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蔚青(加拿大)
1
小安站在唐人街的牌坊下,向地鐵站的方向望。還有5分鐘才到12點。她想這個老楊還挺按時,自己倒是來得早。身邊走過的人不多,大多是西人。一對金發(fā)男女背著行囊,相擁著走過,手里拿著地圖,是來旅游的。她伸著脖子又望了一眼。地鐵站前剛到的一撥人已經(jīng)四散,各奔各的路,這一班地鐵過去了。她回過神,仰頭看牌匾。兩根巨大的水泥柱子上面托著,朱紅色,瞄著細細的金線,中央是淺藍方框,寫著“踵事增華”四個燙金大字,魏碑體。不知怎么想起大觀園。好久沒看《紅樓夢》了?!都t樓夢》是她的圣經(jīng)。從中學(xué)到現(xiàn)在,一直在枕邊放著。1956年的繡像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是父親的遺物。一恍惚好像回到從前。
正想著,見那邊施施然走過來一個人,穿黑色短夾克,皺巴巴的米色西褲,腳上是一雙運動鞋,方頭,微胖,走過來站在她面前,笑一笑,說你是小安吧?小安點點頭,那人說,我是老楊。
四月的蒙特利爾,春風還料峭著。一陣風來,小安打了一個冷戰(zhàn)。覺得風過頭頂?shù)臅r候,把她的頭發(fā)吹散了。她昨夜特意染了頭發(fā),還卷了幾個卷子,燙了幾個大彎。小安好久沒有去理發(fā)店了,都是自己做頭。街角的理發(fā)師是個意大利胖老太,理個發(fā)要40刀,如果燙一下就是100刀。兒子中學(xué)畢業(yè)時,小安去過一次,理完了前后看看,鏡子里的自己像個白人老太太。小安覺得自己還不老,還用不著將頭發(fā)卷成空心,假裝茂盛。這個風格她不喜歡;就是喜歡,她也不再去,嫌貴。
老楊說,那咱們就接上頭了。找個地方坐坐?
兩人沿著路向前走。唐人街只有兩百多米,卻是寸土寸金。小店鋪一個挨著一個,都不大,里面空間也不大,貨物擺得密密匝匝。小安常來,卻很少進去,只在路過時望一眼。那些物件,小瓷碗、繡花鞋、佛像什么的,還有越南尖尖頂斗笠,再就是拖鞋、小襪子。也有一兩個時裝店,賣圍巾、旗袍,做工極粗糙,旗袍的料子好像不能過水,一次性的。小安來唐人街,主要是買些調(diào)料。無論是什么菜,西芹、西藍花也好,英國黃瓜也好,只要有生抽、老抽、老陳醋,小安就能做出中餐的味道。
老楊問她想吃什么,她也說不好。見幾個西人圍在一個窗口看,原來一家蘭州拉面館,隔著窗子,看見一個白衣白帽小師傅正在拉面。小師傅伸展手臂,一坨面就寬面變銀絲,看得人眼花繚亂。小安就說,吃個面吧。
兩人進了店,老板迎上來問他們幾個人,堂食還是帶走。老楊伸出兩個手指,說在這里吃。老板就指指里面。店里人不多,還不到飯點,兩個人選了個角落坐好。老板上了一壺枸杞茶。老楊脫了黑外套,搭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姜黃的羊毛衫。小安沒脫外套。門開著,她有點兒冷。老楊說喝水,喝口熱水就暖和了。
小安就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捧在手中暖著。
這個相親是沈格格安排的。沈格格是小安的鄰居。夏天在莫妮卡花園種地的時候聊起來,知道小安是單身。沈格格說,想找不?小安說,不好找。沈格格說,我有個老同事,在這里幫女兒帶孩子,原是我們單位的秀才,寫一手好字。小安聽了心中歡喜,說不知道合適不。沈格格說,鞋合不合適腳知道,你們相看一下?
如今小安看到老楊,有點兒失望,沒想到他這么老。臉上虛腫著不說,也沒幾根頭發(fā),胡亂罩在腦袋上,像一堆亂草。皮膚還算白,牙齒卻黃。小安想,大概是煙熏的。果然,老楊迫不及待掏出煙來抽。小安說,這屋里不許吸煙。老楊說,哪里是吸煙區(qū)?小安說,加拿大公共場所都不讓吸煙,在室外,也要距離建筑物9米之外。老楊聽了就笑,說9米?難不成讓我去馬路中央吸煙?小安說,就是這個意思。老楊有點兒訕訕,將煙盒丟在桌上。是軟包中華,小安說這是好煙。老楊說,從國內(nèi)帶的都抽沒了,這個是在網(wǎng)上剛買來的,真是貴。這里的洋煙我抽不慣,太硬。小安不吸煙,也不懂什么叫硬。正猶豫著說什么,服務(wù)員送上一碗面,碗大,有人臉那么大。唱著說牛雜大寬面一碗。小安說,放那邊。
面熱騰騰的,看著好看。老楊盯著面的樣子,口水要流出來。小安說,你先吃。老楊說,還是等你的來了一起。小安說,不用,我也不餓,出來前剛吃的飯。老楊就捏起筷子,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還沒吃早飯。
于是埋下頭。小安只聽得一片呼嚕聲。臉是看不見的,只看到頭頂。果然如小安所料,稀疏的頭發(fā)下現(xiàn)出禿頭。小安有些恍惚。
等小安的那碗面上來,老楊已經(jīng)吃完了。如今氣定神閑,手又摸在軟中華的煙盒上,不停地摸索,拿起來又放下,去摸茶杯,手好像沒了魂,不知道放哪里好。小安看到他中指上有一個黃印,想這個人煙癮有多大,才能把自己熏成這樣,想著就不再抬頭,挑挑揀揀將一碗面吃了。
結(jié)了賬,兩人走出小店。老楊掏出煙來抽上,這才安穩(wěn)。又說早晨起來送小孫女去學(xué)校,中午一過又往學(xué)校奔,加拿大小孩在學(xué)校的時間太短。小安問,孩子父母不能分擔點兒?老楊說,女兒工作忙,單親。又說原是同老伴兒一起來的,如今老伴故去了,只剩他一個人,女兒又離了婚,如今實在走不脫,耽誤了自己的大事。原本有個寫作計劃,想寫一本自傳,將自己這些年的生活經(jīng)歷寫一寫。下過鄉(xiāng),當過兵,后來還在工廠干過車工。如今老了,再不寫就寫不了了。
小安聽了有點兒崇拜。小安也有不俗的經(jīng)歷,總想著寫寫,只是沒讀過大學(xué),筆力不濟。老楊說要什么筆力,只管寫就是了。小安說也試過,不成樣子。老楊就來了精神,說你發(fā)到我郵箱,我?guī)湍憧纯础?/p>
于是,又問小安以前是怎么回事。小安說離了嘛。他回北京了。老楊就點點頭。迎著風,一根煙抽完了,又續(xù)上一根。風大,背過身去避風,風吹過來,吹來一陣煙草的氣味。小安深吸了一口。小安對煙草有奇特的感覺。她父親煙癮很大,她是聞二手煙長大的。那時候,她很討厭父親的煙味。但此時,在春寒料峭的唐人街上,煙草的氣味讓小安感到溫暖,好像在舊日子里一樣。
兩個人繼續(xù)走。雖然走得慢,也快到盡頭了。對面的牌匾上面寫的是“鐘靈毓秀”,與“踵事增華”是一對兒。左手是一排小門臉,挨著有包子鋪、參茸行、珠寶店,門上大字,寫著可兌外幣。挨著是越南菜店,店門前堆著一排紙盒子,里面有黑皮香蕉、蔫頭巴腦的通菜。兩個人低頭看看,都沒有說話。右手是一片空地,據(jù)說因為地太貴,沒人買,一直閑置著??盏氐倪吷线€有一排石墩。出了這個牌坊,就出了唐人街,算是進了西人的地界。街邊有一張長椅,老楊見了,說咱們?nèi)ツ沁呑鴷骸P“灿行┸P躇。老楊就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小安肩膀上,半擁著過了馬路。小安有點兒心跳,她好久沒接近男人了。
兩個人坐下,老楊又抽了一支煙。老楊說,那你今天出門,店有人幫?小安說沈格格幫。老楊就笑一聲,說沈格格會收錢嗎?小安說會。老楊說那她進步了。原本在國內(nèi),十指不沾陽春水,到店里買東西,手都端著,讓服務(wù)員給她包這個,包那個。小安說,是嗎?老楊說,要不怎么叫格格呢?小安說原來如此。老楊說就是有錢嘛,她老公下海早。小安就沒說話。小安前夫下海也早,先去的香港,被燈紅酒綠給迷上了。老楊見小安不語,就轉(zhuǎn)了話題,說那你打算一直干下去?小安說,能干動就干吧,不干這個,我也不會干別的。老楊瞇著眼睛想一會兒,說哪天我去你店里看看。地點在哪里?小安說,在紐曼街上。老楊說,來了一年多,我還不知東南西北,好在有導(dǎo)航儀。我就跟著它走,哪天它指給我開向大海,我就一頭栽在大海里。
小安就笑。雖然老楊的長相和煙癮讓小安有點兒失望,但他說話挺風趣,這是小安喜歡的。
2
小安回到店里,心里有點兒小激動。雖然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歡老楊,但約會這個詞本身就含有希望。沈格格正等著她來,說急著回家給孩子做飯。小安說,那么大了,還不能自己吃一口?沈格格說,我來干什么的?不就是照顧他的。格格是陪讀媽媽。她兒子是留學(xué)生,在康考迪亞讀精算。
沈格格打短工,按小時收費。小安將這幾個小時的工錢付給她,她就一溜煙跑了。
小安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將自己的地址和寫的小文發(fā)給老楊。老楊的郵箱寫在煙盒上。小安聞一聞,還有軟中華的煙草香。小安又聞了聞,心中有些奇怪,當年那么討厭父親抽煙,如今對煙草卻有了莫名的依戀。人的情感真是復(fù)雜得很。
原本以為老楊很快回話,沒想到好幾天都沒消息。這有點兒出乎小安的意料,也讓小安心潮起伏。本來她覺得老楊有點兒美中不足,不是理想型,但又有些割舍不掉,但老楊沒回話,她就有些不安。鏡子里看看自己,頭發(fā)也是稀疏,發(fā)際線寬得醒目,眼角皺紋也明顯,用手揪一下,松松地泡起來。這讓小安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說不定老楊也沒有看好自己。這樣想著有些難過。女人快到60歲了,能找的范圍有限,年齡太大的自己不甘心去做保姆,年齡相當?shù)囊搽y遇到。小安有些氣餒。想問沈格格要回話,輾轉(zhuǎn)反側(cè),想還是等等,自己要沉住氣。
過了三天,終于等到信箱有紅標,老楊回話了。說讀了你的文章,還是挺感動。我們是一代人,經(jīng)歷差不多,你寫的大串聯(lián)的事情,我也經(jīng)歷過,如今滿滿都是回憶。你若好好改改,還是有希望的。至于有什么希望,是發(fā)表還是出版,老楊沒說。話題一轉(zhuǎn),問小安周末有沒有時間,他的幾個好朋友有聚會,邀請她參加。
小安看了,立刻給他回信。寫完了,想想又沒發(fā)。想自己也應(yīng)該抻他兩天,就將草稿存起來。過兩天發(fā)了,說周末正好有人幫忙,自己反正閑著沒事,就去參加他們的聚會。
到了周末,請沈格格來。沈格格不想來,說她兒子有演講,要去參加。小安說,你又聽不懂英語,去干啥?沈格格說,聽得懂聽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態(tài)度。小安沒辦法,只好讓兒子來幫自己,也沒敢說相親,只說是女朋友聚會。兒子狐疑地看看她,答應(yīng)了。
小安心中自然歡呼雀躍,將衣櫥打開,挑揀了半天,把能看上眼的衣服逐一試過。年齡漸老,雖然有些發(fā)福,但身材還沒怎么變,衣服也都穿得。這讓小安很高興。翻來覆去,選擇了一條湖藍衣裙,改良版的旗袍,又問老楊,要不要帶琵琶。老楊說,你還會彈琵琶?帶上帶上。
約好了老楊到地鐵站接她。小安到了站,沒見老楊,就坐在地鐵門前的長椅上等,卻犯了困。昨夜有些激動,沒睡好。其實就是不激動,她也睡不好。睡眠越來越少,有時早晨4點就醒了。白天困,下班回到家倒頭睡了,半夜又醒,更是睡不著。就像小孩子睡顛倒了,老人也一樣。母親去世前幾年都是睡顛倒的,半夜起來鬧人,老年癡呆,又產(chǎn)生幻覺。有一次,讓小安去把對面大樓的霓虹燈關(guān)掉。想到母親,小安有些心酸。父親去世早,母親一手把她拉扯大。自己出了國,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在老人院去世。從母親想到自己,小安覺得無論如何,還是要找個伴兒。
雖然時機總是不對。小安嘆一口氣?;蛘邞?yīng)該等到兒子成家??烧f總這么等著,她不甘心,等到什么時候是個頭?
有時候真是寂寞。夜里的時候,有一天她感到一股冷氣從腳底向上躥,一直躥到小腹。她不敢動,好像與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對峙。如果她不動,敵人是不是就會忽略她,就會自動離開。她這樣忍了很久,最后終于忍不住,她哭了。
老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些。地鐵站前是巴士站,不能停車,老楊探出頭,示意小安到前面的街口。小安背著琵琶,一路小碎步跑過去,打開車門卻不能上車,副駕駛上是一大堆小孩玩具。老楊伸出手胡亂擼了一把,說你先上來,開到前面能停的地方,我再收拾。小安只好斜插了身子坐下,將琵琶放在腳下,系好安全帶。
開到前面可以停車的路邊,老楊下了車,將琵琶放在后座。小安將硌在身下的玩具扔到后座,才看清后面也是一堆東西。老楊解釋說,我這個車就是兒童運輸車。小安忙說,沒事兒,不礙事。
兩個人重新上路,一邊說著閑話。老楊說,我的簽證還有半年。本來是跟老伴兒一起來的,沒想到回去是一個人,話語中有些感傷。小安一時無語。老楊說,我老伴兒是個實在人,一輩子照顧我,沒有怨言。早年我常出差,都是老伴兒照顧家。退休了想補償她一些,她卻走得早,也是個沒福的人。小安問,是什么病?老楊說,癌癥。小安問他今后如何打算,回國還是留在蒙特利爾?老楊說,無論在哪兒,還是想找個人一起過。人老了有個伴兒,早晚說說話,知冷知熱。小安就沒說話。
小安也想找個伴兒,但小安目前的情況只能走婚。原本見到老楊之前,小安有過一個男朋友,在她家住了兩個月。小安的兒子不理他,一句話也不說,生生把那個人憋走了。
3
目的地是西島的一個小鎮(zhèn)。老楊車開得快,天氣變化得也快。在地鐵站還是陽光燦爛,如今雨來了。還好,不大,淅淅瀝瀝的。進了小鎮(zhèn),先見一個教堂,灰色尖頂,直沖著天空。小安抬頭看時,正巧看到兩只黑鳥在細雨中飛過,一前一后,在教堂尖頂上倏然掠過時,好像一幅畫。相對于陽光,小安有時更喜歡細雨。她越來越喜歡安詳靜謐的事物。
王先生住在一個花園洋房里,院子不大,顯得隨意。靠墻的地方放著些盆盆罐罐,都是花草。小安最喜歡圍著小院的那一排灌木,不整齊,野生著,充滿自然情趣。王先生身材高挑,穿西褲,白襯衫塞在褲腰里。大概因為瘦,顯得有些寬大。頭發(fā)不多,梳得一絲不亂,臉上掛滿矜持的笑。與老楊相比,王先生顯得溫和,儒雅內(nèi)斂。見了他們,王先生迎上來,寒暄握手,一行人進了屋,見迎面一盆曇花。王先生說昨夜剛開了,十一朵,碩大,引得他一夜未眠。從花開到花謝,只幾個小時,匆忙得很。小安原以為還有別人,卻沒有。原來只有三個人。王先生見小安四下看,好像明白她所想,說還有一個余先生,有事耽擱了,過一會兒到。三個人坐下,茶已經(jīng)泡好。見小安提著琵琶,王先生一拍手,說原來是行家。我這里正有古琴,你看看。小安就放下茶杯,站起身,跟著王先生進了另一個房間。見房間布置得像一個展廳,墻上是王先生從小到大的獎狀和獎杯,還有些草圖。原來,王先生是建筑師,還有一些模型,做得精巧。小安不敢動,就背著手,彎下腰去看。王先生見了,伸手摸一下說,都是以前做的。小安見墻上還有一個女人照片,穿民國服裝,看著像林徽因年輕時穿的,就多看幾眼。王先生在身后說,這是我母親年輕時上學(xué)的照片。小安說,你母親好美。王先生說很能干,是中國早年做教育的女性之一。
轉(zhuǎn)到一個墻角,見一架古琴靜靜地躺著。棕紅色,琴頭琴尾刻著些花紋,典雅端莊,一看就是好琴,忍不住贊嘆。王先生就抱起來,說好久不彈了,今天我們和一個。小安跟著,抱著琴凳,回到客廳,看老楊站在院子里打電話,手指不離煙。
王先生說,彈哪個曲子好?小安說,那就《梅花三弄》。
兩個人坐好了,先看一遍譜子,就大珠小珠地彈起來。琵琶音清越,古琴聲低沉,正好像一男一女的對話?!睹坊ㄈ繁緛硪彩枪徘偾?,不知道是不熟練還是有意為之,王先生卻經(jīng)常漏音,琵琶聲就占了先機,聽來如流水,古琴卻只如潭中礁石,沉穩(wěn),偶爾應(yīng)答。兩個人第一次和,卻像心有靈犀,尤其是問世間情為何物時,一彈一挑,小安用手按一下余音,琵琶、古琴同時結(jié)束,竟是配合默契。兩個人有些驚詫,對望了一眼。小安心中有別樣的感覺。
老楊進屋時,身后還跟著一個男人,原來是余曉東。小安認識,沒想到在這里見面。余曉東見了小安,說原來才女也在。老楊說你們認識?余曉東說,唐人街春晚時見過,彈琵琶,《梅花三弄》,印象深的。老楊就側(cè)身對小安說,原來你是此地名人,失敬失敬。小安說什么名人,湊個熱鬧。四個人重新坐下,三個男人原是鄰居,年齡相仿,經(jīng)常在一處閑聊。余曉東喜歡釣魚,說如今雨季來了,改天一起去釣魚。老楊問釣魚的事情。余曉東說,首先要有一張釣魚證。老楊說,還要釣魚證?余曉東說,你來了也有一年了,怎么還不知道?釣上來的魚如果不到一磅也是要放生的。兩個人就聊起來,熱火朝天。小安對釣魚沒什么興趣,她也少有時間外出活動。王先生問,她在哪里學(xué)的琵琶?她說年輕時在文工團待過幾天。這幾年在店里閑來無事,又重拾起來。王先生說,原來你開店,是什么店呢?小安說是便利店。王先生說,是早7點晚11點那種?小安說早8點。王先生說,那可是辛苦。有人幫襯你?小安說沒有,只有我一個人。想想又說,我兒子有時幫一把,不過他大學(xué)快畢業(yè)了,正忙著,我盡量不打擾他。王先生就嘆一口氣,說這些我都懂。我父親早年來的時候,也做過這一行。那時他也是一個人,讓我們好好讀書。小安說,原來你家也是移民。王先生就笑,說加拿大就是移民國家嘛。說完喝了一口茶,臉上現(xiàn)出回憶的表情,說第一代移民是辛苦的,到第二代,日子就好多了。
這時,四個人就分了兩組,各說各的話。小安停下來,聽見余曉東正在講貓魚的吃法,他說重要的就是大蒜,大蒜越多越好,鍋燒熱,炒出蒜香,然后貓魚下鍋。這里的魚都是野生的,肉質(zhì)粗,骨刺堅硬,燉的時間一定要長,吃的時候要格外小心。
王先生站起來說,說到吃,我?guī)銈內(nèi)コ燥埌伞?/p>
幾個人站起來,魚貫而出。王先生請小安先走,他在最后。小安出門時見櫥柜上擺著幾張照片,有王先生的全家福,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的照片,還有一個小女孩的照片,想來是他孫女。小安又看了一眼全家福,見王先生身邊的女人,穿著一件無袖的法式小黑裙,打理過的卷發(fā),身材苗條,眉眼中有英氣。心想,這就是王太太了。這兩個人倒是絕配,風格恰好相反,互補型。
出了門也不乘車。步行來到附近一個小樓,樓外面是網(wǎng)球場,有四個場地。兩個中年女人正在打球,都是金發(fā),一個穿白,一個穿黑,穿白的女人剛好接住一個球,發(fā)出一聲吶喊。王先生領(lǐng)頭進了小二樓,原來是網(wǎng)球俱樂部。里面有餐廳。侍者見了,笑著迎上來,說王先生好。王先生坐下,駕輕就熟。
王先生將菜單分給另三個人,要了咖啡。小安點了橙汁和三文魚。等著上菜的時候,老楊和余曉東仍在談?wù)撫烎~,余曉東正在講他初來時釣魚被罰的事情。王先生與小安對坐,先是聽了一會兒,然后回頭笑著對小安說,他對釣魚不在行,他也不喜歡野外運動。個人的愛好只是躲在家里喝茶看書。小安說,這個俱樂部您倒是??汀M跸壬f,我只是喜歡這里的牛排,當然也喜歡這里的火熱氣氛。這些人和我不一樣。你知道,有時候人會喜歡與自己不一樣的人。小安說,那也不盡然,有時還是相同的人相處更舒服。王先生推一推金絲邊眼鏡,看小安一眼,意味深長。菜上來,擺盤很漂亮。小安的三文魚配青筍,王先生的牛排配西藍花。王先生將牛排切成細長條,張大嘴,一口吃下,帶著虎虎生氣,與說話時的溫文爾雅迥異。
飯后又換咖啡,四個人點的都不一樣。王先生點的是英格蘭濃縮咖啡,小安點的是拿鐵,老楊和余曉東點的是黑咖啡。那侍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個個都上錯了。小安是王先生的濃縮咖啡,老楊是小安的拿鐵,四個人見了就笑,紛紛伸出手,將咖啡移位,各歸其主。
4
吃完飯盤桓了一會兒,老楊說他要去接小孫女。小安就站起來,準備跟老楊同走。王先生說,你若沒事就再聊一會兒,讓他先走。小安說,那不好吧?眼睛看著老楊。老楊說,那就要麻煩兩位,看誰送她去地鐵站。余曉東說我下午有事,也要先告辭。小安見狀,說那我還是少累你們,跟著老楊一起回去。王先生說,那就再聚。
老楊說,你們倒是談得來,都是喜歡音樂的文化人。小安說,我哪里文化,早年彈過,生疏了。這位王先生倒是博學(xué)。老楊說,王先生是家學(xué),祖父是揚州富商,后來父親到香港,又漂洋過海,雖然大部分家產(chǎn)沒有了,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小安說,看他也是一大家子人。老楊說,一家子都出息。兒子女婿都是醫(yī)生律師。小安說,怎么沒見他夫人?老楊說,他夫人在法國。說話間到了地鐵站,小安下車告辭,一路回到店里,還想著《梅花三弄》,余音繞梁。
西島小鎮(zhèn)分手后,小安很久沒有老楊的消息。有天沈格格來,問小安與老楊進展如何。小安說,有一陣子沒聯(lián)系了。沈格格說這個老楊,也不給我回話,等我問他是什么意思。老楊年輕時性子挺急的,如今倒磨磨蹭蹭,不爽快起來。男人這東西,聽說過了60歲就改性子。小安說也不急,我們這個年齡,什么不是慢慢過,歲月就是流水,石頭也磨平了。想想自己年輕時也是急性子,如今還不是慢悠悠的,也不是性子的事情,生活就是這樣,要十個手指彈鋼琴。這一塊那一塊,哪里不操心,更不要說精力也不濟了。雖然這樣說著,小安心里到底還有另一層想法,想著自己是喜歡這種雅聚的,彈彈琴、說說詩詞、吃吃飯,總好過一個人悶在小店里。人年齡大了,找樂子玩玩就很好。小安原本是要找男朋友的,但過去失望太多,如今找男朋友,還不如改個名,找朋友。
這次沈格格回話快,說老楊已經(jīng)回國了,家里有些事情要處理;也問了老楊的意見,老楊覺得兩個人不太合適。老楊想找個伴兒,住在一起,天冷加衣,肚餓盛飯那種。也試探過小安,聽小安的意思,只是想找個伴兒,還要開著她的小店,也沒有一起生活的意思。小安這才想起那天在車上老楊問她的話。她就嘆一口氣,說那就這樣吧。倒是沈格格有些過意不去,說妹妹你長得這么漂亮,不愁嫁,等我看有好的再介紹給你。小安哂道,50多歲的人了,還有什么漂亮的。沈格格說,話不能這么說,風韻猶存嘛。
一轉(zhuǎn)眼到了秋天。楓葉紅了,正是追楓的季節(jié)。電臺里開始播放楓情報告,說南面的湯波郎山已經(jīng)飄紅,北方還青翠著。身邊的人們也開始商量著出游。秋天是魁北克最美的季節(jié),美得讓人心醉。小安也想去,沒有人帶著她就去不了。她不會開車。剛出國時本來是想學(xué)開車的,那時她覺得開車才叫出國。開上敞篷車,圍一條長紗巾,在高速公路上跑跑,像好萊塢電影一樣。去學(xué)過幾次,也考過證??甲C那天本來一切順利,但在一條小街闖了紅燈,闖紅燈是大忌,要扣分;更糟糕的是闖紅燈之后,她渾然不覺,依然開車向前,沒有一點兒追悔之意??脊僬J為她完全不適合開車,草菅了人命還不自知。小安也很難過,從此再沒有去考駕照。
每個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她想,有時學(xué)也未必學(xué)得會。
這天,小安正坐在小店里看窗外,窗對面的樹開始變黃了。這讓小安有某種衰弱的感覺。葉子黃了就要落,落地要過凜冽的冬天,然后等待春寒料峭。想到這里,她有些感傷。此時小店的門開了,王先生站在門口。小安很驚訝,說你怎么來了?王先生說我路過。我的會計就住在附近,來報稅,看到你站在這里。小安有些局促,說進來坐坐?王先生就走進來,四下看看,說打理得好清爽。小安說雜貨店,怎么打理也是雜的。王先生說,這架子上的花花草草,真是好看。我就養(yǎng)不好花。別人養(yǎng)君子蘭一年開三次,我的一次也不開。小安說要多施肥的。王先生說,我弄不好,都對不起那些花。小安就把架子上一盆正盛開的君子蘭拿下來,遞給王先生,說這個送給你。
王先生伸手接了,說那我就不客氣了。然后說明天周末,你休息嗎?小安點點頭。王先生說,那明天我們?nèi)コ詡€飯?小安又點點頭。王先生說那就約好,明天下午我來接你。
下午,沈格格來替小安,見王先生車到了,追出來看,大聲對小安說不著急回來,店里沒事。小安就笑一下。
王先生帶小安去老港一個意大利餐館,門窗都是灰藍色,招牌上是一個老照片,寫著店名。菜單是一塊小黑板,掛在門前,用粉筆寫著菜名和價錢。小安看了一眼,有點兒小貴。有黑衣侍者來迎,一頭卷發(fā),友好英俊。王先生對他說,兩位。侍者就帶他們進去。吊燈很漂亮,桌椅卻平常,木桌木椅,貌似有些年頭了。王先生將椅子拖出半尺,讓小安坐下。王先生說,之所以來這個牛排館,是因為狄更斯來過。小安探頭說是嗎?王先生指一指角落里的位置,說狄更斯在這里完成過《雙城記》的一部分。小安說,原來是名人故里。我來蒙特利爾快20年了,還不知道狄更斯來過這里,真是孤陋寡聞。王先生說,我也是新近才了解的。說著兩個人點了餐。王先生點的紅酒羊排,小安點了鴨胸肉。想著這里是狄更斯曾停留的地方,格外端詳了一會兒。王先生說,本來想請你吃法餐,只是太匆忙,牛排館那邊位置訂不上了。小安說,這里就蠻好,我很喜歡。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王先生就看著小安,一臉的表情是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小安也抬頭望他,王先生就說,不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能不能向前一步?小安說,你生活有什么變化嗎?王先生說,倒也沒有。我太太長年住在法國,很少回來。因為她有哮喘病,蒙特利爾冬天太長,她受不了。小安說,就是說你們并沒有離婚的打算。王先生有點兒尷尬,說離婚是不能,我祖上幾輩人都沒有離婚的。再說我是天主教徒,我和我妻子是主內(nèi)兄弟姐妹。小安說,那我們怎么可能進一步。王先生說,原本我是心如止水,想著這一輩子就這樣過了,但上次見了你就忘不了。你彈琵琶的樣子常常出現(xiàn),《梅花三弄》也打動我。小安說,我雖然不是博士,也沒讀過什么書,但我是離婚的,不想做外室。王先生說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聽老楊說,你也沒有再婚的想法,只是想拍個散拖。小安說,散拖是可以,但我不想跟有婦之夫有關(guān)系。王先生就將手指放在嘴唇上,說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唐突了,我道歉。對不起。我只求做你的朋友。
小安就低頭不說話,喝一口雞尾酒,然后抬起頭說,做朋友蠻好的。
其實,小安心里明白,男女之間有了這樣的對話,朋友也是不能做了。她倒是欣賞王先生,捫心自問也是喜歡的,只是想起往事,想起前夫,心中不甘。二十多年了,她還是忘不了那天,她去考駕照,沒通過,早回到家看到的場景。那些散亂的衣服,床上的男女,她驚恐的號叫聲。她用手摸一摸腕上的傷痕。如果不是送醫(yī)早,她已經(jīng)在另一個世界很多年了。
如果有一天,王太太不期歸來,會是什么樣子呢?
小安回到店里,沈格格正在看微信。見她回來,將手機給她看,說你猜怎么著,老楊回國,原來是結(jié)婚了。新娘子比他年輕20歲呢。小安就看見老楊,如今頭發(fā)也梳順了,滿臉的胡茬子也刮了,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口黃牙竟也漂白了。沈格格又問小安進展如何,小安裝傻說什么如何?只是朋友。沈格格說,朋友能單獨吃飯?孤男寡女的。小安說,哪里是孤男寡女,還有他太太也在。沈格格有些意外,說原來是三個人吃飯。
結(jié)了賬,沈格格一扭身就沒了,剩下小安獨自發(fā)呆??纯辞缋实奶炜眨帐幨幰唤z風也沒有。這時有兩個小黑點飛過來,一前一后,原來是兩只黑鳥。小安想起初見王先生那一天,也有黑鳥飛過去,好像昨天的事情,忍不住嘆息一聲。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