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長龍 黃勤
摘要:廣西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文本是壯族重要的文化典籍,其核心故事改編自漢文百回本《西游記》的前七回內容,即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相關情節(jié)。與百回本《西游記》相比,兩者均以全知視角為敘述角度,但不同之處主要在于古壯字《西游記》屬于民間口頭文學,是五言句式的敘述長詩,講究押腰腳韻和腰韻。在改編與重組百回本《西游記》的過程中,壯族民間歌師刪減了原著在散文敘事中穿插的韻文,并融入壯族的文化習俗以及傳統(tǒng)道德觀念。古壯字《西游記》文本的整理價值與現實意義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分別是豐富壯漢民族文學交流的研究資料,傳承保護壯族語言文字以及增強壯族對中華文化的認同。
關鍵詞:古壯字;西游記;文學交流交融;中華文化認同;共同體意識
中圖分類號:I29;I207.41?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008-4657(2023)01-0007-06
古典神魔小說《西游記》寫作于明朝中后期約十六世紀前后,是小說作者在吸收《大唐西域記》《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西游記平話》《唐三藏西天取經》《西游雜劇》等史書、傳記、雜劇和神話傳說等資料的基礎上經藝術創(chuàng)作而成。小說《西游記》一經出現便在漢族地區(qū)廣為流傳,而且對邊疆的壯、蒙、彝等少數民族也有很深的影響。漢文百回本《西游記》傳入廣西壯族地區(qū)以后,民間歌師便結合壯族特定的社會生活、民族風情、心理需求、價值取向以及審美習慣等將其重新編創(chuàng)成民間長詩,使之具有濃郁的壯族民間文學色彩。
漢文百回本《西游記》研究歷經四百年之積累而取得了豐富的成果,然有關壯族地區(qū)流傳的古壯字《西游記》之研究成果則寥若晨星,學術論文僅見譚仕光于1990年發(fā)表的《壯族取經故事的特色》,該文作者認為壯族師公戲劇本《去西天請經教唱歌》體現了壯族原始的政治制度和宗教信仰[ 1 ]。較早整理翻譯古壯字《西游記》的是壯族學者儂易天,他于1958年在桂西一帶調查時發(fā)現壯族《西游記詩》歌本,之后將其中小部分唱詞譯成漢語編入1959年壯族文學史編輯室編印的《壯族民間歌謠資料》,從內容上來看,《西游記詩》主要講述唐僧到西天取經的事情[ 2 ]。師公教是在壯族先民的“越巫”信仰的基礎上,整合了中原的儺、儒、道、佛等外來宗教文化因素發(fā)展而成的原生型民間宗教[ 3 ]。古壯字《西游記》是壯族師公教的重要經書之一,壯族學者韋達、黃善華和李世政以廣西南寧市武鳴區(qū)師公教《唱西游記》和《唐僧請經》為底本進行整理翻譯,并于2013年出版《廣西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書庫·典藏壯族師公經唱故事傳說(第2集)》,全書采用標準壯文與漢文互譯的方式編排,書中的《唱西游記》主要講述唐僧師徒如何相聚及取經的經過,而《唐僧請經》則著重講述唐僧到西天后如何請經和回程中的遭遇[ 4 ]。從流傳于壯鄉(xiāng)各地的古壯字《西游記》抄本內容看,其故事情節(jié)主要分為兩大類,一是描述唐三藏師徒四人到西天取經的故事,二是講述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與古壯字《西游記》中唐僧請經的故事相比,行文異常精彩的孫悟空大鬧天宮一事則尚未論及。國外方面,日本學者磯部彰先生在《〈西游記〉受容史研究》一書中分析了《西游記》在我國滿、蒙、藏和錫伯等少數民族中傳播、演變和接受的歷史[ 5 ],但國外學者系統(tǒng)整理和研究古壯字《西游記》的成果仍較少。基于此,筆者擬以廣西少數民族古籍保護研究中心提供的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為研究資料,從文學、民族學、民俗學和語言學等角度分析該抄本的故事梗概以及與漢文百回本小說的異同點,并兼談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整理出版的價值和意義,以期為世人展現出壯漢民族文學水乳交融的印跡。
一、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的故事梗概
加貴鄉(xiāng)位于廣西河池市都安瑤族自治縣東部,東臨宜州區(qū)福龍瑤族鄉(xiāng),南和百旺鎮(zhèn)毗鄰,西與九渡鄉(xiāng)、拉烈鎮(zhèn)相連,北與拉仁鎮(zhèn)及宜州區(qū)北牙瑤族鄉(xiāng)、北山鎮(zhèn)交界,總人口中以壯族為主。加貴鄉(xiāng)《西游記》是民間歌師用古壯字傳抄并以壯語紅水河土語為主要演述語言的唱本,共有101頁4 800句歌行,抄本里沒有出現回目。抄本封面正中有八個大字,即“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由此可見壯族歌師對古壯字《西游記》的喜愛,封面左邊寫道“己未年正月十三日”,應該是重抄時間,因為壯族歌師或師公教的神職人員去世,其徒弟都會把唱本或經書燒給逝者,并留下重抄的文本以備日后之用。該抄本的紙質材料為壯族地區(qū)常見的沙紙,文筆字跡為毛筆字,行文方向從上至下,順序由右至左,每頁書寫8列,每列分上下兩句。根據該抄本結尾處的內容可知,韋有禎是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的編創(chuàng)者,其大部分情節(jié)改編自漢文百回本《西游記》中的前七回內容,故事的核心內容與原著沒有太大的差別。
抄本起頭部分闡述編創(chuàng)者是按照百回本《西游記》改編,第10至504句歌行對應百回本的第一回,其內容主要是講述美猴王出世且為求長生而出海到西牛賀州拜菩提祖師為師的過程。
抄本第505至1? 088句歌行的內容對應百回本的第二回,其梗概主要是須菩提祖師傳授七十二般變化及翻筋斗云之法給孫悟空,之后讓其返回花果山,因得知混世魔王欺壓眾猴遂前往水臟洞砍殺魔王。
抄本第1 089至1 800句歌行內容對應百回本第三回,相關內容主要是講述孫悟空因無合適的兵器可用,遂去找東海龍王求取如意金箍棒及一身披掛,之后在熟睡中其魂靈被綁到幽冥界而大鬧地府,并把自己和猴類的名字從生死簿上勾掉,龍王四兄弟及閻王不滿孫悟空的作為,就一起前往天庭告狀以奏請玉帝治罪孫悟空,但太白金星建議招安孫悟空,玉帝準奏。
抄本第1? 801至2? 400句歌行內容對應百回本第四回,其內容主要是玉帝封孫悟空為弼馬溫,后孫悟空知此官職卑微而打出南天門,并返回花果山自封齊天大圣,玉帝下旨著托塔天王李靖及哪吒三太子率領天兵天將前去捉拿孫悟空,因被孫悟空打敗而回天庭復旨,太白金星再次奏請玉帝降旨封孫悟空為齊天大圣,玉帝準奏并賜齊天大圣府一座。
抄本第2? 401至3? 088句歌行內容對應百回本第五回,其內容主要是講到許旌陽真人怕孫悟空閑中生事,遂奏請玉帝下旨讓孫悟空代管蟠桃園,之后孫悟空因偷吃蟠桃,擾亂蟠桃盛會且醉酒偷吃太上老君的仙丹而闖下大禍,待孫悟空返回花果山躲避之時,玉帝下旨派天兵天將捉拿孫悟空,雙方在花果山相持不下。
抄本第3? 089至3? 850句歌行對應百回本第六回,其梗概主要是觀音菩薩與惠岸行者赴蟠桃大會,后知孫悟空禍事緣由,便命惠岸行者前去打探軍情并助戰(zhàn),惠岸行者敗走回營,觀音菩薩接著向玉帝舉薦二郎神前去制伏孫悟空,最后在太上老君相助之下,二郎神擒獲孫悟空。
抄本第3? 851至4? ?488句歌行內容對應百回本第七回,其內容主要是講到玉帝命天神將孫悟空押至斬妖臺處死,但孫悟空毫發(fā)無損,太上老君將孫悟空關入八卦爐中,并以文武火鍛煉四十九天,而孫悟空非但不死,還煉就一雙火眼金睛并打到通明殿,后玉帝傳旨請如來佛祖來降伏孫悟空,將其壓在五行山下。余下歌行內容主要是講述重新編創(chuàng)漢文《西游記》的緣由,并勸告世人要棄惡從善、謙虛謹慎。
二、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與漢文百回本《西游記》之比較
對比分析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與漢文百回本《西游記》,兩者出現的異同之處有如下幾點:
第一,兩者故事核心內容大致相同且均以全知視角為敘述角度。加貴壯族《西游記》抄本的核心內容是孫悟空大鬧天宮一事,不管是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人物形象、人物名稱、地點以及時間順序都與漢文原著基本一致,說明性格開放包容的壯族高度認同作為中國主流文化的漢文化。全知視角敘事是古典神魔小說的基本敘事模式,這種最具普遍性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也沿用至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當中,敘述者對故事情節(jié)、人物名稱、打斗場景等了如指掌,并以局外人的全知視角來真實客觀敘述整個故事的發(fā)生、發(fā)展和結尾,偶爾對壯族難以理解的某些問題做簡潔的解釋或發(fā)些評論,如漢文原著第二回寫道:“山中又沒支更傳箭,不知時分,只自家將鼻孔中出入之氣調定”,為了更好地向壯族聽眾解釋何為“支更傳箭”,壯族民間藝人把這句話改編為“沒打更打鑼,知哪時才到;又沒雞鳴聲,拿鼻子來定”,使用“打更打鑼”這個詞既忠實再現原著內容,而多加一句公雞打鳴聲又可進一步解釋“支更傳箭”與報時有關。對于為何須菩提祖師讓孫悟空返回花果山一事,原著的原意是賣弄法術會招來禍害,孫悟空的作為不適合繼續(xù)待在三星洞,而壯族民間藝人既參照原著改編道:“你亂用法術,這樣做不好”,又在后面多加兩句唱詞道:“咱修道修仙,一定行孝順”,由此解釋和評論孫悟空不遵從師父教誨,有違傳統(tǒng)孝道觀念,其實修道修仙之人理應以清規(guī)戒律為重,此處情節(jié)略有“壯族化”的痕跡。壯族在宗教理念層面主要受到道教的影響,而在倫理道德觀念上則主要受到儒家思想的形塑。
第二,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的行文結構為五言句式并講究押腰腳韻及腰韻。漢文百回本《西游記》屬于書面文學,注重詞藻的華麗及作品的可讀性,而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內容屬于民間口頭文學,是五言句式的敘述長詩,其說唱語言處處顯示出通俗易懂的口語化特征,并注重運用壯族喜聞樂見的腰腳韻和腰韻來增添其藝術感,從而使抄本讀起來朗朗上口。腰韻或腰腳韻,即上一句的最后一個字與下一句中間某一個字押韻,如抄本第93、94句唱詞:“dit7? ta? ?蘼? k7? kjo? ?蘼? n3? ?ja ?蘼 k7? ?ju?耷2,θa ?蘼 n5? hau3? ?奕 u?耷6 do3? pi4 ”;抄本第2? 285、2? 286句唱詞:“mi2? ji : ?耷6? ni4? na?耷2? ka ?蘼 n5,jak7? tau3? fa : n3? ti : n1? ku?耷1”。腰腳韻為第一句末字與第二句中間某一個字押腰韻,第二句末字與第三句末字押腳韻,第三句末字與第四句中間某一個字押腰韻,如抄本第2? 301、2? 304句唱詞:“ti?耷5? m?捫? ?耷2? pu4? la : u4? nau2, ?揶? i6? tu2? ?諺? au2? jin6 gi5;kim1? θi?耷1? dai3? ?揶? i?耷5 ?揶? i3,fuk7? ?耷i6? jou6? h?捫? n3? tin1”。
第三,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刪減了漢文原著在散文敘事中穿插的韻文。韻散結合是漢文百回本《西游記》的典型敘事手段,原著前七回穿插的韻文共有62處,其中七言詩出現的頻率最高,賦的數量也不少,傳統(tǒng)詩、詞、賦等韻文的插入為小說增色不少,也使得情節(jié)完整順暢。壯族民間藝人在編創(chuàng)五言句式《西游記》時,就選擇性刪減大部分韻文,究其原因可能與壯族民間藝人的漢文造詣、聽眾接受能力、民族文化差異以及行文結構等因素有關,如第一回第7處韻文里的“樽罍”,這是古代一種盛酒的器具,形狀像壺;第一回第12處韻文里的“會龍”,其意思是得道;第一回第18處韻文里的“髽髻”,其義是一種綰起的發(fā)型。此外,原著前七回韻文中出現不少佛教用語,如“三乘教”“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寂滅輪回”“無相門”“色空”等。佛教主張叢林制度,不殺生,不成家,不崇拜祖先,這與壯族風俗格格不入,因而壯族人極少信仰佛教[ 6 ]。對于壯族民間藝人來說,要精準解讀和翻譯原著韻文的部分詞語有些難度,而直接引用也會導致聽眾疑惑不解,從而影響演述效果。為了不過多影響情節(jié)的銜接性與完整性,壯族民間藝人對部分情節(jié)進行重構,使之更符合生活的真實與聽眾的接受心理,如原著第三回講到孫悟空大鬧幽冥界,閻王與地藏王商量啟表奏文上天,接著提到孫悟空把大鬧幽冥界一事告知眾猴,龍王與閻王分別上表告狀,兩份表文中均表露原告的心情及所受到的刁難,但在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中,情節(jié)順序分別為孫悟空大鬧幽冥界,后返回花果山把此事告知眾猴,接著講到閻王與地藏王、龍王四兄弟分別上表告狀,其描述上表告狀的唱詞如下:“猴家的子孫,閻王不敢動;閻羅王傷心,去見地藏王;你與我打算,真要告妖仙;打砸咱陰司,幾人命歸陰;對妖猴不服,咱受他的難;龍王四兄弟,又打算告狀;個個都傷心,去告到天庭;樣樣強逼要,受妖猴的難;海中與陰司,各自都告狀”,把原著的情節(jié)與表文大致內容融為一體,此舉既簡潔明了,又保證故事主題沒有出現變異的情況,以近乎原汁原味的故事內容展現給聽眾。另外,由精美的漢語七言詩改編成五言句唱詞對于壯族歌師而言,難度不小,若稍有不慎,就出現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情況。
第四,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在部分細節(jié)中融入本民族的文化習俗。每個數都有屬于它自己的個別的面目、某種神秘的氛圍、某種“力場”[ 7 ]。數字三在壯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內涵最為豐富,節(jié)日方面,最有名的當屬每年農歷三月初三,除了對歌活動之外,三月初三還是壯族祭祖掃墓的時間點。祭拜神靈時,有些地方的壯族要燒三炷香,擺放三個酒杯、三碗米飯和三雙筷子,寓意敬天、敬地和敬祖神。壯族地區(qū)的道公、師公為死者做道場或舉行重大儀式時,必須要先敲鑼打鼓三次,方可為死者念經超度或開始進行儀式。受本民族數字文化影響,壯族民間藝人在描述孫悟空進入水簾洞打探時,就把原著講的兩個來回改成三個來回。漢文原著中講到須菩提祖師提醒孫悟空要防備著“三災利害”時,用“到了五百年”“再五百年后”“再五百年”等詞語,而到了壯族抄本中則改編為“交一五百年”“五百畢交二”“五百畢交三”等詞語來表述“三災”順序。壯族是古老的稻作農耕民族,主食以大米為主。抄本第1? 931句唱詞里有一個“mo:k7”字,其本義是淘米水,壯族喜歡把淘米水與飼料攪拌后拿來喂養(yǎng)家畜,為其補充營養(yǎng),后來這個詞的意思引申為“潲水”。原著第四回講道:“弼馬溫晝夜不睡,滋養(yǎng)馬匹”,但到了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描寫孫悟空飼養(yǎng)馬匹時,就改編為“au1? mo : k7? ha?耷3? te1? k?捫n1(拿潲來喂馬)”。此外,原著第七回描述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時饑食鐵丸,渴飲銅汁,但在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則變成“銅粥”,粥在壯語里面讀作?揶? uk7或θou6,乃壯族日常食品之一。民族認知思維方面,壯族常把肚、心與脖視作思維器官,認為人的思維活動及情感都發(fā)自這些部位,如抄本里講到須菩提祖師傳授口訣給孫悟空時唱道:“肚也各清零”,直譯是肚子很清楚且伶俐,意譯則是孫悟空記得很清楚,以此說明孫悟空聰明。
第五,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在適當保留漢文原著宗教性主題的基礎上穿插傳統(tǒng)道德觀念。在漢文百回本《西游記》的回目、詩詞、情節(jié)和人物中,都留下了若干佛教與道教的因子,所以歷代文人世士在原著宗教術語和詩詞的引領下朝著證道與談禪的評點方向詮釋小說的思想。壯族民間藝人在編創(chuàng)《西游記》的同時也適當保留原著的宗教因子,但并未過多闡釋原著情節(jié)中的宗教術語及要義,如原著第二回中講到須菩提祖師分別向孫悟空解釋“術流靜動”這四門義理的時候,就使用了扶鸞、休糧守谷、參禪打坐、戒語持齋、入定坐關等術語,但在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中只一語帶過,即“術流靜動恨”,意思是“術流靜動”這四門之道很厲害。至于原著中的仙佛名稱,抄本則基本沿用,因為壯族也信仰道教正一派,并認為道場中為亡靈超度的部分經書是唐僧師徒四人去西天請來的,如抄本中唱道:“悟空得脫身,為三藏引路;請經書回來,傳四面八方;來超度亡靈,幫百姓渡劫”,用幾句話來引入唐僧取經故事以證明所用經書文本具有權威性與神圣性,這種邏輯觀念與彝族畢摩在齋供儀式中演述西游故事是一致的。壯族民間信仰與漢文《西游記》原著宗教性主題有部分重合,所以不影響壯族對漢族宗教神祗的認知以及對部分“壯化”道教經書的理解。壯族民間藝人在抄本中穿插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主要有孝親尊師、棄惡揚善、為人正直和低調謙虛等,如孫悟空賣弄法術時,抄本里就提到“咱修道修仙,一定行孝順”來告誡世人要多行孝順之舉,對于從石卵中生出來的孫悟空而言,須菩提祖師亦師亦父;抄本講述完原著前七回之后,又在后面分別唱道:“咱人來世上,要多多行善;行惡不合理,天與地不容?!薄澳龈甙寥?,遇挫折就知;惡人有人磨,早晚要遭難;若言行老實,免受氣辛苦;胡亂爭高低,到頭反受苦?!币云诮鑼O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來勸導和規(guī)范世人的道德行為。
三、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整理出版的價值與意義
漢族題材少數民族敘事詩是各民族文化交流交融的碩果,也可以說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產物。作為漢族題材少數民族敘事詩的精品之一,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的整理出版有著多方面的價值與意義。
第一,豐富壯漢民族文學交流交融的研究資料。壯族是受到漢文化影響最大的少數民族之一。早在神話時代,壯族先民早已受到文化的影響,如漢族的伏羲女媧神話故事傳入嶺南地區(qū)之后,受其影響,壯族也把伏羲女媧納入到自己的神譜之中,并奉為再造人類的始祖。漢文化大規(guī)模傳入廣西地區(qū)始于秦統(tǒng)一嶺南地區(qū),其傳播的渠道主要有移民、戍邊、朝貢、貶謫、貿易和傳教等。經過壯漢民族長期的接觸與了解,先進的漢文化使壯族人產生了一種慕漢的思想傾向,因此,對于傳入壯族地區(qū)的漢族文學經典,民間歌師或師公都會根據壯族的歷史背景、文化情結、心理需求和審美習慣來精選相關題材并加以移植、改編和重組,使之成為民族文學交流的結晶。收集與整理壯族民間古籍可追溯至20世紀30年代,著名語言大師李方桂先生在廣西武鳴縣調查壯語時,所著的《武鳴土語》就收錄了不少古壯字的唱本,如《梁山伯與祝英臺》《姜子牙》等,首開了記錄整理壯族古籍的先河,但大部分尚未整理的漢族題材敘事唱本仍然漂流在中國文學史書之外。新中國成立以后,由于中央、廣西和云南各級政府對搶救、整理和出版少數民族古籍工作的重視,以及少數民族古籍整理工作者的努力,壯族古籍文獻整理出版工作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已整理出版的漢族題材抄本有《梁山伯與祝英臺》《孟姜女與萬喜良》《董永與五姐》《呂蒙勝》等,這些抄本的整理出版為研究壯漢民族文學交流交融史提供了寶貴的資料,也為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的整理提供了經驗借鑒。壯族古籍的整理與保護是一項專業(yè)性很強的工作,因此,在整理古壯字《西游記》的過程中可采用國際通行的“五對照”譯注方法,即方塊壯字原文、國際音標、拼音壯文、詞匯直譯和逐句翻譯互相對照。這種形式可以讓普通大眾能夠從讀音、字義、文句等角度來理解古壯字《西游記》所包含的精神實質及文化內涵等信息,也利于各界學人從文本內容和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研究漢族文學精品在壯族地區(qū)傳播的條件、時機、途徑和方式,進而探究主流文化與壯族文化的關系。
第二,傳承保護壯族語言文字。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是民間藝人用古壯字傳抄并以壯語紅水河土語為主要演述語言的民族文學典籍。語言文字是一種文化的載體,頻繁的族際交往使得不同民族的文化發(fā)生接觸與交流,并推動各自語言文字的變遷和發(fā)展。經過初步分析,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抄本的唱詞主要由壯語民族詞和漢借詞組成。抄本中的漢借詞均納入壯語語音系統(tǒng),已非原有音位,但根據借用時間層次的不同可大致分為上古層次漢語借詞、中古層次漢語借詞和近代層次漢語借詞(借源主要為西南官話)。唱詞中與上古漢語聲韻調基本對應的詞語有pe : t7(八)、θo?耷5(送)、to?耷1(東)、θa : n5(散)、pak7(北)、mak8(墨)等,通攝、山攝和曾攝等分別在上古層漢字借詞中讀作o/a : n/ak。與中古漢語語音相同或相近的詞語有l(wèi)o6(路)、θo5(數)、?揶? ai2(齊)、ta : i6(大)、fou3(府)、mi : u6(廟)、ki : u2(橋)等。與近代層次漢語借詞語音相同或相近的詞語有?揶? i?耷2(情)、mi?耷6(命)、ki?耷1(京)、θi?耷5(姓)、pi?耷2(平)、fu?耷1(封)等。
古壯字主要流行于滇桂少數民族地區(qū),是少數民族宗教典籍、民間歌謠、戲劇作品等的重要載體。古壯字又被稱為“土俗字”或“方塊壯字”,這是壯族文人利用漢字并模仿漢字六書的構字方法創(chuàng)制而成的未成熟文字。方塊壯字最早見于唐代的《六合堅固大宅頌碑》和《智城碑》,宋時已得到廣泛應用,如南宋文學家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載:“俗字,邊遠俗陋,牒訴券約,專用土俗書,桂林諸邑皆然?!保?8 ]加貴鄉(xiāng)《西游記》抄本中出現的古壯字主要是借漢字的形或音或義來表壯意,如用“名”表m?捫? ?耷2(你)、“布”表bou3(不)、“九”表ku1(我)、“的”表t?捫 k8(是)、“你”表ni4(這)等。抄本中古壯字的使用特點有如下幾點:一是以漢借字為主,自造字為輔,以表音為主而表意為輔,如自造字“扌墨”,其讀音為mop8,意思是打、捶打,此字以“扌”作意符,而以“墨”為音符,再如“手逢”,這個字是左形右聲,其讀音為f?捫? ?耷2,意思是手;二是一字多音多義,如“名”讀mi?耷2時,意思是名字,而讀m?捫? ?耷2時,意思是你,“岜”讀ta1時,意思是眼睛,讀pja1時,其義為山;三是部分漢借字和自造字具有通用性,如壯語人稱代詞m?捫? ?耷2,馬山縣壯族師公唱本《董永孝唱》、田東縣壯族古歌《陽高》文本與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均使用漢字“名”來表音義,與此類似的部分漢借字還有眉(有)、斗(來)、心(心)、你(這)、時(時)、又(又)、了(完)、老(大)、各(自己)等。由此可見,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的整理出版不僅提供一批詞目和字種給壯語辭書編纂工作所用,還有利于傳承保護壯族的方言語料,進而堅定壯族的文化自信。
第三,增強壯族對中華文化的認同。認同這個詞最早是哲學的術語之一,隨后廣泛應用于心理學領域,并對民族學、文化學和人類學等其他人文學科產生影響。文化認同是民族成員在心理層面上對自己民族文化的肯定和認可,由此產生一種自我歸屬感。中華文化是我國56個民族文化的集大成,是整個中華民族的靈魂和精神標識,因此,中華文化認同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信念基礎。作為我國古代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記》早已成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漢文百回本原著傳入桂中、桂西和桂西南等地區(qū)之后,就得到當地壯族民眾的廣泛接收,并將之融入民間口頭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中。除了流傳于河池市都安瑤族自治縣與宜州區(qū)交界地帶之外,在南寧、來賓、百色和崇左等地皆發(fā)現各種古壯字《西游記》抄本,如來賓市興賓區(qū)黃芳舟先生收藏的兩份師公經《西游記》、百色市韋錦利先生收藏的師公經《西游記》以及南寧市馬山縣韋福祥先生收藏的師公經《西游記》等,上述版本內容大同小異,篇幅長短不一。壯族民眾對漢文百回本《西游記》原著的接受、吸收與改編,說明了壯族認同作為中國主流文化的漢文化,而這種認同的基礎是壯漢民族近似或相同的稻作農耕文化。田野調查材料顯示,古壯字《西游記》的流傳區(qū)域還生活著漢、瑤、苗、仫佬等民族,交錯雜居的居住特征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良好的空間環(huán)境。各版古壯字《西游記》的演述場域各異,既有固定歌圩,又有民間道場,而活動參與者不僅有壯族,還有精通壯語的其他兄弟民族,他們共同欣賞歌師演唱古壯字《西游記》說明了壯族與其他民族相互認同各自文化、壯族對本民族文化的自我認同以及各族對中華共性文化的認同。古壯字《西游記》抄本以古壯字來表音義,如沒有系統(tǒng)學習過古壯字則無法理解其內涵,因此,科學整理出版該抄本有助于擴大受眾范圍,并使之成為增強壯族認同中華文化的精神源泉。
概而言之,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改編自漢文百回本小說原著,其字里行間蘊含著豐富多彩的內容,對古籍學、文學、民族學、語言學、歷史學和文字學等學科均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和參考價值。加貴鄉(xiāng)古壯字《西游記》的整理出版必將豐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璀璨寶庫,并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文化滋養(yǎng)。
參考文獻:
[1]? 譚仕光.壯族取經故事的特色[J].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2):78-81.
[2]? 侯紅良.壯漢文化認同與壯族文化品性[D].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08:26.
[3]? 梁庭望.壯族原生型民間宗教調查研究[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342.
[4]? 韋達,黃善華,李世政.廣西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書庫·典藏壯族師公經唱故事傳說:第2集[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2013:1-120.
[5]? 磯部彰.《西游記》受容史研究[M].東京:多賀出版株式會社,1995.
[6]? 梁庭望.壯族文化概覽[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2018:255.
[7]? 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209.
[8]? 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校注[M].嚴沛,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111-112.
[責任編輯:王妍]
The Content and Value of the Text of Journey to the West in
the Ancient Zhuang Language in Jiagui Township, Guangxi
LAN Changlong1,HUANG Qin2
(1.College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Guangxi Minzu University,Nanning 530006,China;
2.College of Tourism and Culture,Nanning Normal University,Nanning 530001,China)
Abstract:The text of Journey to the West in the ancient Zhuang language in Jiagui Township, Guangxi, is an important cultural classic of the Zhuang nationality. Its core story was adapted from the first seven chapters of the hundred-chapter version of Journey to the West in Han language,namely,the plot of the Monkey King Making Havoc in Heaven. In comparison, both versions take the omniscient perspective as the narrative angle, but the main difference is that the Zhuang version belongs to folk oral literature, which is a five-character narrative poem emphasizing rhyme and leonine rhyme. In the process of adapting the hundred-chapter version, the Zhuang folk artists deleted the verses interspersed in the prose narration of the original work, and integrated the Zhuang cultural customs and traditional moral concepts. The collation value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of the text of Journey to the West in the ancient Zhuang language are mainly reflected in three aspects, namely, enriching the research data of the literary exchange between the Zhuang and Han nationalities, inheriting and conserving the Zhuang language and characters, and enhancing the Zhuang nationality's recognition of Chinese culture.
Key words:ancient Zhuang Language;Journey to the West;exchange and blending of literary;Chinese cultural identity;sense of community
收稿日期:2022-10-17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滇黔桂越邊區(qū)百部珍稀土俗字文獻收集譯注與研究”(21&ZD308);2022年度國家民委古籍整理研究重點項目“古壯字《西游記》影印譯注”(2022-GMA-029);2022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科研基礎能力提升項目“海洋強區(qū)建設背景下廣西北部灣地區(qū)海洋非物質文化遺產系統(tǒng)性保護研究”(2022KY0359)
作者簡介:藍長龍(1985-),男(壯族),廣西馬山人,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博士后科研流動站全職博士后,博士,主要從事壯族古籍文獻整理與保護研究;黃勤(1982-),女,廣西賓陽人,南寧師范大學講師,博士,主要從事民族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