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池

陜西人愛打鼓，尤其一入臘月，一馬平川的關(guān)中大地被薄薄的青綠覆蓋著，萬物瑟縮蟄伏。只聽一聲鑼鼓響，腳下這片雄渾的土地即刻抖擻鬧騰起來，快過年了。

沒人說得清他們是從幾歲學(xué)會打鼓的，好像一個鼓點響起，全身所有關(guān)于鼓聲的記憶細胞便被瞬間激活，關(guān)于春節(jié)的序幕就此拉開。在陜西關(guān)中，毫不夸張地說，幾乎家家有鐃鼓，戶戶有人敲，婚喪嫁娶，逢年過節(jié)，怎少得了鑼鼓助陣。這里村村有聯(lián)誼、年年可競技。這里的鼓點鏗鏘有力、簡潔明快，稍一用心就能記住，也便于代代傳承。

在我們秦莊，一入臘月，村東頭的老年活動廣場上就熱鬧起來。領(lǐng)頭的秦叔早早帶著一群老少爺們兒打開村委會大樓最里間的一處倉庫大門，搬挪出靜置大半年的鑼、鼓、鐃。心細的會拿塊抹布拭去浮塵，糙點兒的索性用衣袖、手掌抹掉鼓槌、鐃上的灰塵，春節(jié)的敲鑼打鼓節(jié)目又要在這里排練了。

秦叔過去是村支書，權(quán)威使然，讓他這個年過六旬的老人依然能把持著大鼓槌。要知道鑼鼓隊里，大鼓為王，是核心，是靈魂，其余鑼、鐃，音色清亮，是點綴，是陪襯。秦叔喜歡打鼓，好像一鼓槌甩下去，渾身那些累贅的、衰老的、虛弱的細胞就會被一股腦兒甩走。一如此刻，一槌下去，鼓面上的細微灰塵跟著全部騰起、散去。

越到歲月末梢，年味越濃，回村的年輕人一天天多起來，年味一天天濃厚。北方臘月的白晝開始拉長，吃罷晚飯，秦叔總會準點來到廣場開始練習(xí)打鼓，一聲接一聲，慢慢變得響亮，鑼鼓隊開始慢慢壯大。等到暮色四合時，每面鑼、鼓、鐃便都有了自己的主人，三種樂器配合默契，預(yù)熱了又一個春節(jié)。

一歲一年，敲鑼打鼓，人生無非聽這不足百十來場鼓點聲。眼見一群從穿開襠褲就敲鑼打鼓的伙伴，一個個變成兩鬢斑白的老漢，秦叔偶爾心生感嘆。只待鼓點一響，幾個合拍敲打下來，相熟的老伙伴們就又有了曾經(jīng)的默契。

春節(jié)的鼓點自帶喜慶歡悅，新接力的鼓手自然是兒孫輩。這些平日里混跡在他鄉(xiāng)的后生們，到底是年輕氣盛，一個鼓點下去，就像砸中你的心臟，過快、過狠，一點也不照顧老年人們的鼓點韻律。

這年春節(jié)，沒打幾天鼓，秦叔就有點躁了。村頭傍晚的鼓點聲總是停停打打，斷斷續(xù)續(xù)。

“沒王法了！”一回家秦叔就把鼓槌丟在沙發(fā)上，氣得坐在馬扎上抽起煙。

“怎么了，爸？”已經(jīng)放假兩天的女兒睜著一雙大眼睛瞅著問，“今天怎么收工這么早？又被那幾個小毛孩氣著了？”

“可不是！都說了要慢，要慢，那幾個簡直要了我們這些老一輩人的命！”

“爸，我有個建議，要不讓我代您會會他們？”女兒狡黠地瞅著秦叔。

秦叔是了解自己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兒的，愛打鼓約莫是學(xué)自己，全然不似自己那個書生氣十足的兒子。說到兒子，秦叔倒是有點小驕傲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做了省臺記者。可惜兒子鼻頭常年被一副眼鏡壓著，不是打鼓的料，一鼓槌下去，真怕把眼鏡震飛了?？膳⒛霉拈?，力度怕是不夠吧？他正沉思著，女兒已經(jīng)“嗖”地拾起鼓槌跑出房門了……

春節(jié)一天天臨近，廣場上傳來的鼓聲開始一點點齊整、響亮，夾帶著幾分歡快。秦叔索性就此放手，靜靜地成為圍觀群眾中的一員，看著女兒的發(fā)辮跟著鼓槌一起飛揚，再飛揚。

大年初一清晨，鑼鼓隊正式登場表演的時刻到來。隨著村頭廣場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脆生生地響，一個鏗鏘有力的鼓點砸向鼓面，新春第一響破冰！

轟隆隆的鑼鼓隊緩慢前行，打頭陣的是舉彩旗的學(xué)生方陣，緊隨其后的是村里的一群老嫗，她們虔誠地端著盛放蠟燭、香、花饃的食盤慢慢前行。

隨后便是鑼鼓隊了。領(lǐng)頭的“鼓王”被一輛卡車載著緩緩行駛?！肮耐酢彼街帟兄骷曳疟夼谙嘤龅接刑硐驳娜思?，卡車停歇，“鼓王”逗留著敲打片刻，主家會拿出煙、酒、糖、果以示感謝。偶爾有人也會拿出緞面被單為鼓手們披紅掛彩，期盼來年喜氣綿長。

當然，大年初一，所有的鑼鼓都會被重新描紅一遍，所有的鐃、鑼都要換上新的紅把繩，所有鑼鼓隊成員都會穿上金色緞面表演服，整支隊伍宛如游行的亮眼錦鯉。

今年的“鼓王”依然在老秦家，不過這次是老秦的女兒。此刻她正一身紅裝，揮舞、轉(zhuǎn)身，不時將身板連帶紅纓鼓槌一起甩向鼓面，像掛帥親征的女將。“鼓王”身后緊隨九面直徑一米左右的小鼓，分別由九輛三輪車載著，打鼓的是清一色的年輕后生。年輕人到底是沒有妥協(xié)，依然將鼓點追得歡快。夾道的兩排老伙計們一臉憨笑，準點打鑼、合鐃，追著伴奏，完成一段段節(jié)奏簡單明快的鑼鼓表演。

沒有人注意，就在鑼鼓喧天的隊伍如長龍般蜿蜒在秦莊街頭時，秦叔的兒子正操控著一臺無人機盤旋在“長龍”上方，并開啟視頻進行直播，將這場上演于關(guān)中農(nóng)村街頭的年俗好戲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

仿佛一夜之間，鑼鼓隊火了，秦莊火了，這些都超出了秦叔的見識范圍。人們討論著關(guān)于鑼鼓的記憶，分享各自家鄉(xiāng)的民俗故事。只是網(wǎng)絡(luò)無新事，也許過完這個春節(jié)，關(guān)于秦莊打鼓隊的熱度又將被新的話題掩蓋，但經(jīng)此一事，盤桓在秦叔心頭多年的郁結(jié)解開了……

年是傳統(tǒng)習(xí)俗的代代傳承，歷史車輪的前行必將帶走一些陳腐，帶來更多鮮活，而秦叔心中摯愛的鑼鼓作為關(guān)中年俗的一項重要元素，正在被自己的后人以全新的方式傳承發(fā)揚下去。它是關(guān)中年俗中永不消逝的背景音樂，渾厚響亮，歲歲年年，不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