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尚明
一
“開凌了,開凌了!”在心里每天不知念叨多少遍“九九節(jié)氣歌”的漁民余老大,扳著指頭終于數(shù)來了他心心念念“七九河開,八九雁來”的日子。這不,“二月二”剛過,他便趁著“龍?zhí)ь^”的好兆頭,挨家召集起了同在黃河入??诖螋~的東平老鄉(xiāng)。余老大心里清楚,對他們這些遠離家鄉(xiāng)的漁民來說,“七九”“八九”可是非常重要的日子,也就是說新年開春后,迎來了捕撈“開凌梭”的黃金季。
時令剛捱近“七九”,被冰雪凝固的黃河就開始松動起來。在春陽的照射下,幾經(jīng)春風春雨的敲打,黃河便發(fā)出了“咔嚓咔嚓”的爆裂聲,這是開河解凌了。于是,大大小小、橫七豎八的冰凌閃著刺眼的寒光,前呼后擁地翻滾著撲向了渤海灣。
余老大他們當然知曉,黃河開凌后,生長在渤海灣里的梭魚開始騷動了,也只有黃河開凌后至驚蟄前的十來天,它們才享有“開凌梭”的美譽。這是因為,在河海交匯處的渤海灣里,休眠、蟄伏了整整一個冬季的梭魚,因內(nèi)臟早已清空,開始活躍、覓食,這時的梭魚,肉質(zhì)是最為肥厚鮮美的,當?shù)刈怨啪陀小笆秤瞄_凌梭,鮮得沒法說” 的說法。自然,這“開春第一鮮”,也就成了當?shù)厥忻褛呏酊F、爭相搶購的美味佳肴。
初春的黃河,像極了黃河口農(nóng)家剛剛過門的小媳婦,她們都是把溫柔、賢淑的一面極力展現(xiàn),根本不好意思使性子。而此時的大海,也一改往日狂風大作、波翻浪涌的火爆脾性,變得風兒柔柔地吹,浪花輕輕地搖,活脫脫像一位日夜盼兒歸的慈祥母親。也許,大海是善解人意的,與她朝夕相處的漁民,離開她已是漫長的一個冬季了,一年又一年,她那樣無私地養(yǎng)育著一代又一代漁民,現(xiàn)在與她久別了的漁民就要歸來了,她怎能不欣喜若狂?怎能不展開溫暖的懷抱迎接呢?
漁民早已憋足了勁,趁著這風和日麗、波平浪靜的大好春光,一定要好好在海里狠狠撈一把,如果運氣好的話,一網(wǎng)下去,捕撈上來的“開凌梭”足足能趕上平日里個把月出海的收成,最差一網(wǎng)也得捕撈個二三百斤。想想,哪個不是心里樂開了花!
“開凌了!開凌了!”余老大抬頭望了一眼爬到桅桿高的太陽,又轉(zhuǎn)身看看平靜得像在酣睡的大海,興奮得扯開嗓門,挨船叫喊起來。不多時,寂靜的漁港沸騰了,那船艙頂、桅桿上拉滿五彩旗的漁船開始起錨收纖,在余老大的招呼下,一艘艘漁船徐徐蠕動起來。很快,漁港碼頭、黃河口岸、渤海灣畔,憋悶了一冬的漁民亮開大嗓門,吼起了他們自編的號子:嗨哈哈嘞,嗨哈哈,海闊任高飛喲,東升迎旭日喲,落霞惹人醉喲,破浪辛勞作喲,滿載平安歸喲……
隨著這震天響的號子,那一艘艘蓄勢待發(fā)的漁船,像拉滿弦的弓箭,齊刷刷駛向了那片湛藍的海域……于是,平靜的大海上彩旗招展,浪花飛濺,那密密麻麻的漁船在大海上劃出一道道不規(guī)則的弧線,在春陽的映照下,那層層疊疊的弧線勾勒出一幅妙不可言的耕海牧魚圖!
我佇立漁港碼頭,目送著漸行漸遠的漁船,直到那漁船、那耕海牧魚圖在我的眼里緩緩地消失……
二
早已不見了漁船的蹤影,可我的腦際總回放著余老大奔忙的身影,耳畔總回響著他的嘶吼,那隨風飄蕩的五彩旗,也總在我的眼前飄來蕩去。驀地,我的心緒飛到了遙遠的青藏高原,想起了在那片圣潔的土地上,藏族同胞拉起的經(jīng)幡和風馬旗?!叭松怨湃罂?,打鐵、撐船、磨豆腐”,我想,作為長年出海捕撈、在風浪里刨食吃的漁民,那拉滿船的五彩旗,不同樣與萬里之遙藏民族拉起的經(jīng)幡、風馬旗息息相通嗎?不同樣蘊含著祈求神靈佑護、賜福平安的意思嗎!
這時,緩過神來的我,靜心凝視腳下這個有著好聽名字的碼頭——紅光漁港碼頭。它位于山東東營墾利區(qū)的一個黃河入海處分支——永豐河入海處,距東營市中心城防潮堤二十多公里,分為南、北兩個碼頭,全長1500米,港池面積5萬多平方米,可???0馬力以下漁船300多艘。怪不得趕海歸來的漁民把返港稱為“回家”,漁港不正是漁民們休養(yǎng)生息、安身立命的幸福家園嘛!
余老大,其實只不過三十出頭,人們之所以叫他余老大,這其中還有一段辛酸的經(jīng)歷呢。余老大的祖上世代務(wù)農(nóng),那年,他高中畢業(yè)后,順利地考上一所師范大學,學成歸來后,他又順利地被家鄉(xiāng)的教育部門錄用為一所中學的教師。
前些年,在村里當了一輩子村主任的父親,率領(lǐng)村里幾十個老少爺們來到黃河口當了漁民。父親可是鄉(xiāng)親們的主心骨呀,大伙很自然地尊稱他為“老大”。那一年,也是捕撈“開凌梭”的季節(jié),因為這些人尚不識開凌時黃河和大海的習性,他們駕駛的一艘漁船被冰凌擊穿。父親不顧月黑風高、雨雪交加,發(fā)動漁船前往出事現(xiàn)場施救。不承想,在牽拉著破損的漁船返回途中,一波攜帶著冰凌的巨浪打來,父親的漁船被打翻,穿著厚厚棉衣的父親墜入了滿是冰凌的大海。
三
料理完父親的后事,余老大送走一波又一波前來幫忙的鄉(xiāng)親后,看到空蕩蕩的老屋,看著鏡框中正在注視著自己的父親遺像,他本已哭干了的眼睛又濕潤了,腦海里放電影一般又想起了父親。父親這一輩子實在太苦了,年幼喪父,30多歲才娶妻。生他時他娘遭了風寒,沒待他滿月就撒手人寰。為了撫養(yǎng)余老大成人,父親又當?shù)之斈铩T谒挠洃浝?,父親沒買過一件新衣裳,沒吃過一頓熱乎飯。父親擔心他受委屈,謝絕了一個又一個勸自己續(xù)弦、前來提親的好心人,父親硬是獨守了幾十年空房。
當父親聽說黃河口一帶漁業(yè)資源豐富,尤其是近些年,黃河口濕地已被立項建設(shè)國家濕地公園,去黃河口當漁民興許是鄉(xiāng)親們走上富裕的好路。父親坐不住了,當即開了村委會和村民代表大會。很快,父親和幾十個村民來到黃河口的紅光漁港安了家……
“一輩子辛苦謀生的父親,為什么到頭來卻葬身大海?”余老大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只恨命運的不公,只怨老天爺沒有睜開眼。這一夜,從不抽煙的他足足抽了整整一盒煙,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次日,當他說要辭去教師工作去黃河口當漁民時,妻子驚得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叭缃裾曳莨ぷ鞫嚯y,你當老師,親戚朋友、十里八鄉(xiāng)哪個不羨慕!你不為我和孩子想想嗎?你為啥要當什么漁民,受那份罪?”妻子幾乎歇斯底里了。
余老大不為所動,只是反反復(fù)復(fù)說一句話:“我不為別的,只為死去的父親,只為能時常陪伴我的父親,只為了父親未了的心愿!”
妻子了解他的脾性,終是拗不過他,只能默默地為他打點行裝。余老大來到黃河口,成了一名漁民。
在日積月累的接觸中,在一次次出海捕撈中,也許因為他膽大心細有文化,也許由于他做事干練主意多,慢慢地,他就成了漁民新的主心骨,漁民也就把曾經(jīng)冠給他父親的“老大”名號,用在了他的身上。
隨著潮起潮落,一年又一年,黃河入???,渤海灣畔,在漁民中間,三十出頭的余老大的名號越發(fā)地響亮起來!
四
這幾日在東營當?shù)氐乃a(chǎn)市場,形似木梭、青脊白腹、鰭翅橙紅、活蹦亂跳、大大小小的“開凌梭”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我知道,這是余老大他們那些出海的漁民陸續(xù)歸來了。
每天,水產(chǎn)市場上購買“開凌梭”的人前擠后擁,這時候,人們誰不想可著勁地嘗嘗這“開春第一鮮”呢?
見此情景,我心里驀然生起想見余老大的沖動。恰逢周末,我毫不遲疑,驅(qū)車前往。剛剛出海歸來的余老大他們,看到我立馬熱情地圍攏過來,有人說,迎來了捕撈“開凌梭”,迎來了最大最好的春季;有人說有余老大帶領(lǐng)我們捕撈,比以往收成多得多;有人說照這個收成,到年底回老家蓋棟小洋樓不用愁;有人說,不用到年底就能回老家娶上媳婦了。這時,不吭不響的余老大湊到我的耳邊悄聲說,下個月,我那媳婦也辭掉幼兒教師工作來當漁民了!
有個漁民大嫂告訴我,“開凌梭”的烹飪方法千變?nèi)f化,如果認為自己是個懶惰的人,那么你就拿幾條“開凌梭”,不用刮鱗也不必破肚,直接放水文火慢燉。很快,一鍋乳白色的湯汁夾雜著鮮香慢慢彌漫開來。抿一口湯汁,嚼一口魚肉,那真叫一個鮮!
當然,“開凌梭”還可以醬燜、紅燒、清蒸、油炸……無論哪一種吃法,都能極大地挑逗起你的味蕾,使你大快朵頤、欲罷不能。
真的很巧,每年“開凌梭”上市之際,恰逢我的生日。我生日這天一大早,妻子總會從水產(chǎn)市場買來幾條“開凌梭”做給我吃。今年,她特意做了一道“開凌梭燉豆腐”,寓意為余生永遠幸福!
只見妻子麻溜地將魚洗凈斬段,然后加上蔥姜、料酒,腌制20分鐘后,起鍋燒油。放入魚段,待兩面煎黃,便放入蔥、姜、蒜連同豆腐一起加水慢燉起來。千滾豆腐萬滾魚,這美味在當?shù)貨]有不懂的。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妻子起鍋開飯,一剎那,我的周圍氤氳著一種鮮香濃濃的幸福氣息……
我開心地品嘗著妻子精心烹制的“開凌梭燉豆腐”,味蕾告訴我,它還品出了另一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