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一本書,是一個孤獨癥患者的媽媽寫的。她有獨立而強大的思考力,因為孤獨癥患者無法陳述內(nèi)心,所以她每天像破案一樣思考孩子行為里潛藏的迷霧,努力理解生命的深不可測。她不受機構(gòu)里固定程式的干擾,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教孩子。她給孩子設(shè)計了各種游戲,自創(chuàng)卡片教學(xué)法;她一遍遍地自說自話,用寬松的方式去影響孩子;重過程而輕結(jié)果,“因上精進(jìn),果上隨緣”,對孩子的進(jìn)步、退步都以平常心對待,淡然說對錯就可以,不做強烈的褒貶,不盛贊,不怒罵,不在乎。
這個方式,我覺得不僅是愛孩子的智慧,更是廣義的愛的智慧。
比如有的人,個體氣息非常強勁,總是極為熱烈地贊美和激憤地批評,至于褒貶,只看你與他自設(shè)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吻合度。說白了,他的批評和表揚其實是一回事,因為他掌握了定義權(quán),而你,只能拼命一邊揣測一邊接近他設(shè)置的標(biāo)準(zhǔn),否則就要被勒令修改,硬是把生命這一場落墨天地間的自由寫作,給碾壓成服從他人意愿的應(yīng)試作文。
生命至大的喜悅,是創(chuàng)作的快感,所以我一直覺得做藝術(shù)類工作或?qū)懽魇菢O幸福的,因為這種工作不只是當(dāng)工具人,而是讓天地生出未曾存在過的精神風(fēng)景。而每個人都能擁有的創(chuàng)作機會,就是創(chuàng)造自我,它會讓人從心里生出幸福感。這個創(chuàng)作權(quán)利一旦被剝奪,人是無法從迎合他人的標(biāo)準(zhǔn)中獲取幸福的。
不盛贊,不怒罵,不在乎。這是留有活動空間的愛的智慧。
我的女兒皮皮回家常會告訴我她的一些動向(選課,選專業(yè)老師之類),我都回答說,按你的意思辦。她不說的,我也不問,任由她關(guān)上心門。我沿襲了我媽對我的方式:主意你拿,我只管在外圍配合。我很年輕時做的人生抉擇,有對有錯,我媽都沒有硬性干預(yù),我承擔(dān)后果的同時,非常感激我媽,自主的生活,真的比被控制的、所謂正確的生活更重要。我之所以能一再挨過苦厄,奮起重建生活,就是因為“主權(quán)”始終在我手上,沒有被掠走,這是我的人生。
嚴(yán)格管控,確實會讓一些孩子短時獲益,但長遠(yuǎn)來看,被架空自我的孩子是極度痛苦的,他們是真正錯失了人生的“空心人”。青春期是孩子自我意識的重要發(fā)育階段,母親遲早要退場,只有這個自我,才是將來為他的人生掌舵,與世間困苦戰(zhàn)斗、確認(rèn)自我價值的武器,一定要好好培護(hù),讓它發(fā)育壯大,照護(hù)孩子一生。我總對皮皮說:“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專心拼搏就行,不要顧及我。我的意向不重要,你不是為我而活的。”
所有的親密關(guān)系,都如修行。“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過度熱烈濃膩的緊貼關(guān)注,會被焦慮緊張困在心牢,猶如心火焚燒,也將他人拖入無邊火宅。有人談到泡茶技藝:備好茶具和茶葉,先用熱水燙壺,與此同時,去燒開水,在水滾開時倒入茶壺,用杯墊蓋住茶杯小燜,冬天則包上厚布。接下來,“不攪拌,不擾動,讓茶葉在水里自己起落,舞動,然后靜下來,緩慢釋出香色”,“茶會自己完成自己,因而,人最要緊的,就是不要對它多事”,“泡茶唯有等”。
這也是行文、為人、交友、育兒之道。種子有其自帶的完整生命流程,我們只需培土澆水,接下來,就是把“我”挪開,不要拼命散發(fā)“我”的氣味,去干擾一個生命的生長周期。
愛,之所以艱難,就是因為信心的不易得,愛必須包含對生命的信任——我們要相信,生命自會完成它自己。皮皮是個比較奇特的孩子,極其敏感:你遞給她一杯水,她就能喝出這個杯子之前裝過的飲料的殘味;乘坐網(wǎng)約車,馬上就聞出之前的乘客吃過韭菜,立刻皺起小眉頭;他人最小幅度的言行,都能讓她思緒紛紛。我給她做高敏感型人格測試,十四條全中。但對世界感應(yīng)如此豐沛的皮皮,和大多數(shù)熱烈不羈的藝術(shù)生卻不太一樣,她理性冷靜,喜怒不形于色。從幼兒期開始,她就是一個沉靜的寶寶,熱愛獨處,總是一個人搭積木,很少糾纏大人,不怎么需要陪伴,睡醒了會含著手指自己玩,幾乎沒有一般小孩常會有的特別絮叨黏人的那個階段,以至于我爸爸擔(dān)心她有孤獨癥,但她說話、走路都比一般小孩早;話語寥寥無幾,但與人互動準(zhǔn)確到位,明顯沒有功能障礙,只是不愛使用這些功能而已。
有時,連我都會覺得她很陌生,像在白色大霧中,一些未知的因子凝結(jié)成了我女兒,我看不清她的形狀。我是如此熟悉她,我記得她生下來時粉色貝殼一樣的小指甲,和嬰兒很少有的密密的長睫毛,可是,我常常被覆蓋在她表情的陰影之下,怎么也捉摸不出那陰霾從何而來,甚至不敢提問,怕剝奪她沉默的尊嚴(yán)。在愛她的過程中,比確定更多的,是無知和無力,一次次地,我走到了理解力的盡頭,止步于她的默然。
前一陣重讀《羊道》。牧人對生命的理解,未經(jīng)文明開化,因此顯得更質(zhì)樸和真實。他們給失去媽媽的小羊喂奶,給病羊抹藥,小羊也是牧區(qū)幼孩的玩伴,牧民認(rèn)識每一只羊,然后又宰食它們的肉,穿上它們的皮。他們對生死的理解,是否類似于收到和回復(fù)來自天地的一封信?作者與哈薩克族人有語言障礙,但仍能建立感情,人與天地、牛羊,也是在漫長的陪伴中,見證了對方的一生。明明是馬背上的遷徙民族,在逐水草而居的流動之中,那份不思量的泰然,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為什么母羊能在幾百只小羊中找到自己的孩子呢……我們“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原來,“不知道”比“知道”好,對于宇宙萬物,這些“不知道”,是那么珍貴,那么好。
理解,是愛的默契,但對另一個生命的不解,一任對方漂流在心靈荒島,認(rèn)領(lǐng)屬于她的那份生之孤獨,卻是在整個生命廣度上的,更浩瀚的愛。
(心香一瓣摘自微信公眾號“黎戈”,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