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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體幾何

        2023-05-30 07:44:46王曉燕
        野草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房子醫(yī)生

        王曉燕

        靈魂把自己打在里面的那個結(jié),并不是一個你把兩端一拉就解開的假結(jié),相反,它收得更緊。在與這個結(jié)的斗爭中,產(chǎn)生了藝術(shù)。

        ——維尼耶夫斯卡

        唐飛濂的想法

        二十八歲之前,唐飛濂一直在上學(xué)。三十歲那年生了場病,在醫(yī)院里住了很長時間。出院后一個人待在鄉(xiāng)下親戚家空置的一所房子里,他花了很長時間改造那房子。他問我:愿不愿意到鄉(xiāng)下來?

        那時,天氣還很正常,四季還很分明。“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像你一樣充實了我的人生?!蔽覀兌⒅舜嘶鹄钡难劬?,深情款款地講那樣的傻話。背景音樂虛幻又真切,那是我們共同熱愛著的事物: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看 這話說了又說 看 她來了又去

        就這樣愛得癲狂 從家里到小樹林

        我學(xué)的是統(tǒng)計,但是我沒打算將一輩子都用來干這個。剛大學(xué)畢業(yè)那會,我爸托人給我找了份文員的工作,其實,就是個電腦操作員,不過我一個字也沒打過。你知道的,那種工作干不干都無關(guān)緊要,我每天只需復(fù)?。ㄋ榧垯C用得更頻繁一些)幾百頁文件就把工作做完了。每天都兢兢業(yè)業(yè)的樣子。

        我覺得有點對不住我爸,我把他給我找的那么好的一份工作說扔就扔了,上哪再找一份那么好的工作去。

        我們租了輛卡車,從喧鬧的城市運了些書籍和生活必需品到村子里。

        村子里一個人都沒有,大多房子都塌掉了。那是在幾座高山間的一處低凹之地,唐飛濂為我們打造的新家令我吃驚。房子向外輻射般排列,共有五間,如有需要,它們還會再輻射著建下去。紫墻、藍瓦,艷麗的色彩令人心曠神怡。那正如唐飛濂那個人,腦子里老是充滿著奇思妙想,如果一天不創(chuàng)造,他會不能活。最里邊的房間可供住人,一間倉房堆滿書籍,有些我們一起看過七八遍,有些只翻過兩頁。一廚一衛(wèi),稍顯窄小,不過潔凈舒適,緊挨著倉房。屋后,白楊和梧桐樹高大而親密地挺立,開花的菩提和梓樹直延伸向河的對岸。常春藤爬滿墻壁,讓我悄悄告訴你,它的葉子是帶毒的,為了阻止一些陰險的動物和飛蟲流竄到室內(nèi)。濃蔭里,鳥雀成鳴,蜂蝶紛飛。屋后,稍遠處,隔著一塊菜地,一條溫情脈脈的河流劈開菩提和梓樹的整齊排列不知已流淌過了多少個四季,河畔上的綠色植物長發(fā)一樣紛披著。唐飛濂把那條河叫藍色的多多河,他整天都在河邊畫畫,要么翻譯一本英語小說。我跟著他住在這里以后開始寫詩。最初那些日子,我們神仙似的活著,并且毫不懷疑會一直神仙到老死。

        逝去一些日子以后,我讀著自己寫下的那些分行的大白話,慢慢地感受到被愚弄和欺騙,我根本沒那天賦,我沒跟唐飛濂說出來,他需要有人做伴,只有我愿意傻子一樣地跟來,而他不得不想方設(shè)法把我留在這里。我變得消沉,抑郁,難以覓到唐飛濂那樣的創(chuàng)作熱情,我整日在林子里游走,像一只史前動物,如果我被蛇嚇暈了,或是被突然跳出來的兇猛野獸吃掉了,唐飛濂都不會發(fā)覺,更沒有另一個人類來救我。

        翻過不遠處那座山梁,才會看到人家,剛來時我們跟山那邊的人還不熟,一直沒有人愿意翻過那座山走到這邊來,大概還沒人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人居住。沿著河水一直往下走,走到平坦之地,那邊有棵梧桐樹,樹下有條鐵路,上面奔跑著一列火車,不過它從不到山梁這邊來,那是一列拉煤的小火車。我們要出山去往城里,就得爬上山梁,站在最高處,看見那列火車遠遠地駛近了,脫下上衣或帽子趕緊起勁地揮舞,火車就會停下來。司機是一個頭發(fā)卷曲眼神憂郁的小伙子,他從來沒有跟別人換過班,每隔兩天,他和他的火車會來此一趟。他將我們載在火車頭上,因為只有這一列火車,他開得隨心所欲,時疾時緩,時常停下火車去林子里摘蘑菇,或只是坐在一個湖邊思考,我們也跟著他摘蘑菇,坐在湖邊思考。在講究速度的高鐵時代,這名火車司機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前途憂慮。

        有一天晚上,唐飛濂擁著我讀一本小說,他突然推開我,一下跳起來說要親自翻譯那本書。他不停地嚷嚷著:要命,糟糕至極。

        自那天起,唐飛濂全身心投在翻譯當(dāng)中。我把房子里堆積的書翻遍了,當(dāng)我讀過幾首詩作后,我再也不想寫我的分行了。就算我連一頓像樣的飯菜也做不出來,唐飛濂都一直把我金貴地寵愛著。我們十七歲就在一起了,我們是被不切實際的幻想吸引到一起的。那年,我的心臟被診斷出有個洞。而唐飛濂,是另外一個被發(fā)現(xiàn)心臟上有個洞的患者。

        中午,唐飛濂會休息一陣,吃過簡單的午飯,我們躺在斜頂平房里,我間歇性的憂郁令唐飛濂有股怪異的沖動和激情,我被他折成一個極為不舒服的姿勢,我的半張臉頰埋進沙發(fā)里,突然洶涌而出的淚水正好可以灑進沙發(fā)的褶皺間而不被他發(fā)覺。那天我在讀麥克尤恩的小說。

        我們的臥室里只有一張床,擺在空闊的房間里。在一個午后,經(jīng)過一番極不自在的遮掩和試探之后,我們才習(xí)慣了在極為酷烈的夏天像原始人一樣,穿戴極少地移動。唐飛濂認為,相比將女伴的內(nèi)褲套在頭上或是到處去體驗生活,這種原始的生活方式更能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從窗口可以望見那條閃閃發(fā)亮的河,只是聽不見它在流淌。唐飛濂工作時,我悄悄起身,走出屋子,不遠處有一個水潭,幾棵高大的銀杏遮擋著,我下到水里時,水溫還稍有些發(fā)燙,我的情緒像林子里的鳥,聒噪,繁雜,不過,沒有早上那陣那么抑郁了,等我躺在里面看完四十頁《拖拉機簡史》,水潭里的水才漸漸涼下來。

        沙土路在比較高和比較低的一個坡度中間凹進去一處,河流恰好在銀杏樹下形成了這個水潭。我一天天想著那個問題:

        我只是厭煩了每天重復(fù)去干那些復(fù)印機似的工作,可我并不討厭人類。

        翻譯小說的同時,唐飛濂將他的涂鴉之作上傳到網(wǎng)上。有個自稱是李世達的要當(dāng)他的經(jīng)紀人,這個李世達一再地聲明,他只是想當(dāng)伯樂,絕不收取任何費用。也許事情從這時候起就開始有了變化吧。

        自我設(shè)置的陷阱最可怕

        從哪說起呢。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房間空闊,空,就是它的內(nèi)容。我坐在其中,不是為了填充,卻是為排空,排空我自己的大腦?;蛟S是為了挽回什么。這么想的時候,我感到一陣揪心的難過。這空闊的房子里,空的中心,僅有的一把椅子,椅子上,迷失了自我的女人。

        如果你去找醫(yī)生,總會被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趺戳?,哪里不舒服?/p>

        我怎么了。很長時間里,我都沒法睡上一個小時,我睜著眼睛,看著一個不合時宜的女人,很為難地沖來撞去。我感覺自己在分裂,無盡地分裂成無數(shù)個我所不熟悉的人。

        人類百分之九十左右的疾病都無法治愈,我們終究要學(xué)會與它們共存。盡管鐘醫(yī)生接下來還會說這個,我仍然不斷地來找他。在吃過一些夢幻般五顏六色的藥片以及足量的運動療法之后,鐘醫(yī)生說,不如我們來試一試,說話。

        說話?

        你盡可以隨心所欲,背誦,唱歌,喊叫,念報紙,罵人,如果你想的話。你甚至可以講朋友、鄰居的八卦,道聽途說的傳奇,要不就試一試,你想讓某個人怎樣對你,你想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什么樣的人,等等,凡你所能,我只是想讓你不停地說話。你錯過了什么,你可否想要挽回某人,你巨大的遺憾,是他們令你痛楚,是這些事物,讓你成了這樣。鐘醫(yī)生情緒激昂,滔滔不絕。若是有人恰好路過,很難分辨究竟誰是病人。

        別說了。請你別再說了。

        一天黃昏,我翻遍了外套旅館的每條空隙,沒找到一塊錢。

        我跑去找那個自稱是“高層文化辦事人員”的人,請她再給我聯(lián)系需要整理衣櫥的客戶。她從手機上扒拉出一個電話號碼,并告訴我一個地址,在我吃驚的當(dāng)兒,她又說了一句:那個人找你很久了。

        盯著那串?dāng)?shù)字我發(fā)冷似的顫栗了幾下,包括那個地址,我再熟悉不過。竭力保持冷靜,我跟她告別,她又說,對了,你若打不通電話,可以直接照著上面的地址找過去,你怎么不把地址和電話記下來。

        哦。我邊大笑邊在她遞過來的一張紙上抄寫。我寫下的是一行模糊不明的漢字。

        “高層文化辦事人員”沖我嘆口氣:哎,這個時代就要淘汰掉你了。

        我不會給誰打電話的。也沒誰會打給我。沒那個必要。

        第二天,我坐上一輛出租車,主動給司機指路,進到一個長滿了熱帶植物的小區(qū),我閉上眼睛,很快到了那個地方。

        請你等一下,我上去會把錢從窗戶里扔給你。

        司機沒說話,打開車門,一條腿吊到車門外點了支煙。

        八層,八〇八。俗人。我噘了下嘴。馬上意識到我還有沖某人撒嬌的習(xí)慣,心里涌起一陣溫暖的柔情。突然地,整個世界又都是美好的,真遺憾,這么好的時光,我卻沒有去干正事和大事。電梯里很寬闊,它當(dāng)然很寬闊。我知道。外套旅館外的世界本來都很寬闊。

        站在八〇八室門外,我按門鈴。門開了,門里的男人像看到了鬼,汗從他的臉上直往下掉。

        請幫我付一下打車的錢。說這句話時我想著別的,沒必要說“出門忘帶錢了”之類的謊話。

        我用眼睛找見了樓下那個司機,大聲嗨了一聲,將車錢卷成一團扔下去。

        你去哪里了?緊接著,他又問,你來做什么?他仍在流汗,就像是那些汗水事先就在那張臉上聚積起來好一看見我就馬上往下掉。他一手扶著門,眼睛往我身后賊溜溜逡巡一圈,馬上要關(guān)上門的樣子。

        我來整理房間。我說著拿出那張紙。

        站在門廳處,我開始覺得心臟難受,起初,是一種生理上的難受,慢慢地,我感覺它往我身體里面浸透,往我無法言說的地方浸透,那個地方,似乎由往事、焦慮、所經(jīng)受過的罪組成。陽光正灑在外面的人間,可是,這所房子里,像是個地窖。我正站在地窖的入口,從寬闊的天花板上一直望過去,慢慢地分辨出,這是一所面積有200來平方米的房子,房子里,被成百上千只盒子擠得嚴嚴實實,那些盒子之間的縫隙,看上去像是密密麻麻的傷口。

        我的心臟,正裂開無數(shù)細小的口子。

        努力感受到手上捏著的那張紙片,我還在那陣無可抑制的悲傷里,或是,某種記憶里。請別讓我分辨得清楚。

        令我詫異的是,他要求我將身上所有的物品都拿出來。莫非,他的腦子真的糊涂了。

        請打開你的包,檢查一下衣服上的口袋,你的手機呢,你怎么可能不用手機,怎么可能!你把它藏哪了,請抖一下你的裙子。誰派你來的,你究竟跑這來干什么。

        一連串的問題,我沒有回答一個,我往那張臉上瞄一眼,想轉(zhuǎn)身走出去,我不確定我是不是朝他豎起了一根手指,那一瞬間,我沒有意識,也沒有感覺。但我需要錢,我得干完活才能拿到報酬。就算某個神秘人不讓我付房租,但我還得買蘋果買面包和衛(wèi)生巾,并且,我必須要去看醫(yī)生。

        請再抖一下你的裙子,你保證你在內(nèi)衣里面沒有藏竊聽器或是攝像頭?

        我睜著悲傷的眼睛開始解衣服上那些扣子。

        他低下頭,馬上走開了,走進一個房間,你能聽見他同時在對著幾部手機說話,很大聲地訓(xùn)斥著什么人,聽上去有要事馬上需要他去處理。他再次走到門廳處來,那眼神,我悲傷地想,像是我們的身體從來沒有忘情地在一起交融過,像是我身上那些最隱秘的皺褶他從來都不曾觸摸過,我盯著那雙眼睛。

        我站在那,脫掉上衣,脫掉裙子,連胸罩和內(nèi)褲都脫了,并把它們的里子翻出來一一地抖了抖,我猛甩頭發(fā),表示里面什么也藏不住。我有點難堪,我的內(nèi)衣都洗得變了形,這令我意識到了時間。

        希望有你要找的東西。我直視著他說,他的目光飄來飄去,在變軟變?nèi)?,我感覺得到。

        我一件一件重新又穿上那些絲絲帶帶的衣服,他站在一邊看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只需要我走過去,或是他走過來我們觸碰彼此,暗處的導(dǎo)演(這個人必是高層文化管理人員那種人而非鐘醫(yī)生,必以現(xiàn)實的教訓(xùn)來教導(dǎo)或懲罰你)會馬上現(xiàn)身出來說,好,就到此為止吧。如果那個導(dǎo)演存在的話。

        我關(guān)上腦子里那套回放(記憶)系統(tǒng),以便睜著一雙應(yīng)對現(xiàn)時的眼睛。

        我假裝不知這套房子究竟有多大,我先從正對著門廳的那間房子開始整理。呃,你不會相信,我看到了什么。

        滿滿一屋子的鞋。女鞋。皮的布的麻的手工的壓花的,各式各樣,全是38碼,吶,它們的主人,一定是個高個子。

        我小心調(diào)動腦子,再次努力只想到那張紙片,上面寫著我要完成的任務(wù):

        把房子整理得像個人住的地兒。

        如果僅是這樣,那叫個收垃圾的來處理下就好了,我站在那想了半天這件事情的合理性。他一直站在門口盯著我看,他的眼神像林子里的鳥叫,好一陣復(fù)雜的轉(zhuǎn)換之后,渾身就只剩下了戒備,我讀得懂他眼里的懷疑:

        我隨時會使用一樣秘密武器,竊聽器,相機,錄音筆,乘他不備。

        鞋子全都是新的,只是太多了,擠壓得全變了形。

        我的心臟又開始不舒服,它要一下躍起,又像是已經(jīng)死掉那般的虛弱。

        客廳里的那些盒子里,是什么。我明知故問。

        你自己打開看吧,好好看吧。

        你妻子(我感覺到一股嫉妒)為什么這么愛鞋子。

        你還是問她去。

        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步步緊逼。

        他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上了,然后目光里又只是警惕,他渾身是口袋,全裝著手機,如果那些手機一起發(fā)聲的時候,他看上去一定會很滑稽。

        你愛過她嗎。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他這種樣子,難以讓人判斷,他是不是也在假裝,他曉得自己是誰嗎。

        我站起來,走近前,貼著他的面頰,我感覺到對他的情欲像海里的植物一般茂盛,它們從我的眼睛里伸探出來,還有愛,可是,我說出口的卻是:

        看看,你好可憐。麥倫。麥倫。嘿嘿,這個高大的胖子,不曉得我暗中叫了好幾遍這個讓我頗為自得的名字,是我給他起的,我的嗓音聽上去像風(fēng)里游蕩著的飛絮。

        他的胡須又長了,臉頰便變小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臉,他的腦袋溫柔地垂下來了,我推開他。讓我干活。

        他對著墻壁咕嚨了句什么。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直至我死于心傷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直至無法在深夜里 踏入你住的巷子

        直至無法凝視你的雙眸 直至敲不到你的門窗

        請關(guān)閉回放系統(tǒng)!我的神呵。

        三百九十雙。全是女鞋。

        我花了三天時間,數(shù)數(shù)和清理。都是如今的我在櫥窗前贊嘆卻掏不出錢買的牌子,就算有錢,現(xiàn)在這個已不諳世故的我,也不會用來買鞋子。

        我把腳伸進每只鞋子里試一下,量腳定做的那樣合適。哈哈。這些鞋子的主人,一定是個眼神破碎的瘋子。

        我胡亂地將擠壓得完全變了形的全部清理出去了,然后挑選出大約五十雙我不太忍心扔掉的,隨時,我得注意關(guān)閉腦子里那套系統(tǒng)。我清楚地感知到鞋子與人對彼此的依賴(我太清楚這個啦),我把它們堆在窗下,打算動用一下用來把客廳堵塞得嚴嚴實實的那些盒子,可他忽然改主意了,不讓我碰。

        別動,反正空了還得填滿。

        滿了就得把它清空。

        實在是罪過,浪費錢。

        比那重要的東西,你都已經(jīng)錯失了。

        我一點都不想跟你吵架,反正你別碰這里。他說,一副早就魚死了網(wǎng)破了的表情。聽聽,這會兒他很清醒嘛。

        我假裝聽不懂他在講什么。我站在那警告自己,我們還沒那么熟。是的,我跟面前這個高大的胖子,一點都不熟。我是個來為客戶整理衣櫥并以此來獲取報酬的人。我來為這所房子的主人清理那已成為禍患的收藏。

        系統(tǒng)重啟。

        我大干了三天。男主人一直待在我身邊,有一些瞬間,我覺得他只是為了監(jiān)視我,不是擔(dān)心我偷走那些鞋子,他仍在擔(dān)心我會往那所房子里裝一個竊聽或監(jiān)視器之類的東西。全身披掛滿手機的他不相信我居然不用手機,他的眼睛一直往我?guī)淼哪莻€包上瞄著。

        然而,又有那么些剎那,我感覺到對面前這個男人的深情厚意,滿溢出我的眼眶,我的內(nèi)心。我默默地為他流下眼淚??伤菚r而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讓我心涼,尤其,他的眼神很冷,除了那么剎那的孩子樣的軟弱,他在竭力地保持那種冷。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么無情無義,就像我們真的成了兩個世界的人。我感覺我馬上要問出口了。有時候,他輪番舉著幾部手機(我胃里一陣翻騰,熟悉的不適感),命令來命令去,馬上要去處理大事的急躁。突然間,他沖過來將我擺整齊的鞋子幾腳踢散。

        第四天一早,我坐地鐵在離那個有熱帶植物的小區(qū)很遠的地方下來,我想請他過來接我一下,這樣想時,內(nèi)心里洶涌著濃烈的悲傷。為了抑制這悲傷,我快步地走,一只高跟鞋的帶子掉了,我把它提在手里。最終我是走路過去的。

        敲門進去后,他說,明天我要出差。

        我好像說了句,老是那一套。

        你可以再派個人來監(jiān)視我,你的部下,你的分身,鄰居,隨便什么人。我的語言系統(tǒng)小心翼翼避免經(jīng)過我的腦子,我的肉身開始動手整理客廳里的那些盒子。

        不如一把火燒了,這里的全部,趁我不在,你燒了吧,那樣就都省心了。

        吵架的沖動令我一下站起來,不,我早受夠這個了。我感覺自己的眼里滿是乞求。眼淚太不值得為這個男人流了,要么,就是已為這樣的男人流干了。我差點要崩潰了。

        他忽然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出氣。我松了口氣,收起我的自尊和怨怒,撲過去,撫摸他的臉頰和胸口,像要把他抹平那樣用心盡力。

        時光停頓了下。剎那的恍惚,我似乎站著做了個夢。他正斜倚著門站著,太陽光從昨天我整理過的房間里透過來。他那斜視而來的目光里,是勝利者大笑時的光芒。

        啊哈,瞧瞧,這地獄里,有多久沒見著陽光了。他不容我發(fā)出一個詞,聳聳肩膀,突然地,他又捂住胸口,一下縮小了似的連連說著:我很害怕,我喘不過氣來。

        我說我在鐘醫(yī)生那看病,也許名醫(yī)能治你。他連連乞求,求你了,送我上醫(yī)院去。他看上去真的喘不過氣來。

        完全出于一種“人道主義的援助”,我?guī)メt(yī)院。

        一位老者接待了我?guī)淼牟∪恕N以谶^道里等著。

        他出來后,看上去已經(jīng)給治愈了。我說,那我這幾天就不過去干活了,你出差回來后給我打電話(習(xí)慣是枷鎖)。他揚揚手臂,目視前方。我目送他漸漸地遠走。

        猝然間,我滿懷又是那個疑問:如今,我們果真成了兩個世界里的人了嗎。

        我再沒有等到(我們多依賴于怪罪他人)任何人的電話。他還沒有給我勞動所得的錢?;氐轿业耐馓茁灭^里,我慢慢地想起,如今我沒有手機,沒有面包和水。

        突然地,我非常地想念一座斜頂?shù)姆孔?,房子外面的樹,還有那條我成天泡在里面的河。我換了件從那所房子里偷偷帶出來的衣服,從口袋里意外地摸出幾張錢,真是欣喜若狂,匆匆跑出去,走了很遠的路才攔到一輛出租車。

        我給司機指著七拐八轉(zhuǎn)的路。他是個疲憊的中年人,話都懶得多說一句,我指哪,他開哪。我的眼睛因為不能跟他交流而委頓下去。出城后開了一個多小時,他終于說了句話:

        這世上沒有不吵架的男女,現(xiàn)在如果氣消了,還是回去吧,你遲早得回去。

        然后,他自作主張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城里開,并且一路講他的老婆。他把我當(dāng)成了他老婆,他正看著她一步一步逃離他,他必須阻止我,他勸道:

        我們一吵架,我就先走出家門,幾天都不回去,可我從沒想到過,有一天,她會像你這樣徹底離我而去。要是當(dāng)時有人能這么阻攔下她,我就不會永遠失去她了。中年人竟然嗚嗚哭起來。

        中年人哭得我有點難過,感覺難以拒絕這樣的好心。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地又被送回了原地。

        你的包。中年人喊住我。

        太陽很烈地曬著,曬得我心里空落落的,我能感覺到我心臟上的那個洞,越來越大,越來越空,任什么也填不了,巨大的孤獨感罩著我。我又攔下一輛車。車子里的空調(diào)很足,令我發(fā)熱的腦子涼下來,街上的景物慢慢地變得清晰。

        你的包。下車的時候,司機喊住我。我再次接過來,它像一個夢,我想遺棄,遺棄不了。

        現(xiàn)在是2022年7月7日的上午七點鐘。對一個無業(yè)游民來說,區(qū)分清每天過的日子真的沒什么意義。

        可畢竟7月7日是我丈夫的生日。不管我平時怎樣糊涂,但這個日子我總還能記得。我出去找了很久沒有找到一部公用電話,后來我攔住一個路人,用他的手機給我丈夫打電話,我說,今天記得給自己放個假。

        喔哈。如你所愿,我已被放了長假。

        我丈夫在電話里的嗓音頹廢極了,我能聽得出怨恨,就像是他被放了長假是我詛咒的結(jié)果。我本意還想討要那天干活的工錢的,可是,絲毫聽不出,他還記得我曾經(jīng)去整理房子的事。

        電話里,我喊了聲唐飛濂,對方?jīng)]什么反應(yīng),我便也分不清,一些事是回憶,還是幻覺。我跟我的丈夫,究竟是誰的腦子變得混亂不堪了呢。

        另一些回憶被勾起,越來越?jīng)坝?。我又去找鐘醫(yī)生。

        幸好,這世上有鐘醫(yī)生這樣的人,專門聽別人瞎扯廢話。正如這世上,有“高層文化辦事人員”這類人,連篇累牘地專門為這個世界制造著看不出任何意義的事,她一直試圖把我這類人納入一個意義的集體。

        那些天,連綿陰雨,我感覺地球上只剩下了鐘醫(yī)生,我天天跑來找他。沒有一點效果,我不能安靜地睡上五分鐘。記憶糾糾纏纏,跳來繞去。我對自己要放棄了,鐘醫(yī)生并不氣餒,他想出了那套把戲,將我留在一間空闊的房間里,我面前有一架機器,他讓我對著那機器無盡地說話。那架機器任我吼叫,胡扯海說(我得不時地往回走一走,這樣才能順當(dāng)?shù)貫槟惆堰@個故事講下去)。

        你為什么會坐在這里。

        我丈夫得了一種怪病,每天分身數(shù)人,出差,開會,扮作他人。我想知道,他如今究竟曉得自己是誰嗎?我沖著窗戶說心里話。

        (慢慢進入角色)。我每天分裂成無數(shù)個我,這無數(shù)個我在我的腦子里狂奔,也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里狂奔。

        你讓這樣的人變清醒,那會很危險。那架機器里跟我一模一樣的女人學(xué)著什么人的腔調(diào)說。

        去你的,我忽然站起來,一把推倒了那個機器。

        我究竟是想讓自己還是讓他人變得清醒。

        我記得是在秋天開始的,我指的是治療(說話)這件事,高高的梧桐樹上開始掉葉子。也沒有固定時候,鐘醫(yī)生建議,我感覺我的精神模糊不明時就上他這來,我分不清自己啥時候精神模糊不明,我感覺腦子里很重同時認識到我們的生命里只有愛這個詞值得講述的時候便上這來。

        一來就坐在那個攝像機前面。它是你最依賴的某個人,鐘醫(yī)生說。

        我就在那個最想依靠的人面前,慢慢地說服自己,慢慢地打開自己。我坐在一把舒適的椅子上,這個房間足夠空闊,墻壁和地板是那種白中透著藍的色澤,除了一架攝像機,一把我坐在其上的椅子,房間里沒別的,連那墻壁上,也空無一物,落地窗外,是藍得空洞的天空。

        我忘了自己都說些什么了,我的頭腦極其混亂,一根線頭,被扯得松動了,一拉就開了。

        好幾次,我叫出了他真實的名字,可他一聽這個就拉開門出去了。

        這天,我坐在另一個空闊房間里,這里比較陰暗,與有攝像機的那個房間相鄰,有一張寬大的沙發(fā)。鐘醫(yī)生將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玻璃一塵不染,透明干凈的玻璃杯,像是空的一樣,但它裝滿了清水,那樣的清澈透明,我忽然很愉悅。我輕易又獲得了這種能力。這是多么奢侈的一樣?xùn)|西。

        你竭盡所能,都難以換得那一點點感受。

        自打我被診斷出心臟上有一個洞,一些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從此都可以引起蝴蝶效應(yīng)般的震顫。每次來,我都會說這個,想引起他的一些回憶。

        鐘醫(yī)生盯著我看了半天,又在柜子里翻了陣檔案,然后轉(zhuǎn)回來坐到我面前,那本檔案就放在沙發(fā)扶手上,我很懷疑它究竟能不能翻頁,因為它看上去嚴絲合縫就像一塊磚頭。別看鐘醫(yī)生那么慈祥友愛,嗯哼,我花大把的錢,應(yīng)得的。他榨盡了我的每一分錢,他讓我體驗到,一分錢,就是一分錢的價值。我想起那些鞋子。他的目的達到了,我從來不知道,沒錢的感覺就像一個小人,像一個遭人厭惡的熟人黏著你。

        鐘醫(yī)生不斷地加價,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去求高層文化辦事人員:請給我一份可以賺錢的事做吧。不知不覺中,我已被那個救世主一般好心的女人,感染得接近了某個意義的集體?呃,對于我將要成為某個集體中的一員這件事,我已感覺不到那么多不屑和憤怒了。

        鐘醫(yī)生也是在以別樣的方式,讓我省悟并試著與我所不屑或不能的事共存嗎,我不得而知。

        一個人應(yīng)該慶幸自己生命里有一些美好的事可回憶。說實話,我真希望,這些記憶是我腦子里擁有的。

        說到這,這個眼神發(fā)亮的男人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頗為玩味地看著我繼續(xù)說,雖然,我不知道斜頂屋、外套旅館,哪一些是真實存在的,哪些,是假的,究竟誰是誰(他閉上眼睛說這個,但我看到有淚水滑下他的面頰)。我仍然很羨慕你擁有的,不管是記憶還是,他攤開手臂,悄聲說了個詞。不公平,同樣的經(jīng)歷,不同的感受和記憶。他極為真誠地說,這是真的。

        那眼神很狡黠,背后似乎隱藏著一個我很熟悉的陰謀。我想他大概也說了狗屁這個詞。

        他問:你總是喜歡玩游戲嗎。那雙眼睛,有一瞬,發(fā)出我喜歡的藍色光芒。

        我從小就討厭回答問題。我大聲地問他,你看過唐飛濂翻譯的那本書嗎,他在后記里寫有一句話:

        我以為愛可以讓你快樂,可以挽救你,我的愛人。

        書名叫什么。

        算了,沒意思。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假裝。我站起來,走到窗口去。我只在意過那部書后記里的那句話。當(dāng)他這樣問的時候,我懷疑,那本書或者作者存在嗎。我不知道,我想不起來了。我向下望了眼,三十層底下的人,那么渺小可憐。昨晚我睡得很好,還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叫李世達的人。我沒有告訴面前這個或真或假的鐘醫(yī)生,如果我說了,他又會拿我的心臟說事。

        他將一些黑色的小盒子放到桌子上。不管我胡說八道了些什么,在我離開后,鐘醫(yī)生都會將小盒子放進攝像機,我相信他看得比我講得仔細,我完全相信,當(dāng)我再回看小盒子里自己說過的那些胡言亂語時,一定是經(jīng)過了鐘醫(yī)生擅自多情又負責(zé)任的再創(chuàng)造,雖然那只是我說過的一些話語。這激起了我早就稀薄掉了的興趣。我倒想看看,經(jīng)過他再創(chuàng)造后的那些言語,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我轉(zhuǎn)過身去,斜倚著墻壁那冰冷堅硬的棱角又說道:

        那是個中午,我們誘惑彼此(深愛著同時極端憎恨對方)剝除了身上所有的衣物,我們的身體互折成一個怪異的姿勢,他早就在研究這個辦法了,他完全弄懂了那個“無表面的平面”,在我還沒來得及因為骨頭的尖銳疼痛發(fā)出一聲喊叫之前,我們在彼此的世界里一下就消失了,他發(fā)出的一個贊嘆的聲音,至今還在我耳邊回蕩。

        說完,我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看著樓下的蟻人。

        鐘醫(yī)生半天沒有說話。

        我再次轉(zhuǎn)過身,看著書架上堆得滿滿的醫(yī)學(xué)書。那只不過都是些模型一樣的空盒子。我說,麥克尤恩的一篇小說里講的就是這個。我跟他一起看過。

        你是說,謀殺?

        他看上去是那么純潔,不僅蠢還傻,我便也懷疑,他曾對我起過殺心的事只是我的幻想罷了。沒那么復(fù)雜。算了,你去看一下那本書。多有人嘗試過,是真的。

        你和誰。

        我和我丈夫。

        唐飛濂?

        那要看他認為自己叫什么。他(認為自己)有很多名字。

        他完全無辜似的問,為什么要那樣,為什么要讓對方消失不見。

        他的眼睛里卻在說,你這個胡扯八道的賤人。

        這個,你得去問我丈夫。

        我不敢揭穿和激怒面前這個人,我怕出意外。我難以分辨他是在假裝還是真的連自己是誰都不再記得了。鐘醫(yī)生就像走到了一個濃霧的洞口,他不確定自己要不要被引誘著走進去。也許,我本來是為了挽回什么,可是我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看著有人被我領(lǐng)到這樣的洞口,我不確定面前這個男人是不是也在跟我玩游戲。

        你把我丈夫找來,聽聽他怎么說,就知道了。我不無挑釁地瞪著他。

        他不是已經(jīng)消失了嗎。

        對我們兩個人來說,對方已經(jīng)消失了。但我們依然活在這塵世上。除非我們同時都樂意,就算面對,也不能觸摸和看見彼此,或者說難以相認。唔,事情是他引起的,他先有此打算,可結(jié)果是我實施的,總之,我們想出了個好辦法,讓對方在這世上從此獲得安寧。

        哦,真夠陰險。鐘醫(yī)生渾身不暢般地哆嗦了下,繼而有點沮喪,像是中了我的圈套。

        好吧,我全都告訴你吧。我是個不合時宜的人,我時常被幻覺控制著,除了你,再沒人會對我心臟上的洞以及腦子里奔跑的聲音有這么濃厚的興趣,我現(xiàn)在才明白,這是我至今還沒有崩潰的原因。

        我走過去,在那張寬大的沙發(fā)里坐下來,我看著它那光滑深沉的皮面,揩得一塵不染的扶手上,曾有多少張絕望或求生的面頰躲藏在這里。

        我的丈夫認為我瘋了,他不信我說的每一個字。問題在于,事實上,是他自己先攪亂了一切事。請別打斷我。自從他成了(或是他自以為,本質(zhì)上沒什么區(qū)別)一千零一個人的上級,一切就亂了。

        我開了個頭,我提醒自己,簡潔而順暢:

        從哪說起呢,難得此刻你有耐心,不如,多給你講一些。

        還得從唐飛濂的涂鴉之作(哦。打住,扯太遠了??墒悄阒牢夜懿蛔∧X子里奔跑的聲音。踢過去一個亂麻球,這是另一種懲罰)講起,李世達把那些畫作拿去賣了個好價錢,此后,他天天來,這位伯樂說市面上就這種新人的東西便宜又賣得好。唐飛濂跑去鄉(xiāng)下躲起來,本來是為了翻譯小說,可李世達,把一切都攪亂了。

        你干嗎講這些,鐘醫(yī)生將雙手絕望地舉在頭頂。你能不能讓你的腦子里別總是跳來蕩去的像一只樹林間的猴子。我們在講你丈夫,他究竟叫唐飛濂還是麥倫?或隨便哪個成了一千零一個人上級的家伙,你控制下自己好嗎。請你聽我的提示好不好。

        看來我勾起了他的回憶,索性讓他再多記得起來一些吧,我說:你慢慢聽我說。不是因為李世達,你提醒了我。李世達給唐飛濂介紹了一個女人。

        鐘醫(yī)生一臉痛苦地掩上自己的耳朵??晌乙^續(xù)說下去:

        有一天晚上,唐飛濂沒有回來,那是第一次,他把我一個人留在那個原始部落。那一晚,風(fēng)雨交加,我們的房子,像要塌下來了,他的手機打不通,半夜的時候,說到這,我站了起來,我想把這個繞過去,不要講出來,可是,鐘醫(yī)生忽然跳起來,逼著我:

        那就全說出來吧,說吧,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好吧,繼續(xù),只有說出來,這樣你才能真正跳出來。

        我繼續(xù)說:半夜的時候,我聽見很多人在那條我經(jīng)常泡在里面看書的河里,他們高聲叫著,雨,下得再猛烈些吧。我爬到窗口,當(dāng)我撩開窗簾的剎那,我一下暈了過去。

        你看到了什么。我感覺到鐘醫(yī)生的手扶在我背上,我往那手臂間靠了靠。我猜測,他至今不曉得那晚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不確定我看到了什么。我和鐘醫(yī)生同時舒了口氣,我接著說:唐飛濂認為我的精神出了問題,打算送到城里的某個地方去觀察。我們還是不要說這個了吧。我頓了下,又說。唐飛濂聽從李世達和那個女人的建議,要在我們的原始部落修建一個度假村。我記不得后來那些事了。我只記得,我在網(wǎng)上找到一個小房子,只有一件外套那么大。

        這是后來了,之前那個“高層文化辦事員”是你的房東。

        是的。我只在那住了兩個月。她想給我介紹一份正式工作,想把我納入一個意義的集體。在將要成為一只屬于某個集體的猴子的厄運到來之前,我逃走了。

        游戲的妙處在于,真真假假,令鐘醫(yī)生難以辨識,慢慢的,我自己也區(qū)分不清了,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哪是前哪是后,也許,我從來就沒打算過要把它區(qū)分清楚。

        你想知道你自己這些天究竟講了些什么嗎。鐘醫(yī)生再次打斷我,指著那些小盒子。喔,再聽下去,他(如果他真是個陌生人)可能真要瘋掉了。

        你想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嗎?他把那些小盒子撥拉了幾下。

        不。不要。我本能地抗拒。他想把那堆亂麻推給我自己處理。同時,他也想把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他的表演展示給我,好贏得我對他的欣賞。

        鐘醫(yī)生回過頭。我要在他眼里找到一些勇氣。好吧。我說。

        我經(jīng)常是分裂的,不僅僅是我的大腦,我感覺我的肉身每天都分裂成幾半,不知去哪里游走。此刻,我感覺有一半的我回到了這房子里。

        我跟著鐘醫(yī)生走進那間有攝像機的房間。

        這里的空闊和明亮讓我立時感覺呼吸順暢。鐘醫(yī)生擺弄好了那臺攝像機。

        我看見鏡頭里那個跟我一模一樣的女人睜著一雙睡意昏沉的眼睛。我來這里,就是要忍受鐘醫(yī)生的精神分析的。好吧,那么開始吧。

        鐘醫(yī)生擋在前面說,我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我被繞到你七轉(zhuǎn)八拐的講述里去了。我不得不去找了唐飛濂。鐘醫(yī)生停頓了下,慈祥地看著我,他隨時準(zhǔn)備著走過來將雙手搭在我肩膀上按住我,如果我跳到窗口去,或是像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那樣一下跳到門邊絕塵而去的話。

        唐飛濂已經(jīng)死了。我面無表情地說。

        唔。聽到自己的死訊,鐘醫(yī)生仍然慈祥地看著我,我去看白中透著藍的墻。

        現(xiàn)在,你可以先看錄像。鐘醫(yī)生走開了。我聽見一個女人夢囈般的嗓音。

        我盯著鏡頭,看著里面那個兩眼空洞的女人,她是那么陌生,陰郁。

        求求你,請你把分離而走的我找回來吧。請你把我們縫合起來吧。

        她的眼睛里寫著這個。她也看著我。我在想,如果她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她會有什么樣的生活。她經(jīng)歷了什么事,才使得她的雙眼那樣空洞又陰郁。她仍那樣年輕,打扮一下,說不定還很迷人,她自己意識到過這個沒。

        嗨,如果你想跟我說什么,我一定會認真聽你說。鏡頭內(nèi)外,都是一個女人的嗓音,我分不清哪個是我發(fā)出的,鏡頭外的這個,有點膽怯也有點戒備,更多則是迷茫。我對她說。那個她在那個方框里邊也在張嘴說。我環(huán)顧了下,這個房間里只有我一個,很安全,再沒有人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連鐘醫(yī)生都不會偷聽的。我便放大聲,繼續(xù)說:

        好吧,讓我來猜猜,你最想跟我說什么。

        你為什么會坐在這里。

        因為吃驚,恐懼,絕望。為了配合我的丈夫玩游戲。不,不是的,我只是想聽我的丈夫親口跟我說,他讓我在這個世間消失那完全是個意外,他只是受到那個小說的蠱惑,我想親耳聽到他對我說:對不起,我不是真心那樣做的。我想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嗎。如果做這一切,可以讓他變得正常,可是,想想,他曾經(jīng)對我做的那些事。

        我沖著窗戶說。本質(zhì)上,我跟他一樣。我每天分裂成無數(shù)個我,這無數(shù)個我在我的腦子里狂奔,也在她們自己的世界里狂奔。

        (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無非也是毫無意義的循環(huán)往復(fù)。)

        女人是被廢話堆積起來的特殊物種,需要適當(dāng)?shù)氖崂?、排空,有利于健康。鐘醫(yī)生自以為對女人很了解。不過,這個倒有點道理。

        直至第五天,我才又對著那個鏡頭說話,我對我說:

        我有一個鄰居,被自己的丈夫騙進病院去治療。用盡一切辦法,她也沒能逃出來。她只好在里面等死。那似乎是老天的安排,呃,我鄰居,她把解釋不來的事情都理解為是老天的事??墒牵钊穗y以預(yù)料的是,她丈夫后來每天都到醫(yī)院來,很多個白天和晚上,他都坐在她面前。此前,幾個月里她都見不上他的面。

        說到這,我看見鏡頭里的那個女人慢慢地流下淚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慢慢地變得放松,慢慢地,難過和悲傷像一股海水,退去又緩慢地漫過來。我繼續(xù)說:

        他說感覺自己變了,他做不到像從前那樣有主見,他變得,非常脆弱。他說他為此嘗到了痛苦。我們都迷失了。

        我幻想他聽到這些會有所觸動,幻想他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思考,能夠意識到,我們都迷失已久。

        有個聲音說:我想提醒你的是,一切是你自己的選擇,那是你咎由自取的失敗。你自己選擇的結(jié)果。

        那全都是我胡說八道。我站起來,走到門邊去。我懷疑這棟樓上全住著鐘醫(yī)生一樣的人,他們靠鉆研或誘導(dǎo)別人在腦袋里構(gòu)造一個什么樣的世界而發(fā)了財。

        我難以知曉,究竟是一些怎么樣的病人,會到這里來,將自己交給鐘醫(yī)生,我難以猜測,鐘醫(yī)生面對別的病人時,會是怎樣一副頭腦。這樣的設(shè)想,令我又難以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正常。

        我記得鐘醫(yī)生有一回說,就當(dāng)是在看電視劇。他那樣說時,像在提示我去揭穿一個陰謀。

        我坐在一間偌大的房子里,看著那個我,聽著那個我。別人的電視劇。喏。

        我愈加悲傷,我不能幫他。我想幫他。我為他心碎。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沖著門外再次喊叫。門又開了。他走進來了。

        你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著鏡頭說。鐘醫(yī)生走進來說著將我引領(lǐng)到那個機器跟前,取出一只小盒子,放進另一只。

        當(dāng)人看著自己的眼睛時,才不會說謊。

        鐘醫(yī)生又走到門邊,回頭看了我一眼,走出去拉上了門。我對著那個機器又開始說話(我們每天說那么多,真的有什么意義嗎)。

        我不停地說了又說。真真假假。情到深處,我連聲說,對不起。不知是道給自己,還是給誰。

        就在那天,離開的時候,我盯著鐘醫(yī)生的眼睛說,你在掉頭發(fā),你知道不。

        這個一意孤行無比冷酷的男人,突然間變得軟弱而羞澀:我知道,我一思考,它們就紛紛掉落,所以我在想,頭發(fā)會不會就是我的思想。

        哦。我說道。我很想擁抱他。

        女人的無助,男人要不要信呢。

        另一個房間里。在這里,我們都不能好好說話。因為,這里最接近現(xiàn)實,令我們不由自主想要去表演。

        鐘醫(yī)生跳下桌子,溫柔的眼睛露出笑意:別跟我?;ㄕ?,也別跟我兜圈子。否則,我?guī)筒涣四闳魏巍?/p>

        我在對你講,我丈夫,他陷入自己的困境而不知。我粗魯?shù)亟衅饋恚ㄟ@種話語的格斗好熟悉,且讓人厭惡)。我們每個人都會說,切記,千萬別吵架。

        某些東西在我腦子里開始洶涌。我得有面前這個男人當(dāng)觀眾。我從那張名片上看到,鐘醫(yī)生是個醫(yī)學(xué)天才,不用機器,看一眼人的眼睛,就知他的心臟發(fā)生了什么病變。

        當(dāng)我不由自主盯著那雙眼睛時,鐘醫(yī)生不無嘲諷地說,真是個傻瓜,你怎么就繞不開他。他總是躲開我的眼睛。

        我很想直接問他,你還要裝多久??晌覔?dān)心那樣會把一切都搞砸了,前功盡棄。

        我試探地問道:你不怕我告訴來這里的病人,你是個騙子嗎。

        他大聲地笑起來,過道里回蕩著他的回聲。好不容易止住笑,他認真地看著我說:怎么,你不覺得自己如今健康起來了嗎。

        我保證,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們認識,我是在回看那些帶子時發(fā)現(xiàn),你們都有提到過那個名字,還有一些事,在你們的講述中有重合,真是巧啊,難道那是,真情流露。但也不是完全一樣。我從不過問患者的真實姓名,我只從他的眼睛里觀察他的心臟。吁,鐘醫(yī)生嘆口氣,他在觀察我。那么,唐飛溓就是麥倫了,是這樣吧。

        哦。好沒意思。我累了,想睡覺了。我(現(xiàn)在輪到我成為游戲的主角)打了個呵欠。

        唐飛溓,作為一本書的作者(或一個時期),已經(jīng)死去了。

        在過去幾個月里,你們兩個人講的實話,加起來總共超不過十句。鐘醫(yī)生慢條斯理地說,又一下跳下桌子,在屋子里快速地走來走去。天啊。你們可真是一對好夫妻。他叫道。

        他將兩手插在兜里,嗯哼,我好奇的是,擅長虛構(gòu)熱愛創(chuàng)造,為什么你們自己不寫成書,卻跑我這來浪費你們的時間和金錢。他遠遠地觀察著我的眼睛。

        你知道,我在你眼睛里看出什么了嗎。我站起來。我走到窗口去。

        鐘醫(yī)生(的分身)一定也試圖這樣誘導(dǎo)過麥倫:說吧,說出來。天啊,他怎么做到那個的。他要怎么扮演自己!

        我再次想到的是,我為什么要跑來這里浪費時間和金錢。

        垂在你兩臂中,低得不需要身份。我還在幻想和期待這般的愛情重來嗎。我強打起精神。我頭腦里,滿是對唐飛濂的記憶。

        好,那就從頭開始吧。最初,我只不過是想挽救我的婚姻,或者是想挽救麥倫。不,我是來挽救我的睡眠。(我心里不無委屈,為什么最先妥協(xié)的是我呢。)

        可是,就在方才,洞口,我走進自己掘下的洞口,我與另一些我重逢或是相遇。我知道了自己為什么要那么做。

        我只是怕一些美好的東西自無形的洞口流失,就像一個人不想讓白天很快結(jié)束,會選擇去走路,不停地走路,走很多的路。

        不要說那些沒用的了。鐘醫(yī)生打斷我,今天我們不探討這個,我們來說說麥倫。麥倫,哈哈哈麥倫,鐘醫(yī)生顫著嗓子叫了三遍。你簡直太有才了,他一定會感激你賜他這么個好名字的。哈哈哈。鐘醫(yī)生笑得簡直怒火中燒。我借機走近前,喚道:唐飛濂,回來吧,讓我們一起勇敢面對現(xiàn)實??晌覜]說出口。

        攝像機架在鐘醫(yī)生身后,瞬間,我又有點納悶,我是怎么找到鐘醫(yī)生這個人并且信任或依賴上他的,我都對他講了些什么。他誘導(dǎo)我說了那么多,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可思議的是,面對那個機器,我忍不住又滔滔不絕。

        唯有記憶是真實可靠的

        我不得不到處找一個住的地兒。我在一條條滿是人的街上行走,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意念里,我繞著那座金碧輝煌的寫字樓轉(zhuǎn)著圈子。我的丈夫,他在里面(假裝)辦公。后來,終于在網(wǎng)上找到一套房子,在離那棟寫字樓有三個街區(qū)的一條巷子里。我得避開那些攝像頭,可疑的小區(qū)和人群。那個房子的主人說,那里沒有網(wǎng)絡(luò),有點偏僻,房子有點小,我一下就喜歡上了。搬過去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豈止是有點小,簡直就是一件凝固了的外套。

        那之前呢。我們從開頭說起。

        那之前,我租住在那個“高層文化辦事人員”的房子里,一個眼神狡猾看不出年齡的女人。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她在街上攔住我,她把我千辛萬苦開來的證明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那種證明弄丟了,她要求我去重開。我找不下事做,連買一只蘋果的錢都沒了。開那種證明本身就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并且我開一次是萬難的,反正對我來說是這樣。但只有那張證明才能幫我找到一份工作。我陷入一籌莫展的境地。我不知道自己說了句什么,大致不怎么順耳,因為我看見她的臉頰瞬間變紅了,馬上拿出手機打電話,讓某個人過來。我忽然呼吸困難。但那個人一直沒出現(xiàn),我又正常了。

        你一直要走路回去嗎。

        我沒錢坐車。

        她開著車追上我,嘴巴不停地翻動著:我經(jīng)常受邀在外參加活動,你跟我認為的不一樣,早知道我給你把事就辦了?,F(xiàn)在,不如你住我房子吧,你可以慢慢找事做。

        不,不用了。想到那個沒來的人,我又矮一截。這個沒來的人,后來鄭重其事地讓我在我的嘴伸不過去為自己辯解的那個圈子里出了名,惡名。雖然,那其實已經(jīng)是與我無關(guān)的一件事了,但那件事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我僅有的幾個朋友都視我為異類,我再也沒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對這個世界僅存的一點希望消失殆盡,我不得不為自己挖地洞躲起來。

        她還在說:主要是,給我看房子。

        我站住了。那好吧,我會給你房租的。我對她沒一絲好感,可我總是難以拒絕人的好心,事實上,我是在擔(dān)心,如果我不順從,在我不在其中的那個圈子里,因此會落下一個古怪的罪名。

        你就叫我“高層文化辦事人員”吧。女人說。

        只要在房子里,高層文化辦事人員每隔五分鐘就要打一個電話,再復(fù)印一些文件,五分鐘后,那些文件又被扔進了垃圾桶。

        連著兩個月,我既沒找下事做也交不出房租。有一天,“高層文化辦事人員”進到我的房間里來嘆了口氣說,不如這樣吧,你替我整理下衣物,算作是房租吧。我看你不像是個認真在找事做的人,你太固執(zhí)了(直到這會,我才醒悟,當(dāng)初她可能認為我會是個馴順之人才決定要幫我的)。“高層文化辦事人員”盯著我說。那會兒,我正盯著那個寬敞的屋子里堆滿的衣物在想那一頭的復(fù)印紙。我想到她的秘書那會兒正在反復(fù)使用碎紙機的樣子。

        要我?guī)湍闾幚硪幌聠帷N抑钢切┘?,某種熟悉的沖動,令我的手指蠢蠢欲動。

        不用。我的秘書會過來處理。

        沒有預(yù)想的復(fù)雜,就是把幾百件舊衣服扔出去,新的歸類收納進衣柜里而已。每天有各路人馬來接送這個女人去外省開會辦事,她的確是太忙了。

        我們根本沒有時間來做這個,你看我哪有這等閑時候。她說她那個圈子里還有好些這樣的人,以后可以幫我介紹。

        你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她忽然緊盯著我問。

        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是個忘了為什么要活在這世上的人,你看,我隨時會忘事,沒辦法。我甩手將高層文化辦事人員辦公桌上的物品全部拋入垃圾桶,毫不含糊。

        你得去醫(yī)院看看,巧了,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名醫(yī),我們那個圈子的人都在他那看病。呀,你早該聽我的了。你去一次就知道了,他真的太棒啦,我們都需要他這樣的人。

        名片上寫著鐘逸林(太過熟悉,可我想不起來那是誰的名字),粉紅色,有香氣。我笑了一氣,把她給我的名片裝兜里。喏,就是他。她又從手機上翻出一張相片。我湊近前看了一眼,突然大笑不止,勾胸曲背,快斷了氣,猝然,心里又涌起一陣悲傷難過。照片上的他,一臉正氣,然而,他的眼神流露出一股我再熟悉不過的憂郁。

        “高層文化辦事人員”以為我那是感激,猛拍我的肩膀:這沒什么的,我會讓他將花費算在我的賬上,只要你聽我的,我們有這方面的專項基金,雖然要經(jīng)過嚴格的審批,可是,她轉(zhuǎn)開話題,眼里露出一絲狡黠。每個人都得有個集體,我?guī)湍慵尤胍粋€吧。

        我繼續(xù)大笑不止,“高層文化辦事人員”大概以為我為自己將要成為某個集體的一員而欣喜若狂,她拿出一個有半個桌面大的平板點了兩下,立時,一張精致的五官跟她通起話來。

        就這樣,我靠這個女人的介紹,開始干起了給“高層文化辦事人員”那個圈子里的人整理衣櫥的事,因為她們老在等下一個需要審批的資金,所以給我的報酬總會拖欠一陣子。我打算賺夠三五個月房租后會將自己關(guān)進房子里去。從我的心里,還不停地溢出詩句。令我越發(fā)地虛無,并且絕望,詩句不頂飯吃。處在熱鬧繁華的世上,沒有一件實際的事可做,那很令人焦頭爛額,或是灰心喪氣。

        事情總是這樣的,在你離開某個人很久之后,一些跟那人在一起時的習(xí)慣卻總還是枷鎖一樣鎖著你。

        時不時地,我會想起,我曾經(jīng)在寸土萬金的苔藍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大房子(我盡量不去回憶房子里的另一個人,想起他,我就難以確信,我還在這世上活著,我清楚記得那張沙發(fā),我的骨頭被折疊翻轉(zhuǎn)時那叫人絕望和痛楚的記憶),千真萬確擁有過,我為自己從那里毫不含糊地搬出來而驕傲萬分。我總是有意一遍一遍地去回想這個。

        那也有可能只是我做過的一個夢,太不真實了。

        無意中,我找到了這間外套旅館,網(wǎng)絡(luò)真是個好東西,它如同這現(xiàn)實世界,一些有意思的人和事,總是隱匿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房東我至今沒有見過,他的微信頭像是一粒人形膠囊,我在朋友圈尋找一間可寄肉身的房子,這粒膠囊主動加了我的微信。我給他轉(zhuǎn)過一筆很小數(shù)目的錢后,他就讓我住進去了。后來我又轉(zhuǎn)了一次,可他沒收。他說,你是最適合住在這里的人。

        “必須贊美隔開你的那堵墻?!狈块T上寫有這樣的話。這個房子,再恰當(dāng)不過地詮釋了“寄身”這個詞,它真如一粒膠囊般狹小,也如一件衣服般合身。

        搬進這件外套之后,我做的事就更少了,我一點也不懷疑,在這件“外套”里,我會以緩慢的方式讓自己結(jié)成一粒繭子。

        我常在擔(dān)心,外套旅館的房東會突然沖我要一筆錢,那樣我就得為了賺錢出去找事做。我住得并不安心。錢就像一個小人,常以它那卑劣又不可捉摸的手段,折磨得我手足無措,神經(jīng)錯亂??墒?,我心里有廣闊的自由,這阻止了我往那條后悔之路上去回頭。反正除了給人整理衣櫥,我再也找不到別的事可做。有時候,我感覺還對這個世界懷有深情。每當(dāng)我想從回憶里打撈點什么之際,我現(xiàn)世的大腦卻總會狂風(fēng)大作,攪亂過去。

        有天晚上,我出門散步時,將帶在身上的手機扔進了一只垃圾桶。

        美好,多不可靠的東西。

        要從零亂的記憶里揪扯出一些與這個詞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很像是打一個賭,或是游戲,看你能不能交上一點好運。

        生活里總會發(fā)生一些變化。在這些變化中,我們感覺到時間在流逝。

        他(這個視角更適合講述)坐在沙發(fā)上一塊被手提袋和盒子擠出來的只容得下他那個尊貴屁股的地盤,視線跳遠點,這房子里是沒有多少空間的,全被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盒子占滿了,密密集集,一層一層,直堆到了天花板,中間擠出一條窄窄的通道可供一個人通過。堆得還算齊整,不然盒子就會倒塌。有多久了,他幾乎看不到從自家窗戶里透進來的陽光,平時,只從廚房和衛(wèi)生間透進來一點亮光。他進門就開燈,總是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現(xiàn)在是黑夜,半小時前,他剛從機場回來。

        他打量著占據(jù)了沙發(fā)的那些東西,最上面那幾只盒子和袋子,應(yīng)該是她從這個房子里消失前的那幾天才堆放上去的。他往她的臥室門望了眼,那里沒有任何動靜,門關(guān)著。他坐直身子。他(我這樣描述他如今的生活,無非是想知道,我在他的世界里的消失,他有沒有一點點的悲傷)想不起來,她消失已經(jīng)有多長時間了!自從她不停地往家里囤積那些盒子開始,他對她的厭憎就一天天升級,以致后來變成了仇恨。有一天,她突然就消失了,阻斷了他們不得不在一起為難的相處。吶,他舒了口氣,所發(fā)生過的事,沒有絲毫蛛絲馬跡可尋。

        細思極恐。她把一個家,弄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就是為了讓他添堵,她不讓他好過。他常對她大吼大叫的。而她用更陰暗的方式對付他?;橐錾?,成了一種較量。是你先開始的,她曾經(jīng)對著他的臉吼。

        他在別處另置了一套房子,可是,他在那邊怎么都住不慣,它太大了,主要是,它看上去太空了,他受不了那種空蕩蕩。天啊,瞧瞧,她贏了。除非某些特殊時候必須得留在那邊,平時,他仍然回到這里來,一邊叫罵,一邊忍受。

        猛然,他感覺自己的心臟也如這房子。

        茶幾上堆著一堆堅果殼和一些碎指甲,他經(jīng)常故意弄亂茶幾。此刻,如果她在眼前,他會大講那個破窗理論,呃,得了吧。他也沒打算要收拾干凈。突然,一陣咚咚之音,擠在空調(diào)與墻壁之間的座鐘響了。他極耐心地數(shù)著,鐘敲了十二下。他極為震驚,這多少年來,他居然每天都要傻子一樣地豎起耳朵好多遍:你可聽好了,我到底要敲幾下。哈哈哈。他聽到一陣狂笑聲。真是太好笑了。好悲哀。突然,他站起身,穿拖鞋的腳碰到了那些盒子,把他給碰疼了,盒子巋然不倒,他沖那只名貴的鐘踹了一腳,他想不起來這是誰送的了,簡直不可思議,人居然可以忍耐那個玩意兒的愚弄,他垂下頭,將它抱起來,它極為笨重,他抱著它后退著在那點通道里移動,他將它放在門口,然后去他的臥室里瞧了瞧,出來時,他的臉色愈加糟糕。

        他抱著鐘怒沖沖地往車庫里走,一邊還在吃驚,居然讓一只鐘那么弱智地一下一下敲擊著報告給他時間。真是豈有此理。打開車庫的瞬間,再次呆住了,他從來沒發(fā)現(xiàn),車庫里竟然也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只不過,這里堆積的是他自己的物品,大多價格昂貴,他舍不得送親朋好友,也不敢拿出去處理。唔,樓上的房子里,沒地方放這些,幸好這個車庫足夠大,共有三層,第三層在地下,他安了個門,上了把鎖,鑰匙只有一把,放在一個隱秘的地方,連她都不曉得。他想起舅舅來過幾次,對這只鐘極為喜愛,他拿出手機,馬上又裝回去了,將笨鐘直接朝著第二層的樓梯扔下去,咚一聲,沒滾多遠,就給什么擋住了,他也懶得下去瞧瞧。他突然發(fā)現(xiàn),別人送他的那些東西,都是那么昂貴,可沒有一樣是能用得著的。他用腳踢飛了幾只盒子,他記得是一個年輕人送來的,這些人早就對他不安好心了,全都給他送鐘,而他從來都沒有仔細想過這有什么不對。

        車庫里出來,仰著脖子看了會夜色。車庫那個通道在背后張著大口,像要把他吸吞回去,他不知今晚怎么了,心里像是很空,又很滿。他突然決定出去走走。他總是選擇那些在深夜里出發(fā)或到達的航班和火車,習(xí)慣這些燈火的昏暗曖昧,不記得這個城市的太陽光是什么樣子的了。

        出了小區(qū),沿著明麗湖他一直往前走。湖面上像是有一層迷霧,走著走著,他有點想不起來是怎么走在這里的了,擺擺腦袋,很多事兒他想不起來了。

        天地間,只有寂靜,熱浪在上升,他在濃霧里行走,一種從未有過的陷落感,幽暗的湖面似有無數(shù)雙手在召喚他跳進去。他在走,不停地走,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為了避開越來越濃的霧,他從左邊的出口往外走,一道長長的斜坡將他引到地下去,一盞路燈陷入昏迷般地亮著,走到底,又開始上坡,從一個洞口出去,來到一條街上,霧沒有蔓延到這里來,但這條街他從未來過,街道窄窄的,兩邊的房屋極為低矮,他朝著有路燈的方向走,拐進了一條巷子,墻壁的凹陷處,有一塊玻璃亮著,看不出那是門還是窗,他就朝著那塊玻璃走去。

        有個聲音在問他:

        怎么了,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

        眼看著天快亮了,他不能讓人看見他在街上閑蕩。

        結(jié)果,我就走到你這里來了。

        結(jié)果,他就走到我這里來了,憑著記憶,憑著對我仇恨的記憶,想要找到我,一點也不難。

        我往桌上的電子鐘瞄了眼,凌晨四點。

        我凌晨十二點過一刻才睡下的,我入睡特別不容易,通常是,我的身體已經(jīng)躺下了,可腦子里依然像個賽馬場,已經(jīng)發(fā)生的,還沒有發(fā)生的,過去的,未來的,難以曉得有沒有主角,一般情況下,一部分我已經(jīng)睡著了,留下另一部分的我等著賽馬場安靜下來。

        我時常是分裂的,這就像是感染,從親近的人那里?;蛘哒f是配合,還可以說,那是因為愛。我知道你會說,那可真是可笑。

        每次看見他,我都要給他講那個斜頂?shù)姆孔印,F(xiàn)在,我又開始講。同時我想到,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把他給嚇跑了。

        他第一次跟蹤我到這里來,是很久以前了。我怕他還在追殺我,可是,他只是在我的外套旅館里睡了一覺就走了。

        今年的夏天沒熱上幾天,七月份的天氣,已經(jīng)像是在九月了,房子里本來很涼快,可在他到來之后,突然變得悶熱又擁擠,我起身去打開了窗戶。窗戶還沒有這個男人的手掌大,但是它仍然是窗戶。我在小得沒法再小下去的屋子里移動,與他不得不磕磕碰碰,他用鏡片后的眼睛一下一下抓碰著我,我就在他的懷抱里了,我說你放開,可我并沒打算要移走自己的身體,他長得很高,有些時候,他很胖,可有些時候,他非常的瘦,像一片紙,在我的記憶里,他就這樣。這會兒,他足有兩百斤,我的臉頰貼著他的胸膛,難以感覺到他的心跳,每當(dāng)這種時候,我就感覺到空虛,無望,不得不伸出手去摸那張臉,那張臉上的胡須,曾經(jīng)緊貼著我的身體最敏感部位的皮膚。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直至我死于心傷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直至無法在深夜里 踏入你住的巷子

        直至無法凝視你的雙眸 直至敲不到你的門窗

        看 這話說了又說 看 她來了又去

        就這樣愛得癲狂 從家里到小樹林

        就這樣看著 我的盲目 由此而亡

        你怎么住在這種地方。他弓著身子透過那個窗口往外瞥了兩眼,嘖嘖嘆息著又躺回床上,你這地兒,如果不躺著,我得窒息。他也沒法站直了,天花板壓折了他的脖子,我在里面一直縮著脖子活動,看他時,已經(jīng)睡著了,他只是想找一個可以很快入睡的地方。混蛋。我忍著想要把他的長褲扔出門外的欲望。我感覺心臟那里發(fā)空,胃里也很難受。我從抽屜里找到一只瓶子,倒出一粒藍色的藥片。我必須得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世界,相信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甚至是有意義的。

        我看著那張臉,我早已把他忘了。并且,為了懲罰(彌補)跟他在一起白白浪費掉的時間,整整一個春天我沒有走出過這間外套旅館。

        這一回,看著他從外面走進來,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就像之前從未那樣跳動過。他能尋到這種地方來,我寧愿相信,他是被我那無與倫比的思念召喚而來的。

        再次醒來后,他真的窒息了。他的臉猛然憋得通紅,手腳抽搐,他勾腰曲背掙扎著往門邊走,這里沒有鄰居,我想要給哪里打個電話,我伸手向他要手機,自從搬到這來后,我發(fā)現(xiàn)需要的東西越來越少,我把電腦當(dāng)了枕頭。每日我把木地板拿清水擦洗一遍,將那個巴掌窗戶擦一下,就沒事可干了。站在一條條康健的人腿正游走的街道上喘了一會兒氣,他似乎好些了,可他的臉色非常嚇人。我用他的手機給鐘醫(yī)生的診所打電話,他堅持(我們都是習(xí)慣使然)讓我用一組他給我的(新)號碼打,一個夢幻般的女聲接了。在等鐘醫(yī)生到來的這段時間,他一個勁地問我,此人可靠不。我知道他問的不是鐘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得他越來越活得像驚弓之鳥,我給他講了我十七歲時來苔藍找他的爸爸看病,是那位名醫(yī)查出我的心臟上有個洞,他將這個洞用極為先進的手段已治好了。

        他有點羞澀地說:哦,那個時候,他還年輕。他的兒子心臟上也有一個洞,不過,他始終沒能治好他兒子,所以,中年以后,醫(yī)生回鄉(xiāng)種地去了,他那兒子,考了個不錯的大學(xué),可惜,醫(yī)生沒能等到,回鄉(xiāng)沒過兩年就死了。

        我借機問他:所以,你如今想要扮演他,你的父親?

        他馬上換了副口氣說道,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從我認識她的時候起,她就是個奇怪的女子,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她打動我的,是她身上的一股野性氣質(zhì),一種原始的氣息,如果我這么說你還不明白我在說什么,那我說幾件事你就知道了。

        高考時,她裝病罷考。她讓家人相信,醫(yī)生查出她的心臟上有個洞。迫于父命,她上了一所自費大學(xué),財會專業(yè),如果她不鬧騰,一個柜臺,一些賬本,足以令她度過安穩(wěn)的人生。她干過一陣子正經(jīng)事。不過,吸引我們走向?qū)Ψ降模瑓s是我們面對現(xiàn)實時一種共有的東西,你可以說,那是一種無能或躲避,也可以說是反叛,隨便什么。卻不是因為我們的心臟上都有一個洞這樣的事。

        人們指著我倆說,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也有人直接喊,兩個神經(jīng)病。我們不務(wù)正業(yè),隨隨便便把工作辭了,城市不夠開闊,跑去鄉(xiāng)下隱居。

        我是我們村里出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我們那個村子,如果沒在農(nóng)村生活過,你難以想象,它是這世上最讓人感受到孤獨絕望的地方,為了防止生活在那的人窒息,才從地里長出莊稼,樹上冒出葉子,當(dāng)嚴冬降臨,人都像隱在了洞穴中,滿目荒涼。現(xiàn)在想來,我在紙上畫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那也是為了防止自己發(fā)瘋。上大學(xué)之前,我不知道城里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不,我指的不是物質(zhì)生活的貧乏,我指的是人的精神,沒人可與你成為知己的那種孤獨。

        當(dāng)我好不容易走了出去,最大的難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都學(xué)不會與城里人相處,我融不進現(xiàn)實,我只能不停地上學(xué),鉆在書本里,好掩飾和躲避這方面的無能。我不停地上學(xué),不是我有多愛讀書,也不是我想要多進步,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與外面的世界溝通和相處。還有,我對未來一無所知。她是唯一愿意忍受我孤僻個性的人,她像一個窗口。我們因為心臟上都有一個洞而時常通信。那時,我非常感激她。從本質(zhì)上說,辭職是因為我感覺自己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無能為力,當(dāng)然,重復(fù)每天根本沒有創(chuàng)造性可言的工作,也讓我極其痛苦。她比我更懂我自己,雖然她沒有說出這個來。

        一如當(dāng)下中國很多個村子的命運,那個叫玄麻的村子,很早就成了鬼村,世代生活在那的人全都奔向城里去了。我花很少的錢買下了親戚的房子。我是打算好跟她要老死在那的,所以,我花光了所有錢打造出一個理想之所。

        很快,我們的生活變得拮據(jù),當(dāng)你連買一袋洗衣粉都要猶豫不決的時候,所謂理想,就成了狗屁,抱歉我這么說,或許,是我的腦子里出了故障。在鄉(xiāng)下,散步種菜,翻譯或?qū)懽?,再畫幾幅小畫,哇哦,瞧瞧,我設(shè)計好的這一生。說實話,都是聽從她的鼓動,不,我沒有怪她的意思,我是說,愛情,會改變一個人很多,但也會讓人變得盲目,我們都有過那種以為光靠愛就可揮霍一生的青春是吧。

        也許,對她來講,那不是盲目,她就是那樣一個人,所求再簡單不過,精神自由就好,別的,對她來講真的不重要,這點我了解??晌姨硬怀鍪莻€俗人的命運。好吧,隨便你怎么理解,我就是再也沒法忍受那種原始人的生活了。

        我可不想一直待在那段回憶里,我早受夠它(她的聲音)了。喏,回到現(xiàn)在,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可是,就在剛才,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之所以成了這樣,不是因為被人監(jiān)視或竊聽,或許是因為,我一直學(xué)不會成功的生意人的那種欺騙本領(lǐng)。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就是這樣的。

        是的,我現(xiàn)在承認,要是聽藍希的,我們都不會像如今這樣不幸。

        李世達第一次帶著劉思思跟我會面,我就在心里想著,要把一切破壞掉。也許是我操之過急了。李世達說,想一想,一個玄麻村里的度假村。

        跟李世達談妥了一個項目,陰差陽錯,我學(xué)的專業(yè)竟然派上了用場,我干了幾件漂亮活,稀里糊涂被擁戴為上級,這里面有我自身的努力,也有李世達賜我的稀里糊涂的恩惠??傊?,從這一天起,一切變得不可控制。我來不及思考分辨。

        重要的是,我終于感覺到加入了正常人的隊列,也才融入了現(xiàn)實生活。在一個種滿了熱帶植物的小區(qū)里,我們擁有了一所大房子。有了一切可以拿錢買得到的東西。最終我們又回歸城市。

        我的妻子,她稱我干的事是無意義的事情,她總是嘲笑我和我的工作。

        自從跟了李世達后,我再沒有時間去關(guān)顧那房子里的事,我成天外出,連回家換件襯衫的時間都沒有,不騙你。當(dāng)然更沒空去關(guān)顧我妻子的心理問題。

        我記不清了,不知從哪天起,她開始往家里囤鞋子。老天啊,你真應(yīng)該去看看我們的房子。

        有一天,我推開她的臥室,你沒法想象,那么大一個房間里,全是鞋子,像一只只甲蟲埋伏在那里,我感到我的身上也爬滿了那些蟲子,抖都抖不掉,我不得不一遍遍跳進水里去沖洗。

        是的,那時候我就應(yīng)該去關(guān)注下我妻子的精神狀態(tài),她大概遇上什么麻煩事了,可是我真沒時間啊。我不是開會就是應(yīng)酬,很多時候在飛機火車上。唯一的一點消遣,就是陪人打麻將,可那也是我的工作。

        偶爾回一次家,看著滿屋子的盒子和鞋子,連好奇心都懶得有,就這樣,那套房子里,全被鞋子占領(lǐng)了。

        我不知道那一切是怎么開始的,我是說,她控制不了地買鞋子,并把房子弄得像一個地洞。

        自從第一次沖著她大吼大叫,那以后我對她態(tài)度很壞,而她也似乎正在變壞,她很瘋狂,有時候車子的后備廂和前座都堆滿了,過道里都是。

        呃,還得往回返一下(循環(huán)往復(fù)的生活?。?/p>

        事實上,我們還在玄麻村里時,她就已經(jīng)打算著要離開我了。我知道,她每天都假裝著去河里游泳或讀書,假裝熱愛我們選擇的生活方式。

        那時她就在想著怎么離開我。我猜是某個(該死的)家伙在教她怎么做吧。當(dāng)搬家公司來到玄麻村時,她表現(xiàn)得像個三歲小孩。喔,她簡直固執(zhí)如牛,怎么都不樂意從那片荒涼之地搬走,而李世達在教我怎么急于在那個地方上生錢,度假村的美夢我也時常在做,不得已,我聽從幾個朋友去嚇?biāo)康氖亲屗桓以僭谀莻€地方待下去。好吧,你可能會說,真實原因是劉思思。我告訴你,我不知道。

        好歹,她離開了我們的原始部落。度假村就可以動工了!

        對我來說,我后來擁有的一切,才像是我爹在世時就夢想著讓我擁有的東西。

        我的妻子卻一點也不配合我,我越來越忙,很少管她在家里干什么,等我意識到時,她已經(jīng)變得像個穴居動物。

        有一天深夜,我回到家時,她還醒著。她很憂傷,說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她一件件地開始脫衣服,脫得什么也不剩。我想起我們在一起時曾經(jīng)擁有過的快樂,那會兒我想起來,前些時候,她遭到一些人的排擠和誹謗,我聽說那些人制造一些事端,而她跟我一樣沒有處事能力,我沒有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幫她一把,我心里感覺到歉疚,但我沒有說出來。我們站在床的兩側(cè),就像做了一個夢,我們努力地接近對方,等我靠近她的身體時,她消失不見了。管你信不信。

        我四處找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低下頭,停頓了一會兒)不,我沒有找她,我連電話也沒給她打過一個。那陣子,我的人生可謂平步青云,我擁有了大多數(shù)人奢求的生活,那是我應(yīng)得的。我想,隨她去吧。自從她往屋子里囤積鞋子,我簡直厭惡死她了,是的,有那么些時候,我有狠狠揍她的沖動,我想把那房子給炸了,你住在一個高檔住宅區(qū),擁有最好的一切,卻不能請你的朋友們到來,天啦,我又想跳起來了。你難以相信,在你的房子里,連塊讓你的屁股落下去的地方都找不到。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呃。就算已經(jīng)消失了,她依然緊緊地粘在我的神經(jīng)上,像一只甲蟲。

        我想起來了,我的面頰貼著棉布柔軟的紋理,我喜歡的藍色的矢車菊,我的眼淚打在那細碎的花瓣上,我從那里跌落下去。我的骨頭對絕望的痛楚記憶。

        我想我應(yīng)該坐下來,安靜地聽他說上一回。

        除了有病,我們真的很健康

        我們已經(jīng)使用完了所有遁詞。

        除非是一個善于探討別人隱秘生活之人,否則不會像鐘醫(yī)生這般的固執(zhí)和好心。

        就在那天下午,我與鐘醫(yī)生告別。雖然我至今都不能入睡哪怕一個小時,我依然對鐘醫(yī)生說:

        感謝你用了好辦法幫助我,我好多了。休息好了,我的精神,也就不再那么模糊不明了。

        這個男人,垂下眼睛動情地說:我喜歡你講的那些事,我是說,我真的很喜歡。

        我說,多半歸功于你的再創(chuàng)造。有點依依不舍。鐘醫(yī)生將我一直送下樓,為我攔了輛車。

        保重。他說。我笑著說了再見,他也笑了。希望不是在這里。

        當(dāng)然。

        我感覺自己盡力了,他絲毫不為所動還要繼續(xù)假裝下去。不管怎樣,我都打算要重新過一陣平靜日子了。也許,我會找一份超市的理貨員之類的工作,但目前我還想再休息一陣子。我依然住在那件“外套”里,對我來說,在那么大的空間里容身已足夠奢侈。

        有天黃昏,我在回外套旅館的路上碰見鐘醫(yī)生,站在公車亭的背后,似乎已經(jīng)站了很久了。看見我,他一下跳了出來。

        你跟你的丈夫,在某一個午后,互折成一個怪異的姿勢。就那樣,你們在彼此的世界里消失不見了。

        一看見我,他就開始說。等車的人都轉(zhuǎn)向我們,鐘醫(yī)生指手畫腳,你們那時,還愛著對方,那怎么可能辦得到啊。我還有些疑問。

        天啊,我往四周瞄了下,轉(zhuǎn)身疾走,鐘醫(yī)生跟著我,遠離了那個公車亭,我猛轉(zhuǎn)過身怒視著他:

        你想要干什么!

        我看了那本《立體幾何》。

        在這之前你早就看過很多遍了。我看著他的眼睛說:你看那個,就是為了怎么讓我消失!

        可他假裝根本沒聽懂,他在他的世界里:折疊術(shù),喔。實話說,當(dāng)時你丈夫并不懂你的意圖。

        你只不過還要為自己辯解,在找借口,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瞧見了嗎,我還活得好好的,這還不夠嗎。

        他愣了下。然后又說:咱們先不說這個,我將你這些天里所說的那些事,反復(fù)看了許多遍,我特意歸了下類,A和B。A是你的過去,或者說是你和麥倫的青春期,那時候他叫唐飛溓(或許他現(xiàn)在仍叫唐飛溓,而你擅自給他另安了個好名字)。也是你和唐飛濂共有的過去,是真的發(fā)生過的,還可以說,是你真實的記憶。B則是,你和麥倫彼此間進行的惡作???一種較量?

        求你了,醒醒吧。我撲過去,我快要倒下了。游戲我也玩夠了。一雙生硬的手臂擋開了我,我又站直了:請別讓我回答問題,我從沒有回答問題的習(xí)慣,我憎恨這個!

        鐘醫(yī)生根本不管我,看著地面開始滔滔不絕:你還懷有美好的幻想。而你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其實是,麥倫成了權(quán)力(物質(zhì))的奴隸,與你們曾經(jīng)共同追求的理想越來越遠,他勾搭(或被勾搭)劉思思(們),背叛你,表面看去,你選擇忽視這一切,可事實上,你往房子里囤積鞋子,將你和麥倫的家園堵得只成了一個洞穴,你想從精神上摧垮一個男人,那是你的報復(fù)。

        我感覺自己像脫光了衣服站在大街上。

        鐘醫(yī)生還在說:也許,你的目的達到了。至于究竟得到了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這個不停掉頭發(fā)的男人跑來,其實是想告訴我這句話。

        怎么都沒法讓他停止說話,我不得不跟著又去了他那個金碧輝煌的診所。

        2019年2月14日,麥倫被卷入一起詐騙案件,他被免職了。

        那是李世達設(shè)下的圈套,他利用麥倫套牢了幾百個業(yè)主的錢,那個玄麻村里的度假村,至今都是一個白日夢,而那筆錢,李世達早作他用。麥倫耗盡錢財,方免去牢獄之災(zāi)。

        問題的重點,電視劇的情節(jié),沒有落幕,而是才從這里正式拉開。

        我們來說另一件事。鐘醫(yī)生避開這個,問道。你從哪里聽說的劉思思。

        她就是那個想把我從玄麻村里趕跑的女人,劉思思跟李世達,是把唐飛濂扯向無底深淵的人。他們的確賣過他的畫,的確想把他推向市場,我是說,推出一個叫唐飛濂的藝術(shù)家,而不是一個叫麥倫的商人。

        哦?

        反正都一樣。你試過沒有,忽略過那些人名,一般不影響你看劇。

        鐘醫(yī)生猛擺腦袋,他又開始擺弄那些小小的黑盒子:你以數(shù)個“我”的眼睛,打量你自己的婚姻生活。瞧瞧,我用了好辦法,讓你回顧了自己的過去。這有助于治療你。你得承認。

        我說,這得感謝你言傳身教我怎么分身無數(shù)。我不想激怒這個大腦混亂的男人,他在一個只有他自己曉得的世界里完全迷失了。

        這不重要。請你再看看這個。

        他將一疊打印稿遞過來。對了,我很想知道,麥倫這個名字,他知道自己有這么個名字嗎。

        我低下眼睛。我繞開這個為了挖苦人起的名字。

        這些打印紙上全是些我在那個攝像機里說過的話,所不同的是,那些話語在紙上被歸類劃分成了A和B。我一頁頁迅速地翻下去,我根本忘了自己對著那個破機子都說了些什么,盡管我看過回放,可我仍然不確定,跳入眼中的那些字,是不是經(jīng)過了鐘醫(yī)生的加工創(chuàng)造。我大致地翻了翻,直接的反應(yīng)是,馬上撕了那些紙。

        你不用撕,我只是想幫你理清你的大腦,或者是,你的生活。人活著,首先得感受到意義這個詞。

        夠了,我簡直受夠了,醒醒吧,求你了??墒俏矣质懿涣四莻€聲音的乞求:

        請你一定讀一下,好嗎。

        那個亮晶晶的頭發(fā)越來越稀少的腦袋上,一雙眼睛機械似的眨巴著,我仔細打量,像一只弱小的獸,才幾天沒見,他又掉了許多頭發(fā),也瘦了不少,個頭矮了下去??晌倚睦镆廊挥H切地呼喚著,死胖子。

        我再次坐在那個空闊的房間里,空空的茶幾上,放著一只透明的杯子,看不出它裝滿了清水還是空的。我有點猶豫,要不要真的去讀那些打印稿,眼睛已在那些漢字上瞄了。

        第一次去找李世達,是在一個昏暗的午后,那時已近十月份了,隨著夏日的逝去我的情緒越加地晦暗,唐飛濂整日處在創(chuàng)作的激情當(dāng)中,難以相信我竟然會抑郁。我一大早爬上山梁等火車,直到午后一點鐘,它才呼嘯前來。一路上我沒跟司機說話,我感覺已經(jīng)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下了火車,轉(zhuǎn)了一次地鐵,又坐上一輛出租車,終于尋到了李世達跟唐飛濂在電話里說好的地址。

        那是一棟被自己的高度和影子遮擋住了太陽的寫字樓,它太高了,電梯通行到四十樓以后,就剩下我一個乘客,直達五十五層。走出電梯,我有點暈眩,我把手里捏著的紙條拿出來看了一遍,走到中間去尋著了一段樓梯,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樓頂,我懷疑走錯了,同時我看到了一個巨幅廣告牌:李世達。

        就是這三個字。我走進那段樓梯,進了一個過道,到了這里,我得低著腦袋走路,它是半層樓,那半段樓梯占了半層,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沒有找到一個可以讓我進去的門,我縮著脖子站在一個窗口。我給唐飛濂打電話。過了半天,他回過來了,說李世達讓我把帶來的畫作塞進那個窗口即可。我張開一只手擋住頭頂上炫目的燈光往那個窗口里探看,里面一如過道里般的低矮,有兩個縮著脖子的人做夢一樣地走來走去,我喊了兩聲,他們沒有聽見,我便把帶來的那個圓筒從窗口塞了進去。

        又進了電梯,我觀察著那些上上下下的人,他們一律緊繃著臉,沒有人沖我笑一下,甚至沒有人朝我看一眼,這樣更好,我可以更加仔細地觀察他們。

        行到三十層的時候,進來了一個高大的胖子,胖子看了我一眼,推推眼鏡,電梯里過于寬敞,他沖我起勁地望著,我也望著他,他朝著最里面的我直直走過來了。

        天呵,瞧瞧,我今天見著誰了,藍希子,你都長這么大了。

        胖子的手伸向我,但馬上又收回手,鏡片后的小眼睛猛烈地眨巴著。

        我費力地認出他是——我實在想不起來他的名字,但我的心臟令我相信,這個人對我的生命而言很重要,可這怎么可能是他呢,他像是比從前脹大了兩倍,像是把一個人泡在水里時間太長才會有那樣的效果,電梯里的男人給我的感覺就是那樣。

        如果這世上還有什么純凈的東西,那就是兒時的記憶。他動情地說。

        聽上去他像是我小時候的鄰居。是他一直在說。我聽出來,大概是因為我那嚴厲的母親的緣故,我們沒能青梅竹馬,上高中后,他家就搬走了。算起來,我們有十三年沒見過了,可是,他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他馬上又叫我丫頭:眉眼一點沒變,你十七歲時就這樣。

        講著我們共同的過去,電梯一下就到了一樓。我跟著他往出口走,他一直在說話,我插不上一個字。

        你媽把你看守得那么緊,想跟你說句話都感覺是在犯罪,我還給你寫過信,被你媽截住了,她去給我爸告狀,我爸當(dāng)著你媽的面揍我,怎么,你居然不知道!

        這時,我們已走到一輛車跟前。

        不用送我,你自己回吧,他沖那輛車里的司機揚揚手,繼續(xù)朝前走。他講的那些,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里發(fā)生的事,我看著另一個自己,陽光,明麗,對人生,對生活,滿是希望的一個女子,重點是,聽上去我的身體也非常的健康。

        他沒有問我去哪,我也不能打斷他說話,我跟著他在一個望不到盡頭的地下車庫里走了很久,他說的關(guān)于我們的過去吸引著我。他因為說話而忘了尋找自己的車子,我跟著他來來回回地走,在終于想起這是在地下停車場之際,他突然撲過來,把我緊緊抱在懷里。讓我抱抱你,你不知道,天呵,見到你我有多激動。我有很久都沒有講自己了,可我每天都在講自己,呃,我的丫頭,你一定懂我在說什么。

        我說,請別叫我丫頭,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老了,怪別扭的。

        他突然走過來,咬我的鼻子,我舉著雙手,吃驚極了,他繼續(xù)說,只有我們的過去,才是真實的。丫頭,我們找個地方,一定好好說說。

        上了車,他從一個出口開出去,我就知道,你現(xiàn)在會是這樣,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這些年,我總會想起你。想想我們在背后談?wù)撃愕哪切┤兆?,真美?/p>

        就是在這一天里,我迷戀上了過去的自己,我從來不曉得,我在別人眼里是那樣美好。與現(xiàn)在抑郁無所事事的我比,那是另一個人,她本與我無關(guān),可經(jīng)過他,她與我本人才有了關(guān)聯(lián)。

        那天黃昏,他載著我去了很多地方,每去一個地方,他都要四處察看,生怕別人事先在那安裝了攝像頭或是炸藥,要不就嫌環(huán)境不夠好,音樂太吵,他看上去煩躁不安,他的手機不時響起,在他接電話的時候,他嚴厲地警告我,不許發(fā)出任何一種聲音。

        我們可以去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嗎,你看,實在沒有什么地方可去,哪都不安全。在將近晚上九點鐘的時候,他還在到處找一個可以供我們坐下來說話的地方。說實話,我在那棟寫字樓里時就已經(jīng)疲憊不堪,連著幾個小時跟著他回憶那另一個我又令我興致沖沖,就像我兒時的一個親人,他怎么做,我都不會覺得不妥。

        就這樣,他開著車又行了一個鐘頭,近十點鐘的時候,我跟著他去了一家極為安靜的旅館。我從未到過這里,四周似乎全是樹,能聽見流水淙淙。

        他電話叫了晚餐,我一口都不想吃,我的軀體乏累之極,可我的頭腦亢奮不已,好些日子以來沒這樣興奮過了。

        那天晚上,他坐在我對面的床鋪上,一直說到天亮,我不記得自己說什么了,聽上去,這些年,他就站在邊上看著我怎么生活的:沒有朋友,我成了我不想成為的人,過著不想要的生活,我整天在那條河里淹著找不到方向。他甚至知道我心臟有個洞和去看病的事。

        你被那個嚇壞了,我得說,這世上的醫(yī)生,都是些嘴巴里跑火車的人,尤其是那個鐘逸仙。

        是鐘逸林,我糾正。

        鐘逸仙是他爸,他最不可信。相信我,你再健康不過,他自己倒是病得不輕。

        我不置可否,總之我插不上嘴,我早已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他當(dāng)然也說了男人慣說的那一套:自我從我們的大院里搬走后,從此愛上的人都像你。他說得太一本正經(jīng)了,倒顯得很可笑。

        我不知道自己在他為我動情的那個年紀里,有沒有也正好為他動過情,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也許,因為潛移默化的力量,就算我動過,也根本不敢讓自己相信那是真的。我媽當(dāng)時作為一名中學(xué)的校長,的確視少男少女之間的愛為恥辱,并把這種觀念往我頭腦里雙倍地滲透。

        后來我先睡著了,早晨九點鐘時,我聽見他在衛(wèi)生間里打電話。我穿好鞋子,把皺巴巴的裙子理了理,不敢相信,我居然跟他在酒店里說了整整一夜話。唐飛濂絕對不會相信我的。

        他走出來了,看著我說,我感覺還有好多話沒跟你說呢。藍希,你知道,他俯身又以那種目光盯著我,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一種希望。

        我得回去了。我往門口走。他的手撫在我的頭發(fā)上,我想起來了,我們在院子里玩耍,他總是揪我的小辮子,而這種行為總能引來我母親監(jiān)視的目光。他的目光像風(fēng)里的燈火,極輕柔地忽閃著。

        但他一開口說話,燈就滅了。他伸出一只寬大的手掌撐在墻壁上,我就站在他的臂彎里,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一波三折,被我接收到時,它變成了一個受傷弱小的獸。猝然,我感覺對他虧欠甚多,我想伸手拍拍他像是在不斷地縮小的肩背。

        回到那個原始部落的瞬間,我已經(jīng)開始期待著能再次見到他。不,不是他讓我動了心,而是過去那個自己。我想多聽聽那個美好的自己。

        我再次以找李世達為由去了城里。秋天剛剛到來,早晨稍有點涼,我翻出不知道是在哪個夏天里買的裙子,我不曉得我們離群索居已經(jīng)有多久了。我很少化妝,這天早上,為了穿哪件裙子和用哪支口紅花去了我一個小時。我還是在十七歲以前這么浪費過時間了。問題是,后來的時間哪去了。

        我爬上山梁,他和他的車已等候多時。他在雜草和碎石的土路上艱難地開著車,為此,我感動極了。

        在看過我一眼后,他這天一直躲避看我,他載著我在城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今天他沒有說那么多話,為了不那么奇怪,我只好不停地說。

        你能看看你的手機不。他突然打斷我。我拿出手機,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半天。

        你看現(xiàn)在幾點了。

        我摁亮手機,讓他看了一眼。他不是真要看時間。我動手拆手機殼,可沒能拆下來。

        然后他接著開車,我接著說我們兒時住的那個大院子,他那時跟我現(xiàn)在差不多一樣高,他很少說話,就像此刻一樣。我們經(jīng)常玩一種太空旅行的游戲。我們約定,將來有一天,我們要到哪里去,要不,就一起寫一部關(guān)于幻想的書。

        你還記得這個。他看了我一眼,眼里露出一絲柔情,像星辰那樣眨了下。

        當(dāng)然記得。我沒說我改寫詩了,寫詩讓我完全迷失了自我,我不斷地尋找著關(guān)于現(xiàn)實的句子,連幻想的能力都喪失了。

        后來,事情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guī)缀趺刻於家鋈フ宜以僖膊荒苋萑套约好刻煜駛€原始人一樣躺在水里等唐飛濂那像巖漿一樣猛烈爆發(fā)的激情和靈感緩慢地退去,再緩慢地發(fā)現(xiàn)我是多么郁悶又悲傷地獨自泡在一條小河里。

        在喝了很多酒之后的一個夜晚,我和他躺在了一張床上。第二天,我慢慢地想起,那晚,他一個勁地勸我喝酒,他說他要開車,我不知道他喝了沒有。我沒打算要去弄那么清楚。

        我感覺自己背上在出汗,我想站起來,我感覺自己動不了。我根本不記得自己對著機器講過這些事。如果是鐘醫(yī)生的杜撰,為什么每個字都像是我說的!

        大概有過那么回事,可是,一個人怎么可能會跟自己的丈夫出軌。假如那個男人是個陌生人,可為什么他的相貌習(xí)慣都仿佛出自麥倫本人,連他們對自己的回憶都是!我不知道他在打下這些時,是不是看出我撒謊了,我遇到的人其實是個瘦子,我一心想要報復(fù)。可我把他盡量描述成麥倫的樣子和習(xí)慣,故意混淆,是為了掩蓋自己犯的錯。起初,我是這么想的,忽然,我明白過來:

        他這是在報復(fù)我,讓我的記憶里(生命里)不管想起(經(jīng)歷過)誰,最終都會帶有麥倫那個家伙的舉止和相貌,甚至他的習(xí)慣!這個賊精,試圖往我的腦子里安插一個他能掌控的親信,擾亂我那另一半健康的自我。這太可怕了。

        好吧,往回倒倒,看能找出些什么武器進行反擊,嗯哼。還記得他跑來我的外套旅館那天,我陪著他去看醫(yī)生嗎。喔哈哈,看我怎么還擊,我在那些打印紙的背面先寫道:我又想起一些來,我想把它們記下來。

        再次醒來后,他真的窒息了。他的臉猛然憋得通紅,手腳抽搐,他勾腰曲背掙扎著往門邊走,這里沒有鄰居,我想要給哪里打個電話,我伸手向他要手機,自從搬到這來后,我發(fā)現(xiàn)需要的東西越來越少,我把電腦當(dāng)了枕頭。每日我把木地板拿清水擦洗一遍,將那個巴掌窗戶擦一下,就沒事可干了。站在門外喘了一會兒氣,他似乎好些了,他的臉色非常嚇人。我用他的手機給鐘醫(yī)生的診所打了個電話,一個熟悉的夢幻般的女聲接了。

        你怎么住在這種地方。他又問了一遍。

        我看著他要說什么,鐘醫(yī)生派來的車已經(jīng)到了。我跟那個既開車又是醫(yī)生的使者的人(她躲避著將正面朝向我)說,這回病的人不是我。除非是疑難雜癥,鐘醫(yī)生不屑一看,但如果是別的任何一家醫(yī)院都治不了的病人,他會不遠千里辛苦派人來接。

        我陪著他在(鐘醫(yī)生不出現(xiàn)的)診所里做一項項檢查,夢幻般的女聲在高空里指揮,在做血常規(guī)檢查時,出了點問題,鐘醫(yī)生的那個戴上了口罩的使者怎么都抽不出這個男人的一滴血來,女聲讓使者給他喝一種特制的飲料,吃了幾粒藥片,又連著抽了三個小時,都沒從他的血管里抽出一滴血。使者讓他睜大眼睛,他們盯著對方看了又看。

        我看見他坐在里面的椅子上接電話,一下像縮小了一圈。

        他的心臟就像一個被重物擠壓著的一個洞口。使者蒙在口罩里的聲音說。

        我再次相信,除了能看出人的心臟上有洞洞,這個樓里的人似乎也看不出別的來。我不再那么信任這棟金碧輝煌的大樓了。這樣想著時,我感覺心跳正常,渾身突然充滿了力氣。

        使者沒開藥就把我們打發(fā)回去了。

        他沒有怪我把他帶到這么“不可靠的”地方來,也似乎沒有對自己身體里有沒有一滴血有什么顧慮,就各自散了。

        這是不是一次小勝利,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等著再接招,哈哈,我有些得意。同時,我想到了很多嫌疑和漏洞。我不能再繼續(xù)了??墒俏彝2幌聛?,讓我開口說話非常難,可一旦捉到了筆,手指就像游走在琴鍵上。

        最近,我(這種視角更可信)遇上了一件怪事。因為這件事,我不得不來找你。

        這陣子,我感覺自己的腦子里很混亂,我懷疑自己記不住事。我需要知道,這不是真的。

        平時我很忙,開會出差應(yīng)酬打麻將,你知道,那種不必要但又得天天進行的事。有一個晚上,出差回來,我回到家,哦,我不想講那個房子里的事。請讓我省略掉關(guān)于它的事吧。

        很晚了,可是,我不想待在房子里。我出了門,沿著明麗湖一直朝東走,這個夏天一點都不熱,早晚已像是入秋的天氣。

        會不會是因為天氣的原因,我才會突然變得這么敏感,傷感,甚至有一種深刻的恐懼,也才容易把一些事搞混。我后悔沒有穿件外套,但走了一會兒,慢慢就熱起來了。湖面上,燈影閃爍,望去,整個苔藍城美極了,是的,夜晚下的事物望去總是很美??晌腋杏X,我從未愛上過這個城市,我對它只有恐懼,我每走一步路,都不得不防著跌倒或是去想退路。

        尤其是現(xiàn)在,我得防著每個人,甚至是路過身邊的一條狗,我都擔(dān)心它會不會是被誰派遣來監(jiān)視我的。我每天把我的五部手機全都拆開檢查數(shù)遍,我怕一切電子產(chǎn)品,我受夠了這一切。我時時被人監(jiān)視,被竊聽,我為此遭了殃。連我的妻子都跟我成了兩個世界的人,我是說,我們不再彼此依賴,我還是全都說出來吧,我們當(dāng)初,用一種特殊的方式(這家伙用一種復(fù)雜的手勢表示那種特殊),離開對方,就是為了彼此相安無事地活著。我不曉得,她如今靠什么生活。呃,白天近七個小時的飛行令我那會兒還暈暈乎乎的,夜風(fēng)將湖面上的燈影吹得蕩漾,一只流浪狗匆匆避開我跑遠了。我大口地呼氣,走得大步流星。白天的項目談判非常順利,從幾千里之外,我愉快地飛回來??墒悄撬孔永镉械臇|西,又迫使我跑了出來。

        我已經(jīng)走了很遠的路。街邊的一棵樹上,開著一樹碎花,我有點迷惑,這棵樹,上次我來時就在開的,那還是在初春,現(xiàn)在都快夏末了,時間似乎并沒有逝去??晌宜懔怂悖辽儆兴膫€月,我與劉思思沒有見面了。不知不覺,我走到了這里。

        往四周看了看,上前敲那所房子的門,一邊整了整頭發(fā),低頭看了眼鞋子,上面一定布滿著灰塵,我想掏出紙巾擦一下,可是門已經(jīng)開了。

        你怎么才來。劉思思探出腦袋往外瞄了瞄,我跟著她進門,先是吃驚她怎么會這么問,然后吃驚她怎么那么晚了還沒睡。

        屋子里暗昏昏的,客廳的盡頭亮著燈,劉思思的臉在我臉上蹭了下后往那亮燈的方向走,我不知要不要跟過去。要是我的房子里沒被她堆那么多東西,比這還要寬敞。

        劉思思再出現(xiàn)時,我看見她穿了吊帶的睡衣。

        你怎么還沒睡。

        說好的,在等你哦。劉思思勾住了我的脖子,一陣濃烈的化妝品的氣味令我打了個噴嚏。我不合時宜地想到了我那高個妖嬈的妻子,如果不把她與另一些事聯(lián)系起來,她依然是那樣迷人。劉思思長得嬌小,拖鞋都是高跟的,踩得我腳面上一陣生疼,我有點不高興,推了她。她索性吊在我的脖子上。

        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屋子里一股幽暗的氣味令我一陣放松,我想去洗個澡。劉思思緊緊地貼著不要我洗,她說:就喜歡你一身奔投向我的味道。我扯了一把她肩上的那根吊帶。我身體的反應(yīng)就像以前一樣,并沒那么熱烈,可是,那陣傷感和恐懼似乎不再那么抓撓我的心了,我抱著劉思思倒在沙發(fā)上,盡量配合著女人的熱情??墒?,我沒有成功,女人閉著眼,過了一會,我才看出她在哭。費了些功夫,我給她道歉,擁著她說,我喜歡你。她才不哭了,說一整天都在想我。

        我有點煩躁,覺得那很沒意思,女人們無比深情地說著甜言蜜語,那跟傻瓜說自己聰明沒什么區(qū)別,摩挲著她的一頭卷毛,我的眼睛掃向屋子的遠處,不知多了什么,我感覺比上次來時空間小了。

        謝謝你啊,她像是松了口氣,你介紹的孫主任人不錯,這下,我可以在濟南開拓市場啦。

        我扳過她的臉,驚恐地看著她的眼睛,她以為我要吻她,一只胖得幾乎沒有骨頭的手向著我的身體又探下去。

        我推開她的手,就在我為難得不知所措之際,卻發(fā)現(xiàn)劉思思已經(jīng)睡著了,我在地板上找到自己的長褲和襯衫,光腳穿好了鞋子,擰開那只長臂燈看了眼,鞋面上的土,早被長褲擦干凈了。關(guān)上燈,悄悄往外走,從客廳到門口的距離可真長,像是把我家的房子,搬到了我的心臟里,我比剛進來時堵得更加難受了。

        華藝,你要走了嗎。劉思思的聲音猛追了過來。

        因為過度的恐懼,我的手在門把手上停留了一會兒,我感覺自己要從這屋子里帶走什么東西而被她發(fā)現(xiàn)了,我感覺自己像個賊。她叫我“華藝”?我多希望,那只不過是劉思思發(fā)出的囈語。我忍著沒有轉(zhuǎn)頭,悄悄拉開門,像一只在夜晚迷路了的鼴鼠般逃了出去。

        天邊已微明,我匆匆走出那片別墅區(qū),沿著那條有著開花的樹的街道走了半小時,才伸手攔車。

        我想跟司機說上點什么,司機瞥了眼我,一言不發(fā)。漸漸地,我變得很憤怒,拿出手機,卻看到一條短信:

        華藝。你沒忘吧,說好今天你陪我去濟南的。愛你。

        我顫抖著回信息:不好意思,我是麥倫。車子顛了下,我趕緊又刪掉了?!皩O主任”又是什么鬼?

        后來,我走進那棟寫字樓。夕陽從大玻璃窗里慢慢退去,我坐在桌前處理一些文件。我推開電腦,向椅子里倒去。莫非,女人會因為一次失敗的性事而捉弄男人?難道是因為這幾個月里,我沒有接聽她的電話,不怎么熱情的緣故?

        我從沒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這么空闊,那個門,與我之間似乎隔著遙遙的距離,如果發(fā)生危險,呃,我抓起手機。

        你真是個可怕的人。我記起我的妻子評價我的話,想起來我就很憤怒,她總能一針見血。

        一如既往,不管我的情緒有多低落,只要步入那棟寫字樓,什么我都不會再記得了。召集一些人開了五個小時的會,聽一撥人跟另一撥人匯報工作,李世達約我晚飯后跟幾個要人一起打牌,那撥人是李世達一直在聯(lián)絡(luò)的,我不得不坐在那里聽李世達向我介紹那些人的職位和掌有的特權(quán)。李世達滔滔不絕的嗓音似一張張濕而厚實的麻布,罩下來,罩下來。

        聽上去,正是那些人在維持著這可憐的地球在轉(zhuǎn)動。期間,有個模糊的人影進來說,苔藍市政府的楊秘書長來了。要在以往,我會借口打發(fā)走李世達,可這些天里,除了這個大樓里的人,我不想見外界的任何人。

        最終,我發(fā)現(xiàn),是我一個人坐在這里想著,連劉思思都想害我,她一定跟什么人聯(lián)合起來要捉弄我。這世上再沒有什么人值得信任。我看見到處是攝像頭,他們也安裝在我的房子里,密密麻麻,我拆除一個又出現(xiàn)一個。我不得不跑到外地去,幸好,我出差去過的那些地方目前還可信,沒什么可疑人出現(xiàn),我不停地去往這些地方。我總是在夜間離開和到達這個布有無數(shù)個不懷好意眼睛的城市。

        我不知道哪里出問題了,一切都好奇怪。

        這下我滿意了嗎。我把剛才寫的東西迅速瀏覽一遍,我啪啪拍了兩下。

        鐘醫(yī)生推門走進來,跳上桌子,坐在上面看著我。我把剛寫的那些紙伸過去給他看,我在顫抖,索性,我拿起直接念了起來。我居然口齒伶俐,一個字都沒結(jié)巴。我恨不得直接告訴他我的目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哇哦,那個女人居然那么對你,可真是酷。我(想摳他的眼珠子叫他混蛋)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不為所動地在桌子上坐著。

        夠了,我們夠了。我垂下手臂:求你了。我們別再這樣了。

        冷靜了一會,鐘醫(yī)生義正詞嚴地說:你是我的病人。請繼續(xù)。

        我只好怒吼道:他要裝到什么時候。2019年2月14日,麥倫就被免職了。

        沒錯,鐘醫(yī)生的兩條腿吊在桌子上甩來甩去。麥倫是在2021年3月15日到診所來的。我們,醫(yī)生停頓了下,對他采取的是跟你一樣的治療方法。

        好吧,我猜他也只會胡說八道吧。我抽抽鼻子問道,尊敬的鐘醫(yī)生,我猜你在你那個領(lǐng)域里不怎么專業(yè)吧,搞來搞去你還會不會點別的呢。

        他沒有憤怒得跳起來,而是拉開門背對著我立了片刻,他走出去了,門關(guān)上了。

        我記起了那個夜晚。

        那陣子,我沒錢買衣服,有天晚上,我潛入到那所大房子里去,我洗了澡,拿了幾件衣服,看到房子里被鞋子堵得水泄不通,我心中仍有快意。當(dāng)初我是因為憎恨離開的,那天晚上,我站在門廳的那點空當(dāng)處,慢慢懷疑那憎恨的真假。后來很晚了,我打算在那里睡一個晚上。

        半夜,我聽見麥倫回來了。

        他懶洋洋地坐在沙發(fā)里。我知道,他準(zhǔn)是那樣坐著的,雙腿吊著,背靠著沙發(fā)墊,雙臂盡可能伸展開。

        后來,我聽到門響了幾次。我沒聽見那只鐘響。我起身去客廳,看見茶幾上他弄下一堆堅果殼和指甲的碎尸。

        每當(dāng)我坐在鐘醫(yī)生的這個房子里,我總是萬般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正在分裂,我控制不了那數(shù)個我到處穿梭,我分不清我在哪里,我必須不停地說話方可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現(xiàn)在,我還得防著那些別人的親信在我的腦子里興師動眾地作亂(無數(shù)遍暗示和表演的后果)。

        我看著那個茶幾,不,我不能再說了。我得離開這里。我感覺自己的大腦從未如此清明過。我擔(dān)心,他被我徹底激怒了,這一回,他會用什么辦法,讓我徹底消失呢。

        門從外面鎖上了,我出不去。我慢慢走近那個窗口。

        我蹲下去。天藍得空洞。空洞讓我的神經(jīng)衰弱,我在往一個洞口跌下去,一個手舞足蹈的人在里面沖我扮鬼臉。我站起來,重新回到沙發(fā)里。

        我將那些文稿翻了個面,在上面又寫:

        盡管絞盡了腦汁,可我們,仍然在各自的世界里。

        現(xiàn)在,我不想再繼續(xù)玩下去了,游戲要停止了。

        你這個自私鬼,自大狂,你根本不知道——

        我想寫真正的現(xiàn)實,也想寫我的心臟上那個真實的洞,最后,我讓這里空著。再次意識到,也許,如今的他,真的病得很重,真的,什么都區(qū)分不清了。

        可是,我仍舊想為自己申辯:

        最初房子空闊,我一個人走動似乎都有回聲。我半夜爬起來,將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拿出來,堵在窗口。

        我不敢回到那個空洞的房子里去,我在商場里亂晃,見什么都買,直至人家關(guān)門。營業(yè)員用小推車將那些盒子手提袋推到商場門外。

        自從我有次精神恍惚將車開進街心公園撞倒了兩棵樹后,你就不許我再碰車子了。

        我經(jīng)常在街邊的長椅上直坐到半夜。我想著我丈夫,在暗夜里分身無數(shù)(那時候他就不正常了,可是,我怎么都不能相信)去體驗非凡的人生,那會兒,他在哪里呢。

        我抬起頭,看著窗外,又盯著藍色的墻壁。我感覺難以把握,我現(xiàn)在想的和我寫下的,哪個是事實真相。

        我繼續(xù)寫:

        我至今還保存著那張名片。名片是粉色的,做得極為高級,透著好聞的某種鮮花的味道。似乎是這鮮花的味道吸引著我當(dāng)天就打了名片上的電話。一切是從這里真正開始變混亂的。

        一邊寫,一邊回想著上面看到的那些A和B,我全身又開始發(fā)抖。腦子里又開始惡作劇,不如,陪他繼續(xù)玩一陣游戲,我撕了前面寫下的,重新寫:

        我不知道苔藍城里會有這么一條街道,我繞著那棟寫字樓轉(zhuǎn)悠了幾次后,才終于在一個上午走進了這間辦公室。

        事實上,在我走進這個空闊房間的第一天,我就發(fā)現(xiàn)那家伙居然是我初中時的一個同學(xué),我假裝忘了他的名字了。

        醫(yī)生回來后,我試探地問起,一邊觀察著那位“名醫(yī)”的反應(yīng):你還看偵探小說不。他有點不高興,像是根本不認識我。我道出了“高層文化辦事人員”。

        鐘醫(yī)生的臉上才有了溫度。上這來的,都是她介紹來的。我一般不收治別的病人。

        我心里又暖又冷,想到經(jīng)歷過的另一些事,我想我從來都沒懂,這個世界,必須在那么多的規(guī)則中進行。

        你看,我在國外待得時間長了,這里的氣候變化太快,難以適應(yīng)。他往身上套一件厚外套。那外套間,正流瀉出某些我們共有的氣息,我克制著不去想對某個商場的記憶,他還穿著來自那個商場的那件外套。

        算了。沒勁。

        我克制自己的腦子往現(xiàn)實里尋尋覓覓,我放任它,最后一次順著他的喜好:

        那天回去后,我翻了相冊,找出我那個同學(xué)的照片來,背面寫著:鐘逸林。

        上學(xué)那會兒,我們都給鐘逸林搜尋偵探小說,是他那如癡如醉的樣子打動了我們,老師也不管他。那時,學(xué)校里常發(fā)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最后都被鐘逸林偵破。動物尸體常出現(xiàn)在某個通道或是草叢里,引得女生大聲尖叫。幾乎每個人都丟過東西,在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又會被人發(fā)現(xiàn)。

        盡管他給我們帶來不少驚險的快樂,但鐘逸林沒有朋友。

        鐘逸林是唯一出國去的人,但他失敗而返,他學(xué)不會跟這世上任何一個地方的人打交道。自那以后,我們就再沒見過他了。聽說他多次改名。同學(xué)間后來都不怎么聯(lián)系,跌在各自深重的生活里。

        如今人們有著各自私密的消遣方式,有人去拍微電影,有人喜歡旅行,還有些人,習(xí)慣關(guān)在房子里冥想。聽說這個現(xiàn)在很流行,漸發(fā)展成了一種趨勢,甚至有人弄了專門的會所,有此癖好之人聚在一間大房子里,彼此冥想的內(nèi)容還可以穿插修改。

        據(jù)說鐘逸林是發(fā)起人之一。有人先去體驗過,那人帶著他的情侶一起去的,聽說是坐在一個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兩人的思想和夢境會相互間窺探,匯合,甚至打架撕扯,極為恐怖,不過也很刺激。如果你想發(fā)現(xiàn)你身邊親密之人的秘密,就可以把他騙去那里。

        這是病人間傳說的鐘醫(yī)生的資料。當(dāng)我第一次把他的名片拿在手里,我吃驚得大笑不已,感覺要開始一段奇幻之旅,同時也知道,因為我們張開嘴巴開始講述和戲弄人生,將要受到懲罰,一切,就要消失殆盡了。

        最后一枚游戲幣。

        不知道鐘醫(yī)生看到這些,會有什么反應(yīng)。我舒口氣,將那些文稿擺在茶幾上。這時候,我看到旁邊桌子上放著一個文件夾。我沒忍住,把它拿起打開來看了眼,里面夾著一些紙,上面用極為熟悉的字體寫著幾行字:

        就在那對夫妻離開村子后,我終于失業(yè)了。那列火車停運了。

        我沒有錢,沒有住處。在城市的縫隙處我造了很多個外套旅館,沒想這個大受歡迎。

        天啊,原來是他。我想起那個頭發(fā)卷曲略顯憂郁的火車司機。原來他就是我如今的房東。簡直不敢相信,這么說,他跟鐘醫(yī)生一直在聯(lián)絡(luò)?

        我記著要提醒,讓鐘醫(yī)生一定要轉(zhuǎn)告那個火車司機:那個外套旅館,真的太理想了。我記得還要付房租。一直以來,他為什么不收我的房租呢?難道是鐘醫(yī)生幫我付了?

        這么說來,他什么都知道。那么,也就是說,我是最不正常的了?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深呼吸幾次。然后沖門外呼喚道:

        請進來吧。

        他走進來了。我說,我又寫了點東西,希望你會感興趣。我微笑著跟他說,一邊大叫,呀,你又掉頭發(fā)了。

        預(yù)料到的。鐘醫(yī)生的眼睛在鏡片后閃閃發(fā)亮,像碧空里的星子(他待在車庫的第三層時,眼里也是這般擁有整個宇宙的幸運的閃光)。他抖抖雙肩,似乎能看到那些掉落的頭發(fā),細雨一樣灑落。我不由伸出手,跟他熱烈地握了握,當(dāng)我的手伸向那張臉龐時,他躲開了。

        真是太感謝你了,你給我們帶來這么多的幫助,我感覺好多了?!袄贤瑢W(xué)”幾個字差點就出口了。

        應(yīng)該的。他像孩童般微笑著,并不無得意地摸了下光光的腦殼。好亮哦。

        他頓了下,看著我說:給你講一個熟人的故事,你知道,我從不把病人的事給任何人講,可是,這個,你聽聽,就曉得有多好玩了。

        他們是一對夫妻,那女人算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了,我們彼此很了解,她可能不曉得,我們是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也因此,我們無法,真正相愛(我莫名其妙地攥緊了拳頭,我的心臟在抽搐)。不,事實上,我們曾經(jīng)非常相愛。說到這,他低下頭,像是后悔說出了這個,又像在考慮要不要把下面的話說出來。

        我們很久沒見面了,我不曉得她和她丈夫之間出了嚴重的問題。我想幫她。我開這個診所,就是為了挽回(我的眼淚已經(jīng)流下來了,我慢慢走近他)——為了幫她??墒?。這讓我怎么說好呢。算了,我還是講得簡潔一些。

        他說這些的時候,我想著我在那架機器前不能克制的瘋話,我后悔自己,似乎把什么都說了。

        年輕時,他們是神仙情侶。后來,她丈夫有了某種成就,陰差陽錯,擁有了那種我們聽說過的危險又刺激的職位,后來嘛,他當(dāng)然栽了。有時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分裂成了無數(shù)的角色。而有時候則自以為已經(jīng)死了。性格決定命運,命運也選擇性格。唔。老人家(他往上指指)放過誰嘛。可這不會改變?nèi)魏问?,或者說,這已經(jīng)改變了所有事,一切。她徹底擺脫了我。這也很正常啦,依她的性子,沒把那房子一把火燒了,已是怪事。喏。

        鐘醫(yī)生突然笑起來,雙手掩面。我等著他捂在臉頰上的雙手放下來,那張臉,像哭過一樣,也許是為了掩飾,他又說:

        當(dāng)從窗口望見,她躺在小河里讀書的樣子,他每天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克制著不跑去跟她一起躺在河水里。如果她樂意(我理解的是,如果一切還來得及),也許他還可以再建造一所玄麻村里的房子,他還會爬上屋頂把每一塊磚瓦畫成她喜歡的顏色。這就是那個丈夫想說的,還有,他最近才畫了一幅只屬于他們的那條藍色多多河的畫,就放在她的窗口。那所房子,最近他又想辦法贖回來了,不過她那些收藏(我的腦子里擠滿了密密麻麻的鞋子)沒有了,她還可以再收集嘛。他覺得,他現(xiàn)在又想起來了,她念給他的那些玩意:

        “生命的內(nèi)容不是別的什么,而是那股有一天打動了我們的內(nèi)心和靈魂,之后永遠燃燒到死的激情?!?/p>

        我真切地感覺心臟那里的洞,對這個男人的柔情蜜意馬上要涌出嘴巴和眼眶,我再次向他伸過手去。我用妥協(xié)軟弱又極富深情的嗓音呼喚他:

        嗨,房子我已經(jīng)清理過了,我們一起回家吧。

        不待我說出口,鐘醫(yī)生臉上,立時又是一種夢境里的迷幻軟弱和極端偏執(zhí)強硬的奇異混合,我問道: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嗎。

        他從桌上拿起一張名片看了半天,然后說:我,我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我搖搖他的胳膊,大聲說:你叫唐飛濂,我叫藍希?!胞渹悺笔俏医o你起的,為的是挖苦取笑你。我從他手里抓過那張名片,指著上面的名字又說,鐘逸林,他是我們的同學(xué)。你記得嗎,我們一同談?wù)撨^他,你們有點像,他出國了,而你沒有,你打算過,可是你沒那個錢。而這個人,鐘逸林,他至今還生活在國外。

        他再次低下頭,雙手緊緊抱住腦袋。

        旋即,他抬起頭來,笑嘻嘻地又告訴我一個秘訣:

        我告訴你咯,乘坐地鐵時,你可以選正對著一部電梯的車門上車,這樣,在下一站若繼續(xù)從這個車門下車時,也會正對著一部電梯。對一雙走不動路的腳來說,這個方法實用又可靠咯。

        我專門去乘坐地鐵,專門從正對著一部電梯的車門上去,不管我到哪一站下車,果然正好有一部電梯在等著我。

        這么說來,他的腦子沒壞。那一定是我的壞了。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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