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
一彎冷月,挑在崖上。
夜晚,原本是安謐的。事實上這樣的夜晚,所有的聲音不可能安靜下來。
翁家山上,躲著幾村的人。山下,是翁家山村,駐扎著一隊日軍,燃著篝火,烤著豬、牛、羊,圍著從各村抓來的女人,飲酒,取樂。
玉香和老村長坐在石梁上。玉香長得清秀,像是一碗農(nóng)家菜,頂著露水在畦里摘的。老村長埋頭吸著煙,不停地咳嗽。
玉香眼里汪著淚,說:鬼子一來,百姓逃到大泉溝、蓮花庵。我們村里多半人沒跑出來,讓鬼子屠了,絕戶的也不少。鬼子欠下債,得償還。
老村長把煙鍋往石上一磕,說:鬼子狠著呢,從九江逆江而上,攻戰(zhàn)田家鎮(zhèn)、半壁山,又從陽新縣城打到大冶縣城。國軍部隊傷亡慘重,硬是沒能擋住小鬼子。
玉香咬了咬牙,說:叔,我想讓黑娃從軍、拿槍,干鬼子。
老村長點頭,點得沉重,說:這不是一人的事。我們都得站出來,不能看著日本鬼子亡我中國,滅我種族。我想把村里十幾個伢崽都帶出去。他們都是獵戶出身,上了戰(zhàn)場就能放槍。只是想到他們上了戰(zhàn)場,十有八九回不來,我心里就堵呢。
玉香眼里放著光,說:村里的彩蓮、秀蛾、紅娟、銀鳳、招弟幾個伢妹與村里伢崽相好。叔,我給她們說了,她們都支持伢崽們上戰(zhàn)場。
老村長心熱,眼也熱,說:還有幾個伢崽,趕場認(rèn)識外村姑娘,也相好了。我給伢崽們都說說去。
夜晚,深鎖著大山、村莊的秘密。所有的隱秘,又會在夜晚悄悄地展現(xiàn)。
緩步山里,月色銀銀。一對男女也踩過無邊的月色,手牽手向后山走去。
黑娃抬頭望天:嗯,天好。
玉香還了一聲:嗯啊。
黑娃撓著頭皮:有月亮,明亮呢。
玉香捂嘴,笑得稀軟:嗯啊,別說憨話,說有用的。
一條小溪,銀粼粼地流淌,能聽見細(xì)碎的水聲。路邊,梨花蕊心處有簇亮閃閃的東西,玉香摘下放在口里一咂,蜜樣甜。
上了后山,做個草窩,他們坐下。玉香縮在黑娃懷里。想起老村長說的話,想起黑娃快要走了,玉香眼又濕了。
天色不到傍黑的時候,老村長在山洞里向躲難的老少鄉(xiāng)親發(fā)話了。
他說:好些人沒了,在天上看著我們呢。花猶村南山頭,有我們的游擊隊。等天落黑,我就帶伢崽找他們?nèi)?,干鬼子?/p>
伢崽們喊著:報仇,干小鬼子。
老村長點燃一鍋煙,吸著,又說:好些伢崽、伢妹相好,該成家了??晒碜觼砹?,我們躲到這山里,婚禮是不能辦了。我在這里,批準(zhǔn)你們結(jié)婚了。給你們?nèi)鞎r間。伢崽們,你們把中意的姑娘帶上,是外村的相好就去找找。不要讓鬼子抓了你們。伢妹們,給你們男人留個后吧。這,看你們的本事,也看老天的意思了。三天后,伢崽們自己上南山。以后,伢崽們在戰(zhàn)場犧牲了,全村百姓都給伢崽們的爹娘送終。等把鬼子趕跑,我給你們在祖祠里立靈位牌。有娃的伢崽,沒有意中人的伢崽,今夜隨我去南山。
老村長黑著臉,駝著背,咳得厲害。他彎下腰,給鄉(xiāng)親們鞠了三個躬。
天黑,老村長帶著幾個伢崽走了。走前,對玉香說:我不在的日子,你一定要照應(yīng)好鄉(xiāng)親們。
玉香點頭,心里刀扎一樣疼。
此時,黑娃口里叫著:玉香。
玉香回應(yīng)著:嗯啊。再叫。
黑娃:玉香!我們做那個啥吧。
玉香:嗯,黑娃哥……
他們模模糊糊抱成了一團。黑娃從月亮里矮下來,一直矮到玉香身上。黑娃聞到略帶苦澀的然而又是底蘊十足的香氣。這種香氣,黏稠得像一種液體,汩汩而流。
回去的路上,黑娃一手牽著玉香,一手攥著一株從她頭上摘下的干草。
三天后,黑娃和壯伢崽們走了。玉香等媳婦們目送他們遠(yuǎn)去,個個哭成了淚人。
一個月后,南山游擊隊在大泉溝縱深的烏龜墩設(shè)伏,堵住一隊日軍。九十二名日本兵無一逃脫。這一仗尤其慘烈,隊員戰(zhàn)亡百余人。參加游擊隊的十八個伢崽,和小鬼子對命,死了十五個。剩下的三個,也在后來的戰(zhàn)斗中陣亡。
過十個月,老天保佑,玉香和十個伢妹中的八個都生下了孩子。玉香、彩蓮、秀蛾、紅娟、銀鳳、招弟她們把孩子托給父母。沒了父母的,由老村長安排托給鄉(xiāng)親。然后,就去了南山。玉香前面走,她們后面跟。
離開村莊時,嬰兒的啼哭、風(fēng)中的枯草、跑動的家畜,都用卑微的生命,向著大地致意。玉香心頭滾熱,土塬上,那股蒼茫、腥涼的泥土氣息,勾起她對村莊的無限熱愛。
抗戰(zhàn)勝利后,玉香和八個伢妹回村。
老村長迎上來,問:秀蛾、銀鳳兩個呢。
玉香神色黯然,老村長擺擺手,說:不說了,明白了。
老村長給玉香她們姐妹補辦了婚禮。十六個姐妹紅衣紅褲,光彩照人。熱烈的鞭炮聲中,她們的男人和死去的兩個伢妹被請進了祠堂。媳婦們都把玉女扣放在了靈位牌下。玉香給黑娃立了靈位,抱著兒子撲通跪下,磕頭。靈位牌上寫著:先夫翁公諱黑娃之牌位。
老村長目光很苦,說道:因為我,十八個壯小伙沒了。我是有罪的。男人沒了,女人還要好好活,孩子就是全村的希望。女人們以后,可以改嫁,不受村人指責(zé)。
女人的淚水汩汩地流,嚶嚶聲漸起。游擊隊小隊長玉香與彩蓮、紅娟、招弟等十六個女人辭別老村長,回部隊去了。她們的孩子則由父母、鄉(xiāng)親們牽著,送了她們一程,又一程。
當(dāng)夜,老村長咳嗽不止,閉合了雙眼。
一天,南山上密集的槍聲、炮聲響得驚天動地。玉香、彩蓮、紅娟、招弟她們投入了戰(zhàn)斗。這一晚,是又一次血雨腥風(fēng)、又一次烽火洗禮。一發(fā)發(fā)炮彈,向玉香她們的頭頂落了下來……
這晚,玉香六歲的兒子勝利發(fā)起高燒,鬧騰了一晚上。黎明時,退燒了。
勝利的日子終于到來了。翁家山的兒女們站在村口,等著媽媽們回來。勝利對其他的孩子說:我們長大也當(dāng)兵,像爸爸、媽媽一樣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