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叢堯 康瑞軍
摘 要 :近年來,在“音樂新史學”理念的推動下,宋代音樂史已成為中國音樂史斷代研究的代表性領(lǐng)域,在學界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并催生了一些新的課題。其中,對宋代城市音樂的研究也展現(xiàn)出頗有潛力的研究態(tài)勢。以往的宋代城市音樂研究多將目光聚焦于南北兩個都城,但對都城以外的城市音樂的關(guān)注明顯不夠。事實上,非都城音樂亦具有特殊的區(qū)域性研究價值。如宋代成都,作為西南重鎮(zhèn),商品經(jīng)濟繁榮,游樂風尚盛行,各類游賞活動中的音樂在不同時節(jié)、空間中出現(xiàn)。相較于傳統(tǒng)商業(yè)型城市和政治型城市的音樂,宋代成都城市音樂在音樂體裁、參與群體、游藝活動內(nèi)容以及場所等方面,表現(xiàn)出更加鮮明的娛樂屬性,值得站在古今傳承的角度探尋其當下意義。
關(guān)鍵詞:宋代成都;城市音樂;游樂文化;音樂空間
中圖分類號:J6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172(2023)02-0056-09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3.02.007
五代至宋初,成都由前朝“皇城”變成本朝的“西南大都會”。隨著政治地位的戲劇性變化,音樂文化也慢慢朝著世俗娛樂的方向轉(zhuǎn)變,何況蜀地本身就有游樂休閑的風氣。于是,宋代成都的城市音樂自然顯現(xiàn)出和都城汴梁、臨安不同的風貌。
從學術(shù)史來看,前人研究宋代城市音樂的視角大多圍繞著都城展開,其研究材料多來源于《東京夢華錄》《夢粱錄》《武林舊事》等筆記之中。因其中內(nèi)容大多描寫的是都城事物,由此產(chǎn)生了這樣一種現(xiàn)象,即在研究宋代城市音樂時,往往以臨安或汴梁等都城音樂為主,其得出的成果和規(guī)律也在一定時期內(nèi)被用來泛指整個宋代城市音樂。此類專注于都城方面的研究在大歷史學界被稱為“都城學”①,表現(xiàn)最突出的當數(shù)長安、洛陽、開封、臨安等幾個唐宋時期的都城。因都城的研究條件遠比其他城市優(yōu)越,存世資料相對豐富,故吸引了眾多學術(shù)目光匯聚于此。這一現(xiàn)象在目前的中國古代城市音樂研究中也較為普遍,研究成果較少涉及非都城城市音樂,而其恰恰是可以被進一步挖掘的。
在中國音樂史學界,以洛秦、薛藝兵為代表的學者對城市音樂進行了界定。洛秦教授認為:“城市音樂是一個在城市這個特定的地域、社會和經(jīng)濟范圍內(nèi),人們將精神、思想和感情物化為聲音載體……音樂文化作為社會要素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和城市經(jīng)濟和市政要素一起形成一個完整有序的整體。”①薛藝兵教授將城市音樂定義為:“……文化空間范圍的概念,而不是具體音樂體裁或音樂品種的概念?!雹陉P(guān)于宋代城市音樂,趙為民在《宋代市井音樂活動概觀》中提道:“市井音樂活動是指城市街巷、瓦子及其他大眾娛樂場所的音樂活動?!雹圩髡哒J為,音樂藝術(shù)的商業(yè)化、市井間的音樂活動、平民階層的音樂生活,都是宋代城市音樂的重要組成部分。
關(guān)于宋代成都城市音樂的研究,大多見于城市文化范疇之內(nèi),如陳世松的《宋代成都游樂之風的歷史考察》④一文梳理了兩宋以來成都的民俗游樂活動,其中可見部分音樂活動;嚴耕望的《唐五代時期之成都》⑤一文,對唐五代時期的成都,從政治軍事地位、城郭與官署府衙、街巷坊市、商業(yè)、宗教場所、藝術(shù)、蜀地風俗等7個層面都進行了較為詳盡的探討。朱澤民與李成渝的《巴蜀音樂史料輯注》⑥則是在更為寬泛的“巴蜀”這一概念下展開研究的,其范圍包含了蜀地音樂、成都音樂等概念,整理了近300條歷史文獻資料,是國內(nèi)首部以巴蜀音樂為主題的文獻。
基于這樣的背景,本文嘗試從古代城市音樂這一視角出發(fā),參考洛秦、薛藝兵、趙為民等學者的觀點,將宋代成都視作一個有機的整體,通過對成都城市音樂中的參與人群、游藝活動內(nèi)容、音樂空間分部以及其中存在的聯(lián)系等方面進行考察,結(jié)合成都獨有的地域文化,探討宋代成都城市音樂。
成都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沛、氣候宜人,都江堰的水利設施使得成都平原自秦漢便成為我國最大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區(qū)之一。良好的人居環(huán)境促進了城市的發(fā)展與“好逸樂”的社會風尚,所謂“成都游賞之盛,甲于西蜀,蓋地大物繁,而俗好娛樂”⑦?!端问贰さ乩碇尽穼σ猿啥紴橹行牡拇◢{四路地區(qū)是這樣描述的:“地狹而腴,民勤耕作,無寸土之曠,歲三四收。其所獲多為遨游之費,踏青、藥市之集尤盛,動至連月?!雹噙@實際上主要就是指成都地區(qū)。成都的娛樂活動在兩宋期間蓬勃發(fā)展,大量的市民和城外郊區(qū)居民參與,構(gòu)成了“遨游空閭巷,車馬擁行道”⑨的壯觀景象,而穿插其中的音樂在這一過程中將官與民聯(lián)合起來,起到了前導、融合、背景、銜接等作用。特別是成都地方官員,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下,往往會因俗為政,與民同樂,這一做法也把宋代成都的游樂之風推向鼎盛?!稓q華紀麗譜》載:“成都游賞之盛,甲于西蜀,蓋地大物繁而俗好娛樂。凡太守歲時宴集,騎從雜沓,車服鮮華,倡優(yōu)鼓吹,出入擁導?!雹鈴堅佋诒彼纬跗趦纱螕纬啥继兀H身體驗過蜀中的局勢,在其《悼蜀詩》中寫道:“蜀國富且庶,狂佚務娛樂,歌聲和月落,酒肆夜不扃,花市春漸怍”。①從詩中可以看到,宋朝成都的娛樂活動十分豐富。《宋史》中也有這樣的說法:“蜀人奢華,百姓無節(jié)制,以歌舞與美酒為樂。”②北宋學者張?zhí)朴⒃凇妒駰冭弧分袑κ竦孛耖g音樂的盛況有如下描繪:“村落閭巷之間,弦管歌頌,合筵社會,晝夜相接?!雹燮渌T如成都“俗尚嬉游” “家多宴樂” “歲時游樂” “遨頭行樂”等,都說明了成都獨特的逸樂風氣之盛。
一、游市
唐宋時期,商業(yè)集市就是成都重要的音樂娛樂表演場所之一 。當時的成都已經(jīng)有很多商業(yè)性集市,如北市、西市、南市等。這些集市占地廣闊,功能繁多,但以商業(yè)性為主,并未形成真正的專業(yè)性娛樂活動場地。宋朝成都的商業(yè)活動不再局限于一個特定的坊市,而改為以街道為集市,而且經(jīng)常舉行。舉辦各種集市的時間也在一年之中輪替,北宋中期詩人趙抃在《成都古今記》中有這樣的記錄:“正月燈市,二月花市,三月蠶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雹苓@些集市既是商品的集散地,又是一般民眾的社交娛樂場所。
成都的蠶市最初是一種較為原始的農(nóng)業(yè)活動,是進行農(nóng)耕器具、桑蠶相關(guān)產(chǎn)品交易的季節(jié)市集。隨著市民階層的崛起與城市化的進展,蠶市舉辦地延伸至城市繁華地帶,具有濃厚的城郊交融性。仲殊在《望江南》中即提到了蠶市中進行的音樂活動:“蠶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燈火上紅樓?!雹萘涝谠娭幸矊Τ啥夹Q市中的音樂表演活動有描述:“蠶市繁華,簇簇歌臺舞榭,雅俗多游賞?!雹尢K轍《蠶市》詩寫道:“酒肴勸屬坊市滿,鼓笛繁亂倡優(yōu)獰。蠶叢在時已如此,古人雖沒誰敢更。異方不見古風俗,但向陌上聞吹笙。”⑦由此可見,蠶市不僅是農(nóng)業(yè)交易集市,而且還是觀賞歌臺舞榭表演的好時機。
蠶市出售的物品主要是蠶桑和絲綢,除此之外,市面上還有一些農(nóng)業(yè)用品與雜貨?!冻啥嘉念悺酚休d:“齊民聚百貨,貿(mào)鬻貴及時……物品何其多,碎瑣皆不遺。”⑧各種商品可以說是應有盡有了。田況在《二十三日圣壽寺前蠶市》中對成都蠶市中的音樂進行了描述:“……器用先農(nóng)事,人聲混樂音。”⑨可見音樂使用頻率之高、范圍之廣。陸游在詩中也記錄了蠶市上由鼓吹音樂襯托的恢宏景象:“鼓吹連天沸五門,燈火萬炬動黃昏?!雹饪梢娦Q市在當時是宴請親朋、聽鼓樂的好地方。這說明宋朝成都蠶市已經(jīng)形成一個集蠶絲、農(nóng)具、糧食、雜貨、餐飲、音樂表演等商業(yè)活動于一體的綜合性場所。
成都蠶市最初是在三月份舉行,進入宋朝之后,逐漸發(fā)展到每年農(nóng)歷一、二、三月進行。從蠶市舉辦的地點來看,圣壽寺、南門、寶歷寺等皆為當時成都的中心繁華商圈,蠶市往返于此,其主題內(nèi)容甚至還會有所變動。如成都二月初二日的踏青節(jié),張詠在寶歷寺“創(chuàng)一蠶市,縱民交易,嬉游樂飲,倍于往歲”①,還增加了乘船彩舫等游江項目。每逢三月蠶市,成都的官員們不但親臨睿夫人廟前的蠶市,還專門搭建了一個小棚,在那里看著歌舞和雜耍,喝得酩酊大醉②。城中和城外的人絡繹不絕,熙熙攘攘,充滿了濃郁的繁華市井氣息,真乃是“錦里風光,蠶市繁華”。宋代成都蠶市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類地方特色節(jié)日,即有著特定地點、特殊農(nóng)業(yè)作用,并且將商業(yè)貿(mào)易與市井游樂合為一體的節(jié)日。
除蠶市外,宋代成都還擁有當時巴蜀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藥市。巴蜀地區(qū)藥材資源豐富,全國知名,逐漸成為藥材集散地,演變?yōu)樗幨?。成都的藥市早在唐、五代期間就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是一個專業(yè)的藥材批發(fā)和零售市場。到宋代,成都藥市從最初的藥材交易場所演變成藥材與雜貨的交易場所,而在這一場景中還伴有各種各樣的活動。此時來藥市的市民已經(jīng)不僅僅是為了采買藥材,而是將其作為一項趕集活動。范成大在《九月八日泊池口》中即提到了藥市中的音樂場面:“藥市并樂事,歌樓沸晴空?!雹鄯冻纱髨?zhí)掌成都多年,卸任歸京時,仍在回憶藥市的歡樂,歌樓、街道、客棧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由此可見當時的繁盛之景。
藥市物豐人多,百物云集,是宋朝成都文人墨客們的娛樂場所。藥市中也有歌舞管弦、酒樓絲簧城市音樂場景,宋朝的文人們對這一點做了大量的描述。例如,京鏜《洞仙歌(重九藥市)》中的“車馬喧闐管弦沸”④用“管弦沸”來描繪熱鬧的音樂的場面,《雨中花(重陽)》的“巷陌聯(lián)鑣并轡,樓臺吹竹彈絲”⑤則寫了重陽藥市中的絲竹音樂,《木蘭花慢(重九)》還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藥市中音樂使用的范圍的和頻率,“藥市家家簾幕,酒樓處處絲簧”⑥。在京鏜這3首寫成都重陽藥市的詞中,都寫到了藥市中的管弦絲竹之聲,人們時而游樂于藥市之中,時而在街邊酒肆喝酒、唱歌、觀舞,一片繁榮景象。
二、游江
宋代,成都最隆重的娛樂項目當屬每年四月舉辦的“浣花大游江”。大游江的風俗起源于唐朝,到宋代繁榮程度更甚。任正一《游浣花記》記載:
簫鼓弦歌之聲喧鬧而作……依岸結(jié)棚,上下數(shù)里,以閱舟之往來,派騎兵善于馳射者,每守出城,必奔驟于前,夾道作棚,為五七層,人立其上以觀,但見其首,謂之人頭山,亦分男女左右。⑦
浣花溪是成都錦江的一條支流,兩岸風光秀麗,是宋代成都的繁華游樂區(qū)。在浣花大游江中,最吸引人的莫過于大型水上游船與音樂歌舞表演。莊綽《雞肋編》所載:“浣花自城去僧寺凡十八里,太守乘彩舟泛江而下……每彩舟到,有歌舞者,則鉤簾以觀,賞以金帛。”①浣花大游江是成都整個春游活動的高潮點,也春游活動中的最后一個項目。田況在他的《浣花亭記》里寫了成都從元日到盛夏的情景:
故浣花一出,歲中最盛,歌吹振作,夾岸游人,肩摩足累,綿十里余。臨流競張飲次,朋侶歌呼,或迎舟舞躍獻伎……所謂浣花一出,歲中為最盛。②
由此可以看出浣花大游江是整個春游的最高潮。在整個游江活動中,參與的人群除了普通市民外,官員的參與也成為游江活動的一大特色,《歲華紀麗譜》中詳述了成都太守宋祁在浣花節(jié)參與的活動:
(開寶二年)四月十九,太守出笮橋門……既宴,登舟觀諸軍騎射,倡樂導前,觀水嬉競渡……官舫民船,乘流上下。③
音樂在這一過程中的作用被描述為“倡樂導前”,即引導與作為襯托和銜接的背景作用。浣花節(jié)中代表官方的太守宋祁所扮演的角色在前半部分還是以游覽為主的“游江者”,但隨著活動的推進,宋祁伴著歌舞音樂踏上彩舟后,宋祁及其隨行樂人、船只相對于兩岸的游人來說,也同時扮演著“江中一景”這樣被觀賞的角色。這種雙重屬性正是成都官民同樂、上下兼容的一種體現(xiàn)。
成都浣花大游江之外,另有“小游江”活動。每逢驚蟄節(jié)氣(又稱二月節(jié)),氣溫回暖,雨水增多,大地生機盎然,大量成都市民會在此間前往山林村野春游踏青。由于巴蜀常年征戰(zhàn),當?shù)毓賳T怕民眾聚在一起鬧事,會派出軍隊去監(jiān)管人多熱鬧的地方。陳元靚的《歲時廣記》中有載:
蜀中風俗,舊以二月二日為踏青節(jié),都人士女,絡繹游賞……緹幕歌酒,歷鎮(zhèn)郡守,慮有強暴之虞,乃分遣戍兵,于崗阜坡冢之上,立馬張旗望之。④
作為新任地方官的張詠或是不希望看到市民們在游賞時還要受到如此嚴格的監(jiān)視,或是為了緩和官民之間的關(guān)系,他撤去戍兵,“慮有他虞,不若聚之為樂”⑤。由此產(chǎn)生了成都太守率眾游江的開端,百姓集觀的先河。小游江當日“結(jié)彩舫數(shù)十只,與郡僚屬官分乘之……妓樂數(shù)船,歌吹前導”⑥。此后,“小游江”漸漸成了成都民間風俗,張詠的繼任者們也是效仿其行事。
三、游山
成都平原地形平坦,城市附近可以登山游覽的地方并不多,位于成都郊區(qū)北部的學射山是當時人們游覽的圣地,當?shù)匾嘤腥朔Q學射山為“石斛山”。據(jù)《太平寰宇記》所載,蜀漢皇帝劉禪曾經(jīng)在這里練過箭術(shù)⑦,故此而得名。宋代,學射山還曾舉辦過射箭競賽活動和大型的宴會。在這一活動中,官家還專門營建起比賽場所,即“射堋”,并“遣官妓記籌”⑧以記錄比賽的成績。由此可以看出,官家在這類民間游樂活動中發(fā)揮了正面的引領(lǐng)作用。當時的學射山成為官員與普通市民們競相游玩之所?!秾W射山仙祠記》載:“成都燕集……惟此山之會最極盛。太守與其屬,候城以出,鐘鼓旗旌綿二十里,都人士女被珠寶……上下立列,窮極繁麗?!雹偬餂r在《三月三日登學射山》描寫了他在山上的騎射、歌唱、歡宴的場面:“……門外盛車徒,山半列鄽市。彩堋飛鏑遠,醉席歌聲起。”②趙抃《次韻蘇寀游學射山》詩:“錦川風俗喜時平,上巳家家出郡城。射圃人稠諠畫鼓,龍湫波凈照紅旌。”③范鎮(zhèn)《仲遠龍圖見邀學射之游,先寄五十六言》詩:“夾道綺羅瞻望處,管弦旌斾擁遨頭?!雹堋睹┩た驮挕罚骸皶r當春煦,花木甚盛,州主與郡寮將妓樂出城至其地(學射山),車馬人物闐噎?!雹菰趯W射山的不遠處有一方池水,喚作萬歲池,這兩處景點由于距離頗近,人們通常會一同游覽。每當入夜,官家常在這里擺一盞燈籠,款待賓客,在萬歲池中泛舟,其間也伴隨著行船之歌,甚是愜意。京鏜《念奴嬌·上巳日游北湖》有這樣一段敘述:“錦城城北,有平湖……載酒郊坰修禊事,雅稱蘭舟同泛……棹歌聲發(fā),飛來鷗鷺驚散……古今陳跡,從教分付弦管?!雹尥ㄟ^京鏜這首詞,可以想見當時萬歲池游尚之樂。
在游山活動中,鐘鼓、管弦、歌舞伎樂、船歌等音樂形式皆有出現(xiàn),其中鐘鼓之樂大都是在太守等官方人員出行時使用,而歌舞、管弦常常出現(xiàn)在騎射與宴席之中,游山活動相比于游市活動,缺少了商業(yè)貿(mào)易屬性,故其中的游樂屬性更加純粹。
四、游寺
在成都,寺廟游賞也是一項主要的娛樂項目。早在唐代,位于成都主城區(qū)東部的大慈寺就已經(jīng)漸漸興盛起來,并在唐代至宋代成為成都重要的商業(yè)中心和旅游名勝。北宋薛田對其描述:“院鎖玉溪留好景,坊題金馬促繁弦?!雹叩搅怂纬?,除宗教作用之外,寺廟已經(jīng)成了成都民眾飲酒和休閑的主要地點,其休閑的作用甚至超越了宗教的作用。據(jù)《歲華紀麗譜》所述,成都每逢農(nóng)歷一月舉行各類廟會活動,如成都市民元旦這天去祭奠安福寺的佛塔:“正月元日,郡人拂曉手持小彩幡游安福寺塔,塔上燃燈,梵唄交作,僧徒駢集……早宴移忠寺,晚宴大慈寺。宴罷,官妓以歌詞送茶?!雹?/p>
宋初,大慈寺的一些建筑物被大火燒毀,但是不久后又被修復擴建,規(guī)模越來越大。大慈寺作為佛教圣地,參照歷代宗教場所之慣例,本來應該是一處清靜的地方,所有的商業(yè)活動理當禁行,然而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宋初,大慈寺外就已形成規(guī)模較大的集市了:“佛以靜為樂,屏遠俗紛。獨成都大圣慈寺?lián)U閿之腹,商列賈次,茶爐藥榜……倡優(yōu)雜戲之類,坌然其中?!焙檫~在《夷堅志》中說:“寺?lián)桓獣?,每歲春時,游人無虛日?!雹俑鶕?jù)學者的考證,成都文人在大慈寺里游玩的內(nèi)容可以歸納為:梵唄吟誦、觀畫、聽戲、納涼、宴會、觀燈等。②除了成都城市內(nèi)的寺廟游玩,城外郊區(qū)的廟宇也是人們游玩的主要場所,如修建于宋代的海云寺、鴻慶寺等也會有寺院游玩的活動。吳中復《游海云寺唱和詩序》記載了城郊的游寺中的音樂活動:“太守出郊,建高旗,鳴笳鼓,作馳騎之戲,大燕賓從,以主民樂?!雹塾嗡禄顒悠陂g,不但有相對固定常年存在的集市,還有蠶市、藥市、香寺、七寶寺等許多大型季節(jié)性商業(yè)集會場所。寺外集市上的熙熙攘攘的世俗之人與寺內(nèi)四大皆空的修行僧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五、游園
五代時期,偏安成都的君王在此地修建宮廷樓閣,成都西郊及南郊沿錦江、浣花溪等地園林之景可綿延十多里。到宋代,成都的園林面積進一步擴展。陸游詩道:“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如泥。二十里中香不斷,青羊?qū)m到浣花溪?!雹苡纱丝梢娝未啥紙@林之多,比如西園、合江園、崇勛園等等都是當時著名的園林,其中尤以成都西園最為有名,游樂也最盛。
西園最初是宋朝成都府道轉(zhuǎn)運司所修建的一座官屬園林,有西樓、琴壇、眾熙亭、錦亭、竹洞等美景,其中西樓在整個成都都可以算得上是名樓之首。據(jù)吳師孟《重修西樓記》所載,每年春天,大帥⑤都要在這里舉行一場盛大的宴會,下令5天之中民眾可以在西園之中隨意游玩,以此慶祝新年的到來⑥。西園由此成為成都官員和文人娛樂的好去處。立春時節(jié),由官府主導在成都西園之內(nèi)召集鑼鼓、俳優(yōu)、百妓進行歌舞雜戲表演,用以祈求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⑦。
《雞肋篇》中記錄了成都西園中的各類活動。如從元宵節(jié)直到四月的祈嗣節(jié),西園之中的游賞活動持續(xù)不斷,其中的歌舞雜戲表演與后代的形制幾乎一樣,不但有戲臺,也有看臺,看客多如小山,顯然深受成都人民的歡迎:
成都自上元至四月十八日,游賞幾無虛辰……酒坊兩戶各求優(yōu)人之善者,較藝于府會。以骰子置于合子中撼之,視數(shù)多者得先,謂之“撼雷”自旦至暮,惟雜戲一色。坐于閱武場,環(huán)庭皆府官宅看棚。棚外始作高凳,庶民男左女右,立于其上如山。每諢一笑,須筵中哄堂。⑧
西園內(nèi)頻繁上演的雜戲其實早在唐代的成都就開始出現(xiàn)了,到宋朝時演出題材與形式更加廣泛。宋朝的四川地區(qū)盛行的是一種與參軍戲十分相似的表演,其題材以滑稽諷刺為主,帶有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在成都進行雜劇演出的俳優(yōu)們文化程度較高,他們大多博覽群書,能引經(jīng)據(jù)典,影射古今,在當時頗有名氣。岳珂在《程史》中寫道:“蜀伶多能文,俳語率雜以經(jīng)史,凡制帥幕府之燕集,多用之?!雹崴稳酥苊芤舱f:“蜀優(yōu)尤能涉獵古今,援引經(jīng)史,以佐口吻資笑談?!雹倌纤螘r,成都雜戲演員袁三以擅長譏諷而著名?!洱R東野語》載:“有袁三者,名尤著。有從官姓袁者制蜀,頗乏廉聲。群優(yōu)四人,分主酒色財氣,各夸其好尚之樂,而余者互譏笑之?!雹谠诜饨〞r代,俳優(yōu)們善于借古諷今,針砭時弊,把贊美和批評置于笑談之中,敢于說出別人不能說的話,這一點很是可貴。后至南宋時,西園盛況依舊。③
結(jié) 語
綜上所述,宋代成都的城市音樂活動,具有鮮明的“游樂”色彩。這是由歷史的沉淀和時代的因素所造就的,一方面與成都穩(wěn)定發(fā)展的社會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另一方面也與蜀地自古以來好逸樂的風俗以及官方對意識形態(tài)的導向密切相關(guān)。在音樂表演體裁、參與群體、游藝活動內(nèi)容、場所等方面,表現(xiàn)出與當時蘇州、寧波、廣州等商業(yè)型城市,以及汴梁、臨安等政治型城市不同的面貌,見表1。
由上可見,宋代成都的城市音樂活動具有以下兩方面的特點。
第一,從成都城市音樂空間分布與參與人群來看,節(jié)慶期間在各種開放場合如街道、河岸、開放性園林上演的歌舞雜戲,民眾們幾乎不必花費金錢即可進行觀賞游玩,官府甚至還會找來商人贊助類似的活動,此為成都的市民音樂;而在汴梁、臨安,在專門的商業(yè)性表演場所內(nèi)上演的市民音樂已經(jīng)成為需要付費的“商品化藝術(shù)”。相比之下,成都社會底層平民對音樂娛樂活動的參與度要遠高于同時期大多數(shù)城市,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全民游樂。
第二,從成都城市音樂中使用的樂器與音樂體裁來看,不同種類的音樂體裁或樂器的使用會在相對固定的場合發(fā)揮獨特的作用,“鐘鼓之樂”大都是在太守、知府等代表官方意志的官員們出行時,尤其是在稠人廣眾的節(jié)慶活動出行時的必備音樂,演奏形式多以鐘鼓、鼓吹的形式出現(xiàn);以吹管類樂器為主的笛簫之聲、歌妓樂舞則大多出現(xiàn)在文人雅士的聚會或茶坊酒肆之中;而由歌舞戲、傀儡戲等組成的雜戲則是出現(xiàn)在全民出行的盛大活動中。即便是當時社會最底層的平民,也能夠在節(jié)慶演出時進行觀賞。
宋代成都的城市音樂活動與游樂文化奠定了近世以降成都城市文化的基調(diào),是今日成都文旅休閑活動、打造音樂之都的重要歷史資源與文化稟賦。本文從游寺、游江、游山等5個典型空間,嘗試切近觀察宋代成都音樂的體裁樣態(tài)和人物活動表現(xiàn)。通過對不同空間、不同時節(jié)城市音樂活動概貌的梳理發(fā)現(xiàn),這種以“游樂”為主旨的城市音樂活動,生動地刻畫了當時非都城音樂的商業(yè)和娛樂屬性,揭示了其官民雜處、體裁交織的特點,也為研究其他非都城音樂活動的細節(jié)提供了方法上的范本。
本篇責任編輯 錢芳
收稿日期:2022-11-16
基金項目: 2018年國家社科基金藝術(shù)學項目“宋代城市音樂文化中的國家與社會互動關(guān)系研究”(18BD072)。
作者簡介: 李叢堯(1995— ),男,華中師范大學音樂學院2019級碩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9);
康瑞軍(1975— ) ,男,博士,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北京 1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