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瞻

1

燕京的夏天是燥熱而泛白的。

來京的兩個月中卓嘉實實在在地開始思念在西南邊的故鄉(xiāng)。

不僅僅因為那里有青山郁郁，流水淙淙，還因為那里有鄰里間的親切問候，熟悉的幾折小巷，居民點鬧哄哄的菜市，不用地鐵也可以到達的遠方，不用外賣就可以得到的美食……

更因為一個人。

想到這里思緒有一時的混亂，她垂下眼瞼，攏了攏鬢邊的碎發(fā)，企圖將紛飛地意識集中在手中的畫筆上。

好吧，她苦澀地勾了下唇。

那些思念都是因為那個人。

2

高二開學(xué)當(dāng)天卓嘉就遲到了。

剛分完班到新班級本應(yīng)該提早來的，奈何公交堵在了二橋上任她跳腳也沒法。等卓嘉冒失地提著一大堆東西狂奔到教室時，同學(xué)們已經(jīng)兩兩一桌安靜下來，班主任板著臉在上面講話，留她在教室后面用左腳撓右腳，直盯著掛鐘發(fā)呆。

“嘉嘉！”好不容易熬到班主任講完話，一聲夾雜著驚喜的呼喊把她拉回現(xiàn)實，定睛一看，喲，熟人。

程水身量不高，人倒是白凈，發(fā)量充足，奈何發(fā)際線高高掛起，她高一的時候和卓嘉一起學(xué)競賽的時候，在好友耳邊念叨最多的就是希望老天保她不禿。那時候卓嘉開玩笑說當(dāng)發(fā)際線上移到一定程度后也會下移的，結(jié)果引來一陣好打。

兩人“共述衷腸”般哭理科難學(xué)，轉(zhuǎn)學(xué)文科之由后，便高高興興地在第一排“安了家”，做起了同桌。

晚上選完班委，卓嘉和程水都光榮上崗，成為班級底層的公務(wù)員——課代表。雖然是一個歷史一個數(shù)學(xué)，卻是難兄難弟，都被派去辦公室數(shù)卷子。

在走廊上走著，初秋的風(fēng)帶著些夏日的燥熱，卓嘉被吹得有些不自在，便將臉微向著教室那邊，想著邊走邊避著風(fēng)。

結(jié)果再回頭時眼前一團陰影投下來，便是這樣撞上了人。

直到程水跑過來給來人賠不是，卓嘉才回過神來，趕忙將地上散落的書本幫著撿，卻不抬頭，只是訥訥地低著頭，小聲地說對不起。

對方輕笑了一聲，語調(diào)溫和：“沒事。”骨節(jié)分明的手拾起書來很利落，又似乎抬頭看了迷糊的小姑娘一眼，再起身就理著書往前走了。

“章城…”卓嘉幾乎是脫口而出。

男生的腳步一頓，偏過頭，疑惑地回望著卓嘉：“啊，你…唔，怎么了？”

走廊上忽地到點亮了燈，天色將晚，空氣中彌漫著溫婉的藍，微暖的光從教室那邊透過來，柔柔地躍入少年的眼中。

而那雙眼正專注地看著自己，幾分疑色更添柔軟。

卓嘉心上一動。

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

從前時，她讀到這種話時也就算平常的狗血唯美句一笑了之了，心道緣分若真可以這般隨意，她不如就蓬頭垢面地往街上一站，等著對象上門不就行了。

而現(xiàn)在……

就算和別人擦肩而過九百九十九次也是淡若白水，和那人一碰上便是擦槍走火。

雖然：緣在天定——

卓嘉一咬牙：“你在幾班??？”

男孩愣了愣，可能是沒想到對方這么直接，“49……”隨后有些迷茫又揶揄地笑起來，帶著溫和的基調(diào)。

“知道了！”卓嘉急忙轉(zhuǎn)過頭拉過程水的手往辦公室跑——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已經(jīng)燙得不成樣了。

卻也不忘喊一嗓子：“我……我叫卓嘉，48班的，就在你們隔壁！今天的事對不住啦，下次見著了一定請你吃飯！”

又曰：份在人為。

說罷，不管身后的淺淺笑語，投胎般急著往前跑。

晚風(fēng)習(xí)習(xí)，霞光淺淺，少年微瞇了眼瞧著慌忙逃跑的女孩，垂下眼，勾著嘴角自語般：“好，我答應(yīng)你了?！?/p>

而高二生活也就這樣鬧哄哄地開始了。

3

綿州這座西南小城在涪水邊上，沒有發(fā)達的工業(yè)，倒也寧靜自在。

卓嘉小時候住在城郊，家一邊有個爛尾樓，另一邊是片荒地，留著拆遷完的爛瓷磚地板，穿過去有個大的足球俱樂部，周圍有些小賣部，而爛尾樓的對門是個大的居民休閑廣場。附近有這個市內(nèi)唯一一家電視工廠，沒什么雜音，只有穿著藍衣服的工人有時在街上晃著。

父母連帶著外婆和她一起住著，雙親都在銀行工作，收入可以說是不錯的。

直到父親升了職。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出去喝酒，回來的時候意識不清地耍酒瘋，萬幸是并不打人，只是在院子里胡亂吼著，引得鄰居們伸著脖子在陽臺上看，母親和我在前面好不容易把他拽回家，外婆把葡萄糖注射液拿出來給他醒酒，結(jié)果轉(zhuǎn)身他就吐了滿地。

家里開始無休止的爭吵。

一次吵架不知是誰丟起了小板凳，嚓地一聲從卓嘉小腿劃過，留下一道血痕。

很多年后那種灼熱感依然停留在她身上，是關(guān)于“家”的不舒服的啟蒙。

后來更多的是對愛的自卑感。

離婚后卓嘉跟了母親，從小學(xué)開始就被送入寄宿學(xué)校。小時候記憶里的母親一直很嚴厲，她那個時候盼著星期三被接回家，但若是周末作業(yè)有一道錯題也就美夢泡湯了，所以幾乎每周天晚她都是哭著去學(xué)校的。

到了初中才知道原來母親對自己那么嚴的原因是希望自己自立自強，在未來的困難面前自食其力。

還有就是離婚的真正原因是父親欠著幾百萬的巨款，他瞞著家里和外面的狐朋狗友做生意，以離婚要挾母親在貸款上簽字，等她終于受不了說不過了的時候，已經(jīng)是負債累累了。

卓嘉是獨生女，外婆是普通的文盲農(nóng)村婦女，外公很早便去世了。

她是媽媽唯一的依靠。

人生路上，她輸不了。

但矛盾也不可避免。

有次她和母親因一件小事吵得厲害，大晚上奪門而去，那天感冒得嚴重，外面飄著小雨，跑到廣場上的長椅上坐一會兒便更冷了。再一會兒竟然是又熱起來，身體也重了，撐著去藥店買藥，到了才發(fā)現(xiàn)手機沒電了。

“你買不買啊……”

“算了，我……”正準(zhǔn)備狼狽地回去，忽然轉(zhuǎn)身看著隔壁的燒烤攤上有人，便想去借一借。

那是她第一次遇見章城。

那個時候自己還是矮矮一個，對方已經(jīng)很高了，她喊對方哥哥。后來不知道是不是燒得嚴重，等到對方付了錢，她就只是呆呆地看著，怎么回的家也不記得了。

只記得燒烤店橘黃的光打在他的面頰上。

只記得他將藥遞給呆頭呆腦的她后，笑她說：“拿好了，乖，回家去吧。”

很久沒有人這樣溫柔地哄過她了。

于是她一直記著，記了一輩子。

4

考入市一中那天家里人都很高興，媽媽包了幾桌請親戚和朋友吃飯，席上稍微喝了點酒，回家的路上卓嘉扶著她。

“阿嘉，這么久，我管你嚴，我……是我對不起你……有時候我會想，你也不過是十幾歲的小姑娘”

“媽……”

“高中開始課程和生活都和以前不同了，以后都要靠你自己，自己要拿主意，遇到事情我都尊重你，你……一定要和我商量?！?/p>

“嗯?！?/p>

“人生是你自己的，以后實在遇到困難了就回來，媽媽永遠在家里等你?！?/p>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其實……只是愿你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所以后來卓嘉給母親說她想去學(xué)藝體時，母親只是猶疑，沒有反對，等著女兒說完是想學(xué)文物修復(fù)專業(yè)的時候倒是沉默了好一陣：她擔(dān)心辛苦。

學(xué)校里面的老師說按照卓嘉現(xiàn)在的成績至少可以上個末流985。

那時正值初秋，高二下開學(xué)才兩周，也是卓嘉和章城再遇后的不久，其實陰差陽錯間兩人其實還在高一暑假的學(xué)校夏令營上走過一遭，只是當(dāng)時章城坐前排，沒注意到后面偷偷盯著自己看的卓嘉，而卓嘉卻一眼認出了他，盡管年齡有些許不符，盡管當(dāng)時夜色濃郁，盡管歲月變遷。

那場童年的雨夜里有這一輩子都放不下的溫柔，連帶著刻骨銘心的人。

她偷偷綴著在午飯時最后一個走，只為了去看眼座位號上的名字。

“章城”，一如他樣貌一般意蘊悠長，有謙謙君子之風(fēng)，于是小時那些輾轉(zhuǎn)難眠時心心念念的人影也就換成了這兩個字。等到后來聽他和朋友聊天時說到自己喜歡郊區(qū)廣場那邊的一家燒烤店，味道很不錯時，她那些經(jīng)年累月的感懷若漂泊太久的落花殘葉般都塵埃落定了。

卓嘉有時會偷偷想，他也許就是我的命中注定吧。

但她還是沒有走上前去，因為她深知高中的班級變數(shù)很大，年級人又多，就算認識也不過是普通朋友，分隔的遠了也就不熟了，自己巴巴地湊上去也要看對方給不給自己那個機會。

好吧，卓嘉承認，她在害怕。

害怕自己沒有尊嚴地對對方窮追不舍，害怕只要對方哄她兩句她就跟著走了，害怕迷失自我，還害怕——被拒絕。

遠遠看著也挺好的。

只是自己雖然一直避著，思緒卻若柳絮紛飛雜亂，“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她知道自小以來對于溫情的渴望推著她往那人身前去。本來平淡的感激之情終于被時間熬的滾燙，成了一生也擺脫不了的依戀。

這種想法一直到高二在走廊上再次看到他時傾閘而出，脫口叫出名字的尷尬在那種幾乎是失而復(fù)得的心情上可以忽略不計，她第一次在人生中有那么想要抓住的東西。

她是故意撞上去的。

做朋友也好啊。

只是朋友就可以了。

于是卓嘉終于走上前念出了自己的名字，不再從老師的點名冊上，學(xué)校的廣播里，表彰大會的喇叭里……

是從她口中。

還要只念給那一個人聽。

5

市一中對于學(xué)生學(xué)業(yè)的要求嚴苛，不僅僅局限于書本基礎(chǔ)知識，更注重拔高，但是好多學(xué)生也就是普通的工薪家庭，雙減后一些偷偷的一對一課程補不起了，學(xué)校怕大家掉隊，除了在課堂上提高難度，每周天下午把年級上薄弱學(xué)科組成幾個班上課。

那天卓嘉很早就到了地理提高班。

教室里空位很多，她就挑了個前排位置防止自己上課開小差。程水當(dāng)時報名的時候為自己五十幾的歷史狂奔歷史基礎(chǔ)班，此時身邊的位置空著，一時有些無聊。

時間還早，卓嘉便扒在桌上小憩。

午后的陽光有點熱，曬在人身上容易犯困。迷糊間想起上次和章城遇見后，程水這個八卦王者先是借著遍地人緣幫她打探出了對方QQ，又是攛掇她快快聊天增加熱度，不覺笑起來：在好友眼里自己好像一塊不開竅的木疙瘩。

其實自己雖沒有朋友遍地，溫柔的脾氣也養(yǎng)得周圍關(guān)系淡若水，但多年來的嚴家教使其自尊心強烈，即使待人隨和，情緒很多時候也不外露，仿佛沒喜惡一般。所以交心人少，也能提著一張笑面混的有聲有色。

倒不是虛偽，只是怕誰走得太近，傷著自己了。

嘖，卓嘉自嘲地砸砸嘴，誰會花那么多時間精力來走近一個人呢？想了好一會兒，眼皮卻越加沉重，恍惚間就睡過去了。

是一陣敲桌聲把她喚醒的。

卓嘉悚然而起，看見老師已經(jīng)在發(fā)學(xué)案了，一手抹臉，一手去勾筆，半天沒整理出完整思路，直到前桌將學(xué)案遞給她，她才啪地一聲捋順了那根弦。

剛才叫她的是……

旁邊依然空空的，前桌看她半天沒反應(yīng)，卻沒不耐煩地直接將學(xué)案扔在桌上，而是微側(cè)著臉，露出半面潔白的側(cè)臉，輕聲笑：“別睡了，老師一會兒該罰你了?！?/p>

卓嘉只覺剛剛捋順的思路又混亂了。

看她還沒有反應(yīng)，章城索性扭過頭來喊她：“卓嘉？”見她醒了卻呆呆的，又掩不住笑了，一邊把學(xué)案遞給她，一邊哄：“先傳卷子，后面同學(xué)該在罵你了，傳完了……有獎勵。”

“哦?！弊考文局X袋傳卷子。

等再回過頭來時，章城已經(jīng)轉(zhuǎn)回去了，桌子上留下一小個綠油油的東西，卓嘉拿著一看——是風(fēng)油精。

一時間剛剛說過的話終于排好了隊在腦中飛馳而過。他笑什么？什么在罵我了？什么有獎勵？哄三歲小孩呢？但是一想到那些話是章城說的又止不住開心，這下一邊炸毛一邊興奮，卓嘉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有精神分裂的可能。

但是……他剛剛說話好溫柔……

溫?zé)岬目諝庵猩倥哪槻挥X有些紅了，灼熱爬上耳垂，她故作冷靜地喝了口水：智者不入愛河，做朋友就好啦，不行不行不行！可是他是不是也有點喜歡我啊……不不不，人家就是那個說話調(diào)調(diào)……別自作多情了……

老師在發(fā)第二張學(xué)案了。

就在卓嘉天人交戰(zhàn)時，聽見前桌兩人又說了什么話，然后章城借著傳學(xué)案輕輕給了她另一個東西——一顆薄荷糖。

是甜的。

好吧，卓嘉輕嘆一聲。

我就是喜歡他。

想明白后其實輕松不少，少年時期的喜愛更多時候是生活的一股清風(fēng)，枯燥的學(xué)業(yè)里可以有個人談?wù)劊瑸樽约捍等テ７?。卓嘉有時會和章城閑聊人生，有時章城會因留校不方便叫卓嘉幫忙周末打印東西，等他打完球回來會發(fā)現(xiàn)桌上除了資料還有三分糖的奶茶，小姑娘知道自己不愛甜的。兩個人都是好脾氣，志趣也算相投，有時甚至?xí)務(wù)勎膶W(xué)，或如每個文科生一樣對時事說幾句笑話。

電視劇里轟轟烈烈的青春傷痛愛情，其實現(xiàn)實里很少，多的是那些似是而非的試探、退縮、沉默和心照不宣。

但沒人會說那是不愉快的。

時光飛快，轉(zhuǎn)眼到了高二下，卓嘉開始為后面的美術(shù)集訓(xùn)做準(zhǔn)備，這學(xué)期中期她就得孤身前往燕京為其夢想放手一博。

人生一世，不知來生，有些事情值得去追。

這是那晚母親同意她走美術(shù)并且去燕京集訓(xùn)時說的話。母親說她這一輩子十七歲參加工作，27歲生下她，現(xiàn)在47歲，晃悠悠地半輩子已經(jīng)過了。她回想起自己年輕時很喜歡電子琴，但因為家境貧寒只能放棄，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些了，雖有債務(wù)，但好在她信用良好，貸款送卓嘉去集訓(xùn)總是行的。

此去，不問輸贏結(jié)果，只求無愧于心。

卓嘉是真的為自己有這樣的家人感到慶幸和幸福。她也和章城說了這事，對方是鼓勵她的，只是想著這么遠，肯定要吃些苦頭。末了，問：會很忙嗎？

卓嘉一愣，打趣他怎么患得患失起來。

章城沒說話。

當(dāng)時正是五一節(jié)假期，兩人看完電影出來，天氣還不算熱，潮濕的空氣中還帶點溫存，喧鬧的街道上有小孩在花壇上跑，卓嘉突然玩性大發(fā)，也跳上去鬧。

她穿了件紫薇色的長裙，雖然個兒也不高，但也是快成年的人了，跳著腳在上面嚇唬小孩，還朝自己眨眨眼，章城一時不知該氣該笑。

“下來吧，別摔了?！彼逯f。

“獎勵？”

章城這下真是足足被幼稚到，但還是繼續(xù)哄著：“小祖宗，下來請你吃冰淇淋?！?/p>

卓嘉心滿意足地跳下來，跑到對方旁邊得意道：“總算笑了！”

“你哄我呢？”章城被這小姑娘逗得不行。

遠處不知道是誰放了煙花，砰地一聲嚇了兩人一跳，章城看到對方明亮的眸子里盛著一灣淺月忽明忽暗，心跳加快了幾分，他腦子一熱，彎下腰輕聲說：“卓嘉，我可以請你吃一輩子的冰淇淋?！?/p>

小姑娘怔怔抬起了頭。

“我說，我喜歡你。”

又是一朵煙花在天邊綻開。

但是煙花總要熄滅，章城永遠記得余華落盡時那個女孩苦澀地咧了下嘴，輕柔地垂眼說：

“對不起章城，我給不了你承諾。”

“我們不行……”

那一刻他腦子空白了，連去追問為什么的力氣都沒有，只是迫著自己想笑一下，淚水卻是先出來了，他低頭輕拭了下，強笑著給卓嘉說沒事，還告訴卓嘉他幫她打車回家，一會兒到了給他發(fā)消息。

既然陪不了她走，也要護著她安全。

其實卓嘉想要伸手去擦眼淚的手已經(jīng)伸到了半空，只是含著痛又收回來了。

既然拒絕了，現(xiàn)在這樣又算什么。索性橫下心來閉著眼點頭往路邊走。

長痛不如短痛。

車窗外夜色朦朧，卓嘉看著逐漸遠去的身影，失去的實感壓得她窒息，眼淚落下時卻是無聲的，十指連心得痛，每個骨節(jié)都如芒在刺。但她不在乎，只是一直看著章城的身影化為了夜里最濃重的深色，看著心上人消失不見，看著他們生生錯過。

終究是她辜負了他。

而煙花也就這樣放盡了。

6

在燕京時卓嘉想過很多自己當(dāng)時拒絕章城的原因。

輾轉(zhuǎn)反側(cè)間她有想過兩人性格不合，有想過影響學(xué)業(yè)，甚至還懷疑起兩人的感情。

但沒有一個說服了她。

她知道她還是怕。

怕把真心就這樣交到別人手上，怕得不到珍惜，徒加悲傷。但是她也覺得自己自私，為了自己這一點私心，就要將別人的心意踐踏嗎？

卓嘉知道明明是她先招惹得別人。

她問程水章城近況，程水說除了你走的那晚他請了個假去了綿州人民公園外其他照常。

綿州人民公園……那是他們那晚看完電影后一起散步的地方，也是她拒絕他的地方。卓嘉一時有點說不出的滋味。

忽然想起當(dāng)時要走前和班上一個與章城經(jīng)常打球的男生聊天，別人問她那天和章城出去的時候有沒有騎自行車，章城專門和他借了一輛，她一時摸不著頭腦。后來才想起她在和章城相約時曾興致勃勃地說要不要去騎自行車，沒想到對方記那么清。

只不過隨口的一句話罷了。

卓嘉覺得她一輩子都再遇不到像章城那樣好的人了，但是，沒關(guān)系，對方肯定遇得到比她要好得多的人。

這就足夠了。

所以她沒有給任何人說過章城給她表白這事，連程水也瞞著，人家前途無量，何必被這點感情的事拘著。相反，卓嘉這邊倒是亂得很，零基礎(chǔ)的自己在集訓(xùn)時很吃力，有時找不到門道，只能急的在廁所里偷偷哭。

這是一場沒有回頭路的旅程。

平常畫室放一天周末她一般都會窩在寢室里面補覺，這周不知是不是壓力太大，便決定出去走走。

畫室和城中心離得很遠，要先坐27站的公交再轉(zhuǎn)地鐵。路上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幾次，又怕隨身物品叫小偷拿了，睡不踏實，半夢半醒之間想起以前的時候她也喜歡在公交車上睡覺，但那個時候有媽媽或者同學(xué)在旁邊看著。

現(xiàn)在，只剩她了。

曠遠的孤獨感忽然襲來，卓嘉只得笑笑，其實她一直到明白：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親人之于她如此，朋友如此，就連章城也是如此。

哪怕她真的很想他陪在身邊。

她忽然想起剛認識不久的時候她怯生生地給章城發(fā)微信，試探地問對方喜歡的類型，結(jié)果說幾句就被別人牽著鼻子走，等她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把自己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說了個全，那條條框框定的就差報章城的身份證號碼了?，F(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估計章城就知曉她心意了。

當(dāng)時章城問：“你找到了嗎？”

其實自己簡直就想脫口而出：“找到了啊，就在和我發(fā)著消息呢?！钡菍鄣淖员瓣幱斑€是籠罩了她，大約五分鐘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后還是章城開始和她聊“人是不是終其一生在尋找某個人”這個文藝話題結(jié)束了沉默。

卓嘉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這個話題的很大原因是當(dāng)時話題結(jié)束了章城給她說：“雖然不知道你有沒有找過某個人，但我確實找過，而且也找到了。”她一度以為章城有喜歡的人了，失落了好一陣。

可想起來難免有些奇怪，畢竟章城最后表白的人是卓嘉。

她忽然咂摸出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正想著卻聽到公交車上喊著終點站，才想起自己是到站了，匆忙地奔下臺階，還沒回過神就撞上了人。

定睛一看卻是個僧人。

卓嘉記得上次在路上看見出家人還是零幾年的時候，不自覺地一邊道著歉，一邊又稀罕地多看了兩眼，看完又覺得自己失禮，不自在地用手摸摸鼻尖想溜走。

“施主留步，我看您像有佛緣的人，若是得空可以來香山下的那座小廟看看?！闭f完，那僧人就緩行一禮翩然而去了，留下卓嘉茫然一片。

因著事情太小和騙子橫行的世風(fēng)，卓嘉也沒放在心上，后來閑暇時看書，作者說了幾個有關(guān)佛家的術(shù)語，草草看過幾個熟悉的，倒是角落里的一詞讓她心中一凜。

佛曰：執(zhí)真我為有，則為見牙傷，撥俗我為無，便壞善業(yè)子。

所謂真我之存在。

而她缺的便是真我，后來聽一位長輩講話說到“單身理論多”這句話，中間零零總總道理遍地，只一句她聽之若醍醐灌頂。

“真正的愛只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我們可能會受傷，可我們也會被愛護?！?/p>

“永遠不要對愛膽怯?！?/p>

現(xiàn)在讓她再去面對章城的告白，她會想要答應(yīng)。想要為一個人更不顧身，想要為一個人做出改變，但都是昨日黃花，都挽回不了。

也許這就是佛家所謂緣分吧。

本來一家也沒人信佛教，只是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到老家西山上的白馬寺上柱香。白馬寺香火倒是旺，大大小小的和尚僧人也不少，只是佛教氣息少。既有菩薩佛祖和送子觀音共擠一室的荒唐，又有財神爺這類人物在佛寺里不倫不類地獨占一殿?？赡阋f它不像佛寺呢，又有素齋宴席二十一次的招牌，說它像呢，連敲個鐘也要收費，著實讓人深思哪！想來，去那的人也沒什么信徒，多的是紅塵囂囂中的普通百姓，去了卻一年的心結(jié)癡怨，祈求來年的平安喜樂罷了。

我們家每年去時也是一樣：倒沒有懷什么求道之心，只是求個心頭安穩(wěn)罷了，家里有小輩出生時還可能點個長明燈保個平安。虛虛實實的那些也不太相信，到底是沒什么佛緣的。

可是那個僧人竟那樣說這就讓卓嘉想起其實也不是只和家人去過寺廟。當(dāng)時高二上學(xué)期期末那段時間章城叫她出去玩，她卻苦惱地和他抱怨考試將近了怎么玩，其實是想去的。章城為了哄她出門走走，別憋壞了，就提議去附近州縣很有名的“高考狀元廟”祈個福，求個好運。卓嘉只能一邊笑她迂腐，一邊又嘆他貼心。

他太了解她了。

到底是在另一個州縣，他們得周日上午很早就出發(fā)，才能在下午五點前趕回家收拾東西滾去學(xué)校。卓嘉這邊只給家里人說是和室友約好了去市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那邊章城早早訂好了動車票，兩人約好早上七點在車站碰面。

當(dāng)時馬上要放寒假了天氣正冷得緊，西南不飄雪，但也足夠讓人鉆不出被窩。等卓嘉因為睡過頭急忙忙地趕到車站時，章城已經(jīng)在等著了。天還沒亮全，霧蒙蒙中卓嘉卻一眼認出了他，只因為章城一反往常素淡的打扮帶上了個形狀可笑的紅帽子。

那是卓嘉送的。

卓嘉送那個生日禮物時只是為了整蠱對方，知道他最愛簡潔，便偏要他難堪為難。

讓他只為她破例。

本以為私下里稍微給她戴戴看也就算了，誰知道他會在這時候戴出來，像怕她找不到他了，于是特意展示出你我之間的牽絆痕跡。

愛是一場雙向奔赴。

只是后來他們錯過了而已。

等到了廟前兩人都有被人山人海的參拜人群震驚到，一番不走心的觀摩后便打算打道回府。但是看著來路的再次爆滿，卓嘉便提議走有些繞卻清凈的那條，而章城自然是同意的。

古詩說：“曲徑通幽處。”是很有番道理的，兩人也不曾想居然在這邊遇到另一處寺廟。廟門很小，有松錚錚在外，有蘭草芬芳于內(nèi)，很有番桃花源的意境。

章城坳不過卓嘉的好奇，只好上前無奈地敲敲門，嘴角卻含著笑。是個小沙彌開的門，怯生生的問他們找誰，再聽到想進來看看后更是手足無措地帶起路來。

院子里面雅致得很，插著中式盆栽，他們先去大殿拜了佛像，小沙彌說去找?guī)煾祦恚屗麄冊诙U房里稍休息下。待他走后，卓嘉嘗了口苦蕎茶，原先的淡甜最后卻苦澀有余，倒適合靜心修煉。章城看她喝了，也抿了一小口。

有人說：人總會向最關(guān)注的人靠近。

一會兒外頭來了人，兩人知道是主人來了，等進來了才暗暗驚訝，只見師傅卻并不是老態(tài)龍鐘之輩，卓嘉細看來最多四十出頭，也不打機鋒，說起話來只是有禮，但細看謙和之下又好似藏著一絲深沉的悲傷，連佛法也不能凈。

主人說既然有緣相聚不如把名字留下，日后修行時也為二位祈福。二人當(dāng)然道謝，章城怕卓嘉沒寫過毛筆，一會兒不小心臟了手或衣服，便幫著她一并用紙條寫了遞給師傅。

那時卓嘉伏在桌案邊想著，寫的真好看。

她沒見過章城寫她名字，但是之前學(xué)校書法大賽他是獲了一等獎的。卓嘉回想比賽時他好像寫的是白頭吟，字是干凈爽利的那種，很老練。

很老練想到這里卓嘉卻忽然如當(dāng)頭一棒。

她記得當(dāng)時章城寫她的名字時雖然也很漂亮卻帶著一種剛學(xué)書法時急于表現(xiàn)自己的孩子氣，甚至在“嘉”的最后一筆上帶出一個勾來。她那時只當(dāng)是他剛學(xué)不久，現(xiàn)在想來他之前就已經(jīng)可以熟練掌握了，怎么會輪到寫她的名字時就變了體了，并且寫自己名字時又老練回來了？自己當(dāng)時光高興章城寫自己名字去了卻……

卓嘉不敢接著想了。

這種長年累月的習(xí)慣只有在剛練字時大量練習(xí)以至于銘記太深忘不了了才會出現(xiàn)。這意味著……意味著……

章城早認識她了，或者說知道了她的名字。

不僅知道了名字還一遍遍地練習(xí)，以至于終生難忘。

為什么呢？這句話卓嘉問自己，也只能問自己，得到真相后她幾次三番地想和章城發(fā)消息，卻是打了刪，刪了打，最后盯著屏幕流眼淚。無知便輕松，可老天又偏偏讓他知道。

她不敢問章城為什么，不敢問章城怎么知道了她的名字，不敢問他是否也和她一樣將一個雨夜記了數(shù)年，將一個人念了千百遍。

她就是章城一直找的人嗎？

章城找到了她，又，錯過了。

不，是她錯過了他。

暮光微微里，卓嘉在枯槁的靜謐中低下了頭，哭得啞然。

7

電影《后來的我們》重逢后的舊情人相對無言，最后開口說：“I miss you .”

不是想念，是錯過。

初看時卓嘉陪著剛失戀的程水一起，程水哭得稀里嘩啦，對面無表情的卓嘉說：你不懂。

現(xiàn)在卓嘉懂了。

可她寧愿永遠不懂。有時候人是被迫要長大的，命運推著她往前，她沒有辦法。

但若是讓她再在章城向她表白時選擇。

她一定答應(yīng)的。

不僅答應(yīng)還會跑上去抓住他的手，告訴他：“她找到他了。”

只是世界上沒有后悔藥，時間只是往前走，忘川河里的魚鱗片也只往一邊生，沒有退回去的路，她得明白。青春年少時我們總是愛過一個人，痛徹心扉，難以自拔，卻又不得不在時光里療傷。

卓嘉再回學(xué)校時已經(jīng)是高三的最后兩個月了。四月剛出頭，有春雨綿綿，卓嘉忽然想起也是這般的夜里，她和章城的第一次遇見，想完又不禁笑了：徒留念想罷了。

不過她回來也大概是高興的，章城的成績很好，較之她走之前還提高一些。這意味著他會去個好大學(xué)的，遇到更好的人，圓圓滿滿過完這一生。

只不過未來不再有她罷了。

沒事，擁有過曾經(jīng)便是滿足了。

高考好似一場夢，對于卓嘉來說迷迷糊糊地就結(jié)束了，畢業(yè)后開晚會，有同學(xué)傾情獻藝，氣氛很活躍。班長在發(fā)信封，說是百日誓師時給高考后的自己寫的那個。

卓嘉是沒有寫的。

當(dāng)時她根本不在，所以當(dāng)一封信送到她手上時她完全是懵的。信封上沒有字，不知道是誰。卓嘉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想打開，又瞥了眼四周同學(xué)，終于還是揣著它從后門偷摸摸地跑去了廁所。

一路上心如擂鼓。

小心又小心地打開一條縫，瞟到了滿頁的字，心一橫全拿了出來，再一看。

是程水寫的。

卓嘉忽然如泄了氣的皮球，沉默了好一陣后又咂摸出自己的可笑來——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又有什么資格期待呢？

錯過了，回不來了。

到了這一刻所有隱忍的情感卻是終于有了實感，像是有人將判決書狠狠地摔在她的身上，五臟六肺都被翻江倒海了一遍，卻還是哭不出聲音，到了最后沒有眼淚流了，竟只能張著嘴干嘔。

都是她自作自受的。

在這場關(guān)于愛的追尋里，是該她離場了。

只是想再去看一眼那座廟，看一眼所有結(jié)束于那里的似水年華。卓嘉買了七月末的車票，準(zhǔn)備去了卻最后那一點念想。

小路還是很僻靜，她沉默地走著，只是這次是自己敲門。

開門的卻是章城。

相對無言。

章城略帶僵硬地喊她，說好巧啊，說自己在這里當(dāng)義工，說小沙彌不在他代一下勞，說到最后無話可說了，又沉默下了。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慢慢冒一句：“師傅圓寂了?！?/p>

卓嘉更沉默了。

進殿照舊拜了佛祖，卓嘉遠遠看了眼逝去故人，忽然有總今夕何夕的感覺。章城又忽然開口，說師傅最后那幾天給他講，他出家是因為妻子離世，當(dāng)時他茫然地站在這天地間，忽然就只身一人了，失去時才知道那人原來那么重要。

也許相愛的人總是在錯過。

但那卻是就算破戒也想要留戀的紅塵。

師傅說他不是真正的僧人，他根本放不下。

愛字跟前，你我都是凡人。

卓嘉聽了點了點頭，落寞地盯著殿里佛前桌案上的兩條紙——那上面寫著章城，卓嘉。

他們的名字并列著。

不知是不是因為卓嘉沉默了太久，章城忽然開始一邊皺著眉抱怨小沙彌難哄被他支出去了，這院子又大又沒用還難收拾，一邊又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師傅的后續(xù)事宜了，就是這個小院可能要荒廢了，那個笨蛋小沙彌也不知道要怎么辦。

卓嘉忽然笑了。

“你在這里表演精神分裂呢？”

章城也笑了。

“那你能容忍一個精神病人在這里嘰里哇啦半天也是不容易啊?！?/p>

看著他笑，卓嘉忽然想要勇敢一點。

有晚鐘徐徐，山鳥歸巢，一派安寧景象。卓嘉忽然上前一步，用含著十多年深情的眸子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章城，我喜歡你?！?/p>

“從十多年前的那個雨夜就開始了，一直放不下，解不開。”

“我這個人很膽怯，遇到事情總是想后退，但是這一次我不想再退了，既然老天爺安排我們注定相遇，我便是顧不得了?！?/p>

“沒有深思熟慮的愛情，現(xiàn)在我只想拉你的手。”

暮光依然，但這一次她不會再流淚了。

有人撫過她的臉頰，給了她蜻蜓點水般的一吻。

是章城，也只能是章城。

“你當(dāng)年就記住我了是不是，為什么對我念念不忘！”小姑娘得寸進尺。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當(dāng)年你揚起頭來一笑，笑到我心坎里了吧?！?/p>

也可能這輩子只能是你了。

他低下頭，和對方平視，鄭重其事地拽著卓嘉的手說：“既然拉上了，就一輩子也不要松開了。”

既然曾拉著手趟過泥濘，就一起攜手走向明媚吧。

永遠都不要再錯過了。

責(zé)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