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建

一、基本案情

2019年5月至2020年11月期間，山東省濰坊市濰城區(qū)某電力工程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張某某，為了公司投標制作標書使用，聯系偽造人提供印模并定制購買了A、B、C、D四個公司的印章。其中A、B印章系A、B公司的法定名稱章，C印章系C公司的合同專用章，D印章系D公司的財務專用章。張某某聯系他人定制并購買C公司的合同專用章前，與C公司聯系并征得了C公司的同意。A、C、D印章系實體印章，B印章屬于電子印章。

二、分歧意見

本案中，因為對部門章、電子印章是否屬于偽造公司印章罪犯罪對象、購買行為是否是偽造公司印章罪犯罪行為、經被偽造方同意是否系出罪理由、偽造公司印章罪的立案標準等方面均存在爭議，故對于張某某的行為是否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形成了三種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本案中張某某的行為不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首先，本案張某某的行為系購買印章行為，其本人并未偽造印章，未實施偽造印章的犯罪行為；其次，部門印章不是法定名稱章，電子印章非實體印章，均不屬于偽造公司印章罪的犯罪對象；再次，本案張某某購買的4枚公司印章中有1枚事先取得該公司同意，有其授權，系有權偽造，非違法犯罪行為。

第二種意見認為，本案中張某某定制購買印章的行為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首先，本案中，張某某雖然僅實施了購買公司印章行為，但其行為應認定為共同犯罪中的教唆犯；其次，根據相關規(guī)定，公司印章不僅包括公司的法定名稱章，還包括冠以公司法定名稱的專用印章，也需要辦理準刻手續(xù)，符合條件的部門印章也屬于偽造公司印章罪的犯罪對象；再次，偽造印影、電子印章與偽造實物印章在性質上及對于社會管理秩序的破壞結果上無任何區(qū)別，且印章的表現形式不局限于實物形態(tài)，印影、電子印章與實物印章同等管理，理應受到刑法規(guī)制。此外，偽造公司印章罪的主要客體是印章管理秩序，張某某定制購買印章的行為侵犯了相關規(guī)定賦予公安機關對印章刻制的公共管理職責，公司無權同意、授權、批準。

第三種意見認為，本案中張某某聯系他人偽造并購買A公司法定名稱章的行為，符合偽造公司印章罪的構成要件，應當以偽造公司印章罪定罪處罰。但C、D兩個印章系公司的部門印章，非法定名稱章，B印章系電子印章，非實體印章，均不屬于偽造公司印章罪的犯罪對象，不能予以認定。

三、評析意見

對于本案的上述爭議問題，從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的具體情況分析，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認為張某某定制并購買4枚公司印章的行為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具體理由如下：

（一）私刻公司印章違反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

偽造公司印章罪是典型的行政犯罪，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以違反行政法規(guī)為前提。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印章管理辦法》（以下簡稱《印章管理辦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以下簡稱《治安管理處罰法》）等規(guī)定，刻制公司印章，應當持單位或者機構設立的證明文件和有關證明材料，到所在地公安機關辦理準刻手續(xù)。同時，公章刻制業(yè)經營者承接刻制公司印章業(yè)務，應當查驗并留存公安機關出具的準刻證明，按照公安機關核定的內容和規(guī)定的流程刻制，不得委托其他單位和個人刻制，不得自行留樣、仿制。違反上述規(guī)定，會受到警告、收繳印章、罰款等行政處分。因此，本案中私自偽造公司印章的行為違反了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

（二）公司部門章屬于偽造公司印章罪犯罪對象

根據《印章管理辦法》的規(guī)定，公司印章的范疇，不僅包括公司的法定名稱章，還包括冠以公司法定名稱的專用業(yè)務章、合同章、財務章、發(fā)票章等專用印章。與刻制公司的法定名稱章一樣，只要公司的部門章納入印章管理范圍，其刻制就需要履行準刻手續(xù)，到經公安機關許可的具有刻制公章資格的刻章單位按照規(guī)定的流程進行刻制。私刻公司部門章的行為，與私刻公司法定名稱章一樣，均侵犯了印章管理秩序，同樣屬于應當被予以處罰的犯罪行為。故，如果公司部門章需要公安機關準刻管理，且系冠以公司法定名稱的專用印章，就應當屬于偽造公司印章罪犯罪對象。本案C、D兩個印章系冠以公司法定名稱的合同章、財務章，且在公安機關申請準刻，因此，偽造C、D印章的行為屬于本罪規(guī)制的范疇。

（三）印影、電子印章也屬于偽造公司印章罪犯罪對象

偽造公司印章的目的是在文件、文書中蓋印，傳統的偽造公司印章行為一般都是偽造實體印章，司法實踐中也存在不少將偽造印章的對象限定在實體印章（印形）的案例。但隨著網絡信息及科技手段的不斷進步，在文件、文書中加蓋印章不再局限于實體印章，只需要通過圖片制作軟件制作印章影像、圖片，然后通過打印、復印手段，或者直接通過復印套打手段，即可達到蓋章的目的，不用再制作實體印章。筆者認為，偽造印影、電子印章也應當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

首先，刑法并未對偽造公司印章的形式進行限制。電子印章與實物印章具有有同等法律效力，偽造印影、電子印章與偽造實物印章在行為性質上具有同一性。制作公司印章印影、電子印章的行為，與刻制公司實體印章的行為比較，僅是印章制作的方式方法不同，在性質、結果上并無本質區(qū)別。其次，印章的核心性質并非實體本身，而是印章的圖文信息所顯示的內容?？萍及l(fā)展到現在，印章已經不再局限于用實物印章去加蓋，印章的圖文信息也不再與印章實體密不可分。印章內容既可以像傳統印章一樣由實體印章承載體現，也可以脫離實體印章，以影像、圖像的虛擬方式體現。再次，與制作實物印章相同，制作印影、電子印章同樣具有嚴格的管理規(guī)定。國務院《關于國家行政機關和企業(yè)事業(yè)單位社會團體印章管理的規(guī)定》對套印印章、印模進行了規(guī)定，要求其規(guī)格樣式與正式印章等同。各地也出臺了一系列關于電子印章管理的相關規(guī)范性文件，專門加強對電子印章的規(guī)范管理，例如《上海市電子印章管理暫行辦法》明確規(guī)定，電子印章服務機構應具備電子認證服務資質，制作電子公章和法定代表人電子印章的圖形化特征，應與在公安機關印章管理部門備案的印模信息（包含實物印章圖像）的規(guī)格、式樣保持一致，電子印章制發(fā)完成后，電子印章服務機構應在24小時內，將相關制作信息向公安機關印章管理部門提交備案。此外，公安部《印章業(yè)治安管理條例（公開征求意見稿）》中也明確了單位可以申請制作1枚法定名稱電子印章，電子印章應當按照本條例相關規(guī)定進行管理。綜上所述，偽造電子印章的行為理應受到刑法規(guī)制。

（四）購買公司印章行為可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

刑法對于偽造公司印章罪的規(guī)定很明確，僅處罰偽造公司印章行為。從表面文意上看買賣公司印章行為并未入刑，因此有觀點認為，刑法只處罰偽造公司印章行為，對于買賣公司印章行為一概不予刑事處理。筆者對此持不同觀點，根據2001年7月3日“兩高”《關于辦理偽造、販賣偽造的高等院校學歷、學位證明刑事案件如何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2款規(guī)定，明知是偽造高等院校印章制作的學歷、學位證明而販賣的，以偽造事業(yè)單位印章罪的共犯論處。由此可以看出，刑法雖然未規(guī)定處罰偽造事業(yè)單位證件的行為，但從共同犯罪的角度出發(fā)，如果行為人的行為構成偽造事業(yè)單位印章的共犯，仍然可以以偽造事業(yè)單位印章罪定罪處罰。該解釋雖然只規(guī)定了偽造事業(yè)單位證件的行為是否可定罪處罰問題，但作為選擇性罪名的其他行為，該解釋的精神同樣適用。對于購買公司印章行為，如果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共犯，同樣可以偽造公司印章罪處罰。本案中張某某提供印模，并與偽造人達成購買交易，對于偽造人偽造印章犯意的引起有著明顯的唆使作用，屬于教唆者（犯），其在偽造公司印章中的作用甚至比直接實施偽造行為的實行者（犯）作用更大，二者系共犯關系，應當以偽造公司印章罪共犯定罪處罰。

（五）偽造公司印章罪的立案標準

對于偽造公司印章罪的立案標準，相關司法解釋無明確規(guī)定。有觀點認為，從刑法對偽造公司印章罪的具體規(guī)定看，偽造公司印章罪屬于行為犯，只要實施了偽造公司印章行為，即使偽造1枚也可構成犯罪。

也有觀點認為，根據《印章管理辦法》《治安管理處罰法》等相關規(guī)定，偽造公司印章又可作治安行政處罰，對偽造公司印章行為的處理因此又涉及到行刑銜接問題，如果偽造1枚公司印章即可入罪，就剝奪了行政處罰的空間?！皟筛摺薄蛾P于辦理與盜竊、搶劫、詐騙、搶奪機動車相關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兩搶一盜”司法解釋》）規(guī)定了偽造機動車行駛證、登記證書的立案標準為3本，該立案標準可以參照適用。

筆者認為，無論是直接以偽造公司印章1枚入罪，還是直接以偽造公司印章3枚作為偽造公司印章罪的立案標準都有不足之處。首先，偽造公司印章罪在行為手段、社會危害性、刑罰幅度上均輕于偽造國家機關證件、印章罪，根據舉重明輕的原則，偽造公司印章罪的立案標準不應低于偽造國家機關證件、印章罪的立案標準。因此，可以參照《“兩搶一盜”司法解釋》中有關偽造行駛證、登記證書的立案標準，以偽造3枚公司印章作為偽造公司印章罪一般立案標準。其次，辦案中根據案件具體情況，對于偽造1-2枚公司印章的行為，如果存在造成嚴重后果、被用于違法犯罪活動、多次使用等情況的，仍然可以定罪處理。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關于〈關于偽造機動車登記證書如何適用法律的請示〉的答復》，《“兩搶一盜”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定罪量刑標準主要適用于盜竊、搶劫、詐騙、搶奪機動車案件，同時要求刑法第280條入罪標準應當根據案件具體情況處理，注意把握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的銜接，注意把握行為的社會危害性，這對于準確適用《“兩搶一盜”司法解釋》提供了具體指導，通過“數量+危害結果”的雙重評價標準更有司法實踐意義。如果不存在前述情況，如偽造后一直未使用，筆者認為只作治安處罰即可。這樣，既解決了偽造印章的立案標準問題，又根據案件具體情況、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考慮到了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的銜接。

（六）經被偽造單位同意不是偽造公司印章罪的出罪理由

印章的刻制需要公安機關依法批準，公司同意、授權、批準并不能將偽造印章行為合法化。偽造公司印章罪屬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中的一個罪名，妨害社會管理秩序涉及的罪名，均與法律法規(guī)為維護社會公共秩序賦予國家機關或國家有關機構對社會的管理職能有關，偽造公司印章罪也不例外。偽造公司印章罪侵犯的主要客體是印章管理秩序。具體而言，相關規(guī)定賦予公安機關對印章刻制的管理職責，未經公安機關批準制作公司印章的行為，必然會破壞印章管理秩序。因此，經公司授權偽造印章的行為，忽視相關規(guī)定賦予公安機關的印章管理職能，妨害了社會管理秩序，并不能成為偽造公司印章罪的出罪理由。

甚至，公司同意、授權、批準行為本身就是違法的，如果公司同意、授權、批準偽造印章個數達到一定數量或者構成一定的情節(jié)，其行為本身也應當以偽造公司印章罪共犯論處。當然，公司工作人員在履行單位工作職責的過程中，為圖工作方便，未經單位主管人員批準而擅自制作本單位印章，僅僅用于本單位合法的工作，未給單位造成損失，甚至事后得到單位認可的，是否屬于“犯罪情節(jié)顯著輕微”，是否以犯罪論處需要根據個案情況具體分析認定。

最終，本案起訴至法院后，經法院依法公開開庭審理，認定張某某偽造公司印章4枚，以偽造公司印章罪對張某某定罪處罰。

* 山東省濰坊市濰城區(qū)人民檢察院第一檢察部副主任、一級檢察官［261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