”
“嗯……我今天也很開心?!?/p>
“那,再見了?!?/p>
“再見?!边咃w看著方孟秋轉(zhuǎn)身,走上樓梯,消失在轉(zhuǎn)角。
5、她不再拒絕
第二天早上,邊飛跟往常一樣醒來。拿起手機,給方孟秋發(fā)了條“一路平安”的消息,便開始了日復一日的泥土事業(yè)。
只有邊飛自己工作的時候,往往效率很高,很快身側(cè)一排的晾曬臺滿了一半,幾個小時也過去了,邊飛感覺有點渴,起身洗了手,倒了茶,活動活動筋骨,打開手機,有一條方孟秋發(fā)來的消息:早上航班取消了,改了傍晚的飛機,這么算來,我獲得帶薪休假一天,還沒吃過地道白族菜,還請邊飛向?qū)扑]推薦。
時間是半小時前。
邊飛“嘖”了一聲,打了語言過去,希望方孟秋還沒有另做安排。對面很快接通,柔柔的女聲傳進耳朵,“喂,邊飛。”
“我,我剛剛在捏泥巴,沒看見消息,你現(xiàn)在在哪里?!?/p>
“猜到啦,我在回古城的車上?!?/p>
“那我去接你?!?/p>
掛掉電話,笑容漫上邊飛的臉。
一個小時之后,邊飛帶方孟秋走進一個村子,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進了一個土地廟,里面正在大擺筵席。
方孟秋疑惑地看著邊飛跟阿孃們打著招呼,邊飛接收到了方孟秋的疑問,跟她解釋:“這是白族的流水席,最地道的白族菜,莫過于此了。”
“可是,我一個外人來會不會不太好?!?/p>
“沒關系,他們很好的,”邊飛看著方孟秋帶著小女生的緊張,并在情緒上接受到她對他露出的一點點女生的依賴感,總之,完全不同于昨天采訪自己時的泰然自若,邊飛笑了,“放心吧,我可是隨了一個很大的份子?!?/p>
說著,推著方孟秋的肩膀入座,“只是方記者不要嫌棄地方簡陋?!?/p>
同坐的很多都是穿著民族服飾的阿孃和阿叔,大多都朝著坐下方孟秋友善的笑,叫方孟秋一下子感覺親切,她回答邊飛,“怎么會,確實很有意思?!?/p>
一桌人坐滿了,就開始上菜了。
邊飛慫恿方孟秋嘗試白族的兩大特色菜:用火燒干凈毛之后,切了直接端上來的生皮和白花花的蒜泥白肉。
吃慣江南食物的方孟秋,真不大敢對這兩道菜下手。邊飛就夾起一筷子,吃給方孟秋看,吃完還不忘夸贊一番再推薦一番,把方孟秋逗笑得不行,“昨天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風趣幽默。”
“你今天也比昨天更像個小姑娘。”
“那是因為昨天我們是工作關系,今天是朋友關系?!狈矫锨锘卮?,“再說,誰還不是永遠十八歲?!?/p>
邊飛正想說什么,一旁的阿孃跟邊飛搭話,“阿飛,你女朋友啊,長得真漂亮?!?/p>
“不是孃孃,一個朋友(云南方言)。”
方孟秋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看見邊飛聽完阿孃的話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耳朵好像都紅了些,她推了推邊飛的胳膊,“你們在說什么?”
“阿孃說你很好看?!比缓筮咃w就看見方孟秋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甚是可愛。
吃完午飯,稱職的邊飛向?qū)ьI著方孟秋在村里轉(zhuǎn)悠,見一見傳統(tǒng)的白族民居。
差不多時間邊飛很自然的要送她去機場,方孟秋很自然的接受,并沒有像昨天那樣拒絕。
那天,邊飛推著方孟秋的行禮,送她到安檢通道外,就像送一個暫時外出的朋友,但是當他站在安檢通道外,又一次看著方孟秋消失的背影時,他知道這一次,是真的再見。
回到工作室,已經(jīng)是黃昏,站在昨日方孟秋站在的山坡上,看漫天云霞,風里是她翻飛的黑發(fā),和發(fā)梢淡淡的香氣。那一刻,他和她的眼里,有相同的風景。
可是時間,從不為誰停留。
可是黃昏偏偏短暫。
6、其實,是很久
方孟秋回到自己的城市,在抬眼就是江南水鄉(xiāng)的落地窗前,她寫完采訪稿件,翻看著相機里的云南高原。
好像每一張照片,都儲存了邊飛的聲音,方孟秋記得他講的許多故事。
邊飛依舊跟泥土生活在一起,日子日復一日,并沒有因為那夢一般旖旎的兩天,而發(fā)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某一天,他收到一份厚重的包裹。
打開包裹,一個大盒子和兩本雜志,雜志是《原野》寄給他的樣刊,翻開來找到方孟秋的名字,便是關于邊飛和黑陶的故事。
故事里講述了邊飛那段在在大城市里的經(jīng)歷讓他發(fā)生的轉(zhuǎn)變,還有那五百塊錢的故事,只是,方孟秋隱去了自己的名字,用“一個姑娘”作為代替。
這個姑娘是誰,也許沒有人關心,“她”,成為邊飛和方孟秋兩個人的秘密。
邊飛讀完方孟秋的文字,像讀完多年的朋友,寫的書信。
是的,對于邊飛而言,方孟秋像是多年的故人。
邊飛翻開一個冊子,里面貼滿了從各種報刊雜志上剪下來的文章,最開始的十幾頁已經(jīng)微微泛黃,而所有的落款都是方孟秋。
那年邊飛回到家鄉(xiāng)后,總是遺憾于那日一句話都沒說的自己,可是人海茫茫,他一個普普通通的邊飛,去哪里找一個方孟秋呢?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篇新聞,落款是:記者方孟秋,還附了一張照片。
原來她成了記者。
她的文字真好啊,邊飛這樣想著,可自己卻滿身泥濘啊。少年只能躲在她不知道的角落,收集所有印有“記者方孟秋”的紙張。
從一篇篇文章里,邊飛知道她換了幾次工作,每次都接觸什么樣的人。從最開始的短短的新聞報道,到后來開始采訪手藝人,寫長篇的人物故事,她的文字越來越凝練,她的筆,寫了很多手藝人的故事,每個手藝人在她的筆下,都閃閃發(fā)光。她曾在自敘中寫道:從我采訪完第一個手藝人,寫下第一個關于他們的故事后,我便知道,我也找到了自己熱愛的領域,我熱愛他們身體里,每一個跳動的而又赤誠的心。
她的熱愛,叫他為自己幸好也是個手藝人而感到快樂,也支撐著他這個手藝人走過漫長的籍籍無名的歲月。
那就更努力的做泥土吧,他參加了很多比賽,與陶瓷器行業(yè)的大師們交流;參加各種展覽,把黑陶推廣出去。
他還到過當初,他們相遇的那個城市,找到那個街道,懷著一絲絲的幻想,幻想再相遇,這一次,他一定走上去,詢問她的名字,跟她好好地說一聲“謝謝”。
幻想,當然是渺茫的。他一個人出現(xiàn)在街道,也一個人離開街道。
她寫了越來越多的采訪,他成了非遺傳承人。
一天一天,那冊子越來越厚。
在他日復一日的捏著泥土的時候,上天把她送到他面前。
讓他道出感謝,讓他們成為朋友,讓他向她證明,沒有辜負她曾經(jīng)年輕而熱忱的心。
他感謝泥土的饋贈。
也在最后的道別中,戛然而止他那些萌而未動的情愫。
他是不能離開大山的泥土,她要飄搖各處尋一顆顆堅守的心。
他們就像那兩個成不了套的杯子。
邊飛把雜志的采訪看過一遍又一遍,然后和那本冊子一起珍而重之的收好,這也許是唯一一次,他和她的名字一起出現(xiàn)。
這是邊飛一個人的秘密。
打開一起寄來的盒子,里面是一本相冊。
全是方孟秋鏡頭下的大理,一張張翻過去,皆是他的過往他的家鄉(xiāng)。
而最后一張,是他的側(cè)臉,在大理古城的燈火闌珊時微微仰望。
邊飛拿起照片,照片的背后寫著:萬事順遂。
這便是所有的祝愿。
責編: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