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黑
這天早晨5點27分,110接到報警,曹石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命案。
我?guī)ьI刑事偵查員、技術員跳上警車,警笛呼嘯,趕赴現場。
偵查員中有個小伙子顯得格外興奮,他叫楊小白,是我剛收的徒弟,公安大學博士生,入職不到三個月,這是他第一次征戰(zhàn)命案現場,所以比較激動。
案情并不復雜,年過七旬的老人曹木匠被殺。第一發(fā)現人是曹木匠的妻子,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婆婆。老婆婆雖然耳不能聽,嘴不能說,但身體康健,行動自如,能干一些農活。曹木匠與老伴兩人共同居住在一個院子里,但不睡在一個臥室。曹木匠睡在東邊的房間,老婆婆睡在西邊的房間,中間相隔一個客廳。老婆婆早上5點起床,前往老伴臥室,查看老伴情況,因為老伴是一個癌癥病人,需要精心照料。奇怪的是老伴的臉上蒙著被子,老婆婆揭開被子一看,他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已經死亡。老婆婆慌忙趕到兒子曹大鋸家,告訴兒子他父親出事了。
曹大鋸來到父親身邊,看了看老父親的遺容,號哭幾聲,就與母親商量籌辦喪事。
村長聞訊趕來,發(fā)現曹木匠的衣領、被角、床頭的地面上有血跡,心存疑問,就報了警。
法醫(yī)通過尸體檢驗,發(fā)現曹木匠口鼻有壓痕,脖頸上有勒痕,認定曹木匠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他人捂壓口鼻、勒頸,窒息而死,并推斷作案時間為當天凌晨零點十分至三十分,正是午夜時分。
初步了解案情后,我立即指揮工作人員,兵分兩路開展工作,技術員勘查現場,偵查員走訪當地村民,了解情況。
在當地派出所和村干部的協助下,走訪組很快有了反饋,這個村子不大,總共40多戶,150多人,男人大多外出做工,留守家里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死者生前是一個木匠,性格寬厚,為人熱忱,村里誰家需要木工,他都主動上門幫忙,從不收取報酬。老人沒有不良嗜好,也沒有與他人鬧過矛盾,在村子里沒有仇家,初步可以排除仇殺。
我把偵查的重點放在現場勘查上,現場勘查是偵查破案的起點,也是破案的終點,案子不破,勘查不止。
案發(fā)現場就是曹木匠的住宅,兩層小樓,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我們現在叫它兇宅。兇宅位于一排建筑中間,這排建筑共四個院子,從東向西可以編為1號、2號、3號、4號院,兇宅是2號院。這一排建筑位于村子中央,前面是一條小水溝,后面是一條小胡同,東、西兩邊各有一個大水塘,從高空俯視,就像一個孤島,在村子里顯得十分突兀。
我和大伙研究勘查方案,大伙紛紛提出建議。
小白插話道:“師父,你看這排建筑像不像一列火車?”
大伙都驚異地瞪著小白,示意他少插嘴,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小白是偵查學博士,知識淵博,思維敏捷,我倒很欣賞這小子的獨到見解,鼓勵他說下去。
小白說:“老婆婆發(fā)現曹木匠死亡后,首先打開屋門,又打開大門,趕往兒子的家中,這說明2號院是封閉的,就像一節(jié)火車的車廂,而這排建筑在村子里又相對封閉,正如一列火車,這與《東方列車謀殺案》里描述的場景是多么相像啊?!?/p>
“你是不是偵探小說看多了?如果看小說能破案,還要我們干什么!”
“小說可不是現實,小說很虛幻,現實很殘酷!”
“乳臭未干,簡直胡言亂語。”
……
大伙對小白又是一陣冷嘲熱諷。
我再次打斷大伙的話,肯定小白的觀點,認為這是一個典型的密室謀殺案,建議按照小白的思路走下去,現在的關鍵是打破密室,找出兇手。
大伙接著圍繞“密室”展開討論:
“照小白這么說,老婆婆就是兇手,因為這個所謂的‘密室’里除了死者,就是老婆婆。”
“老婆婆雖然耳聾嘴啞,但是她身體健康,行動自如,可以提起20公斤重的水桶,完全有能力完成殺人動作?!?/p>
“老婆婆有殺人動機,因為曹木匠口腔癌晚期,已經臥床三年,吃喝拉撒都由老婆婆照料,或許她已經厭倦這種生活,想要殺死老伴,解脫自我?!?/p>
小白打斷大伙的話,果斷地說:“老婆婆不是兇手,死者頭上蒙著被子,如果老婆婆是兇手,被子就是她蒙上去的。老婆婆殺人后,給死人蒙上被子,然后又把被子揭開,這個動作太多余?!?/p>
小白的推斷是對的,大伙都知道一個道理——嫌疑人不會做多余動作。
排除了老婆婆的作案嫌疑,只有另一種可能——兇手來自2號院以外,也就是說2號院遭到一個不速之客的入侵。這又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兇手來自“列車”之外,第二種是兇手來自“列車”之內。
“第一種假設完全可以排除?!毙“渍f,“因為‘列車’分別由四棟高矮不等的歐式小樓組成,而四棟小樓的墻體是緊緊相連的,最高達4.8米,最矮也有2.4米,墻體上、地面上沒有任何攀登的痕跡,附近也沒有大樹、高臺等可借助的攀登物,難道說兇手會飛不成?”
第一種假設排除了,兇手只能來自“列車”內部。
2號院不大,長、寬各8米,呈正方形,樓體墻高3.2米,兩堵矮墻高達2.4米,又是一個相對封閉的“車廂”,假設兇手來自“列車”內部,他是怎么進來的呢?
“肯定不是從大門進來的,因為老婆婆頭天晚上入睡前鎖好了大門,第二天自己打開的,鎖具完好如初,沒有遭到破壞?!毙“渍f,“兇手要進2號院,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鉆地,二是攀墻?!?/p>
好吧,現在讓我們進入“列車”內部,全面勘查,探明來路。
我們首先從4號院開始,為什么從4號院開始呢?因為4號院與2號院相距較遠,而且中間隔著3號院,可能性不大。
果然,不足10分鐘,兇手來自4號院的可能就被完全排除了。原因很簡單,4號院只住了一個老頭,這個老頭是死者的親哥哥,已經82歲,彎腰駝背,走路要拄拐杖,根本沒有攀爬能力。
3號院也排除了,因為3號院里已經長達5年無人居住,大門鐵鎖銹跡斑斑,院子里長滿了野草。
兇手只能來自1號院。
這個推斷成不成立呢?
我們必須找到鐵證。鐵證從哪里來?還是那句老話——案件不破,勘查不止,鐵證只能從現場勘查中取得。
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了刑事技術人員。
我手下的技術員都是身經百戰(zhàn)的高手,痕跡員很快在死者臥室的白色墻面上發(fā)現了極其微弱的血跡,經過DNA技術員的快速檢驗,確認與死者的基因型一致,也就是死者的血跡。有一處就會有兩處、三處,甚至更多。痕跡技術員在特殊燈光的幫助下,耐心地搜索,從一樓到二樓,再到樓頂,共發(fā)現三處隱約可見的血跡,尤其第三處,長5厘米、寬2厘米,像一條小魚,橢圓的頭拖著長長的尾巴,而且出現的位置十分特殊,竟然在二樓樓頂的矮墻上。這堵矮墻僅1米高,等同于樓頂的防護欄,有趣的是,這堵矮墻與1號院的二樓陽臺相隔只有1.2米,一個成年人抬腳就能跨過。
第三處血跡將偵查員的視線引向了1號院。
從2號院的二樓樓頂跨步來到2號院的陽臺,仔細搜索,陽臺上沒有發(fā)現可疑血跡。
沒發(fā)現不等于沒有,只是有的血跡太過微弱,難以發(fā)現,甚至高級的儀器也發(fā)現不了,因為極少數的血漿分子滲入墻體縫隙,干燥后顏色變暗,與墻體融為一體。
但是,這難不倒我們,我們有的是辦法。我調來血跡搜索犬,名字叫警鼻,是一條久經沙場的施賓格,機靈的小家伙躍上陽臺,鼻尖貼在陽臺地面上,轉了一圈,調頭沖入室內,沿著二樓的樓梯吠叫示警。
一樓衛(wèi)生間里沒有發(fā)現血跡,但是警鼻告訴我們,地面上曾出現過血跡,只不過被清洗了。
同時,我們在二樓樓梯的拐角處發(fā)現一處破碎的蜘蛛網,動物專家告訴我們這種蜘蛛一般夜間織網,如果不遭外力破壞,一周之內不會破裂。蜘蛛網在暗示我們半夜有人來過,將它撞破了。
很顯然,兇手就在1號院。
我們立即著手對1號院進行全面搜查,同時對1號院所有居住人員展開調查。
偵查員、技術員對1號院的所有地方進行地毯式搜索,重點檢查的是血衣和兇器,因為兇手在作案時衣服上可能沾上死者的血跡,而兇器就是勒脖頸的布條,布條上肯定有血跡。所有的衣柜、箱包都翻了一遍,每件衣服都仔細觀察,對洗衣機也進行查驗,院子里的雞窩、狗窩也沒放過,晾衣繩上空空蕩蕩,凡是能放衣服的地方都查看了一遍,一無所獲。院子里有一棵大椿樹,枝繁葉茂,樹陰遮住整個院子,大伙連續(xù)奮戰(zhàn)三個多小時,個個大汗淋漓,衣服濕透,就在大椿樹下乘涼小憩,不禁對樹下放的一口棺材來了興趣。這是一口剛打好的棺材,還沒來得及上漆,木料新鮮如初,散發(fā)出獨特氣味。
偵查員詢問曹大鋸:“為什么打棺材?”
曹大鋸解釋說:“因為老人病重,為了沖喜祛災?!?/p>
農村確實有這種風俗,老人病重時,先打一口棺材,據說可以驅散惡鬼,起死回生。
但是,偵查員們對曹大鋸的話將信將疑。他們打開棺材看了一眼,棺材里除了一匹白布,沒發(fā)現別的東西。
棺材旁邊還放著木匠的工具箱,工具箱里除了斧子、鑿子、刨子等工具,還有一個小學生用的作業(yè)簿,仔細看了看,就是一個賬本,上面記錄了一些生活開支和電話號碼。
搜查一無所獲。
那么,對1號院人員的調查情況如何呢?
1號院總共住了7個人,情況如下:
戶主曹大鋸,62歲,是死者的大兒子,他繼承父業(yè),會木工手藝,平時在建筑隊干活,負責搭建腳手架。曹大鋸的脾氣也像老父親,為人厚道,熱心助人,在村子里人緣很好,村里人都稱贊他是個大孝子,父親生病前在外地打工,父親病后,他就返回家中侍候老父親。每天給老人喂藥喂飯,用輪椅推著老人外出散步,一天也沒有斷過。
曹大鋸的妻子林氏,60歲,農婦,為人善良,由于曹大鋸忙于侍候老父親,家里的農活都由她打理。
曹大鋸的女兒曹小妮,38歲,剛生完二胎,一個孩子3歲大,一個孩子剛滿月。她是三天前才回來的,這次回娘家,是因為父母想看看剛滿月的外孫。
曹大鋸的女婿王鑿子,40歲,是鄰村人,但是長期住在曹木匠家,因為他曾是曹木匠的徒弟,目前在外打工,在建筑隊負責搭建腳手架。王鑿子是與妻子一同回來的,來到曹家后,除了與朋友喝酒、打牌,不干別的事兒。
曹大鋸的兒子曹刨,20歲,某體育學院二年級學生,身高1.8米,專業(yè)特長是長跑,同時愛好攀巖,曾在大學生攀巖競賽中取得名次。但現在不是假期,他為啥回家呢?原因很快問清楚了,曹大鋸三天前打電話讓他回來的,說爺爺病重,不回來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聽完偵查員的匯報,我心里已經知道了答案,但是,我沒有揭開謎底,而是將這個難題交給了小白,我要考考他,同時給他一次表現的機會。
小白采取排除法,一一道明原委:
首先可以排除王鑿子,一是他沒有作案動機,再就是他沒有作案時間。因為這三天他每天都與朋友在一起喝酒、打牌,有幾個朋友可以證明,案發(fā)時他不在現場。
其次是曹妮,當晚她帶著兩個孩子早早就入睡了,同時她也沒有殺害爺爺的必要。
第三是曹刨,曹刨小時候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是爺爺帶大的,標準的留守兒童,與爺爺的感情很深,聽說爺爺病重,火速趕回家中。爺爺去世后,他最悲痛,眼睛都哭腫了。爺爺最疼愛他,他也最愛爺爺,他會殺死自己最愛的人嗎?顯然不會。
第四是曹大鋸的妻子,這個女人長得十分矮小,身高只有1.5米,而且上身長下身短,跨步不足1米,在深更半夜,沒有膽子爬上二樓,更不可能懸空跨過1.2米的距離。
最后就剩下曹大鋸了,他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這可能嗎?
“不容置疑,兇手就是曹大鋸?!?/p>
小白振振有詞,說:“曹大鋸身高1.75米,雖然年過60,但是身體強壯,他多年來在建筑隊搭建腳手架,攀爬能力強,至于那1.2米的距離,對他來說輕而易舉;曹大鋸近期有許多反常表現,比如他為父親打造棺材,還買了一匹白布。棺材和白布都是辦喪事用的,他提前做好這一切,說明他早有準備。還有一點就是曹妮、曹刨都是他打電話叫回來的,為了讓父親臨死之前再與孫女、孫子見上一面?!?/p>
我問小白:“你的推理邏輯嚴密,不可辯駁,但是,動機呢?殺人動機何在?”
小白指著賬本說:“你看這里。”
賬本上寫了一些奇怪的詞語:
我該咋辦呢?。。?!
他說了一回又一回,咋勸也沒用……我該咋辦!?。?/p>
他疼,疼得受不了,他自己沒勁,渾身沒有一點力氣,讓我?guī)蛶退?,老天爺,別怪我……
我沒辦法,依了他吧。
……
“這些話什么意思呢?”小白說,“意思很明顯,曹木匠因癌癥疼痛,忍受不了,不想活了,想自絕生命,擺脫痛苦,可是他沒有一絲力氣,多次求助兒子,讓兒子幫幫他。曹大鋸內心混亂,十分矛盾,猶豫不決,然而,最后還是依從了父親,幫助他走上了黃泉路……”
小白的解釋說得過去,大家認同。
我鄭重地指出:“許多現象表明曹大鋸有重大作案嫌疑,而且具有作案動機,那么,證據呢?關鍵是證據?!?/p>
小白緩緩抬起手,指著大椿樹上幾只黃色的小動物,說:“可以問它們?!?/p>
這些黃色小動物,是3只小貓,一個多月大,相互擁擠著臥在一根高高的樹枝上,瞪大兩眼,驚恐不安,不時發(fā)出喵喵的叫聲。
大伙瞅著3只小貓,不明白小白什么意思。
“這是3只小貓崽,有貓崽就應該有母貓,為啥不見母貓呢?因為母貓受到驚嚇,丟下幼崽,離窩而去?!毙“渍f,“動物受到驚嚇,為了安全,本能的反應是躲進窩里,但是,母貓卻不在窩里,這是為什么呢?”
大伙豁然開朗,明白了小白的意思。
血衣和兇器就在貓窩里。
貓窩在哪里呢?
貓窩是一個破竹筐,就掛在大椿樹的樹干上。
真是百密一疏啊,搜查得這么仔細,卻忽視了這個不起眼的貓窩。
技術員搬來梯子,將手探進貓窩,取出一件白色的T恤衫和一條白布帶子,T恤衫和白布帶子上的血跡還沒有干透。
審訊十分順利,曹大鋸如實供認了殺人事實,并交待了作案動機和作案過程,與小白的推理如出一轍。
〔責任編輯? 李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