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北宋慶歷四年(1044年),朝廷新舊兩黨之爭已臻白熱化。在長江中游洞庭湖畔,一座頹敗的木樓在被謫郡守滕子京的主持下,即將修葺一新。這座始建于三國時期的木樓,原名為“閱軍樓”,乃東吳大將魯肅檢閱水師的場所,其功能與古代許多亭臺樓閣一樣,主要用于軍事瞭望。直到公元759年,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回返江陵、岳陽,登臨賦詩《與夏十二登岳陽樓》之后,才被更名為“岳陽樓”:“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云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涼風(fēng)起,吹人舞袖回?!贝藭r,李白的醉影尚在浩渺的煙波之中晃蕩搖曳,這座煥然一新的木樓已經(jīng)又涌來了新一波騷客。
新樓落成之際,身在鄧州知府任上的范仲淹,突然收到同科好友滕子京的書信,以及一幅《洞庭晚秋圖》??粗@幅圖,想象著從未去過的洞庭湖和岳陽樓,范仲淹禁不住浮想聯(lián)翩。作為慶歷革新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者,范仲淹一直秉持著“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政治救國理念,極力倡導(dǎo)新政,開啟了王安石“熙寧變法”的前奏。然而,在積弊日深的大宋朝堂,他的主張屢遭挫敗。聯(lián)想到自己的遭遇,范仲淹難掩其為民請命的博大胸襟,宕筆寫出了千古傳誦的名賦《岳陽樓記》。這種缺席審美的創(chuàng)作手法,開創(chuàng)了“身不能至而心至之”的文學(xué)典范。當(dāng)后世驚嘆于作者奇詭卓絕的筆力和想象力,搖頭晃腦地吟誦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時,滕子京是這樣解釋該樓功用的:足可以讓人“憑闌大慟數(shù)場。”
在江南三大名樓(另兩座是黃鶴樓、滕王閣)里,岳陽樓是最低的一座,樓高不足二十米,僅三層,但它采用了非常獨特的盔頂結(jié)構(gòu),遠觀像一頂舊時的軍盔扣在樓頂上,引人遐思。滕子京之慟,讓我們想到了古代文人尤其是詩人們常有的憑闌思幽之情,站在高處,目力所及無非是蒼茫的大地、浩渺的山川、圓滿而孤單的落日,以及裊裊升起的炊煙……每一種物象都會引人反觀自省,興味無窮。而“憑闌大慟”之說,看似滕子京有牢騷苦悶之意,實則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每一個心懷理想的文人,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一腔隱忍苦情。
“不歌而詠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保ā稘h書·藝文志》)在中國古代,登高不僅僅是肉身的拉抻或自我精神的超拔,這種尋常的人類行為,很早就被賦予了更為深刻豐厚的文化內(nèi)核。登高而賦,既是檢閱士大夫心性的思想標(biāo)尺,也是評判個人才華的重要手段。漢代韓嬰寫過一部內(nèi)容龐雜的傳記《韓詩外傳》,以儒家思想為本,闡發(fā)《詩經(jīng)》的內(nèi)容。在“卷七”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情: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子曰:“君子登高必賦。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將啟汝?!痹诳鬃涌磥?,登高具有啟發(fā)人心智的功用,甚至你無需發(fā)愿,這一行為本身就會替你傳達出某種精神意愿。也就是說,山頂、樓臺、廟宇或碣石,托舉的不僅僅是我們的身體,更是我們騰空達觀的心靈世界。對此,劉勰說得更為明白:“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睂τ诠糯奈娜藖碇v,登高既可以明義理,巧辭令,還能夠通古今,這的確是一件具有相當(dāng)誘惑力的事情,不僅風(fēng)雅,而且可以大大提升拓展自我的胸襟,平添壯志豪情。
“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保ā毒鸥琛ず硬罚┰谇l(fā)出了“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招魂》)的浩嘆之后,宋玉隨后又發(fā)出了悲秋之聲:“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九辯》)送春迎秋,望川見月,總在高處,正是通過歷代詩人前赴后繼的精神接力,登高這一身體行為,最終成了中國古代詩歌中被反復(fù)書寫的醒目主題之一。
公元205年(東漢建安九年)秋,才華卓異卻被荊州牧劉表棄用的王粲,為了排解心中的郁悶之氣,登上了麥城(湖北當(dāng)陽)附近的一座城樓,寫下了《登樓賦》。這篇賦不僅為后世提供了一種經(jīng)典的登高姿勢:“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fēng)而開襟”,而且,將登高文學(xué)的基調(diào)清晰地定位在了“憂”字上,憂國、憂世、憂民、憂鄉(xiāng)、憂己。此后,舉凡登高者不僅形成了一種形象可感的固定的登高姿勢,而且總有類似的情感噴薄而出。王粲的憂情并非沒有依托,作為一介大夫,他無疑讀過《大學(xué)》里的這段話:“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高處是一個人的行止之地,當(dāng)我們再也無力向上、向前時,內(nèi)心就會騰涌出一縷縷空蒙蒼茫的情緒,恰如朱熹所言:“止者,所當(dāng)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敝?,定,靜,安,慮,而后得,這個過程囊括了一個人在高處所有的情感行為線路,而“登高必自卑”與“止于至善”“知止后有定”,因果循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形成了一種整體的情感模式,構(gòu)成了中國文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和實現(xiàn)路徑。
到了初唐詩人陳子昂的手里,這種恣意的情感,一下子被推向了高峰和極致: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臺歌》)
短短四句話,二十二個字,瞬間道出了幾乎所有文人的命運和心聲。
《登幽州臺歌》所引發(fā)的情感共鳴,千百年來之所以反響這么強烈,是因為它觸及到了自古以來中國文士普遍的悲劇性命運,具有深刻的自省意識和反諷意味。據(jù)史料記載,燕昭王姬職當(dāng)年筑臺招賢,取名為幽州臺,又稱黃金臺,本意是為了用這種醒目的方式招賢納士,吸引各方人才,“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劇辛自趙往,士爭走燕”(劉向《新序·雜事第三》),終使燕國躋身七雄之列。但事實上,歷朝歷代被朝廷招來卻棄置不用,甚至?xí)r遭貶謫的文人,比比皆是。陳子昂本來是以隨軍參謀的身份,跟隨武攸宜前往幽州的,在唐軍兵敗契丹后,他的諫言不僅被武攸宜斷然否決,他本人還因此被怒斥,降職。于是,百般無奈的詩人在極度郁悶、彷徨無助之下,來到了這座具有象征意味的求賢臺,登臺賦詩。這首詩中沒有一字情景描摹,它采用的是直抒胸襟、大開大合的語言策略,其蒼茫遒勁的筆力,直逼屈原的《遠游》:“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這種天地蒼茫、滿目空蒙的憂傷感和悲愴感,深刻的孤獨體驗,以及生之有涯又無限的宏大宇宙觀,正是這首詩歌越擰越緊、越吟越響遏行云的內(nèi)核。
歷代文人無不熱衷于登高賦詩,而且這類題材的名篇佳作不斷,登高的主題也在爭相書寫的過程中被不斷地拓展開來。從早期的游子思鄉(xiāng)、思婦懷人、懷才不遇、嗟貧嘆厄,到后來的家國破碎、壯士悲歌、矢志不渝,諸如此類的心靈密碼,被登高者一一破譯出來,化成了他們一嘯愁懷的重要傳導(dǎo)介質(zhì)。而除此之外,抒懷勵志,詠唱親情,展現(xiàn)自由美好的心性,贊美大好山河風(fēng)物,也是登高者不可或缺的主題內(nèi)容。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這是一首充滿了感傷之情的七律,作者柳宗元當(dāng)時因參與“永貞革新”,失敗后被貶至柳州,站在城上高樓,目力所及之處盡是蕭瑟肅殺之氣。詩人想起與自己同時落難又天各一方的朋友韓泰、韓曄、陳諫、劉禹錫等人,不禁愁緒漫涌,思念之情一時難以遏制,卻又因身處僻鄉(xiāng)而滯澀難遣。柳宗元的“愁思”,不在于他登得不夠高、看得不夠遠,而在于他縱有“千里目”,也無法看清楚自己人生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保ā冻笈珒骸┥降乐斜凇罚┬翖壖菜餍詫⑽娜藗儫嶂杂诘歉叩男睦碓蚝捅P托出,“強說”雖說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書寫現(xiàn)象,但也不排除,有人的確將個人之愁升華成了時代的審美所需,在移步換景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對時空和生命氣象的精準(zhǔn)把握。唐人李嶠作《楚望賦》,在序中分析了登高給人帶來的心理反應(yīng):“思必深而深必怨,望必遠而遠必傷。千里開年,且悲春目。一葉早落,足動秋襟。坦蕩忘情,臨大川而永息,憂喜在色,陟崇岡以累嘆。故惜逝慜時,思深之怨也;搖情蕩慮,望遠之傷也。傷則感遙而悼近,怨則戀始而悲終?!痹跉v代文人的心目中,登高其實已經(jīng)不是肉身的簡單位移了,它演變成了一種具有強烈象征性和連續(xù)性的精神活動。當(dāng)這種身體行為與詩人的心境相熨相貼時,某種極具感染力的聲音就會脫口而出,由自我述懷變成一個時代的情感共同表達。
公元725年前后,黃鶴樓迎來了它建址以來最重要的一位訪客:崔顥。此時,這位年輕的詩人并非我們現(xiàn)在想象中的那樣神采飛揚,相反,他的眉宇間深藏著一絲絲愁怨。據(jù)史料記載,年少成名的崔顥因作《王家少婦》一詩,“增飾古典,語近佻闥”,而“名陷輕薄”,被時人視為有才無行之人,曾遭時為戶部郎中的李邕斥責(zé)。進士及第之后,崔顥一直仕途坎坷,郁郁寡歡。為了平復(fù)內(nèi)心的孤憤,他一氣之下,索性遠離長安這個是非之地,四處漫游。不知是出于有意還是無意,有一天,崔顥轉(zhuǎn)悠到了自己的“政敵”李邕的故里江夏,“登黃鶴樓,感慨賦詩”。
歷史總是以這樣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為后世提供各種茶余飯后的談資,讓我們在感嘆造化弄人的同時,不免想窺探命運的玄機。而彼時的黃鶴樓,也遠非我們現(xiàn)在想象中的峻拔和宏闊,它還只是一座臨江負(fù)險、作軍事瞭望指揮之用的崗樓,這種局面還要等將近一百年之后才會得以改觀(直到唐敬宗寶歷年間,權(quán)臣牛僧孺建江夏城,才首次將黃鶴樓與城垣分離,使之成為一座獨立的觀景樓)。事實上,在崔顥之前,已有南朝陳代詩人張正見和南朝宋代詩人鮑照等人,先后為黃鶴樓賦詩,寫下了“飛棟臨黃鶴,高窗度白云”(張正見《臨高臺》)、“木落江渡寒,雁還風(fēng)送秋”(鮑照《登黃鵠磯》)等詩句,但他們留下的詩篇,終究沒有能扛過歲月的淘洗,最終湮沒在了時光的淤泥中。唯有后來者崔顥的這首《黃鶴樓》,突破江險,燦爛于夜空,成就了這樣一座巍然于華夏文明之巔的“詩樓”,被后代譽為“唐人七言律詩之首”?!皹钦媲С呋兀匾砸辉妭鳌?,清人趙甌北因此而感嘆不已,而在他感喟之余,崔顥早已從后來者變成了先臨者,永久性地占據(jù)了黃鶴樓最為顯赫的位置,全方位地俯瞰著隨后蜂擁而至的登臨者,一勞永逸地?fù)碛辛藢S鶴樓的永久的署名權(quán)。
中國歷史上幾乎所有著名的景點,無論是云臺寺廟,還是河流山川,大到云山霧水,小到樹木花草,一切自然、人文景觀,既是物質(zhì)的,同時也是精神的。一個簡單的、無一例外的事實是:凡是沒有被文學(xué)之光探照過,尤其是沒有被詩歌照亮過的地方,無論它多么優(yōu)美豐饒,都不過是人類文明的精神偏僻之鄉(xiāng)。
詩歌的“照見”功能,在“詩教”濃郁、重視自然書寫的古典中國,一直具有獨特的、無可替代的使用價值。無用之詩只有在穿越了時光隧道之后,才會顯示出它對歲月、對時光本身的強大吸附力,而真正優(yōu)秀的詩文,其實就是這樣一束光,先是照亮,然后才是喚醒和復(fù)活人類的心靈世界。崔顥的到來,以及他的提筆賦詩的行為,就完成了這樣一個由幽微到璀璨的轉(zhuǎn)換過程,奠定了黃鶴樓在中國人心目中的位置,超越了一座樓在建筑學(xué)上的地位,賦予了這座建筑物獨特的精神坐標(biāo)氣質(zhì)。反過來講,黃鶴樓的存在也成就了崔顥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這種名與物之間的相互成全關(guān)系,構(gòu)成了人類文明的內(nèi)在基石,即,文學(xué)說到底是一種“照見”,既可探幽去蔽,又能夠撥云見日,唯有被語言之光探照過的地方,才能在人類的文明的長河里熠熠生輝。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在崔顥吟罷擱筆之后的數(shù)十年間,不斷有文人騷客前來登臨黃鶴樓,一個個摩拳擦掌,一試筆鋒,但隨即就陷入了“吾生晚矣”的困擾之中,而在這群躍躍欲試的騷客里,就包括素來以“大鵬”自居的天才詩人李白。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考證,李白第一眼看到崔顥那首題詩時的情形,無法知道他究竟是在怎樣的心境和環(huán)境里,閱讀這首壁上之詩的。但種種跡象表明,這位自視甚高的大詩人,在面對這首崔詩時,一定有過恍若電擊般的震驚體驗。優(yōu)秀的讀者其實是可遇不可求的,往往是在冥冥之中,上蒼饋贈給優(yōu)秀作品的額外獎賞。對于崔顥的《黃鶴樓》而言,李白就是被命運之手推送到它跟前的。如果沒有李白這位杰出的讀者,如果他不是這樣一位夸張而真誠的讀者,那么,崔顥的《黃鶴樓》就不可能吸引到這么多世人的關(guān)注。李白一生曾多次路過和登臨黃鶴樓,前前后后寫過數(shù)首關(guān)于黃鶴樓的詩篇,如《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望黃鶴樓》《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江夏送友人》等,也寫出過“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等名震江湖的詩句,然而,無論怎樣寫,他始終覺得,自己的這些詩篇都不足以與崔顥的《黃鶴樓》相媲美;而且,關(guān)于黃鶴樓的詩,他寫得越多,沮喪感和挫敗感就越是強烈。這無疑是一樁讓他難以接受的事情。
在“崔白之爭”這段文壇公案里,我們看到了強力詩人之間的角逐,明顯帶有“精神赤子”的意味。也就是說,作為后來者或晚生者的李白,他耿耿于懷的其實已經(jīng)不是對黃鶴樓的“署名權(quán)”,而是面對先臨者崔顥時,自己該如何全面而徹底地激發(fā)出內(nèi)心的“斗志”,使自己的書寫也能與這首崔詩一樣,精確地抵達名與物之間相互照見、相互成全的效果。
強力詩人之間的角逐,往往會超出普羅大眾的想象和期待,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好詩存在的根本目的,就在于,等待后來者去發(fā)現(xiàn),去超越;而且,這世上絕無無可超越的好詩,只有不一樣的好詩。何處最高與哪首詩最好,這兩個完全不同的問題,在黃鶴樓這里,被絕妙地并置在了一起,成為古往今來歷代文人檢視自我精神度量的標(biāo)尺。這或許才是登高的本義,就像南宋詞人韓元吉所言,“登臨自古騷人事”,文人墨客們在登高的過程中,將歷史和文化積淀下來的復(fù)雜情感,與個人的現(xiàn)實處境相映照,從中生發(fā)出獨具氣象、富有個人語言魅力的詩句,并由此形成了某種生命的呼應(yīng)感。如果說,“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詩經(jīng)·豳風(fēng)·東山》),是這種情感模式的前文本之一,那么,后來者則需要創(chuàng)造出超越它們的“后文本”來,如此,他們才能真正擺脫被前人遮蔽的命運。而這樣的命運,在黃鶴樓這里,在所謂的“崔白之爭”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李白懷著執(zhí)念,在不停地強攻,甚或佯攻,卻久攻不下的過程中,完成了某種心境轉(zhuǎn)換,也完成了某種對自我的精神超越。公元748年前后,李白第二次來金陵游歷,突然靈機一動,決定另起灶爐,寫一首關(guān)于鳳凰臺的詩,而且他暗自要求這首詩,一定要能足以與崔顥的《黃鶴樓》旗鼓相當(dāng)。從《登金陵鳳凰臺》這首詩的結(jié)構(gòu)和意境營造來看,李白無疑是以某種雄心來完成這首杰作的,他借助了前者的經(jīng)驗,同時也超越了自我的局限。正是這首同為杰作的《登金陵鳳凰臺》,體面地挽回了這位天才的顏面。作為一位強力詩人,李白的不甘不屈之心,的確顯得天真可愛,甚至多少還帶有一點孩子氣,但恰恰是這種同行之間純粹的詩藝競技行為,成就了為后世津津樂道的詩壇佳話,也為中國文學(xué)帶來了后浪推前浪、前浪堆后浪的活水之源。
“詩的影響不是一種分離的力量,而是一種摧殘的力量——對欲望的摧殘?!薄霸姏]有來源,沒有一首詩僅僅是對另一首詩的應(yīng)和。詩是由人而寫就的,而不是無名無姓的‘光輝。越是強者的人,他的怨恨就越強……”。我在青年時期,就讀到過著名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的《影響的焦慮》,隨著后來我在詩學(xué)中浸淫越深,越感覺類似的“焦慮感”,其實也是一種命運的必然。在這部影響巨大的專著中,布魯姆堅持認(rèn)為,歐美十八世紀(jì)以后的大詩人其實都生活在彌爾頓的陰影之下,而當(dāng)代的英美詩人,則活在那些與彌爾頓作過殊死搏斗之后,最終幸存下來的詩人的陰影里。他甚至斷言,歷史上所有的強力詩人,都無法擺脫遲到者身份的焦慮。我們看到,這一論斷不僅在李白身上,哪怕是在更晚者杜甫身上,都得到過確實的印證。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边@是同為唐代優(yōu)秀詩人的孟浩然在《與諸子登峴山》中生發(fā)出來的感嘆。詩人以一種釋然的姿態(tài)和心境面對著命運的無常,勉力書寫著自己命理中的文字。每一位詩寫者在登臨復(fù)登臨的過程中,如何完成自己對眼前江山物象的命名,真是一樁“哀莫大于心死”的事情,但怎樣去克服和戰(zhàn)勝這樣的哀怨和心魔,重新激活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卻是考察一個詩人心智和才華的標(biāo)尺。孟浩然的這首詩,之所以后來有無數(shù)的讀者擁躉,就在于它以一種完全開放的態(tài)度,參與到了人類歷史的進程中,不卑不亢地承受著命運,并心懷蒙恩者的復(fù)雜情感。
公元769年,已經(jīng)在無可挽回的命運之途中行至人生暮年的杜甫,拖著病體殘軀來到了岳麓山的道林寺,望著眼前那一塊塊覆滿藤蔓和苔蘚的石壁,以及前輩詩人宋之問題寫在石壁間的詩行,他寫下了《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在這首詩的末聯(lián),詩人寫道:
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流待老夫。
好一個“分”字和“待”字,充分體現(xiàn)出了詩人對造物主公允之情的信賴,也體現(xiàn)出了杜甫對自我才華的信任,就像他先前在《后游》一詩中所言,“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待”在這里體現(xiàn)為,詩人與造物主的雙重耐心和相互期許。而唯其如此,后來者才有望獲得命運的厚待。
杜甫在道林寺承認(rèn)了自己處于遲到者的不利位置,但面對無可逃避的命運,他沒有任何猶豫,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信”,信任造物主,也相信自己,因為江山和花柳的情誼我們不能辜負(fù)。這顯然與李白執(zhí)拗的行事風(fēng)格不同,也與孟浩然看淡世事的態(tài)度不一樣,因為杜甫始終相信,無論多么逼仄的人世間,仍有可以題寫的空間在等待著他,甚至是,專門為他的到來而靜靜等候在那里。盡管這種局面略顯尷尬,留給后來者的可題寫之處,很有可能只是前人余下的“物色”,但即便是邊角廢料,又有何妨?這樣的堅執(zhí)與自信,讓我們在文學(xué)史上看到了一個與李白全然不同的大詩人形象,而這種形象,也完全與我們心目中的那位吟哦著“詩是吾家事”的詩人情貌相吻合。杜甫在道林寺這里,以一種近乎自謔的輕松方式,消解了前人施加給他的壓力,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完成了對人間“物色”的再次分配和擁有,他也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道林寺的永久占據(jù)者,以至于晚唐詩人崔玨再來道林寺時,根本就不再提及先前題過詩的宋之問了:“我吟杜詩清入骨,灌頂何必須醍醐?!币允救踔畡菪邪詺庵畬?,杜甫反賓為主的做法,不得不令人嘆服,難怪后來者嗟嘆:“壁間杜甫真少恩”(唐扶《使南海道長沙題道林岳麓寺》)。不留余地,傾盡才華,這才是杜甫作為晚來的大師,在面對晚來者的命運這一重大的人生命題時,所葆有的詩人本色。
“愿意工作的人將生下他自己的父親。”這是克爾凱郭爾在《恐懼與戰(zhàn)栗》中的論斷。尼采在此基礎(chǔ)上補充道:“當(dāng)一個人缺少好的父親時,就必須創(chuàng)造出一個來?!迸c其在焦慮面前縮手縮腳,倒不如放手一搏。問題是,如若已經(jīng)有了一位好“父親”,或好“祖父”,作為后輩晚生究竟有沒有勇氣和能力去“弒父”?如是,就造成了這樣一種我們在文學(xué)史上屢見不鮮的現(xiàn)象:死去的前者,會依附于正在書寫的后來者身上,復(fù)活過來,而每一次復(fù)活,都是一次新生,一次無怨無悔、愿賭服輸?shù)牡桥R。
這是一個先來者與后到者相互喚醒、相互成全和相互致敬的過程。李白與杜甫采取的路徑全然不同,但是他們都各自完成了對前人的超越,至少后來者與先臨者打成了平手。無論是黃鶴樓、鳳凰臺,還是道林寺,都經(jīng)由他們之手完成了自足的文學(xué)構(gòu)造,詩人也因此參與到了對江山、自然、社稷的反復(fù)重建過程中,并由此獲得了不死不朽的豁免權(quán)。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崩畎自谶@首《夜宿山寺》里向世人傳遞出了一種普遍的情感體驗,即,對高處的渴望同樣伴隨著對高處的驚惶。這樣的體驗,已不似當(dāng)年王之渙在《登鸛雀樓》里所產(chǎn)生的那種欣喜感:“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比绻f,王之渙是懷著更大的期待登臨鸛雀樓的,那么,李白則是在體驗到了身在最高處的惶恐感后,提醒我們,高處雖美,但不可造次。如今,我們已經(jīng)很難查證李白這首詩里的“山寺”究竟在哪里了,有人說它在湖北黃梅,有人說在詩人老家綿陽,但無論它在哪里,都不妨礙我們對這種情感的真實體驗?!罢浅健钡拿烂钆c“驚天人”的惶恐,相互交織,這種心理上的悖論,其實與陳子昂在《登幽州臺歌》中所生發(fā)出來的感慨,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差別僅僅在于,李白的情感是縱向的,一飛沖天的,而陳子昂是橫向的,亙古亙今的。它們共同編織出了一張縱橫交錯的情感時空大網(wǎng),時刻捕捉著從我們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來的情感信息。而正是這種信息電波的強弱,決定了人與人之間相互尋找的艱難,以及相互慰藉之必要,即所謂: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公元675年,時為洪州牧的閻伯嶼,在新近落成的滕王閣上宴請同僚,也想借此機會向眾人推薦其婿吳子章的文才。而此時,恰逢年輕的詩人王勃正打算前往交趾探望父親,路過此地,聽聞盛會,他“無路請纓”,用自己的驚世才華為中國古代的登高文學(xué)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新唐書》本傳里說,王勃“屬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數(shù)升,則酣飲,引被覆面臥,及寤,援筆成篇,不易一字。”從這段關(guān)于詩人寫作的情景描述中,我們大致可以推想出,王勃登上滕王閣時的盛況:在眾目睽睽之中,這位天才詩人旁若無人地研墨、暢飲、酣睡,而后忽然一躍而起,奮筆疾書。當(dāng)“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如游龍驚鳳一般,落于紙上時,滿堂喝彩震耳欲聾。“閣中帝子今安在,檻外長江空自流?!边@掌聲是世人送給王勃的,更是王勃送給落霞、孤鶩、秋水和長天的,是所有登臨高處的詩人對生命縱情的禮贊。
“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若干年后,蘇軾在《水調(diào)歌頭》里再一次發(fā)出了類似于李白的浩嘆,“高處不勝寒”從來不是孤寒,但也只有像他們這樣,真正登臨過孤絕的人世之境的詩人,才能真正感受和體味到人生的薄涼與蒼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