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其琛

1989年2月23日至25日，我作為外長以中國國家主席特使的身份，赴日本出席裕仁天皇的葬禮，在東京停留了一天半。除了參加葬禮活動和同日本政府領導人接觸外，我同前來參加葬禮的印度尼西亞總統(tǒng)蘇哈托就中、印尼關系正常化問題進行了會談，達成“三點一致意見”，從而打開了關閉23年之久的兩國外交關系的大門。這條消息一時成為東京各媒體的頭條，引起了廣泛關注。有的評論說，中國在日本東京進行了一場成功的“葬禮外交”。

“大喪之禮”

1989年2月24日上午，裕仁天皇葬禮在東京新宿御苑舉行。值得注意的是，葬禮前夕，日本國內出現(xiàn)了不少否定日本侵華戰(zhàn)爭侵略性質和為裕仁天皇開脫戰(zhàn)爭責任的言論。2月14日，竹下首相在國會回答在野黨議員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責任和性質的質詢時，竟然表示，上次大戰(zhàn)是不是侵略，應由后世史學家來評價。

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對此立即做出反應，強調指出，日本軍國主義過去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給中國人民和亞洲各國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日本當局理應采取尊重歷史事實的正確態(tài)度。

中國是日本軍國主義對外侵略的最大受害國，我國派不派人和派什么人去參加天皇的葬禮，一直是各方面關注的焦點。經多方權衡和考慮，中央決定由我作為外長以國家主席特使身份參加葬禮。

由于中國以及國際社會對日方為裕仁天皇開脫戰(zhàn)爭責任表示出了強烈不滿，2月21日，竹下首相緊急召集內閣主要成員商討對策，決定通過外交渠道向有關國家說明情況，以求得諒解。

次日，日本駐華大使中島敏次郎就竹下首相在國會答辯事向中方做了說明。他表示，竹下首相對過去那場侵略戰(zhàn)爭曾做過明確表態(tài)，至今沒有任何變化，日本過去通過戰(zhàn)爭給鄰近各國人民造成了重大損害，對日本的行為，國際上認為是侵略戰(zhàn)爭并進行了嚴厲批判，這是事實，日本要充分認識這一事實。

2月24日下午，竹下首相在其官邸會見我時表示，他對發(fā)展中日友好有著一貫的信念，強調愿堅持在日中聯(lián)合聲明和日中和平友好條約的基礎上發(fā)展兩國關系。我對他說，只有正確對待歷史，才能堅持中日友好。

實踐證明，我國政府派人參加天皇葬禮的決定，以及出席葬禮的人選，是恰當和穩(wěn)妥的，既不失外交禮儀，也有利于增進兩國關系，同時，推動日方在戰(zhàn)爭性質問題上進一步表明態(tài)度，取得了好的效果。

中斷23年的關系

在東京的葬禮上，我會晤了印尼領導人，使兩國中斷了23年的關系得以迅速恢復。這是一次利用特殊機會而取得外交突破的成功談判。

中國和印尼是近鄰，兩國之間有著長期友好交往的歷史。但是，1965年9月，印尼發(fā)生了“9·30”事件。隨后，印尼國內形勢發(fā)生了急劇變化，與中國的關系迅速惡化，直至中斷關系。

所謂“9·30”事件，根據(jù)印尼方面的報道，是指1965年9月30日，以印尼總統(tǒng)警衛(wèi)部隊第三營營長翁東中校為首的一批軍官，以陸軍“將領委員會”陰謀發(fā)動軍事政變?yōu)橛?，逮捕和打死了包括陸軍司令雅尼在內的六名將領。印尼陸軍幾名將軍立即采取反制措施挫敗了翁東中校等人的行動。

中國對“9·30”事件事前一無所知，事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也未對印尼政局表態(tài)，但印尼軍方從一開始就指責中國策劃和支持“9·30”政變，干涉了印尼內政，并發(fā)展到派軍隊搜查中國大使館商務處。到了1967年，兩國關系進一步惡化，直至10月30日，兩國外交關系中斷。

20世紀70年代后，國際形勢發(fā)生了許多重大變化，東盟對外政策也做了重大調整，東盟與中國關系開始從相互敵視走向友好合作。作為東盟六國之首的印尼，與中國的關系如何發(fā)展，成為決定東南亞地區(qū)和平與穩(wěn)定的關鍵。

1988年3月，蘇哈托總統(tǒng)在談及兩國復交問題時，放棄了原先提出的要中國就所謂卷入“9·30”事件進行“公開道歉”的要求。1989年初，印尼外長阿拉塔斯通過印尼駐聯(lián)合國代表蘇特雷斯納大使，面告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李鹿野大使，印尼將全力促進中、印尼復交進程，政府各部門的協(xié)調已經恢復，并表示想同中國外長盡早會晤。李鹿野大使答復蘇特雷斯納大使，中方贊賞印尼方為推動兩國復交進程所做的努力，中國愿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盡早恢復中、印尼外交關系。中國外長也希望盡早與阿拉塔斯外長會晤。

正是在這時，出現(xiàn)了“東京葬禮”的時機。2月13日，印尼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告知中方，國務部部長穆迪奧諾將陪同蘇哈托總統(tǒng)參加天皇葬禮。穆迪奧諾部長將同中國外長會談，并說，蘇哈托總統(tǒng)愿會見中國外長，具體安排將通過雙方駐日本使館商定。

“三點一致同意”

2月23日下午，按雙方事先商定的時間，我在印尼代表團下榻的東京帝國飯店，先會見了穆迪奧諾部長。

會談中，我先回顧了雙方近年來開展直接貿易和在柬埔寨問題等國際事務方面的良好合作，闡明了中國對當前國際和亞洲形勢的看法。

我還專門向他解釋了中國對外關系中所遵循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我說，五項原則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互相尊重主權和互不干涉內政。我們不僅在處理國家關系上是這樣，在處理黨的關系上也是這樣。我們始終認為，每個黨的事務都屬于這個國家的內政，每個國家都有權自己處理這方面的問題。中國絕不會利用黨的關系來干涉別國的內政。

我強調說，我們尊重印尼在國內所采取的原則，同樣我們希望雙方都信守國際關系中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關于如何實現(xiàn)兩國關系正?；@一目標，如果閣下認為可以討論這個問題，我建議雙方可通過各自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繼續(xù)進行討論，同時，兩國外長見面時也可商談。聯(lián)合國渠道的討論可更具體一些，為兩國外長會晤做好必要準備。

穆迪奧諾感謝我所做的說明，表示同意中方所提出的建議，由兩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就兩國關系正常化問題進一步磋商，必要時兩國外長可以直接會晤。說到這兒，他看了一下手表，主動提出休會片刻，并沒有說什么理由。實際上，他是到隔壁房間，去向蘇哈托總統(tǒng)匯報我們兩人的會談情況。大約5分鐘后，他回來了，笑著對我說：“總統(tǒng)閣下要單獨會見外長閣下?！?/p>

在那次單獨會晤中，蘇哈托態(tài)度友善，情緒很好。他表示，印尼一直遵守萬隆會議達成的十項原則，其中最根本的就是互相尊重主權，互不干涉內政，發(fā)展平等的關系。蘇哈托還表示，印尼一直是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今后在政治領域磋商時，應在我們兩國之間進行，不需要通過第三國。他贊同兩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可繼續(xù)進行接觸，必要時兩國外長還可直接會晤。

隨后，雙方商談的主題是如何向新聞界發(fā)布雙方會晤的消息。印尼方建議雙方共同會見記者，向新聞界發(fā)表一個共同商定的新聞稿。于是，我們擬定了一個關于實現(xiàn)兩國關系正?；摹叭c一致意見”：（一）雙方同意，進一步采取措施，實現(xiàn)關系正?；唬ǘ﹥蓢P系應建立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和萬隆會議十項原則的基礎上；（三）雙方決定，通過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就兩國關系正?；M行具體商談，必要時，兩國外長舉行會晤。

經商定，我們共同會見記者，由穆迪奧諾做開場白，宣布上述“三點一致意見”，然后，由我做補充說明。

這次聯(lián)合新聞發(fā)布會所發(fā)布的消息，成了次日日本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電視臺也迅速反復播映有關鏡頭。輿論界一致認為，中國同處于東盟領導地位的印尼關系正?；恰爸袊饨坏挠忠粍倮?，是一個“劃時代的事件”，對亞太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將產生巨大影響。

（摘自《外交十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