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譚學亮,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城際鐵路公司副總經理,文學碩士,高級經濟師。著有散文集《江流有聲》。
一
這里的山路十八彎,這里的水路九連環(huán);
這里的山歌排對排,這里的山歌串對串。
十八彎,彎出了土家人的金銀寨;
九連環(huán),連出了土家人的珠寶灘。
……
1999年,風風火火的土家妹子李瓊,就以這樣一曲高亢明亮火熱的《山路十八彎》,唱紅了萬眾矚目的春晚,唱響了大江南北的耳朵,也讓那遙遠的鄂西土家山寨,向世人洞開了一扇新的神奇神秘的門扉。
隨著李瓊的獨特歌聲,家鄉(xiāng)的武陵、巫山、大巴等一座座巍峨的大山,長江、清江等一條條神奇的大河,連同那一切的一切,似乎向著你,撲面而來,入眼,入心,入腦。
遺憾的是,歌中的世界雖然美好,卻依然只是詞作家眼中的山寨,土家人的現實生活,遠沒有如此的詩情畫意。
對于鄂西土家人來說,詩化的“十八彎”和“九連環(huán)”,現實中其實是連綿不斷的上坡下坎,是翻山越嶺的左右盤旋,是“望山跑死馬”的近在咫尺,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的“蜀道難”,是你似乎永遠也別想走出去的綿延不絕的群山大川。
土家之困,首先困之于山。每次出山,都無異于一次艱難的長途跋涉。記憶中的首次武漢之行,便讓我深味其苦其難。
二
那是1987年的一個冬日,借“廣播英語函授課程”結業(yè)之機,我第一次走出山外,赴省城武漢參考。
那天凌晨四點剛過,我便匆匆擠上了每天唯一的一趟班車,從楊柳池出發(fā)了。不久前下過大雪,街上時見還沒化完的大小雪堆,車廂里也寒氣逼人,讓人不得不縮著脖子。
汽車低鳴著馬達,晨霧朦朧中緩緩爬升,先小心翻過遍野皆白的大山埡,然后一路盤旋而下,谷底渡過茫茫清江,再“哼哧哼哧”爬上寒風蕭蕭、積雪盈尺的草池堂,一路溜滑到野三關的楊叉壩,準備換車時,已是半天過去了。
那天的運氣似乎不太佳,從成都、重慶、恩施等方向前往武漢的汽車竟然趟趟滿員,任憑我等企立北風,翹首熱望,招手頻頻,它們卻視而不見,屁股上吐著熱氣,揚長而去。路邊污黑的雪泥更趁我們不備,亂濺人一身,讓人又氣又惱。
也不知等到午后何時,我才終于趕上一輛肯停下來載上我的汽車。當然,只有站票。好在走前受同事之托,要將一床棉被帶往武漢送給親人,那床捆成方塊并有彈性的棉被,便成了我棲身客車過道的上等座席,陪著我一路顛簸前行。
那一天,汽車沿著千山萬壑間的老318國道逶迤東行,一路都是爬不完的坡,下不完的坎,轉不完的彎,更有擔不完的心。等到百轉千回,終于鉆出崇山峻嶺的腹地,紅花套渡過長江,漸漸進入平坦的江漢平原,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但見四野蒼茫、燈火明滅中,我們的汽車“嘎”的一聲,停進了一家院子。那地名叫“董市”,枝江所轄小鎮(zhèn),距武漢尚有300余公里之遙,故此我們不得不在此喘息一晚。
第二天的車上依然擠擠歪歪,一路挨到潛江,才好不容易在最顛簸的后排,搶到一個正式座位,不用歪在過道上左搖右晃了。臨近傍晚時分,才終于抵達武漢。
遙遠的省城,崎嶇的國道,幸運的棉被,無奈的留宿……充滿酸甜苦辣的這一切,讓我對首次出山之行記憶猶新。
三
鄂西土家出行難,難在交通實在太落后。我因遠在異地他鄉(xiāng),回家之路也就變得更遠更難,窘迫得讓人難以置信。
記得當年扎根瀟湘,重新就業(yè)后,有事需要回家一趟,前去請假時,我就遭遇過一段難忘的往事。
人事部的李主任是位美女,問清我的回家緣由,又知我家在外地,便大度地一揮手,“好吧,準你一星期?!?/p>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她:“不行!一星期只夠我在路上跑!”
李主任忽閃著美麗的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看著我,就像突然發(fā)現面前多了個外星人一樣,疑問更像連珠炮一般,“咚咚咚”射了過來:“什么?一個星期只夠你走路?你到武漢有多遠?你知不知道一個星期可以從國外打個來回?”
我只好苦笑著告訴她:“問題是,我的家在鄂西不在武漢呀!我那老家,真比去國外還遙遠、還不方便呢!你若不相信,我請你前去實地考察一趟!”
見李主任將信將疑,我便掰起手指頭,向她一一詳解回家之路:第一天從長沙到石門,第二天從石門到鶴峰,第三天從鶴峰趕到金果坪集鎮(zhèn)……
“然后呢?”李主任忍不住追問。
“然后再步行半天,從拉薩河谷的集鎮(zhèn)開始步行,一路陡坡爬到珠穆朗瑪峰腳下,回家吃晚飯呀。”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李主任似乎找到了破綻,“那來回也只需六天呀?”
我便釋疑說:“返程時需提前一天趕到集鎮(zhèn),才能趕上次日凌晨四點就出發(fā)的班車,時間上便多了一天,加起來就是整整一星期!”
李主任聽信了我的解釋,自然多給了幾天假,以后也比照辦理,還不時會笑話我一句:“你的家,真比國外還遠!”
其實我并沒說半點假話。一個星期,已是我所需的最短在途時間。
我也一直在想:“何時才能回家不比出國難呢?”
四
幸運的轉機出現在21世紀之初。
2003年12月1日,數省百姓苦等苦盼百年之久的宜萬鐵路,在規(guī)劃中的恩施火車站,舉行了隆重的開工儀式。
2004年8月20日,滬蓉西高速公路宜昌至恩施段,也在恩施市白楊鎮(zhèn)正式開工。
于鄂西土家人而言,這是兩個永載史冊的大喜日子!
當然,更須加上的,是特別漫長的等待和盼望后,它們勝利通車的日子。那就讓我們一并記住它們吧:
2009年12月19日,歷時5年有余的滬蓉西建成通車;
2010年12月22日,歷時7年有余的宜萬建成通車。
一條鐵路,一條高速,竟然猶如兩條并行的巨龍,前搭后趕趟兒一般,一下子全游進了武陵大山。
而我更感幸運的是,它們都在距我老家最近的野三關,設了車站或出入口。
我回家的路,明明白白地變近了!
那年年底驅車回家,第一次不走彎來繞去、翻山越嶺的318國道,第一眼看見并穿過“滬蓉西”橫跨公路的巨大牌匾,第一步駛上它那寬闊平坦、簇然一新的柏油路面,真是別有萬千情愫在心頭。
毫不夸張地說,它也是我漂泊異鄉(xiāng)20年的苦苦期盼啊!
不說別的,單說從今往后,我的回家之旅,就會由以前兩頭黑的三四天,變成如今的八九個小時。
這該是一種何等的巨變呢?!
五
只是沒等我從最初的激動和喜悅中回過神,小車已“嗚嗚”歡叫著,飛快駛進了殷家?guī)r隧道。
這是滬蓉西的第一座隧道,長不足兩千米,卻像一張價值不菲的門票,引導我們進入了長達320公里,由一座又一座橋梁和隧道組成的交通大觀園。
據新聞報道,滬蓉西有橋342座,隧道44座,橋隧占比67%,不得不讓人一次次嘆為觀止。
一年后通車的宜萬,同樣是橋隧相連,共有橋梁253座,隧道159座,正線橋隧占線路總長的74%,可謂雄視天下,無與倫比。
宜萬和滬蓉西,都是各自領域首屈一指的“橋隧博物館”。其中從長陽榔坪到巴東野三關,短短40來公里,更是擠滿一座又一座頂級橋隧精品,就像一串鉆石項鏈,熠熠生輝。
這里有宜萬線最長隧道,長達13800多米的野三關隧道;
這里有世界最高橋墩,龍?zhí)逗犹卮髽蛑鳂蚨崭哌_178米;
這里有世界最長人工挖孔樁,深達98米的水南特大橋8號挖孔樁,相當于往地下掘進33層樓;
這里有世界最大跨徑上承式鋼管拱橋。支井河特大橋長545.54米,主跨430米,各方面施工條件極為困難,施工方法亦世界首創(chuàng);
……
要說這串鉆石項鏈上最閃亮的那粒,自然非四渡河特大橋莫屬,因為它一身就獨攬了三項“世界冠軍”:主跨長900米,懸索橋中世界首座;橋面距谷底560米,相當于200層樓高,分別超法國米約大橋和美國皇家峽谷大橋307米和290米,高度世界第一;為連接大橋兩岸,用火箭把兩根1000多米長的先導索拋送到峽谷對岸,亦開世界建橋史先河。
這一處接一處的建設奇跡,造就了雄奇瑰麗的滬蓉西和宜萬,也抓牢了沿途百姓、四方游人和過客的心。
有趣的是,頭幾回走滬蓉西,我還曾試圖逐一記下每座橋隧的名字和長度等,后來發(fā)現那簡直是徒勞無功。那橋梁,那隧道,實在是太多、太密、太長了,多得讓你實在記不清,密得讓你生怕一眨眼就會漏掉一兩個,卻又長得讓你忍不住心神疲倦,眼皮只想打架。
試過多次失敗后,我才悄悄放下此等執(zhí)念,只去欣賞沿途風光了。
六
雖然十余年來多次經過宜萬和滬蓉西,但每次經過,還是會被它們一次次震撼。它們地處高度遠不及青藏的鄂西高原,卻創(chuàng)造了諸多超過青藏天路的第一,不能不讓人產生深深敬意。
在地質專家眼里,成昆線是“地質博物館”,南昆線是“地質迷宮”,內昆線是“地質百科全書”,而宜萬和滬蓉西經過的武陵山區(qū),70%的地段位于巖溶強發(fā)育的喀斯特地區(qū),則是舉世公認的工程“禁區(qū)”,其地質之差、情況之復雜,遠超上述三線,難以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
姑以宜萬鐵路最長的野三關隧道為例吧。
野三關隧道被稱為“世界地質博物館”,沿途要通過近20條斷層,穿過6條地下暗河及多個巖溶管道,攻克76處巖溶巖腔,戰(zhàn)勝88次突泥、突水……
也許在絕大多數人眼里,野三關隧道的施工難度已經齊天了,但其實,如果拿它與名列宜萬線八大高風險隧道之首、被稱為建在“地下長江”上的馬鹿菁隧道相比,與先后揭示出巨型溶腔52個,其中1號溶腔被稱為“亞洲最大隧道巖溶”的龍麟宮隧道相比,與總共耗時6年、平均每天只能掘進5米、最后240米竟然掘了一年的齊岳山隧道相比,卻依然不過是小兒科罷了。
從青藏線轉戰(zhàn)宜萬的總指揮長朱鵬飛曾深深感嘆:“宜萬線設計難,施工難,管理更難,風險無處不在,挑戰(zhàn)人的生理、心理和每一根神經。”
更為重要、更不容忽視的是,這些看起來枯燥、乏味甚至冰冷的數字,其實飽含著一滴滴或咸或苦的汗水或淚水,更凝固著一腔腔寶貴的熱血,甚至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有人說,每個享用宜萬和滬蓉西的人,都應該向當年的建設者致敬。
是啊,我們要永遠記住這些把青春、汗水甚至生命獻給這兩條天路、有名甚至無名的英雄們!
七
到2020年12月,鄂西進入高速公路和鐵路時代,已分別達到11周年和10周年,仿佛彈指一揮間。
這兩條天路對于鄂西的意義,正在不斷顯現。不說別的,單是對旅游業(yè)的巨大拉動,就值得大書特書。
據官方統(tǒng)計,2009年至2019年,前來恩施的游客增了10倍,旅游收入增幅更高,達18倍。2019年,來恩施的游客達7118萬人次,是本地人口的17倍。
這真是一個喜人又驚人的數字!其背后隱含的巨大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意義,更是不言而喻。
因為有了這兩條天路,“仙居恩施”終于走出深閨,名氣也變得越來越大,恩施大峽谷、利川騰龍洞、巴東神農溪、建始地心谷、鶴峰屏山峽、宣恩獅子關、咸豐坪壩營、來鳳仙佛寺等一大串風景名勝區(qū)早已名聞遐邇,耳熟能詳,旺季更是人滿為患,一床難求。
在我身邊,也有不少朋友紛紛慕名前往鄂西,有的還希望我去當導游,讓我心里癢癢,卻又有幾分緊張,生怕家鄉(xiāng)的接待能力有所不濟,愧對了五湖四海的信任。
如果沒有這兩條天路,這一切,怎么可能實現呢?在我看來,對它們的評價無論多高,都不算過分。
相繼進山的滬蓉西高速公路和宜萬鐵路,過去十多年帶給鄂西的,無疑是前所未有的歷史性巨變。
八
回望十幾年風風雨雨,雖然步履維艱,家鄉(xiāng)卻從未停下、也不敢停下逐路之旅。滬蓉西和宜萬不過是拉通了州北的巴東、建始、恩施、利川一條線,州南的宣恩、鶴峰、咸豐、來鳳四縣,依然一片空白,嗷嗷待哺呢!
經過數年鏖戰(zhàn),2014年底,可謂鄂西第二條高速、全長157公里、共有133座橋梁和隧道的恩來(恩施—來鳳)、恩黔(恩施—黔江)通車,讓宣、咸、來三縣搭上了高速飛馳的出山快車。
高速“孤島”,唯剩鶴峰。
鶴峰因城后諸峰如鶴飛翔而得名,因為偏于一隅,交通極為落后,是全國少有的“五無”縣(無鐵路、無高速、無國道、無機場、無水運)。早日打通出山之路,成為全縣切盼。
2020年7月16日,全長48公里、共有45座橋梁18座隧道、橋隧占比61.2%、連接恩來高速、通向州城恩施、全省最高海拔的宣鶴高速終于通車,鶴峰由此邁進了高速俱樂部。
風景絕美的屏山躲避峽,總算可與四海賓朋輕松愉快握手了!
鐵路也在不斷伸展。
2019年12月26日,全長336.3公里、共有196座橋梁100座隧道、橋隧比高達77.9%、穿境而過的黔張常鐵路,把地處邊陲鄂西的來鳳、咸豐帶出了鄂西,帶向了遠方。
來鳳站附近有個村子,名字挺有趣,就叫“討火車”。村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真會“討”來火車。
在既有宜萬線上成功打造了鐵路新亮點的,是建始。
2020年10月1日,由恩施開往漢口的D5982次動車首次??啃陆ǖ母咂赫?。建始縣不但成為州內首家擁有兩座車站的縣,更為風光奇絕、重金打造的“恩施地心谷”,貼身建了一座專門的火車站。
“地心歸來不看谷”,夢想振翼不是夢!
它更大的意義,或許在于異想佳構的成功。
高坪站比鄰巴東站,公路不足50公路,鐵路不足30公里,卻能破除萬難,橫空出世,說明“金建始”成色很足,名不虛傳。
發(fā)展需要“金點子”。某種意義上說,建始和高坪站是一個發(fā)展范本,彰顯著成功的謀劃、運籌與落地的能力。
這一點,其實殊為重要。于公路鐵路乃至其他,于明年、“十四五”乃至更遠,于全縣乃至全州,莫不如此,即如逐路之旅上的神張高速、安張鐵路、恩黔鐵路、沿江高鐵……
而作為游子,唯有期盼和祝愿。
(謹以此文紀念2020年12月開通11周年的滬蓉西高速公路、開通10周年的宜萬鐵路和全面開建的沿江高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