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忞煜
位于印度首都新德里國會大樓門前通向地標建筑印度門的“國王大道”。2022年9月更名為“責任大道”。
2022年,在脫離英國殖民統治者75年之后,印度國內生產總值(GDP)終于超過前宗主國英國,成為世界第五大經濟體。在這個值得所有印度人慶祝的時刻,印度各級政府也推動了一系列頗具象征意義的舉措。例如,2022年9月,首都新德里市政委員會通過決議,將印度國會大樓門前英屬印度時期修建的“國王大道”更名為“責任大道”。10月,印度人民黨(印人黨)執(zhí)政的中央邦政府也重提以印地語在高校教授醫(yī)學課程。
消除殖民文化影響、推廣印地語一直是印度教右翼的政治主張。但是,對于當前莫迪政府和印人黨的種種舉措,還需要穿透表面的政治口號,審視政治修辭和語言迷霧之下的實際意涵和行為邏輯。
莫迪在2022年8月的獨立日演講原文為印地語,印度總理辦公室照例發(fā)布了英語版,但其內容嚴格來說已不是翻譯,而是編譯。例如,英語版中使用了“殖民心態(tài)”一詞,而印地語原文多處使用的是“奴役心態(tài)”。這處改動看似不大,畢竟依附于英國統治的“殖民心態(tài)”也就是“奴役心態(tài)”。但是,莫迪在獨立日演講中通篇不提殖民,而是反復使用奴役一詞,其實已經巧妙地運用印地語和英語政治話術的細微差別傳遞了右翼政治理念。
印度在1947年獨立后,印度學院派史學家在彼時執(zhí)政的國民大會黨(國大黨)政府支持下,反思印巴分治歷史教訓,以馬克思主義改造殖民史學,形成了世俗民族主義史學。他們認為,印度殖民史特指歐洲尤其是英國對印度的殖民史,印度教育部推廣的歷史教科書也主要采納這一史觀。但是,印度教右翼民族主義史學則更加凸顯歷史上的宗教民族沖突,認為印度殖民史始于穆斯林軍隊對南亞次大陸的入侵。盡管長期缺少官方背書并受到學院派史學家批評,右翼史學依然通過大量社會文化組織的推廣和文藝作品的傳播影響了廣大印度民眾。深受印度教右翼思想影響的莫迪也不例外,在2014年的一次講話中,他便重復了被右翼史學家和政客廣泛接受的觀點,即印度人需要從持續(xù)了“1200年的奴役心態(tài)”中解放出來。
所以,看似是為“去英國殖民統治遺毒”而將“國王大道”更名的舉措,其實是印人黨自2014年上臺執(zhí)政以來推動的一系列“去奴役心態(tài)”更名活動的延續(xù)。此前的一些重要更名行動還包括2015年將以莫臥兒皇帝名字命名的新德里奧朗則布路改為以印人黨提名而出任總統的卡拉姆的名字來命名;2018年將有伊斯蘭色彩的北方邦城市安拉哈巴德更名為其古名普拉亞格拉杰等。這一系列舉措的核心理念并非世俗民族主義的反殖民主義,而是印度教右翼政治語境中的“既反英又排穆”,強調印度教正統的“去奴役”。
在印人黨的“去奴役心態(tài)”工程中,推廣印地語無疑是重要議程之一。有關印地語與英語、烏爾都語的歷史糾葛,印度和巴基斯坦兩國各有表述。簡言之,現代標準印地語與烏爾都語系出同源,但在19世紀逐漸分化為“波斯—伊斯蘭”色彩較重的烏爾都語和“梵語—印度教”色彩較重的現代標準印地語。這一分裂鞏固了北方印度教徒對印地語的認同,但也因將散居各地且認同烏爾都語的穆斯林排除在外,削弱了印地語在全國范圍內的影響力。這反而給南方非印地語區(qū)政治精英與獨立后的中央政府進行政治博弈、西化精英對草根出身的印地語民族主義者進行彈壓提供了抓手。
一腔熱忱的印地語民族主義者曾將放棄英語、使用印地語視為崇高的“為國服務”。但當他們在獨立后希望政客兌現以印地語完全取代英語的承諾時,卻發(fā)現自己陷入了重重困境。印度早在19世紀便開始系統推行英語教育。獨立運動雖然趕走了英國殖民者,但英語教育及其培養(yǎng)起來的各級官員和社會精英依然牢牢掌控著國家機器和上層文化。此外,熱衷于展現古文技藝的印地語學者對印地語的過度梵語化改造,反而讓印地語變得復雜艱澀,越來越脫離民眾。與此同時,隨著英語學校和英語培訓機構的不斷發(fā)展,英語教育的開銷越來越可為普通城市中產之家接受,而后者恰恰是歷史上力推以印地語取代英語的國語運動的主力軍。
誠然,印度在聯邦制框架下重組的語言邦和多語并存的教育制度為印度的政治穩(wěn)定、經濟文化發(fā)展都做出了重要貢獻。但是,印度政治精英在國家獨立后用“維護國家多元統一”的民族大義保留英語官方語言地位的舉措,在實際上進一步鞏固了本已存在的一大社會隔閡——語言隔閡。2017年上映的印度電影《起跑線》便生動刻畫了家長們有多么希望孩子能進入以英語授課的精英化私立學校,而非留在使用印地語等各民族語言授課的公立學校學習。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之一在于除民族語言文學專業(yè)外,印度高校絕大多專業(yè)都使用英語教科書并用英語授課。因此在印度各大高校的民族語言文學專業(yè)中,雖然不乏熱愛鉆研民族文學的學生,但另有許多學生其實心向其他以英語授課的專業(yè),而由于未能在基礎教育階段進入英語學校學習,這些學生只能“望洋興嘆”。
事實上,就連莫迪本人也曾在即將步入全國舞臺前找輔導老師惡補英語,經濟發(fā)展相對落后的印地語區(qū)青年們對該問題的不滿更可想而知。這種情緒對右翼政客來說無疑是一個百試不爽的宣傳武器。在“奪回印地語的憲法國語地位”的口號之下藏著更讓年輕人引起共鳴的暗示——“奪回屬于你們的一切”,比如醫(yī)學院入學資格——盡管各黨派領導人的子女往往都在學費高昂的私立學校接受英語教育。
自在2019年大選中以大勝連任至今,莫迪一直是印度民望最高的政治人物,印人黨支配印度政壇的大勢依然難以逆轉,但過去幾年對印人黨來說絕非是高枕無憂。2019年,迫于國內反對派壓力,莫迪政府退出了印度各界曾為之付出巨大努力的《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與此同時,2019年公布的被外界認為排除穆斯林的《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引發(fā)的全國抗議持續(xù)數月,直到政府以防控疫情為由“全面清場”后方才平息。2020年8月,莫迪主持了重建阿約提亞羅摩出生地神廟的奠基儀式,實現了許多支持者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目標,為印人黨的支持率注入一劑“強心針”。但沒過幾天,莫迪政府頒布的三項農業(yè)改革法案又引發(fā)了罕見的大規(guī)模全國性農民抗議。縱使印人黨政府軟硬兼施,倔強的抗議者們仍足足堅持了一年四個月,這迫使莫迪政府在2021年11月撤回了此前已完成議會立法程序的農業(yè)改革法案。
雖然及時向農民讓步止損為印人黨在2022年的地方議會選舉中保住了印度人口第一大邦北方邦的執(zhí)政地位,但是,在從2019年底至今的各邦選舉中,印人黨在投入了巨大人力物力后,依然未能乘2019年大選勝勢繼續(xù)開疆拓土,反而是印度選民通過把邦選選票投給一息尚存的國大黨以及盤踞地方的平民黨、草根國大黨和德拉維達進步聯盟的現實不斷敲打著印人黨。在所有地方性反對黨中,尤以平民黨最為“刺眼”。印人黨強勢執(zhí)掌中央,而中央政府又掌管了包括警察在內的諸多首都政府部門。饒是如此,平民黨依然憑借扎實的組織網絡建設、務實的競選綱領和城市選民的支持連續(xù)在德里執(zhí)政七年,更在2022年把握住了農業(yè)改革法案撤回后印人黨“民心盡失”的機會贏得了旁遮普邦選舉。
印人黨長期執(zhí)政的中央邦政府發(fā)行印地語醫(yī)學教科書亦非新話題。為安撫印地語民族主義者,開國總理尼赫魯及其政府早在1960年便設立了旨在推廣印地語的中央印地語管理處,但收效甚微。若能切實推動以印地語等民族語言教授醫(yī)學和理工科,無疑將有助于大量未能接受全面英語教育的青年學子發(fā)展,更有助于印度充分發(fā)揮其人力資源優(yōu)勢。但如果真要在獨立75年后再全面推動嚴重滯后且觸及全國各行各業(yè)現實利益的“語言去殖民”,其難度絕不會亞于農業(yè)改革。僅以醫(yī)學教育為例,在過去幾十年中,印度醫(yī)學教育已比該國獨立之初更深入地嵌入了西方主導的知識體系和產業(yè)分工中。在新冠疫情暴發(fā)后,以英語接受教育的印度醫(yī)護人員、科研人員和企業(yè)家在藥物研制、疫苗開發(fā)、醫(yī)療產業(yè)創(chuàng)匯等方面取得的成績也被印度各界稱贊。在這種情況下,莫迪政府恐怕未必有足夠意愿和能力改變高度專業(yè)化的醫(yī)學體系。
印度首都新德里的一所私立中學,學生們正在用英語上課。
此外,與北方邦同為印地語大邦的中央邦在過去20多年來都是印人黨重鎮(zhèn)之一。該邦現任首席部長喬漢自2005年以來已數度出任該職,累計執(zhí)政近16年。2023年,中央邦將再次迎來邦選。喬漢領導的中央邦印人黨勢力強大,但曾在2018~2020年間在該邦執(zhí)政的國大黨同樣不容小覷。贏得中央邦邦選,對中央邦印人黨和印人黨中央來說都是重中之重。因此,在此時發(fā)布印地語版醫(yī)學教科書,也難免有以語言議題為邦選提前造勢的色彩。
包括印地語政治在內的各民族語言政治在過去幾十年中已經反復被用于印度各級選舉。然而,印度的中產家長們之所以最終為孩子選擇英語教育也是因為政客們在利用語言政治收割選票之后往往鮮有實質作為。這也就意味著當下的種種語言政治修辭,難免只是一口“軟飲”——足以解渴,也可以補充能量、振奮精神,但并不能取代需要真刀真槍烹制的“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