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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今生

        2023-05-30 13:13:11陳樹民
        福建文學(xué)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班長

        陳樹民 

        斯誠和云妹到澗西玩了幾天。斯誠覺得妻子云妹仿佛變了個樣,不像平日的云妹了。

        那天他們?nèi)ソ鸨尴?。清晨早早往溪邊走。藍(lán)藍(lán)輕霧一縷縷一團(tuán)團(tuán),在溪上和林中飄蕩。溪流在林間朦朦朧朧、神秘地淌著唱著。一路走去,藍(lán)霧中總有一兩棵樹,掛滿青苔,蒼老地倒臥在溪上或水中。他們慢慢走著,就怕驚破了這林子和溪流的美夢。當(dāng)藍(lán)藍(lán)薄霧從林中,從溪上,悠悠飄上天空,一瞬間,一道金色陽光唰地射進(jìn)來,銀灰的溪流一下金閃閃耀亮起來,就像有人在青綠的林間,甩動一條蜿蜒悠長的金鞭,那水聲也嘩嘩嘩地響亮起來。

        平日里寧靜如玉的怕水的云妹,高興地脫了鞋,挽起褲腳,沖到溪邊,踩著卵石,抬腳走上一棵倒臥在水面的大樹,搖搖晃晃走到樹干盡頭,坐下來,腳垂到水里晃蕩,踢出一朵朵水花。后來干脆下到水里走。

        斯誠趕過去,在水邊叫:“云妹,快上來,水里涼!”云妹活潑地朝斯誠一笑:“不涼,不涼。喲,還有魚呢!”便彎下腰到水里摸,抓到條魚,舉在手上給斯誠看。魚在她手中活潑地甩動著,甩了她一臉閃閃晶亮的小水珠。

        斯誠又叫:“云妹,上來,快上來!”云妹脆聲應(yīng)了下,將手中魚兒放回水里,熟練地踏著卵石,滿臉掛著金金陽光,笑吟吟地上來。

        第二天游覽十里畫廊。那里的景色奇幻又壯美。沿山路走去,兩旁山峰,有的一座座密密排列,像一道道突著墻垛的城墻;有的一下從山谷間,春筍般尖尖冒出;有的似一根巨大石柱,筆直地戳向天際,青藍(lán)輕霧紗帶樣在其腰間纏來繞去……看去,真如幻夢一般。云妹更是興奮無比,搶在斯誠前頭走來看去,指著笑著說著,全沒了平日平穩(wěn)文靜的樣子

        兩人瞧著走著,迎面山峽間懸掛著一道藤條編織的吊橋。平日里,在樓上陽臺晾曬衣物都不敢往外望的云妹,卻搶先走上搖搖蕩蕩的藤橋。斯誠跟上去,搖晃著走到橋中央,橋搖晃得更加厲害。平日自以為膽大的斯誠腳軟了,停住,蹲了下來。云妹還快活地?fù)u晃著往前走,興奮地叫著斯誠的名字,沒人應(yīng),回頭一看,斯誠蹲在她身后,滿臉煞白,一動不動。云妹轉(zhuǎn)身過去,叫著:“別怕呀!又不會掉下去。起來,走?!彼拐\慢慢起來,云妹牽起他的手:“來,我牽你,走?!卑阉拐\帶到橋那頭。

        又到一處驚險地方,陡陡山崖間攔腰纏繞著一條極簡陋的棧道。那棧道只鋪著一尺寬的木板,邊上沒有護(hù)欄,只有靠壁一條鐵鏈讓人抓扶。許多人到那看看,沒敢過去,繞道走。云妹卻走上去,叫斯誠。斯誠沒敢去,看著云妹腳踩窄窄木片,手抓鐵鏈,身子貼著崖壁走著,還聽見她不時狂熱地喊叫。

        斯誠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云妹走完棧道,才從另一條小路過去,與她會合。只見云妹臉龐花一樣綻放著笑容。

        兩人繼續(xù)往前走。滿眼還是夢幻般的一座座奇異山峰。斯誠盡情縱目四望。云妹卻快快地走到前面。斯誠把眼光收回來,不見云妹,放聲叫了起來。聲音在山野間回蕩,好一會兒,才傳來云妹的回應(yīng)。斯誠雙眼四處搜索,卻見云妹突地從一處直直的石峰旁,露出紅撲撲的臉,朝他快意一笑……

        最后一天是去一個古老山村。

        走進(jìn)村子,寂寂的,空蕩蕩的巷子間,只見一個又一個老婆婆坐在巷邊門前。她們身邊小桌上,擺著些自己縫的小荷包、繡花的鞋墊,和幾只小小的孔雀或鳳凰樣子的銀耳飾。她們坐著,時而抬起滿是褶皺的臉,望望游人。

        斯誠和云妹走著。云妹越走越快,拉開斯誠在村巷間穿來穿去,很熟悉的樣子。

        斯誠跟著云妹七拐八彎,到村后一座老房子前。斯誠見門旁也坐著位銀發(fā)稀疏的老婆婆,她沒戴老花鏡,在繡小荷包上的一對鴛鴦。她身邊小桌上擺著好些各色絲線,還有繡花鞋墊,和孔雀或鳳凰樣子的銀制小耳飾。斯誠俯下去,拈了只小耳飾看。云妹也過來。老婆婆抬起慈祥褶皺的臉看著云妹。云妹朝老人一笑,向老房子大門走去。斯誠放下手中那對鳳凰的銀耳飾,跟了上去。

        云妹推開虛掩的大門,一陣香氣撲面而來。云妹從邊上穿過天井,到前廳,站住,往天井上四方方的藍(lán)天望望,目光輕落到天井墻上,對著幾只跳跳叫叫的小麻雀,自言自語地說:“這些小東西,還這樣,嘰嘰喳喳,鬧個不停。”說完,她邁下鋪著一片片青苔的天井,小心走著,說道:“以前這地上可沒有這么多青苔呀?!彼拐\怕她滑倒,也下去。云妹走到渾身籠著香氣的白玉蘭樹下,臉轉(zhuǎn)向斯誠:“香吧?這樹長高了,每年這時候就開花,開得滿滿的。多少年了,還這樣,香香的。”說得斯誠一頭霧水。云妹說著跳了跳,伸手去摘花,樹太高了,根本夠不著。斯誠看見天井壁邊有個竹梯,搬過來靠到樹干上,爬上去,摘了一串潔白如玉的花,扔給云妹。云妹接了,摘下兩朵含苞欲放的夾到左右耳上,其余的拈在手里,湊到鼻前嗅著,走出天井。斯誠下了竹梯跟上去。

        云妹回到前廳,四處望望,從邊上跨過門檻到后廳。云妹走進(jìn)旁邊的灶間,坐到灶口前小凳上,往灶膛里瞧,眼亮亮的一眨不眨,灶膛里正旺旺燒著,紅彤彤火光映照在她臉上,在她眼眸里活潑跳蕩。斯誠奇怪地在邊上看著,不敢作聲。

        云妹從灶間出來,跨過門檻回到前廳,從廂房旁走到一道仄仄樓梯前,噌噌噌踏上去,走向一間屋子,推開門,里頭黑乎乎的。斯誠在門前站住。云妹幾步上前,推開一扇木窗,屋子瞬間亮堂起來。斯誠也踏進(jìn)去。

        屋內(nèi)臥著一張老舊的雕花大床,窗下擺著小桌子和凳子。墻角靠著一桿木柄彎彎如鳥嘴的老鐵銃。整間屋子一副鄉(xiāng)村小屋的樸素面目,可斯誠在墻上看見一幅鑲在紫黑木框里,色彩艷麗極洋氣的畫,畫的是澗西風(fēng)景。畫中的背景是一堵堵如城墻般的群山,前面從山谷深處,兀地沖出一座如直挺挺大柱子的奇峰。那孤高的峰頂,如秀發(fā)般長著一棵棵一叢叢綠樹。山峰腰間,掛著紅亮亮黃艷艷的野花。薄如輕紗的云絲,在山峰間繚繞、飄蕩。畫的下方書寫著“擎天柱”三個字。斯誠盯著看了一會兒,隱隱覺得這畫好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對了,那屋角彎彎紫色木柄的鳥銃,也很有些眼熟……

        云妹到斯誠身邊,說:“看畫呀?這畫,你……”停了會兒,她又像對自己說:“這屋子,這床,這畫……都沒變,沒變。”

        云妹說著,在老床邊坐下,拍拍床叫斯誠也坐下。斯誠聽話地坐在云妹身邊,心想:這怎么啦?什么叫都沒變?這云妹?

        坐了會兒,云妹起身關(guān)了木窗,出去。斯誠跟著。

        從老村出來,斯誠和云妹住進(jìn)景區(qū)賓館,已是傍晚。賓館的房子是別墅式的,一小座一小座極別致地疏疏地臥在清溪旁。他們開門進(jìn)廳堂到臥室,都能聽見外面清溪潺潺的低吟輕唱,拉開窗簾,眼前便是小溪與遠(yuǎn)山。云妹拿了條毛巾,和斯誠從廳堂后面那扇門出去,到溪邊。云妹蹲下來,將毛巾浸到起伏的清波里,長悠悠漂著蕩著,而后撈上來揉了擦擦臉,又放到水中漂蕩著,撈起,揉了把遞給斯誠,說這清涼的水,擦了好爽好舒服。

        兩人洗了臉起來,望著對面由深綠變成一片青黛的山巒,望著山頂上紫黑的天空中閃跳出來的白亮星星。四周除了清溪微微發(fā)亮地流動著低吟淺唱,一片寂靜。云妹極有興致地對斯誠說:“誠,唱支歌吧,對著這么美的山和天空。”斯誠說:“我不會唱,你唱。哦,你也不會唱歌呀!”云妹笑著說:“我會唱。你聽著,我唱一首茶歌。”云妹站直身子,抬起頭,對著閃跳著星星的紫藍(lán)夜空和青黛如屏風(fēng)的遠(yuǎn)山,放嗓唱了起來:“正月揀茶唱茶歌,遠(yuǎn)方茶客還未來。去年做茶茶蝕本,今年驚伊沒敢來……”

        云妹的歌聲飛上對面山巒,又回轉(zhuǎn)過來,好聽極了。斯誠大為驚訝!他從未聽過云妹唱歌,以為她不會唱;這一下卻唱得這么好,還是山歌。太奇怪了。斯誠轉(zhuǎn)眼瞧云妹,只見她的臉在垂落的紫黑暮色中,有些模糊……

        天完全黑下來了,斯誠叫云妹回屋,明天還要早起。云妹說:“我在這再待會兒,你先進(jìn)去?!彼拐\便回屋了。

        或許是白天走累了,斯誠聽著窗外溪水清亮的低吟淺唱,很快睡著了。

        斯誠酣酣睡了一覺,醒來,一摸邊上,沒人。他起來,亮了燈,披衣到客廳,還是沒人,一股莫名的寒意襲上心頭。他從廳后門出去,見云妹還坐在溪邊,呆望著泛著波光的流水,和水中一顆顆抖動的星星。

        斯誠輕輕走到云妹身邊。一陣涼涼的夜風(fēng)吹來,斯誠把外衣披到云妹身上,說:“這么遲了,外面涼,進(jìn)去吧?!痹泼闷饋砻捅ё∷拐\,臉伏在他懷中,輕聲哭了起來。斯誠一下慌亂起來:“云妹,你怎么啦?”云妹止住淚說:“阿誠哥,沒什么,沒什么。我們進(jìn)去吧?!彼拐\問:“你叫我什么?阿誠哥!你從來沒這么叫呀?”云妹說:“哦,受這里人影響,我叫亂了?!眱扇吮氵M(jìn)了屋子。

        兩人上床,熄了燈。云妹緊緊抱著斯誠。斯誠心篤定下來,摟著云妹,聽著外面溪流清亮的低唱,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陽光從窗簾縫隙間,金燦燦地瀉進(jìn)來。斯誠醒了,半睜開眼,伸手往邊上一摸,空的。他猛睜開眼,沒人。他起來到客廳,也沒人;推開靠溪邊那扇門,溪邊也不見云妹身影。云妹不見了!他用手機(jī)給云妹打電話,卻聽見有手機(jī)鈴聲在邊上響,轉(zhuǎn)頭一看,云妹的手機(jī)就擱在客廳桌上。他渾身冒出汗,慌亂地往外走。

        他急急走著,想了想,趕往金鞭溪。金鞭溪上淡淡晨霧已散去,溪水在陽光下金閃閃彎彎曲曲流著唱著。斯誠四處張望,見遠(yuǎn)處溪邊倒下的粗大樹干上坐著個女的,腳垂在水中,踢著水花。他沖上去,叫著:“云妹,云妹?!蹦桥霓D(zhuǎn)臉朝他一看——不是云妹,是一位頭包青布帕、身穿無領(lǐng)滿襟衣的當(dāng)?shù)孛米?。斯誠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悻悻地走開。

        斯誠到奇峰矗立的十里畫廊,急急踏過搖搖晃晃的藤橋(這會兒他不怕了),到那處驚險無比的棧道入口,望了望,繞道到棧道出口,再望,沒見到云妹。斯誠再往前趕,一座座奇峰怪嶺從眼前閃過。他走著,想:云妹會不會像那天那樣,從一座石峰旁探出笑臉?沒有。

        他聽路上游人說,有個女的不小心跌到坡下,被救了上來。他一路打聽,說那女的已被送到景區(qū)工作站。他趕過去,在山邊一座房子里,看見一個年輕女人躺在一張長椅上。她滿面塵土,頭發(fā)散亂地蓋著半邊臉。臉上有擦傷,一條腿摔傷了,哼哼叫著。醫(yī)務(wù)人員正給她包扎傷腿。斯誠靠近瞧瞧,不是云妹。他想:前兩天在這兒游玩,云妹似乎對這兒的山路很熟,根本不可能掉落山下。

        斯誠走出十里畫廊,去那個老山村。

        山村還是寂寂的,縱橫的巷子空空,只有幾個老婆婆各自坐在村巷門邊。斯誠拐來走去,好不容易才找到村后那老房子。門邊還坐著那位銀發(fā)稀疏的老婆婆,不戴老花鏡,在繡小荷包上一對并蒂蓮。邊上小桌還擺著各色線團(tuán)、繡花鞋墊、細(xì)巧的銀制小耳飾。斯誠從老婆婆身邊走向大門。門虛掩著。他推門進(jìn)去,一陣花香撲面而來。里面空寂寂的。

        斯誠穿過天井邊小道,踏進(jìn)前廳,瞧瞧仍在墻頭跳跳叫叫的麻雀,看了眼渾身包裹在香氣中的白玉蘭,從前廳到后廳,又四處望望,進(jìn)到灶間。他瞧著灶口那張小木凳,想著昨日云妹坐在上面,癡癡地往灶里看,臉上映著灶膛里紅跳跳的火光……斯誠從灶間退出,出后廳,到前廳,拐到仄仄木梯前,噌噌噌踏上去,走向小屋。

        他推開屋門,里面是幽暗的。他進(jìn)去打開木窗,回過頭,看了眼墻上那幅頗為眼熟的風(fēng)景畫和墻角那桿鳥銃,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沒有。

        他有些疲憊,全身發(fā)軟,坐到老床上,想起昨天云妹就坐在身旁,可現(xiàn)在……

        他歇了會兒,起來,關(guān)上窗,出屋,下樓,走出老房子。

        他茫然地四處望望。夕陽要下去了,將余暉沿巷子一路掃過來,印到老房子屋頂和墻上。涼了的風(fēng)一陣陣吹來,吹干了他身上燥熱的汗。

        他低下頭,見門邊那老婆婆還在繡小荷包上的并蒂蓮。他俯下身子,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沒開口。那老婆婆仍低頭繡花,卻說話了:“你,是找云妹吧?她早就不在這房子里了。她幾十年前就死了,是等一個男人,那男人去打仗沒回來。她等著等著,死了?!?/p>

        “云妹,幾十年前就死了?這,這……”

        老婆婆抬起褶皺如花的老臉,看著斯誠的眼睛,緩慢地說:“是幾十年前就死了,埋在村后面山坡上??蓱z啊!”

        斯誠聽得一頭霧水,怎么回事?云妹,是他身邊的云妹?難道還有別的云妹……斯誠定了下神,向村后山坡走去。

        斯誠走上緩緩山坡。滿坡荒草萋萋。山頂樹林濃密。夕陽落下去了,天邊的晚霞烈火一般燒著荒坡,風(fēng)一陣陣吹來,荒草烈焰般搖蕩不停。斯誠撥開密密荒草尋找,終于在荒坡高處一棵大樹旁,見到一個突起的土堆。他撥開亂草,一塊殘破老舊的墓碑矗立眼前。他用力抹去碑上厚厚塵土,看出模模糊糊的“云妹之墓”四個字。老婆婆說的云妹是死了,死了許多年了。這云妹不可能是自己的妻子云妹。那這云妹是什么人?斯誠在荒涼的墓前亂想著。

        夜一層層從淺到深地重重垂落。凄凄晚風(fēng)猛烈起來,刮得墓前荒草波濤似的狂舞個不停。斯誠往山下望去,黑茫茫一片,看不見那老村子,找不到下山的路了。他不敢往回走,在墓旁大樹下坐了下來。疲憊的身子靠著樹干。他并不害怕,望著星星閃爍的紫黑夜空,又胡亂想了一陣,不覺睡著了。

        天亮?xí)r,他睜開眼,站了起來,望下去,見到那老村子,走了下去。

        他進(jìn)了村子,村子還是空寂寂的。他不覺又走到那老房子前,沒見到繡荷包的老婆婆。房子的大門敞開著。他有些好奇,走了進(jìn)去,迎接他的還是撲鼻的花香。

        他從邊上走道邁上前廳,立著,望著天井里渾身朦朧在香氣中的白玉蘭,瞧墻上跳跳叫叫的小麻雀。他跨過廳旁門檻,到后廳,探頭往灶間瞅瞅,回到前廳。

        他正要出去,聽見噌噌噌一陣樓梯響,轉(zhuǎn)頭一看:一位身穿衣袖寬大的左襟大褂,下面飄搖著八幅羅裙,當(dāng)?shù)厝搜b扮的女子走了過來。那臉,那身姿——他失聲叫了起來:“云妹!”

        那女的也脆聲回應(yīng):“我是云妹呀!阿恩哥,你可回來了!”

        說著,那云妹過來,一下?lián)涞剿拐\懷里,抱著他落淚:“阿恩哥,你看看,這白玉蘭開了多少回,你才回來呀!”

        斯誠輕輕推開眼前的云妹:“云妹?你怎么這身裝扮?”

        云妹說:“我是這山里人,就是這樣穿的呀!”

        斯誠說:“我是遠(yuǎn)方的斯誠,你怎么叫我阿恩哥?”

        云妹抬起淚眼說:“我知道你是遠(yuǎn)方城里人。那年你到這山里畫畫,跌到山下,是我救了你,背著你到這家里,給你養(yǎng)傷。你傷好了,留在這里。你說你叫施恩,我用這里人叫法,叫你阿恩哥。阿恩哥,你不會后來去打仗,又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把這些都忘了吧?”

        斯誠聽得發(fā)呆,說不出話。他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乎想不起來。

        云妹含淚笑著說:“阿恩哥,你怎么啦?我那時背你到樓上屋里。你可重了,我差點(diǎn)背不上去。你怎么忘了?走,我?guī)闵先??!?/p>

        云妹牽著斯誠上樓到那間屋子,指著說:“就在這兒,我把你放到床上,上山采草藥給你敷傷。你一天天慢慢好起來?!?/p>

        斯誠眼直直盯著云妹,聽她說。聽著,他似乎聞到一陣雞肉的香味,不由自主地輕聲說著:“雞,雞湯……”

        云妹說:“對呀,為了讓你早些好起來,我殺雞給你熬了雞湯,喂你喝,一口,一口……”

        斯誠摸摸頭:“哦,我想起來了。那雞湯好香好香,有一種特別的味道。”

        云妹說:“對呀,我在熬雞湯時放了好些滋補(bǔ)的草藥?!?/p>

        沉默了會兒,云妹指著床上說:“阿恩哥你看,這床上,還有你在這兒穿過的我們山里人的衣服。你走了,我天天攤放在床上,晚上抱著它睡。來,快換上,你現(xiàn)在的衣服多不好看呀!”

        斯誠聽話地脫下身上灰色夾克和牛仔褲,脫下旅游鞋,穿上鑲梅花朵對襟的短衣,套上青色加白布褲腰的褲子,穿上放在床前的布鞋。云妹讓斯誠轉(zhuǎn)動下身子,連連說好看好看。

        斯誠穿著山里人的服裝,在屋內(nèi)緩緩走動,似乎嗅到了好些熟悉的氣息。他站到那幅風(fēng)景畫前,癡癡地看著。

        云妹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阿恩哥,你想起來了吧,這是你畫的畫。你畫了好多這里的山景。這是你畫得最好的,你最喜歡的。你鑲到畫框里掛到墻上,一直掛著。哦,后來你走了,你那些畫畫的東西我都收藏著。我拿給你看。”

        云妹到屋角搬出個舊畫箱,抹去灰塵,打開,讓斯誠看里面的畫筆、調(diào)色盤、畫紙……說:“這些都是你畫畫的東西,你還記得嗎?”

        斯誠從箱中拿起一支畫筆,在空中畫了畫,輕聲說:“我真會畫畫嗎?”

        云妹說:“會呀,我?guī)愕酵饷娈嫯?。?/p>

        斯誠背著畫具跟云妹走出老房子,到十里畫廊。斯誠對著那些奇峰異石,架起畫架,鋪開紙……云妹在他耳邊說:“畫呀,畫呀?!彼拐\猶猶豫豫地畫了起來。他看一眼山景,在畫紙上打草稿,而后在調(diào)色板上調(diào)色,再一下一下慢慢上色。他越畫越熟練,不用抬頭看景,覺得那些東西全在腦中,快快畫了起來。畫完,調(diào)整一下,放下畫筆。云妹在旁邊快樂地叫著:“太好了,太好了,太像屋里墻上那畫了?!彼拐\說:“真的?”云妹應(yīng):“真的。拿回去對比一下,你就知道了?!?/p>

        太陽要落山了。斯誠和云妹回到老房子,上樓進(jìn)屋。斯誠拿出剛畫的畫,與墻上的對比,幾乎一模一樣。云妹把墻上的畫摘下,從框中取出來,換上剛畫的畫,掛上去,說:“還是新的色彩更鮮亮,就掛新的。”

        斯誠站在畫前,有些迷糊地牽住云妹的手:“我真是會畫畫的阿恩嗎?”

        云妹應(yīng)道:“是啊,你看看墻上你畫的畫?!?/p>

        斯誠還是有些迷糊地對云妹說:“這么說,我就是你的阿恩哥了!”

        云妹美美地笑著說:“是啊,你就是我的阿恩哥呀!”

        斯誠便在老房子住下來,天天出去畫畫。先是云妹帶著,后來就自己到處轉(zhuǎn),到處畫。

        這天斯誠沒出去畫畫,睡得遲遲的,下樓來。云妹早出去采茶了。斯誠吃了云妹溫?zé)嵩阱佒械娘?,回到樓上屋?nèi),翻看這些日子畫的畫,又去瞧墻上那畫,目光慢慢挪到屋角那桿鳥銃。他過去,將那柄如彎彎鳥嘴的鳥銃提起來,用手輕輕撫摩。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舉起鳥銃朝向窗外,做了個瞄準(zhǔn)的姿勢……

        他聽見樓梯那響起腳步聲,是云妹。云妹將采的茶送到制茶的人家那,又回來了。云妹見斯誠在擺弄那鳥銃,抹著汗說:“想玩這東西了?”斯誠說:“我會嗎?”云妹笑說:“當(dāng)然會啦!那時在屋外面練習(xí)了一陣,打得準(zhǔn)了,才去山里打獵。每次都打些野雞野兔拎回來,我給你煮了吃。哦,后來你去打獵沒回來。聽說你去打仗了。我到那找你,你隨隊伍走了。我在那揀到這鳥銃帶了回來。”云妹說著從斯誠手里拿過鳥銃,喜愛地?fù)崮χf:“這是我阿爹留下的東西呀!”

        斯誠聽著,說:“哦,是這樣的!”沉默了一陣,從云妹那拿回鳥銃,說:“我從小就喜歡擺弄這東西,走,去放兩銃?!痹泼谜f:“好啊?!?/p>

        云妹從墻角,拿了根壓銃膛火藥的火藥仗和一罐火藥,還有些小鐵珠,和斯誠下到屋外。云妹在棵大樹樹杈間放幾塊小碎瓦,讓斯誠站到十幾米外。云妹把火藥、火藥仗和小鐵珠交給斯誠。斯誠拿著鳥銃,瞧著火藥仗和火藥,想了想,動起手來。云妹在一旁看著。斯誠弄出些火藥倒入藥管,將管中火藥從銃口倒入鳥銃槍膛,裝入些小鐵珠,把火藥仗伸進(jìn)去,捅實(shí);又將火藥倒入銃的火門里,將火繩裝入扳機(jī)的夾鉗內(nèi)。斯誠一氣呵成做完這些動作,看看云妹。云妹點(diǎn)點(diǎn)頭。斯誠便點(diǎn)燃火繩,端槍瞄準(zhǔn)樹杈間的小碎瓦,屏氣輕扣扳機(jī),轟的一聲,那小碎瓦頓時炸開。云妹拍手叫好:“還打得這么準(zhǔn)。再來一下。”斯誠又放了幾銃,轟轟轟,又打炸了幾塊小碎瓦。云妹高興地說:“好呀,阿恩哥,你又可以去打獵了!”

        斯誠便去打獵,總能打些野雞野兔回來,讓云妹燒煮得噴噴香,兩人美美地吃。

        山里的水田冷,遲遲才到插秧季節(jié)。斯誠跟著云妹挑秧上山。山坳里汪亮著幾塊曲曲長長的水田。云妹裝了一盆綠秧苗,放到水田里,左手從盆中取出一小把秧,拇指彈出幾株到右手,右手便一下下把秧插到水田里。斯誠見云妹彎著腰,啪啪啪,快而均勻地插秧。原先平靜如鏡的田面,一下子就有了點(diǎn)點(diǎn)、行行、片片欣欣綠意,如畫一般,煞是好看。他也挽起褲管下到田里,在云妹身旁學(xué)著插秧。他才插幾行,云妹已插播到后面田埂邊,又踩過來再插。斯誠好不容易也插到田埂邊,腰直不起來,彎著吃力地爬上田埂,仰面朝天躺下,叫著:“腰好酸,好酸!”云妹過來讓他翻過身子,給他捶捶腰背,說:“城里人怎么做得這山里的活?讓你吃苦了,別插了,還是我自己來?!彼拐\笑笑:“沒什么,不能讓你一人干。我行,多干干就習(xí)慣了?!闭f完又下田去。

        云妹和斯誠插完秧,走出彎彎長長的水田,到一條溪邊洗手腳。

        太陽落山了,天邊飄浮著朵朵彩云,映紅潺潺溪流,映紅云妹的臉。云妹快活地在溪邊淺水中走來走去,不時彎下身子,雙手從水里捧出一兩條小魚,讓它們在手心里游著,又舉到天上,再落下來,將小魚放回水中。

        斯誠禁不住這清澈溪水的誘惑,脫了衣服,下到深的水里,暢游起來。云妹見了叫道:“山里水冷,還沒到季節(jié),上來上來?!彼拐\沒上來,還在清悠悠水里活脫脫地游著。云妹不再叫喚,坐到水邊一塊巖石上,看斯誠游水,又叫了起來:“阿恩哥,你游得真好看,真好看!”斯誠在水里游了幾圈,游到云妹旁邊,抬頭叫道:“云妹,你也下來,我教你游?!痹泼脫u搖頭:“我不行,這里女人不能下水,人家會說的?!?/p>

        斯誠在水里又游了會兒,濕漉漉爬上來,坐到云妹身旁。云妹抹著斯誠淌水的身子說:“阿恩哥,你游得真好,又快又好看,像青蛙一樣。我們這兒男人也會游,像狗爬一樣,又慢又難看?!彼拐\高興地說:“我游的叫蛙泳,是像青蛙一樣,可惜你不學(xué)?!?/p>

        兩人坐在巖石上,望著越來越紅艷的滿天晚霞,臉都被涂抹得紅紅的。四周靜極了,只聽見溪水潺潺的淺吟輕唱。云妹把紅彤彤的臉靠到斯誠肩膀上。

        云妹幽幽地說:“阿恩哥,你還會像上次那樣去打仗,離開我不回來嗎?”

        斯誠想了想說:“上次,上次……我不大記得了。不過這回,這回我不會離開你,會一直和你在一起?!?/p>

        云妹說:“阿恩哥,我們這里女人為了不讓身邊男人離去,會放蠱的。我上次沒對你放蠱,現(xiàn)在也不會。”

        斯誠說:“什么放蠱?”

        云妹說:“我上次對你說過呀!”

        斯誠搖搖頭:“我不記得了?!?/p>

        云妹說:“放蠱是我們這里女人留住身邊男人的方法。我們到山林里捉來最毒的蟲,放到瓦罐里,用自己的經(jīng)血喂養(yǎng),每日對它念咒。慢慢地那毒蟲長肥了,把它拿出來烘焙干了,磨成粉末。我們手伸到粉末中,將黏上的毒粉藏到四根手指指甲里,往茶碗的茶水中悄悄一彈,蠱便放好了,端給男人喝。男人便中了蠱,得了奇怪的病,不能往遠(yuǎn)處去。放蠱彈法有講究,用一指彈、二指彈,男人中毒輕,能自己慢慢好,用三四指彈,男人的病便險惡,自己好不了,別人沒法治,只有放蠱的女人才能解救?!?/p>

        斯誠聽著嚇了一跳,把云妹推開,盯著云妹的眼睛說:“這么厲害?你們澗西女人……”

        云妹說:“不是我們厲害,是我們這里女人對男人情意太深了,想一輩子和外來的男人在一起,沒法子才這樣的呀!你放心,我不會這樣。上次不會,這回也不會。你看看,你不是好好的,一點(diǎn)病也沒有?”

        斯誠摟住云妹:“你真好,相信我,不會離開你的,不會的?!?/p>

        兩人不出聲地坐在巖石上依偎著,聽著腳下清溪的輕唱,望著遠(yuǎn)處天色漸漸變紫,變黑藍(lán),跳出一顆顆白亮的星星。

        插完秧,農(nóng)閑了,斯誠又去打獵。

        斯誠在叢林中鉆來鉆去,沒見到獵物,心想今天運(yùn)氣不好,正打算回去,林下灌木叢中突地飛出一只野雞。斯誠追過去,那野雞鉆到另一叢灌木中。斯誠點(diǎn)燃鳥銃的火繩,端槍低著身子輕輕過去。嘩,那野雞從灌木中低飛出來。斯誠開了一銃。那野雞似乎被擊中,傷了,散落幾根羽毛,卻還向前飛去。斯誠追上去,那野雞又鉆入灌木。斯誠靠近,那野雞又飛出來……反反復(fù)復(fù),斯誠追著出了林子,到了一片坡地。那野雞不見了。斯誠不甘心,還往前尋覓……

        突地,草叢中出現(xiàn)兩個穿綠軍裝的士兵,舉槍向他走來。他舉起了雙手。那倆士兵到斯誠面前,喝道:“干什么的,跑到這里來?這是要打仗的地方。你是不是日本人的奸細(xì),來打探軍情?”斯誠慌忙應(yīng)道:“我不是奸細(xì)。我打獵,打獵,追野雞追到這兒。我,走,走,就走。”那兩人說:“不行,來了就不能離開。跟我們走。”

        那倆士兵把斯誠帶到戰(zhàn)壕里,報告了長官。長官瞧瞧斯誠,說:“呵,是位獵人呀!留下打日本人吧?!闭f完對邊上一位臉上胡子拉碴的老兵說:“這人就交給你?!蹦抢媳懥恋貞?yīng)了聲。長官便走了。

        老兵過來對斯誠說:“我是這里的班長。讓你留下打鬼子,愿意嗎?”斯誠頓了下,應(yīng)道:“愿意?!崩习嚅L叫人取了一套軍裝,讓斯誠穿上。他瞧了眼斯誠還握在手上的鳥銃說:“這東西扔了。”斯誠便把鳥銃放到地上。老班長給了斯誠一桿步槍。斯誠拿著步槍,細(xì)瞧著,撫弄著,發(fā)現(xiàn)槍的木柄上有兩道深深的劃痕,看去有些眼熟……

        老班長看斯誠擺弄著槍,有些癡癡呆呆樣子,說:“會用嗎?”斯誠才回過神應(yīng)道:“沒用過。”老班長拿過槍教他,壓上個子彈說:“會打獵,槍法一定不差。打一槍試試。”把槍再交給斯誠,隨手從戰(zhàn)壕里撿了個空罐頭盒,咣當(dāng)扔到戰(zhàn)壕外十幾米的坡下。斯誠端起槍瞄準(zhǔn)了,屏住呼吸開了一槍。那坡下的空罐頭被擊中,咣地一蹦老高,落下,嘩啦啦滾下坡去。邊上的士兵都叫起來:“好槍法!好槍法!”老班長拍拍斯誠肩頭,高興地說:“好,行,就跟在我身邊打鬼子?!?/p>

        斯誠在戰(zhàn)壕中,待在老班長身邊過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太陽還沒露頭,日本人就開炮了。炮彈雨點(diǎn)般在戰(zhàn)壕內(nèi)外炸開。老班長將斯誠按到戰(zhàn)壕壁下。被炮彈炸開而騰起的土石紛紛落下,覆蓋到斯誠頭上身上。斯誠雙手抱著腦袋,一動不敢動。

        日本人的炮打了好一陣,靜了下來。老班長從土堆里抬起頭,抖落塵土,聆聽一下,猛地大聲喊:“鬼子上來了,準(zhǔn)備戰(zhàn)斗!”戰(zhàn)壕里沒被炸死的,都從土堆里站起來,伏到戰(zhàn)壕壁前,伸出槍。斯誠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還抱頭趴著。老班長踢他一腳,他才從土堆中起來,抖抖頭上身上的塵土,伏到戰(zhàn)壕壁上,將那桿槍托上畫了兩道痕的槍伸出去,兩眼緊張地向坡下望。

        日本人真的來了——一個個戴著鋼盔的腦袋,黃綠綠地從坡下冒上來,而后黃綠的身子也出現(xiàn)了。他們端著長長的槍,槍刺閃著刺目亮光。一面赤紅的太陽旗在一桿槍上飄搖。他們緩緩地從陡坡爬上來,走出一位拿指揮刀的軍官。只聽見那軍官揮刀狂吼幾聲,成群的日本兵歇斯底里地跟著狂叫著沖上來。

        斯誠的陣地還死寂著。待那些黃綠鋼盔下臉的眉眼都能看清,戰(zhàn)壕里有人喊了聲,伸出戰(zhàn)壕的槍一下響了起來。斯誠又慢了半拍,見好些沖到眼前的日本兵中槍倒下,才慌亂地放了兩槍,也不知打中沒有。老班長在旁邊踹了他一腳,吼著:“沉住氣,瞄準(zhǔn)了打?!?/p>

        又一陣槍響,沖著的日本兵又倒了一片,沒中彈的也趴到地上。斯誠見那個揮舞指揮刀的軍官中了槍,卻沒趴下,拿刀抵在地上,半跪著,又艱難地站起來,舉著刀,嘶叫著,踉踉蹌蹌沖上來。趴在地上的日本兵也起來,吼叫著沖上來。斯誠聽見老班長對他叫道:“你槍法好,瞄準(zhǔn)那拿刀的要害,再給他一槍?!彼拐\這時心不再狂跳,平靜了下來,持槍牢牢瞄準(zhǔn)那軍官的左胸,屏住氣,開了一槍,又開了一槍。那軍官身子抖了抖,跪了下去,拿刀抵住地面,口中呼地噴出血,撲通,撲倒下去,沒再起來。斯誠聽見老班長喊叫:“小子,打得好,打得好!”又一陣槍響,沖上來的鬼子兵全倒下,后面的退走了。

        只一會兒,又有鬼子兵成群沖上來。沖著,從中竄出個鬼子,瞪圓雙眼,端著歪把子輕機(jī)槍瘋狂掃射。斯誠和兄弟們被掃得抬不起頭。鬼子兵就要沖上來了,老班長急急地對斯誠吼叫:“小子,別怕,干掉那端機(jī)槍的!快!”斯誠趁那鬼子兵換子彈的瞬間,抬起頭,瞄準(zhǔn)了,開了兩槍。那端機(jī)槍的鬼子兵倒下了。斯誠身邊的槍又響起來,將沖上來的鬼子全打倒在戰(zhàn)壕前。

        戰(zhàn)斗打了一天,斯誠不記得打退了多少次日本人的進(jìn)攻。到天黑,槍聲才平息下來。

        第二天第三天,日本人還進(jìn)攻,都被打退。陣地上只剩斯誠、老班長和幾個人?;?fù)舻臉屄曄∠÷渎洹W詈?,子彈打光了,鬼子兵又沖上來。老班長吼了幾聲,幾個人上了刺刀正要沖出去,響起一陣猛烈的炮聲。雨點(diǎn)般的炮彈砸在沖鋒的鬼子兵中,炸得他們血肉橫飛……

        隨后,潮水般反擊的援軍沖向日本人。斯誠和老班長幾個人也爬出戰(zhàn)壕,向敵人沖去……

        后來,斯誠才知道,這是國民黨軍隊與日本人的最后一仗。日本人要奪取這附近的機(jī)場,被打敗了。

        接下來,日本人投降了。

        可斯誠和老班長的隊伍沒有停歇,乘汽車向北開去。

        運(yùn)兵的車一輛接一輛急急奔馳,像一條煙塵滾滾的長龍。斯誠和老班長滿身塵土地坐在車上。車不停地?fù)u晃。激烈的戰(zhàn)斗已過去,斯誠的心平靜下來,在車內(nèi)搖晃著,昏昏欲睡……驀地,他想起了云妹,想起了那山村的老房子,想起那個傍晚在溪邊云妹說的話。他的頭腦一下清醒起來。他要回去,回到那老房子,回到云妹身邊。

        斯誠在車中搖晃著問老班長:“日本人都投降了,我們還要去哪里呀?”

        老班長說:“去打仗?。 ?/p>

        斯誠一臉困惑:“還打仗?日本人都打跑了還打!那不是打內(nèi)戰(zhàn)?”

        老班長苦笑著應(yīng)道:“是呀,打內(nèi)戰(zhàn),上頭的命令?!?/p>

        斯誠皺起眉頭,陷入沉思。哦,他想起來了:那一次,他也是這樣,追野雞追到那陣地……沒離開,去打日本人。日本人投降了,又乘車北上打內(nèi)戰(zhàn)。打敗了,跟著隊伍往南撤,一直退到那個島上。似乎再沒離開那島,就……

        斯誠對老班長說:“我不想打仗,要回去。”

        老班長壓低聲音說:“別亂說?;厝ィ恍?,當(dāng)逃兵抓回來,要槍斃的。”

        斯誠不敢吭聲了,只是心里明晰地想著:要回去,回到云妹身邊,不能像上一次那樣,又撤到那海島去……死也要回到云妹身邊。

        車煙塵滾滾不停開著,到晚上停下來,都下車。老班長對斯誠說:“今晚在這歇著,明天要坐火車,往北方趕去?!?/p>

        部隊在野外搭起帳篷。大家進(jìn)去,太累了,都東倒西歪躺到地面的干草上。只一會兒,帳篷內(nèi)便鼾聲大起,都睡著了。斯誠卻睜著眼,心想,明天坐火車再北上,更回不到云妹身邊了。怎么辦?

        斯誠胡亂想著,不覺也閉上眼睡著了。

        下半夜時分,斯誠在睡夢中被人一腳踹醒。那人叫著:“起來,去換崗?!彼拐\迷迷糊糊爬起來,拿了槍出帳篷,到一個坡上,與人換崗,站在那兒。

        夜靜極了,連夜蟲的鳴叫也歇了。帶著寒意的風(fēng)吹著,斯誠不覺哆嗦一下,跺了跺腳。他抬頭望望頭頂?shù)奶欤谒{(lán)藍(lán)閃著點(diǎn)點(diǎn)星光;往前望去,不遠(yuǎn)處有一片黑乎乎的樹林,像道屏風(fēng),橫在星空下。他在冷風(fēng)中,又想起了云妹,想得胸口熱乎乎的。一個念頭閃了出來,借這站崗時機(jī)逃跑,逃回云妹身邊。他四下里瞧瞧,身后帳篷一點(diǎn)聲息都沒有。夜寂靜得如死水一般,只有冷風(fēng)在身邊吟唱。他想,除了他這哨位,會不會還有暗哨?便有,這下半夜也倦怠了。他只要摸黑悄悄穿過眼前這片空地,進(jìn)到林子里就好辦了。

        他想得全身冒汗,心怦怦跳個不停。他將那桿槍輕輕放到地上,低著身子向那樹林摸黑走去。一不小心踩到一塊石頭,身子一歪,跌到地上;但很快爬起來,急急往前走幾步,小心地跑起來。快到林子,啪,他踢到一塊石頭,馬上停住,伏到地面,四下聽聽,沒動靜,便起來,鬼影一般向黑乎乎的林子跑去。

        快到林子了,他停下來喘口氣,聽見后面有聲音,越來越響,還有手電光從身后射來。他想這下完了,往后一望,幾支手電光就要晃到他身上。他不要命地跑,跑進(jìn)黑黑林子,還跑,一腳踏空,掉落到一個土坑里。他跌坐在土坑底猛喘氣,摸摸身子,動動手腳,還好。他抬起頭往上望,什么也看不見,頭頂被濃密的野草和灌木嚴(yán)嚴(yán)蓋著。他聽見一群人從他頭頂上喊叫著追過去,一會兒又亂哄哄回來。他聽見老班長高亢的嗓音:“回去,這小子找不到了,回去?;厝ピ偎挥X,明早還要上火車?!蹦侨喝祟D時沒了聲音。只聽見許多腳步聲雜亂地從他頭頂響過,漸漸遠(yuǎn)去。斯誠有些懷疑,是老班長故意讓他下半夜站崗,放他逃跑。

        斯誠在土坑里又待了會兒,外面什么動靜都沒了,他抓住坑邊的灌木,艱難地爬上來,往前走。他走出樹林,望了望天,看到北斗星,認(rèn)準(zhǔn)方向,脫掉身上軍裝,摘下頭上帽子,往南走去……

        斯誠終于回到澗西的老村子。他穿過村巷,走向那老房子。

        門邊不見那位繡荷包的老婆婆。老房子的門關(guān)著。他推門進(jìn)去,里面一片寂靜。他走上前廳,四處看,見天井那棵白玉蘭樹的花在寂靜中撲簌簌掉落著,地上鋪了一層花瓣,余香還悠悠地飄飛過來。他跨過門檻,到后廳,進(jìn)灶間。灶間的灶膛口黑乎乎的……他從后廳出來到前廳,站著,望住廂房旁的樓梯,沒有聲響,沒見人下來。

        他過去,上了樓梯,進(jìn)到那間屋子。里面黑乎乎的。他推開木窗,屋子一下亮堂了。他抬頭,一束陽光照在墻面那幅畫上。那畫中如擎天柱的山峰,直直向他伸過來。

        他低下頭,見老床上鋪展著夾克衫和牛仔褲,床旁地上擺著一雙灰色的旅游鞋。他認(rèn)出,這是他來這游玩穿的服裝和鞋。他好一陣恍惚,似乎想起他是來這兒旅游的,一起來的妻子云妹不見了,他去找,卻在這遇到模樣和妻子云妹一樣的這里的云妹,和她一起生活。她叫他阿恩哥……那,他到底是阿恩,還是來旅游的斯誠?他想著,脫下身上臟兮兮的衣褲和破爛的鞋子,穿上床上的夾克和牛仔褲,穿上旅游鞋。他把自己瞧了瞧,衣褲合身,鞋子合腳。他想,沒錯,他應(yīng)該是來這旅游的斯誠,和妻子云妹一起來,云妹不見了,他去找,卻……

        他離開老房子,走出老村,到景區(qū)派出所報了案,幫助尋找失蹤的妻子。他在景區(qū)待了幾天。派出所說沒找到他妻子,叫他先回去,有消息會通知他。他無奈地乘飛機(jī)回到生活的城市。

        斯誠推著行李箱走進(jìn)他生活的小區(qū)。天有些黑了。他在垂落的夜幕中走向自己住的樓房,抬起頭,見他那屋子的窗口竟然亮著燈。他想,天哪,難道那天早早離開屋子忘了關(guān)燈,燈一直亮到現(xiàn)在?

        他乘電梯上去,到自己房前,掏鑰匙開門,走進(jìn)大廳,見沙發(fā)上坐著個女人。那女人見了他,起來向他走來——是妻子云妹!云妹熱乎乎地對他說:“誠,你回來了。玩得開心吧?都瘦了。哦,餓了吧?我給你做飯去?!?/p>

        斯誠一下呆?。骸暗鹊?,你,怎么在這兒?你不是和我去旅游了嗎?!后來不見了。我到處找你,你怎么在家里?”

        云妹盯著斯誠眼睛說:“誠,你怎么了?你忘了,我本來是要和你一起去。后來因?yàn)樯碜硬淮笫娣?,沒去了,在家歇著,你自己去了呀!”

        斯誠低下頭想了想,似乎有那么回事??墒撬?,怎么覺得她還是和他一起去,后來不見了,他去找……在那老村的老房子里,見到和妻子一模一樣的山里的云妹,他便住下來……

        斯誠把在澗西的那些事,跟眼前的云妹說了。云妹笑了:“我說你呀,從來就愛胡思亂想,做夢,做白日夢,還把那些東西寫下來到處投稿。你看著我,你說,你不是做夢嗎?”

        斯誠癡癡地瞧著眼前的妻子云妹,呆了會兒,輕聲說:“也許是吧?我腦子里亂亂的……你在就好,就好!”

        云妹說:“好了,別胡思亂想了。你一定餓了,我給你煮碗面,臥兩個雞蛋,里頭蛋黃軟軟的,你最喜歡的。”

        云妹進(jìn)了廚房。斯誠還站著,有些恍惚,而后走到窗前望著:城市的夜空到處閃爍五顏六色的燈光,熱熱鬧鬧,卻看不見星星;而澗西的夜晚,是寂靜的,空中布滿星星,一閃一閃,如夢幻一般……

        斯誠回單位上班。他還是有些恍惚……終于,他如夢中醒來,慢慢將澗西那些事淡忘……

        斯誠和云妹結(jié)婚好幾年,相處得極好,就是沒有孩子。兩人很想要個孩子,到醫(yī)院檢查,沒啥問題;可云妹就是懷不上孩子。云妹愧疚地對斯誠說:“都怪我,怪我這肚子不爭氣,懷不上!”斯誠便安慰:“會有的,會有孩子的?!痹泼谜f:“什么時候才會有啊?”斯誠笑笑,不吭聲了。

        兩人外出,見人家抱著或是推在嬰兒車中的孩子,不覺會停了腳步,多看幾眼。

        兩人到公園,正賞花,見一個小男孩從花叢中鉆出來,到云妹身旁,黑黑的眼睛盯著云妹。云妹俯下臉看著小男孩。小男孩哇哇叫著,高興地舞動白嫩嫩小手。云妹蹲下來,輕輕撫摩小男孩粉嘟嘟小臉,疼愛地說:“呀,你說什么呀?怎么就你一個人?”小男孩又哇啦啦叫幾聲,往碎石鋪就的花徑跌跌撞撞地跑去。云妹不放心,追上去,攔住,蹲下柔聲說:“不能自己亂跑。你爸爸媽媽呢?我?guī)闳フ野职謰寢尅!北銧恐∧泻⑿∈滞刈摺?/p>

        這時,從前面花叢中沖出一位年輕女人,對花徑上來往的游人焦急地詢問:“我的寶貝,你們看見我的寶貝男孩了嗎?看見了嗎?”來往的人搖搖頭。剛好云妹牽著小男孩從拐彎處過來。那女人一見,撲上去叫道:“呀,我的寶貝,媽媽總算找到你了!”那女人說著,一下把男孩搶過來,緊緊地抱在手里,眼瞪著云妹斥責(zé):“怎么回事?你把我的男孩……”云妹和斯誠馬上解釋了一番。那女人卻不依不饒,嚷著要報警。有人出來幫云妹說話,說云妹看見男孩亂跑,好心牽著他來找家人。那女人才停止了嚷嚷,卻諷刺地說:“什么人呀,怕是想孩子想瘋了!有本事去生一個,別碰別人的孩子。”說完,抱著孩子走了,引得路人好一陣議論。云妹卻沒作聲,杵在那兒,眼淚流了下來。斯誠牽起云妹的手說:“別在意,別在意,咱們回家?!?/p>

        回到家里,云妹還是悶悶不樂。斯誠對云妹說:“都怪我沒攔住你去牽人家的孩子!”云妹說:“不怪你。就是覺得都是女人,說那樣的話太扎心了。咱們要有個孩子就好了?!彼拐\摟住云妹說:“孩子,會有的,一定會有的?!痹泼锰鹉槍λ拐\苦笑一下。

        別人孩子的事過去了,兩人生孩子的事只能放在心里,誰也不去觸碰。而在單位,斯誠卻要面對煩心的評職稱的事。這次他這科室職稱只有一個名額,他要和曲崢競爭。

        評職稱要論文,斯誠很努力地寫了兩篇,都在刊物上登了。斯誠知道他的對手曲崢?biāo)胶懿?,文章句子都寫不通順,卻在網(wǎng)上花錢買了兩篇論文。斯誠沒對人說這事,許多人也知道,卻不以為然。世風(fēng)如此吧。

        現(xiàn)在兩人的競爭,就差一個年度的優(yōu)秀。優(yōu)秀是全局人在會上評。斯誠平日埋頭做事,默默地躲在辦公室里;曲崢卻很跳脫,常到各科室串門,說說笑笑,喝喝茶吃吃零食,晚上不時還拉人出去喝喝小酒。至于局長那兒,斯誠很少去;曲崢卻常往局長室跑,麥芽糖一樣黏著局長,倒茶遞煙跑腿,勤務(wù)兵一般。斯誠明白,這優(yōu)秀,說是群眾評,可只要局長在會上有所指地說句話,大家便心領(lǐng)神會,把票投給那人。斯誠便很希望局長能在會上為他說句話。斯誠不久前一篇有關(guān)局里某項(xiàng)工作的文章在上面獲了獎,很為局里爭了光。因?yàn)檫@篇文章,加上局里的努力,那項(xiàng)工作評上了優(yōu)秀。局長因此幾次在會上說到斯誠的那篇文章。

        斯誠想去找局長,說說評優(yōu)秀的事。他本該去局長家,可不知局長家在哪兒,又不好意思問別人,便去了局長辦公室。他在局長室外站了會兒,鼓足勇氣敲了敲門。里面應(yīng)了聲,他才小心翼翼地進(jìn)去,見曲崢正在里面,弓著腰給局長遞煙點(diǎn)火……

        斯誠的心怦怦跳著,到局長桌前,細(xì)聲叫了聲局長,卻一時再開不了口。機(jī)靈的曲崢輕輕地出去。局長悠悠然噴吐了口香煙,乳白的煙霧淡淡地飄到斯誠的臉上。局長笑笑說:“有事說吧!沒事你是不會來的。”斯誠抹抹額上汗水,磕磕巴巴地說了評職稱評優(yōu)秀的事。局長說他會考慮的。斯誠心里一暖,再沒話說,杵在那里。局長卻又開口:“哦,上面要篇局里抓精神文明成果的文章,要有數(shù)字和典型事例,你去寫寫吧。寫了也可以投到報上登登,為局里再立一功?!彼拐\恭敬地聽著,哎哎地答應(yīng),退幾步,轉(zhuǎn)身離開局長室,出了門,一身汗,心里卻舒坦許多。

        到局里評優(yōu)秀那天,斯誠緊張又滿懷期待地到會議室。大家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坐得滿滿的。局長慢慢進(jìn)來,坐下。會議室安靜下來。局長開始說話。斯誠兩眼緊緊盯著局長的臉和嘴巴,兩耳用心聽著,不漏一個字。他想,只要局長再提到那篇文章,那就……

        斯誠瞧著局長嘴巴張張合合,滔滔地說,說了許多局里的工作和事,而后嘴不動了,合上,就沒提那篇文章。斯誠還是不甘地盯著局長的臉和嘴巴。局長穩(wěn)穩(wěn)地坐著,拿起面前的茶杯,打開蓋,把茶杯靠到唇邊,喝了兩口。斯誠看見局長嘴唇動了動,似乎又要開口了。斯誠的心怦怦跳著,期望局長說說那篇文章,哪怕說一句半句也好。局長是又說話了,補(bǔ)充說了幾句局里的事,一個字也沒提那篇文章,就停了嘴,上下唇緊緊合攏著,起身,離開會議室。

        斯誠渾身像被澆了桶冷水,徹底涼了。

        接下來大家投票。斯誠暈乎乎跟著投。而后大家走出會議室,又回來。投票結(jié)果,曲崢獲得優(yōu)秀……

        屋漏偏遭連夜雨。云妹生病住院了。從沒請假的斯誠請了假到醫(yī)院,陪云妹。陪了些日子,云妹出院回家,身子好了些,人還是慵懶的,沒去上班,在家休養(yǎng)。斯誠不再埋頭工作,時?;丶艺疹櫾泼?。

        過些日子,云妹身子似乎好了些,對斯誠說想出去走走。

        斯誠說:“好呀!要去旅游,去哪里?”

        云妹說:“去澗西。不知怎的,這些天老夢見你說的那地方,想去看看?!?/p>

        斯誠說:“好的,去澗西。我也還想再去看看?!?/p>

        斯誠到單位請了假,和云妹去澗西。

        到澗西,云妹不再病懨懨,精神了許多。在金鞭溪,在十里畫廊,她快活地游玩著,不時輕快地走在斯誠前面。

        最后到那老山村。云妹往村里走,七拐八彎到村后那老房子門口。那位白發(fā)稀疏、滿臉褶皺的老婆婆,還坐在門邊繡兩只金鯉魚的荷包。她身旁小桌上,還擺著各色絲線、一疊繡花鞋墊和幾個鳳凰或孔雀的銀色小耳飾。云妹到老婆婆面前,俯下臉。老婆婆停了手中活,會意地抬起褶皺如花的老臉,朝她慈祥地笑笑,似乎悄悄說了句話。云妹在老婆婆神秘的笑意中,直起身子,走到老房子前,呀地推開半掩的門,進(jìn)去。斯誠跟進(jìn)去。

        一陣陣白玉蘭花香撲面而來。云妹熟稔地走過天井旁小道,上前廳,四處瞧。瞧天井墻頭跳跳叫叫的麻雀,輕輕說了聲:“還這樣跳呀叫呀!”又瞧包裹在濃濃香氣中的白玉蘭樹,嘟囔著:“又開花,又開了。開了多少回呀,還這樣香!”說完,從前廳跨過邊上門檻到后廳,轉(zhuǎn)了轉(zhuǎn),進(jìn)灶間,坐到灶口小板凳上,往灶里望,臉上映跳著灶膛里的紅紅火光。而后,走出灶間,離開后廳,到前廳,沿廂房邊走道,噌噌噌上了樓梯。斯誠跟著。

        到樓上,云妹進(jìn)到小屋。屋子暗暗的。云妹上前推開木窗,外面陽光唰地射進(jìn)來,填滿小屋。云妹回頭瞅小屋:古老的雕花木床上,鋪展著一男一女兩套當(dāng)?shù)厝说姆b。床對面掛著的畫,在陽光中一片色彩斑斕;那畫中柱子般的石峰,從畫的山谷底沖上來,突兀到云妹和斯誠面前。

        云妹對斯誠風(fēng)一樣輕聲說:“認(rèn)得這畫嗎?”

        斯誠應(yīng)道:“認(rèn)得,在這住過。我還跟你說過,你說我是做夢!”

        云妹低下眉,說:“對,你說過。這畫是你那時畫的吧?”

        斯誠說:“是的,是第二次畫的?!?/p>

        云妹突地有些恍惚,目光一片迷離,低頭自言自語:“那我呢,是那遠(yuǎn)方城里的云妹,還是你說過的,這里的過去的云妹?你呢,是斯誠,還是你說的過去的阿恩哥……你會畫畫,會打那鳥銃……后來,后來,不想了,不想了……”

        云妹抬起臉,目光閃閃,盯著斯誠雙眼:“那些,都過去了,遠(yuǎn)去了……可我們又回來了,回來了!我,不想走了,就在這兒住下?!?/p>

        斯誠也盯著云妹的眼睛說:“我,也不走,陪著你!一輩子,兩輩子……”

        云妹看著床上鋪展的衣服說:“那,我們換上這里的衣服吧!”

        云妹和斯誠脫下身上衣裝,換穿床上的澗西人的衣服。

        云妹穿上衣袖寬大的左襟大褂和飄搖的八幅羅裙,在屋內(nèi)走著,搖動著羅裙裙擺問斯誠:“好看嗎?”

        斯誠應(yīng)道:“好看,好看,像這里的云妹。”

        云妹搖搖頭:“不是像,我就是這里的云妹!”

        斯誠跟著穿上鑲梅花朵對襟的短衣和青色加白布褲腰的褲子。云妹看著說:“好看,好看,你也成了過去的阿恩哥!”

        云妹和斯誠就在這老房子住下來。

        云妹身子慢慢好起來。斯誠時常出去畫畫,云妹上山采茶。到插秧季節(jié),兩人一塊到曲曲長長如絲帶亮滑的山田插秧。傍晚,到村旁小溪邊,斯誠脫了衣走下水去;云妹坐在巖石上,踢著水花,看斯誠在水中青蛙一樣游泳……

        村里有所小學(xué)。原來就是教師的云妹到學(xué)校教書,教數(shù)學(xué)。斯誠也去教書,教語文和美術(shù)。

        云妹生孩子了。生了個男孩,又生了個女孩……

        責(zé)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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