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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05-30 08:02:05李世斌
        延河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大隊長娃兒羊兒

        李世斌

        王堡村是我的故鄉(xiāng)。記得是1971年吧,我小學(xué)沒讀完就無心再讀了,其實這書讀或者不讀本來就不那么重要,反正學(xué)校三天兩頭停課。阿爸阿媽也就只好隨我的意。

        阿爸宰了蘆花大雄雞。那年月農(nóng)戶喂養(yǎng)家禽和家畜是有限制的,我家喂養(yǎng)了四只雞,三雄一雌還有一只羊兒。年前阿爸高興地宰了一只大雄雞給阿媽補月子,我乘機獲得了一只雞腿。大年三十,阿爸又宰了一只雄雞為全家過年。現(xiàn)在這只蘆花大雄雞脖頸上挨了阿爸一刀后,家里就僅剩下一只會生卵的雌雞了。阿爸之所以咬緊牙關(guān)宰了每日拂曉堅守打鳴職責(zé)的大雄雞是因為有求于生產(chǎn)大隊的王二勃大隊長。那天中午,王二勃大隊長穿一條黑色的大褲衩子,搖著蒲扇,趿一雙拖鞋“辟啪辟啪”晃蕩著來到我家,阿爸賠著笑臉,做出一副殷勤的樣子說:“喔喲,大隊長您來啦,快屋里坐,屋里坐?!?/p>

        我家住的是“地主屋”,是新中國成立前王堡村王姓大地主家正房西側(cè)的一間外廂房。這間外廂平瓦房分門前屋和后屋,后屋用于全家起臥,門前屋連帶鍋灶間,屋里擺了一張吃飯桌,鋤頭、鐮刀、犁鏵、籮筐、扁擔(dān)等農(nóng)具和雜物也都置放在門前屋。平房前后屋中間段的屋頂上撐了個烏漆麻黑的小閣樓,人爬進(jìn)去得貓著腰,我用竹梯爬上去幾次,在瓦檐下掏鳥卵。小閣樓里放了一只稻桶和幾件平時不大用得著的雜物。“地主屋”是新中國成立后分田地時分給了給在地主家當(dāng)長工的我阿爺。

        我?guī)桶屚钐爬锾聿瘢箘诺乩L(fēng)箱,拔了毛、凈了膛的蘆花大雄雞在大黑鍋的沸湯里散發(fā)出撲鼻的鮮香,讓我的嘴里噙滿了口水。阿媽掀開鍋蓋,用一根箸戳了一下雞背,又用長桿勺舀了一點沸湯放唇間用口舌抿了抿,蓋上鍋蓋說:“味道好兮好,娃,再往灶膛里添塊粗柴慢慢燜一會兒吧?!?/p>

        阿媽出門到道坦的一塊石板臺上剖田魚。大隊長尾隨阿媽的身影,搖著蒲扇跟了出去,阿爸也跟出屋,說:“大隊長,您先歇一會兒,我去自留地里拔株菜就回來?!?/p>

        大隊長鼓著一雙暴突眼說:“你去,你去。”

        屋里沒了大人,我咕?;乱豢谙阉?,揭開鍋蓋,用長柄勺舀了小半勺雞湯顧不得吹涼便張開嘴嘬,燙得我直跳腳。我咂著嘴走出屋,卻見大隊長壁虎般的手掌黏在我阿媽的屁股上,阿媽的屁股忸怩了一下,伸出一只正在剖魚的腥手朝屁股上的“壁虎手”拍了一下說:“大隊長唉,半百歲的人了,我叫你阿叔的呢?!?/p>

        大隊長“嘿嘿”著轉(zhuǎn)過身說:“臀生得還真翹,摸一下有啥嘛?!蔽一琶Π涯槃e了過去,裝作啥也沒看見。我不明白,小小年紀(jì)的我為什么會假裝沒看見呢?

        阿媽洗凈田魚回屋,還特意找了一塊石子墊到吃飯桌的一只桌腳下,推了推桌面,平穩(wěn)了,才招呼拔菜回來的阿爸和大隊長坐下來吃。

        阿媽依次把香噴噴的慢火燉整雞和家燒田魚端到桌面上。

        阿爸把農(nóng)家自制的“番薯土燒”倒進(jìn)兩只粗陶碗里。阿爸端起碗朝大隊長的碗沿碰了一下,說:“大隊長,您來我家是給我忒大面子哩,只可惜沒啥好酒配,您千萬別客氣,只管吃啊?!?/p>

        大隊長呡了一口酒,雙眼暴突得越加厲害,說:“我來都來了還客氣個屁啊,以后我請你吃團(tuán)魚和豬腳腣,喝城里的瓶裝老酒?!痹谠钆_前忙活的阿媽的背脊身正對著大隊長,大隊長說完將眼神投向我阿媽的屁股,發(fā)出了肆無忌憚的笑聲。

        阿媽把一盤麥餅端上桌說:“我老公哪敢喝大隊長的酒啊,您肯喝幾口我家的番薯燒就是給面子哩?!卑層蒙鬃右艘恍⊥腚u湯說:“沒奶水,囡兒睡醒只會哭,舀點雞湯等會兒給囡兒喝,大隊長您只管吃啊。”

        阿爸把一只雞腿扯下遞到大隊長手里,大隊長攥住雞腿呲著牙啃了起來。我站在桌角頭,雙眼緊盯著另一只雞腿,我雖然有伸手抓雞腿的沖動,卻始終不敢。

        “吱呀”一聲,有人推開了板門。我扭頭一看是村里的傻子王撿貴。傻子鼻頭下掛著兩道清鼻涕,蹬著一雙露出腳趾頭的沾滿了泥巴的解放鞋,他手里捧著一只沾著泥巴的水鴨卵,朝我阿媽口齒不清的呃呃道:“從,從水田里撿來的,給你……給你囡兒吃。”

        阿爸把酒碗往桌面上一蹾,瞪著眼說:“阿貴,你這傻子這會兒來干什么?抓緊走開?!?/p>

        傻子卻一個勁地說:“水鴨卵,水鴨卵……”

        阿媽白了阿爸一眼,嗔道:“阿貴在稻田里撿到一枚水鴨卵好心送來,你干嗎忒兇啊!”

        大隊長一聲不吭,卻用雙手扯下另一只雞腿塞到傻子臟兮兮的手里說:“出去吃吧?!?/p>

        阿媽從傻子手里接過水鴨卵,順手拿了一塊切成三角形的麥餅遞給傻子,嘆了一聲說:“阿貴真真苦兮苦?!?/p>

        傻子把麥餅整個塞進(jìn)嘴里,強力咀嚼間兩只眼睛暴突著,不多會兒便咽進(jìn)了肚里。傻子接著把雞腿放鼻孔下嗅了嗅,突然就把雞腿塞進(jìn)我手里,甕聲甕氣地說:“香,香,娃,你吃,你吃?!?/p>

        這一意外真讓我驚喜,我接過雞腿想都沒想就抓起一塊麥餅給了傻子算是報答。

        傻子接過麥餅便轉(zhuǎn)身走了,身后傳來了他至少哼了千百遍的古里古怪的唱詞:“命苦沒老婆耶,太陽么勿落西,天光醒轉(zhuǎn)介沒粥喝哎,只好山水當(dāng)粥哎嚨喉頭里冰冰……”

        我貪婪地咀嚼著雞腿,內(nèi)心則藏著對王二勃大隊長的厭惡。你大隊長憑啥把一只肥碩的雞腿扯給一個傻子吃?還有,你大隊長憑啥把手放到我阿媽的屁股上?我阿媽的屁股怎么能讓你亂摸呢?要是我跟阿爸講,阿爸還會給你雞腿吃,給你酒喝嗎?我阿爸會起來打你。我下意識看看大隊長的臉,他臉上那雙暴突眼看上去挺兇的,我覺得我阿爸其實很怵他,我若是跟阿爸講,阿爸搞不好還不敢打他呢。

        我不肯讀書了,跟隨阿爸種田還稍嫩了點,阿爸就瞄上了山坡上的楊梅林和大隊的一頭老黃牛,是想求大隊長允我看楊梅林和放牛。阿爸咽下一大口酒說:“大隊長,您看我家這個不爭氣的娃,打死也不肯讀書了,在家白吃飯還不安分。按年齡和輩分您也算是我家娃兒的阿爺輩了,您就開個大恩叫他去放牛,看管楊梅林也算是為家里賺點工分。”

        大隊長用手背抹抹嘴,往鍋灶間斜瞅了我阿媽一眼說:“好吧,我王二勃說話算數(shù),明天就叫你娃兒去梅山上放牛去吧?!?/p>

        那天晚上,我仰躺在床上,屋頂?shù)囊桓娋€懸著的電燈泡散發(fā)著泛黃的光亮,一只壁虎粘在頂墻上一動不動,間或突閃一下尖口舌捕食蚊蟲,電燈泡與屋頂墻一尺見方有一張蜘蛛網(wǎng),幾只死蚊蠅粘在網(wǎng)上,一只蚊蟲在網(wǎng)上掙扎著,接著又是一只蚊蟲未能穿過蜘蛛網(wǎng),掙扎了幾下便不再動彈了。我好奇地問坐在床頭上為我搖蒲扇的阿媽:“阿媽,蜘蛛怎么不出來吃蚊蟲???”

        阿媽說:“娃兒,快點睡吧,等你睡著了,蜘蛛才會爬出來吃蚊蟲。蜘蛛很靈的,它怕壁虎,也怕你睜眼看見。”

        我“哦”了一聲,又想起問阿媽:“阿媽,那個傻子沒有阿爸阿媽嗎?”

        阿媽說:“娃兒,你可不能叫王撿貴傻子啊,他可是你阿叔輩哩。他從前是被人從村口的廟宇里撿回家的,把他抱回家的就是咱王堡村的大地主,因為是撿來的,就給他起了個名叫撿貴,王撿貴也就變成了地主的娃。小時候你阿爸和他一起讀私塾,照講你阿爸是讀不起書的,但你阿爺是地主家的長工,地主就叫你阿爸跟阿貴叔一起讀書了。那時候阿貴叔是地主的娃兒,在村里多得意啊??赡惆质情L工的娃兒,就老受別人欺侮,阿貴叔就處處護(hù)著你阿爸。記得小時候阿貴叔對阿媽也忒好,你外公爺家跟地主屋就隔一堵土墻,阿貴叔每次看見我就把家里的麥餅偷偷拿出來給我吃,麥餅里夾著肥肉,真真香啊?!闭f到這兒阿媽竟然輕聲一笑,接著說道:“記得阿貴叔還跟阿媽說,阿妹啊,想吃麥餅等你長大后就住我家,我一定天天讓你吃肥肉餡麥餅。后來解放了,阿貴叔和他養(yǎng)父一夜之間就好比掉進(jìn)了冰窟窿,他養(yǎng)父沒能經(jīng)受住肉體和精神上的撞打,就在村口的廟宇里的橫梁下當(dāng)了吊死鬼,年少的阿貴叔本來心里就受壓抑,又老被別人欺侮,還批斗他,一次在批斗的土臺子上摔了下來就昏死了過去,土醫(yī)生說是腦震蕩,從此就變成了個半傻半仙一樣的傻子了,整日里瘋瘋癲癲地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村口的廟宇我去過兩次。在我更小的時候拽著阿媽的衣角去廟宇,阿媽燃了三根佛香夾在兩手掌之間,叫我在她身邊一起跪下,朝佛龕連磕了三個頭,阿媽口中密密念著我聽不懂的詞,起身后阿媽把佛香插入錫具的灰堆里。再一次是后來我和幾個娃兒中午放學(xué)后惦記著廟宇北墻外的那株苦楝樹上的鳥窩。因為廟宇里吊死過人,娃兒們都不大敢進(jìn)廟宇,樹枝又高又細(xì)爬不上去,就在樹下用碎石塊扔,我膽子大些,就跑進(jìn)廟宇里尋到了一根細(xì)竹竿,爬到枝杈上把鳥窩給捅了下來,鳥窩里有一粒鳥卵,娃兒們爭來搶去的硬是把鳥卵弄個稀碎為止。那時廟宇正墻上的佛龕早已被砸了,佛龕下插蠟燭和佛香用的錫具也不見了蹤影。那天我看見西側(cè)的墻根腳下鋪了一層稻稈,有個比我年齡大的娃兒說那是傻子夜里睡覺的地方。

        “那個大地主沒老婆和娃兒嗎?”我問道。

        阿媽說:“他有兩個老婆呢,大老婆不會生娃,解放前夕就病了,小老婆給他生了個囡兒,剛解放就抱著囡兒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啦,連個人影都尋不見了?!?/p>

        “那阿貴叔的阿爸阿媽是誰呢?”我追問道。

        阿媽用蒲扇驅(qū)趕著蚊蟲,說:“聽說生他的阿媽是從外鄉(xiāng)逃荒來到王堡村停下腳的,晚上就睡在廟宇里。一年后生下阿貴叔也就無人影了。有的人說是被人投了河里,也有人說她棄下襁褓中的娃兒就管自到外鄉(xiāng)討飯去了?!?/p>

        “那他阿爸是誰呢?是王堡村里的人嗎?”我又問。

        阿媽說:“誰知道呢,傳說是王堡村的人。唉,娃兒問那么多干嗎,快睡吧?!?/p>

        我?guī)еi團(tuán)昏昏睡去。第二天一早醒來,喝了一大碗番薯粥便牽著羊兒去大隊趕黃牛,在去楊梅林的途中,卻看見傻子站在田壟上,他看見我開心地“呃呃”叫喚,我走到他跟前,昨晚聽了阿媽的話以后我就想著改口叫他阿貴叔了。我叫了一聲“阿貴叔”,他好像在向我表演他的特技,彎下腰把食指插進(jìn)軟泥里的一個小孔,然后抬頭朝我傻笑一下,便把整只手都陷了進(jìn)去,當(dāng)他的手從泥里拔出時,一條泥鰍已經(jīng)夾在了他的手指間。泥鰍擺著尾,卻被他整個滑進(jìn)了嘴里,我癡癡地看著他,他暴突著雙眼,沒有咀嚼,我想象著滑溜溜的泥鰍是直接順著他的喉管滑入了他的肚里去了。我有點詫異,把他幻想成了一個奇怪的動物。我朝田壟上的老黃牛叫喚,想牽著牛羊迅速離開,傻子阿貴叔卻一把拽住了我,從腳下拎起沾滿泥巴的塑料袋遞給我,塑料袋里有十多條泥鰍和幾條兩指寬的鯽魚,傻子阿貴叔說:“拿,拿回家給你阿爸配酒,鯽魚給你阿媽吃,有奶,喂阿妹……”

        我順從地接過塑料袋,牽著羊趕著牛走了。身后傳來了熟悉的“歌謠”:“命苦沒老婆耶,太陽么勿落西,天光醒轉(zhuǎn)介沒粥喝哎,只好山水當(dāng)粥哎嚨喉頭里冰冰……”

        感覺這個夏天落雨特別多,一直落到入秋。一個大太陽的中午,一家人正在吃飯桌上喝番薯粥,屋外電線桿上的喇叭里傳來了王二勃大隊長的聲音:“社員同志們請注意啦,剛剛接到人民公社的重要通知,今晚開始將會有特大暴雨,小學(xué)堂明天起停課。山腰上的大腸水庫大隊要派民兵看守。廣大社員們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堅決嚴(yán)防滿大水……”

        我不解地問阿爸:“太陽還曬在頭頂心,喇叭里怎么說會落大雨呢?”

        阿爸說:“娃兒懂個屁,天有不測風(fēng)雨么。”

        我說:“大腸水庫忒大了,能裝好多好多水?!?/p>

        阿爸說:“水裝多了滿出來就要人命啦?!?/p>

        我去山腰上的大腸水庫旁放過牛,那一眼望去的碧綠的水在太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我想象不出水庫里的水滿溢出來會是個什么樣子。

        第二天當(dāng)我一覺醒來時,老天果真早就變了臉,瓢潑大雨不知已經(jīng)落了多久。阿媽朝阿爸驚呼道:“瓦檐下的水都滴落到屋里啦,快爬上去看看閣樓里有沒有漏雨,稻米千萬別浸到水里了?!?/p>

        阿爸好像聽到了戰(zhàn)時命令,搬過竹梯爬上閣樓,觀察了老半天俯下身來說:“阿彌陀佛,還算好,雨沒漏進(jìn)去?!?/p>

        閣樓雖沒漏雨,但門前屋和后屋卻小雨落個不停,后屋的床上叮叮咚咚的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阿媽抓起鵝盆放到床上接,一時間滿屋是滴滴答答的漏雨聲,阿爸阿媽和我?guī)缀醢阉械呐枧韫薰薅颊页鰜斫佑甑巍S暝铰湓酱?,門前屋和后屋還有鍋灶間的黃泥地面上已是糨糊般的泥濘了。

        到了晚上喇叭里又傳來了大隊長的聲音:“大隊全體民兵請注意,聽到廣播立即到王氏祠堂集中開緊急會議,立即到王氏祠堂開緊急會議……”

        阿爸是民兵身份,聽到廣播后穿上蓑衣戴上箬笠便沖入了雨幕中。

        約莫半夜阿爸才回來,我下床拉尿聽到阿爸跟阿媽說:“天漏了一樣,再不停歇地落雨,大腸水庫真真要滿出來了,萬一庫壩塌下來,全王堡村就要滿頭頂了?!?/p>

        阿媽慌兮兮地問道:“那可怎么辦呀,水庫塌下來,大家逃也逃不及啊?!?/p>

        阿爸說:“水庫有民兵看守,我們耳朵掛起來聽廣播,情況不對勁就抓緊逃?!?/p>

        暴雨連續(xù)落了兩天兩夜,屋前的溪流暴漲,洶涌的大水好像一群受驚的野馬狂奔著。還算好,喇叭里沒有傳來大腸水庫垮塌的消息。鍋灶間煮飯的柴火都被漏雨打濕透了,煮飯時阿媽就叫我一個勁地拉扯灶臺下的風(fēng)箱。我透過雨窗朝外張望,好多屋頂?shù)臒焽枥锩俺龅拇稛熍c往常不一樣,烏黑烏黑的斜橫里彌漫,這是半燃半滅的濕柴釋放的黑煙,又被雨柱給壓制住了。

        喇叭里又傳來大隊長鏗鏘有力的聲音:“廣大社員同志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根據(jù)縣革委會的氣象預(yù)報,明天起雨停轉(zhuǎn)陰,請大家堅持住。我們?nèi)w大隊黨員干部和民兵堅決與社員戰(zhàn)斗在一起,抗擊大水死保家園……”

        阿爸阿媽聽到廣播后總算松了口氣。阿媽雙手合十瞇著眼仰著臉密密念“阿彌陀佛,保佑保佑……”

        隨著一陣?yán)坐Q電閃,屋外的雨幕中隱隱約約的傳來傻子阿貴叔鬼叫一般的聲調(diào):“命苦沒老婆耶,太陽么勿落西,天光醒轉(zhuǎn)介沒粥喝哎,只好山水當(dāng)粥哎嚨喉頭里冰冰……”

        阿媽聽到了,憐憫地?fù)u搖頭說:“阿貴落這么大雨還不躲到廟宇里去,唉,真真癲得苦啊……”

        阿爸不屑地說:“一個傻子你管他那么多干啥?”

        阿媽“哼”了一聲說:“傻子怎么啦?他不是人啊,平時看見大隊長么順毛捋,連個屁也沒膽拉……”

        傍晚時分,喇叭突然響作了起來,傳出大隊長慌里慌張的聲音:“緊急通知,緊急通知,社員同志們,社員同志們,根據(jù)看守民兵報告,大腸水庫已經(jīng)漏水,隨時有塌壩的危險,隨時有塌壩的危險,大家抓緊離開自家屋向高處或山上轉(zhuǎn)移,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不啻一聲驚雷,阿媽慌亂得六神無主,叫喊著:“皇天啊,這可怎么辦好呢……”

        阿爸打斷阿媽的念叨,喝道:“勿密密念了,抓緊抱起囡兒逃吧,抓緊……”

        阿媽顫聲問:“往哪兒逃?。俊?/p>

        阿爸說:“往墳山上逃,那兒有大棚?!?/p>

        阿媽說:“屋里的東西呢?稻米、羊兒,還有生卵雞……”

        阿爸氣急敗壞地罵道:“你個老娘客,到底是想要命還是要雞啊?!”

        我還是舍不得雞籠里的生卵雞,求阿爸道:“阿爸,我要把生卵雞帶上?!?/p>

        阿爸踢了我一腳說:“別吵吵啦,把羊兒牽上就行了?!?/p>

        阿媽一旁說:“娃兒,把雞籠放到閣樓里吧,那里高一點,大水興許滿不上去。”阿媽說著把手伸進(jìn)雞籠逮住咯咯叫的生卵雞,把一根手指頭戳進(jìn)雞屁股眼,硬生生地?fù)赋鲆幻栋谆位蔚碾u卵。

        阿爸已把閣樓上稻桶里的米勻進(jìn)兩只籮筐,阿媽順手把摳出的雞卵埋進(jìn)稻米里。

        我踩著竹梯在阿媽的幫助下把雞籠拎上了閣樓,還特意從籮筐里抓了幾把稻米放進(jìn)雞籠里。

        阿爸身穿蓑衣頭戴箬立,在前面挑著兩籮筐稻米,阿媽在后一手撐著油傘一手牽著我,我的另一只手牽著羊兒,阿妹則在阿媽背脊上的背篼里睡著。一家人就這樣融入雨幕之中……

        天色越來越暗了,雨水漫流,社員們在泥濘不堪的山路上爭先恐后地往高處逃。我看見大隊長也拖家?guī)Э诘鼗燠E在人流中。

        這次大水淹死了十幾個社員,而大水過后大隊長卻戴上了大紅花受到了表彰,說他及時帶領(lǐng)全大隊社員戰(zhàn)天斗地,抗擊大水,實現(xiàn)了勝利大轉(zhuǎn)移。當(dāng)然這是滿大水以后的事情。

        我在逃跑的人流中還看見大隊長身后的民兵連長拽著一根麻繩,麻繩的一頭攔腰綁著傻子阿貴叔。

        半路上,用麻繩拽著傻子阿貴叔的民兵連長突然喊道:“大隊長,傻子跑啦?!?/p>

        大隊長扭頭怒吼道:“你個狗生的什么狗屁民兵連長,連個傻子都看不牢?!?/p>

        挑著籮筐的阿爸勸慰大隊長道:“大隊長哎,傻子跑了就跑了唄,值得您這么著急嗎?跑了還靈清點!”

        大隊長狠狠地瞪了阿爸一眼,但沒吱聲。

        我想起阿媽說過的老早前阿貴叔對阿爸忒好,還經(jīng)常保護(hù)阿爸,可現(xiàn)在阿爸為啥對阿貴叔倒沒有一丁點兒同情心呢?連我討厭的大隊長王二勃都不如。我正想著心思,卻看見停下腳的大隊長趁我阿媽走近,用手拍打了好幾下我阿媽的屁股,叫阿媽走快點,我生氣得想叫我阿媽走快點干嗎非得朝屁股上拍?恍惚間我突然腳底下一滑,左手松開了阿媽的衣角,骨碌碌地向山坡下滾去。阿媽大驚失色,拼命叫喊道:“皇天啊,娃兒摔山下啦,娃兒摔山下啦……”

        阿爸猛地轉(zhuǎn)過身,本能地做出往山下?lián)渚鹊膭幼?,卻撞翻了一只米筐,用塑料薄膜遮蓋的籮筐里的稻米“嘩”地傾灑在泥漿地里。阿媽又慌亂地叫了一聲:“稻米倒出來啦……”

        阿爸此時哪還顧得上稻米,從旁人手中奪過手電筒連滾帶爬地沖往山下救我。一塊土壘擋住了我下滑的身體。身下是一畦的泥水,我掙扎著把頭倚靠到土壘上,牽羊的繩也早已脫離了我的手掌心,但能依稀聽見羊兒在不遠(yuǎn)處“咩咩”地叫喚聲。雨點如豆,密密地打在我臉上,我隱約聽到有人在叫喚我,好像是傻子阿貴叔的聲音。我睜開眼,但粗密的雨點使我睜開的眼又瞇縫上了,其實黑暗中兩眼睜得再大也看不見什么。半泡在泥水里的我打起了寒戰(zhàn),我大聲的哭喊起來:“阿爸,阿媽……”

        “娃,娃,阿爸在這里,勿怕,阿爸來啦……”我聽到了近在耳邊的阿爸的聲音,繼而一束電光穿過雨簾打到我的臉上,我便更大聲地哭喊道:“阿爸,阿爸……”

        阿爸把我背到背脊上,也顧不上找羊兒了,借著手電筒散發(fā)出的微弱的光線連摸帶爬地回到了山路上,山路上站著焦急等待的阿媽,我討厭的王二勃大隊長竟然也沒有走,打著手電筒站在我阿媽的身旁。

        大隊長還關(guān)切地向我阿爸詢問我摔傷了沒有。阿爸喘著粗氣說:“還算好,沒大礙?!?/p>

        阿媽緊緊地?fù)Я藫?,脫下外衣給我換上。

        阿爸把我抱進(jìn)還剩小半筐稻米的籮筐里,挑起擔(dān)子呼哧呼哧地跟在大隊長屁股后繼續(xù)往墳山上奔。

        不少人早已匯集到半山腰的墓群旁,墓群附近的空曠地有個塑料大棚,是公社“炮聯(lián)”為打派仗搭建的臨時“后方基地”。

        我和阿媽還有兩只籮筐總算擠進(jìn)了大棚內(nèi),阿爸只能躲在大棚外遭受風(fēng)吹雨淋了。阿媽慌亂中從籮筐的稻米里摸出雞卵,把雞卵的一頭小心磕了一個小孔,塞到啼哭不止的阿妹的唇間。這枚雞卵在特殊時刻起了作用,阿妹吮凈了雞卵便在阿媽的懷里安然睡著了。

        過去了至暗一夜,大雨停歇了。社員們紛紛急著要下山,大隊長喝令道:“昨夜大腸水庫已經(jīng)塌啦,王堡村完啦,好多屋堂都被大水沖塌了,現(xiàn)在急著回去干什么?想跟著淹死啊?”

        大隊長話音剛落,大棚內(nèi)外便發(fā)出了一片抽泣聲,有的女人甚至哭天喊地嚷著不想活了。

        大隊長長嘆了一口氣說:“真真是掉進(jìn)河里要命,上了岸要財……”

        過了午,民兵連長過來通報說大水退得差不多啦,可以下山啦。

        大家又是爭先恐后往下山的路上擠。我們一家落在人流的后頭,阿妹不停地哇哇啼哭。阿爸朝阿媽吼道:“你讓囡兒噙著奶頭么!”

        阿媽無奈地說:“囡兒不傻呀,吮不出奶水她能不哭么?!?/p>

        我跟在阿媽的身后,跟阿媽說:“阿媽,我昨晚摔下山時好像聽到阿貴叔叫我哩。”

        阿媽說:“娃,你是摔蒙了產(chǎn)生幻覺了吧?!?/p>

        走到家門口,房屋已斜塌在泥濘里。望著眼前的情景阿媽立時就哭出了聲。阿爸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那兒,過了好久,突然蹲了下去,把頭埋進(jìn)了大腿間。

        我看見斜塌的屋頂尖豎立著我熟悉的雞籠和拴著的羊兒。我不由上前幾步,卻驀然看見腳下的阿貴叔的臉。我驚異地大叫了一聲“皇天呀,傻,傻子,阿貴叔……”,這張毫無血色的猙獰的臉仰面朝天,兩只暴突眼圓睜著,嘴巴也奮力張著,嘴里連同耳孔塞滿了污泥,頭頸以下埋在一堆磚石和一根梁柱之下。

        隨著我的一聲驚叫,阿爸抬起頭也看見了廢墟下的臉,阿爸倏地站起撲上去扒拉磚石。大隊長王二勃不知何時也趕過來了,我看見他的臉腮在抽搐,暴突的雙眼放射出怪異的神色。

        好幾個人一起把扒拉出來的傻子阿貴叔抬到一張門板上,一雙解放鞋還裹在他的腳上,暴露在鞋尖外的幾個腳趾頭僵硬地呲著。

        我爬到斜塌的屋頂上,我的手觸碰到了雞籠,羊兒也靠近我親熱地“咩咩”叫喚。我感覺昨晚呼喊我的就是傻子阿貴叔,我一定沒有聽錯,他就在我的不遠(yuǎn)處,是想來救我的,而這只羊兒也一定是在我阿爸把我背走后被他牽回來的。我無法想象雞籠和羊兒是怎么被他弄到屋頂尖的,他為什么要舍命保護(hù)一只生卵雞和一只羊兒呢?我把雞籠挪下來,我意外地看見雞籠里有一枚雞卵。此時西天忽然有一抹夕陽從陰云里頑強地直射出來,我的耳邊仿佛響起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傻子阿貴叔的聲音:“命苦沒老婆耶,太陽么勿落西,天光醒轉(zhuǎn)介沒粥喝哎,只好山水當(dāng)粥哎嚨喉頭里冰冰……”

        責(zé)任編輯:柴思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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