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荔
金秋十月,天空蔚藍。走在阿克蘇大街小巷,一樹一樹的紅蘋果讓大地變成了果園。一個個小紅燈籠似的蘋果掛在枝頭,隨風搖曳在廣闊的天空之下,像表演又像在書寫。那密集于枝頭的果實牽引著我,向我發(fā)出召喚,我和眾多熟悉又陌生的蘋果行走在大地之上。那天,我在手機備忘錄里寫下了“果園開始移動/枝條彎下腰來/帶著母性的垂首/給予大地最虔誠的謝意”。
六月的漢江江畔,江水湯湯。桃園擁攜正在成熟的桃子盛裝出行。半青半紅的桃子若隱若現于樹葉間,這些具有女性審美特征的桃子在正午陽光下,散發(fā)出成熟的味道。我摘了一個又大又紅的桃子,擦掉絨毛,坐在樹底下直接吃了起來。由于我的闖入,園子里撒歡的雞鴨們嘎嘎地抗議,迅速返回到鐵絲籠子里。過一會兒,它們見我只顧摘桃子再無其他動靜,這才放松警惕,又一路嘎嘎地快樂游園了。我與它們共處一園,我看樹上的桃子,它們在樹下尋找蟲子。
我所描述的兩個果園,在地理位置上相差了近萬里的距離,而此刻它們是重合的。它們像是我多年失散又相遇的友人,指引我去往心靈的一個秘境,一個遠古的春天。蘋果啟迪我對生命誠意的感動,桃子給予了我有關家園的啟示。我幡然醒悟,多年尋找的靈魂歸屬之地,除了地理概念上的家園,果園是我儲存記憶的具象媒介。
在異鄉(xiāng),我品嘗過品種多樣的水果之后,唯獨對葡萄保持了長久的沉默。一年之內我沒吃過一粒葡萄。直到有一天在超市里看到標注“吐魯番青提葡萄”的攤位,瞬間有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溫暖。已失去水分的葡萄串堅守著身為異鄉(xiāng)水果最后的尊嚴。掉落的葡萄粒簇擁在一起,成為了超市里打折處理的商品。我輕輕地提起葡萄串放進購物袋,連同散落的葡萄粒一并買回了家。在我的家鄉(xiāng)吐魯番,它的名字叫無核白葡萄,又被稱為“小葡萄”。在吐魯番的大地上,葡萄是大地的主人,它們各有長相、品位和名字,玻璃翠、紅瑪瑙、玫瑰香、馬奶子、喀什哈兒……這些自帶身份的葡萄攜著荒原的氣息遠走他鄉(xiāng)。“吐魯番青提葡萄”是我所生活的襄陽當地人關于葡萄的命名,在這里葡萄只有青提和紅提之分。被重新命名的葡萄就像我重新開始的新生活,我努力地適應南方擁擠的人群和潮濕的空氣,裝模作樣地隱藏所有的不適應,到了夜深人靜時,傷感漫溢整個世界。我拿起一粒散落的葡萄放入口中,那甘甜的果味瞬間瓦解了所有的陌生,驅散了異鄉(xiāng)的孤單和憂傷。在一粒葡萄的帶領下,我回到了綠蔭綿綿的葡萄園。春天等待葡萄藤發(fā)芽,夏夜在園里快樂嬉戲,秋天在酷熱烈陽下采摘果實。葡萄裝滿了晾房,在時間與風的交錯中,變成了葡萄干。葡萄干帶著全家人殷切的期待走向了四面八方。此刻,我像一顆出走的葡萄,等待著一場回歸。我身體力行地踐行“走出半生,歸來依舊是少年”的哲學。在另一片陌生土地上安身立命,努力成為那個歸來的“少年”。而當我起身歸來時,卻有著“夢里已知身是客”的離愁。
人類把最初美好愿望賦予到了水果的身上,由它構建人與世界的關系。夏娃在蛇的蠱惑之下偷嘗了禁果,蘋果打開了人類愛與欲,由它而生的故事蒂生出無數個家園。一群想得道成仙的人,覬覦一樹仙桃。鮮亮的桃藏于林間,將魅惑的目光投向每一個人。遠道而來的周穆王與西王母瑤池幽會,撫琴吟詩,一枚承載東方浪漫主義理想的桃,在華夏大地上延綿生長。
我常描述的家園,多以荒原來歸屬。?北有“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的火焰山,南有“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的庫木塔格沙漠。在寸草不生的兩座山之間,戈壁、荒野全方位地包圍綠地。插空生長的綠,像一條絲綢帶隨意綁在荒蕪的大地上,形成一個只屬于荒原的美學。無與有的碰撞,生與死的對抗?;脑羌覉@嗎?有了綠,荒原就是家園。綠是生命的眼睛,是大地的心臟,是希望,是力量,是美好……把世間溢美之詞都贈與它。應詞語而生的暖意與荒原融為一體,村莊一個接著一個生成,炊煙與炊煙在風里相逢。夾在村莊之間的城市沿著一條沒有盡頭的高速路走向遠方。
有人說荒野戈壁帶有一定的隱秘性,它所生長的事物蘊藏一個獨特的生命內核。它不像南方的大地,被綠色覆蓋,永遠處在一個含混不清的狀態(tài)。那么多綠色植物,爭先恐后地生長,有著細微差別的植物們互相纏繞和牽連,人們習慣了不去區(qū)分和命名。而在新疆,所見的事物粗糲、疏離,呈現出與生命無關的景象,空無的遼闊激發(fā)人們無盡的想象。在荒野戈壁生長的植物有著自己絕密的武器。駱駝刺、紅柳、野西瓜、杏、桃、葡萄、桑樹、石榴、無花果……這些帶著西北荒原身份的植物和水果們,它們有的用根系與大漠講和,有的用味道來標明身份。駱駝刺根可以深入到地下幾十米,即便在黃沙漫漫的庫木塔格沙漠里也能欣欣向榮地生長。近百個品種的葡萄在荒原上建立一個又一個屬于自己的果味家園。它們統(tǒng)一從荒原出發(fā)隨意到達任何一個地方,那入口脆甜的果味直接宣告它的來處。西北荒漠邊緣的大地,氣候干旱少雨,早晚溫差大,以鹽堿和沙地為主,才能生長出獨一無二、口味甘甜的無核白葡萄。這同時也賦予了從荒原走出的人的脾性。猶如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說了幾句話,發(fā)表了對一件事情的看法,就暴露了身份。我是北方人,來自西北荒漠的邊緣,一個干旱少雨、盛產葡萄的地方。
少年時期,我在一棵桑樹和杏樹下長大。那棵桑樹從我有記憶時就存在,它仿佛是那片荒原的中心,所有有生機的事物都會向它靠近。我??吭诖謮训臉涓缮系戎赊r活的父母歸來。奶奶為了讓我坐著舒服,就用土塊壘了個“小板凳”,并在“板凳”上鋪一塊氈子。我像一位老者似的坐在土塊板凳上,雙手抱在胸前,靠著老桑樹望著天空。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在樹枝上飛來飛去。偶爾有幾顆桑葚掉在我的眼前,我撿起來,捧在手心,連跑帶跳地送給在院子里做針線活的奶奶。奶奶抬頭推推老花鏡,拿起兩顆桑葚,吹一吹土,自己吃一顆,送到我嘴里一顆。奶奶憐愛地對我說:“我孫女真懂事,比養(yǎng)只小狗兒強多了?!蹦棠淘谠鹤永镉肋h做著針線活,納鞋底,做鞋幫,縫補衣服。她拉幾針線后就會用針在頭發(fā)上擦兩下。我看看奶奶,再看看天空,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飛到桑樹上,熟透的桑葚繼續(xù)掉落,我繼續(xù)去撿拾。另一棵杏樹被栽在離桑樹不遠的位置。據說,奶奶帶著大伯和父親從江蘇來到這里選址建房子時,是以這棵老桑樹為指引。他們判斷,有樹生長的地方一定有水源。在人類之初,樹是人的家園,枝干供人類生火取暖,果實可抗饑飽腹。樹成為了人的依靠,是生命與生命的互相信任。杏樹是從鄰居卡德爾叔叔家移栽而來??ǖ聽柺迨逵蒙驳臐h語說“它,樹,三四年了長了”,他短促有力的倒裝句,瞬間拉近了幾千里的距離。因他家院子里兩棵杏樹距離得太近,要移除一棵杏樹,好讓另一棵樹有足夠的空間長大結果。他用手勢、表情和簡單的漢語告訴父親,這棵樹是從戈壁灘移來的,現在可以送給他。父親如獲至寶,開心得呵呵笑著。父親按照卡德爾叔叔傳授的栽樹經驗,樹坑要挖深一些,坑底鋪上一層沙子,沙與土混合后泥土會變得松軟,樹栽下去容易扎根。杏樹移栽來的第一個春天就開花了,粉白的杏花綴滿纖細的枝頭,蜜蜂一群接著一群趕赴而來,它們仿佛比我勞作的父母更為忙碌。四月底是杏子成熟的季節(jié),我和小伙伴時刻關注樹上的杏子。小伙伴們看到熟透的杏子掉到地上,被早起的麻雀或者螞蟻捷足先登,十分懊惱錯過了品嘗第一顆杏子的機會。我們昂起頭來齊刷刷地看樹觀杏,下定決心不讓熟杏子再從樹上掉下來。我們開始搭建人梯,土塊、小板凳、人……所有爬高的工具都用上,小伙伴們空前地團結。爬在人梯最上面的男生大聲喊道:“我拽到了一枝結滿黃杏子的樹枝啦,一個、兩個、三個……”站在他腳下的小伙伴,咬牙切齒地說:“快點摘啊,我快堅持不住啦!”還沒說完,摘杏子的小伙伴縱身一跳,雙手緊緊地攥著五個杏子,穩(wěn)穩(wěn)地落地。五顆灰撲撲的小腦袋頭碰頭地吃起了酸酸甜甜的杏子。幾只麻雀在樹梢上嘰嘰喳喳地發(fā)表言論,像是對爬墻摘杏子的行為做出評判,又像是對我們吃到杏子的幸福樣兒不屑一顧。樹成為了古舊村莊的寵兒。其實也不叫村莊,就是從外地流落到此的幾戶外鄉(xiāng)人,按照需要建造屬于自己的房子。房子建好了,每家都要栽一棵兩棵的果樹。日子久了,人就越來越多,建的房子越來越多,果樹多了起來。這個自然而成的村莊里,桑樹、杏樹、棗樹、梨樹、無花果樹、石榴樹應有盡有,村莊就成為了果園。至于,這里為什么一定要栽果樹,大多栽樹的人不知道。我把這個問題當作一個學問來尋求解答。原來,明朝使者陳誠已有詩為證:“楚水秦川過幾重,柳中城里遇春風?;t杏胭脂淺,酒壓葡萄琥珀濃?!痹瓉磉@些比桑樹、杏樹更為古老的樹早已在這片土地上生長,并講著更為古老的故事。
奶奶已經離開近三十年了,她最終在一片葡萄地里安了永久的家。我的父親練就了一口流利的維吾爾族話,他成為了當地為數不多的“老翻譯”。最初的老房子早已不知去向,那個自然生成的村莊早不見了蹤影。我曾與它那么親密無間,我打翻的飯碗,我弄丟的紅紗巾,母親的訓斥和贊揚;因羨慕玲有個哥哥,我抱著桑樹耍賴,讓母親給我變個哥哥出來……這些被時光淘洗之后的事件,它也長成了樹,在我的生命之河中長青。當我再回到這里,不再是尋找,而是回歸。那一排老桑樹錯落有致地排列著,每一棵老桑樹上結滿了桑葚,伸手摘幾粒,用嘴吹一吹,送進嘴里,桑葚的甘甜如舊。這些桑樹都有了自己的“身份證”了:“古樹名:桑樹,編號:201629,樹齡:約280年,胸周長2.90米,養(yǎng)護:集體”。我已分不清哪一棵老桑樹曾經與我有關,它們的相貌越來越像,樹干越來越粗,有的樹干中間空了,也絲毫不影響枝葉的繁茂和桑果的甘甜。依古桑樹而建的房屋,院門半掩半開,院子里停著不同型號的小汽車、三輪車、摩托車……
大門兩旁的桑樹下,不再是孩子們的領地,而是老人們的根據地了。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獨自安靜地坐在門檻上,靠著一棵老樹干。他們仰望著頭頂的桑樹,幾只麻雀在樹上飛來飛去,幾顆熟透的桑葚掉落下來。老人不去看掉落在地上的桑葚,只關注頭頂嘰嘰喳喳的麻雀。他們已無需在意什么了,仰望成為垂暮之年的一種習慣,天空是他們唯一的果園。
這幾年,我一直計劃趕赴一場梨花的盛會。滿樹潔白的梨花綻放在空中,清澈透明的藍天為底色,昂頭沉醉賞花,哪個不是少年時?其實,我來到這里不是為了看梨花,而是看一個人,也不完全是看一個人,這片梨園里的人,我已經完全不認識了?!澳愫?,找誰?”“你好,我就進來看看?!蔽艺f。值班的女孩子開始猜測:“你和誰誰挺像的,是他家的親戚吧?”我含混地笑著說:“是。”那個誰誰是誰呢?我也不再去打聽和確認。自從離開這里之后,這個人是誰?我已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在這片梨園的一棵梨樹下,一個少年拿著一本薄薄的書給我講一個故事。他用青春期變聲嘶啞的聲音讀“這脆薄的杯兒,你不斷地把它倒空,又不斷地以新生命來充滿……”在荒蕪的青春里,第一次聽到如此美妙的句子,像梨花一樣美好的詞語他一句接著一句地讀著?;哪娜?,野風四起,我忘記了看樹上的梨花,而專心聽著如梨花般的詩句。那天,我說:“讀得真好?!彼f:“是詩人寫得好?!蔽也胖?,世間有一個名詞叫詩人,他可以把大洋彼岸我沒見過的美好事物,輸送到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果園里。我仿佛看見那本書里也開滿了如我眼前一樣潔白的花朵。我摒棄女孩子懵懂年齡的一切羞澀,問少年借了書。我如獲至寶地珍藏這本書,一字一句抄在了日記本上。我每寫一個字,就像有一朵梨花飄落,把它們留在這個叫青春的日記本中。“摘下這朵花來,拿了去罷,不要遲延!我怕它會萎謝了,掉在塵土里?!碑斘页竭@個句子的時候,那個男孩子匆匆來問我要書,說書是他大哥的。他大哥在蘭州讀大學,要把這本書帶走。他也要跟著他的大哥去蘭州讀書了。至今這本書也未被我抄完整。那本書的名字叫《吉檀迦利》,也叫“我的青春”。離開梨園以后,我買了很多種版本和譯本的《吉檀迦利》,再也沒讀到那個春日梨花滿園的詩意。
我始終沒能看到那滿園盛開的梨花,但梨園的春天一直都在。那個園子,讓庸常的日子多了許多想象,無數的贊美和感動,如明亮的陽光留在了斑駁的樹影里。多美好的春天??!我在樹林里找你,你在樹林里等我。蟲兒尋找同伴,小草忙著發(fā)芽。剛破殼的小雞仔搖擺著毛茸茸的小身體,歡快地跟在母雞身后覓食。一身土黃色的絨毛像公主的裙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它是僅屬于這個春天果園的寵兒,在逐漸長大的歲月里,不再會吸引人愛憐的目光,不要多少時日,將走向它最終的宿命,那就不關春天的事情了。那群毛茸茸的雞仔搖搖晃晃走向了梨園的盡頭,拉長了春天的長度。我追隨著一個人的影子在初春的果園里徜徉,一條小路連著一條小路,怎么走也走不出這個春天。印度三角梅冷峻地生長著枝干,它不屑于在這個北方的春天開花爭艷。玫瑰忙著打花骨朵。梨花藏在葉子之間偶爾露出素雅的容顏,與新生的葉子一遍一遍擦拭我混濁的雙眼。我找到了你,卻不敢看你的眼睛,只顧尋找梨花。滿園的新綠,只有幾朵梨花對我憨笑。我不停地責怪,為什么不及時告知我梨花開放的時間。你笑著回答,去年是豐年,今年是歉年,梨花開累了吧。多么富有詩意的說辭。是啊,在春風浩蕩的大地上,有誰能預測一園梨花齊放的時間呢?梨園一生的時光,就是負責花開、花落、結果,最后由在乎它的人來收獲果實。多么短暫而又充實的一生啊。梨園的一生里,它把相遇、尋找、等待、糾結、思念……那些屬于人的復雜的情感,全部留給了來園子里的人。大凡到園子里來的人,離開的時候,都有一個不愿意說出來的心事,也總有一棵梨樹可以探測出人的內心。能說出來的和不能說出來的,能見到陽光的和見不得陽光的,都會被統(tǒng)統(tǒng)地收藏。甚至,有些事件被持有者忘記了,而被梨園記住了。只要一回到這里,就會想起私藏在歲月深處的影像。
眼前的這個園子滿足了我對春天所有的想象。在園子里,每一縷春風對著所經過的花朵輕輕地說:“祝你夢想成真?!被ǘ潼c頭回應。滿園子的梨花似真非真,似夢非夢,如一個少年懷揣渴望,奔向未知的歲月。我想拉拉時間的手,讓時間就此停留。然后,梨花就把我?guī)Щ氐绞甓昊蚋绲囊郧?。那個少年在哪里?在躲閃的目光之間,它如火焰又如清泉。少年是從密林深處迸發(fā)出的詞語,是一首詩或一篇散文。梨花代替了春天說出了的秘密。珍藏這個適合播種夢想的春天吧,讓文字在身體里生長,帶著梨花的秘密成為更多人的秘密,被許多人閱讀并珍藏,繼續(xù)建構秘密的世界,就像果園里樹與樹的對話。
最終,我等到了梨園的收獲。梨子成熟的季節(jié),沉甸甸的果實把秋天的晴空拉低了一截。梨園沒有固定的看管人員,平日里除草、采摘等勞動,大多是某單位工作人員趁休息時完成。最熱鬧的是摘梨子的場景,來到園子里人們個個露出喜悅又興奮的表情,一邊采摘,一邊品嘗,伸腰展背,活動筋骨,像要大干一場似的,那些熟透的梨子安靜地等待來訪的每一雙溫柔的手。在果園勞動的快樂大多是隨心隨性的,即如梭羅守著他的瓦爾登湖,一年四季,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生活目標。他常讓自己與大自然景物互換身份,為俗世開辟了一片詩意理想的棲息之地。掛滿枝頭的梨子等待秋陽最后的補給,它將把水潤的甜蜜輸送到陌生的人間。人與水果的相處之道是愉悅的,它大多出現在茶余飯后的慢時光中,出現在互相贈與的勸慰中。我在為這滿樹的梨子賦予詩意時,一個陌生人兜了一兜的梨子向我走過來,并讓我拿幾個嘗嘗。我毫不客氣就挑了幾個梨子收入囊中。在這片土地上,面對贈予的水果,要毫不猶豫地接納,那是對勞動成果的分享,是對這片土地最大的敬意。你品嘗了一口水果,你就與它合而為一了,并不由得贊嘆:這里的水果真好吃,果味正,水分足,味道甜。腳下的土地仿佛能聽懂了你的贊美,為了明年梨園的豐收而蠢蠢欲動。
盛夏時節(jié),我誤入了柳中故城的無花果園。這個果園所在之地,是我的出生地。果園用雜亂的樹枝扎成的柵欄圍住,一扇彩門隱藏在高大的古桑樹下,從外面看,以為是一戶人家,其實是個果園。果園的主人是一位八零后,一頭濃密的自來卷的頭發(fā)上落滿了雜草和灰塵,被汗?jié)n和泥土混合分不出顏色的衣服,讓他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大了很多。這是一個悖論,對勞動傾注于汗水的人與享受其成果的人,他們之間存在一個很大的距離。他正在清理園子里的雜物和垃圾。一把叉子在他手里靈活地起落,一陣塵土繼續(xù)落在他的身上。我和他打了三次招呼,他才回應我。他停下手里的活,用胳膊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有點拘謹地看著我。我說:“我想進園子里看看?!彼麘S。我推門而入。果園不大,一半是石榴樹,一半是無花果樹。園子主人說,這里的無花果樹齡比他年齡還要大,他記事起就有了這片果園。他還指了指園子外面的那堵城墻,說這是王的房子。再指了指腳下的土地,說,這是王的果園。城墻是漢代的城墻,他所指的房子是清代魯克沁郡王府的遺址。這是我第一次認識無花果樹。有著近四十年樹齡的無花果樹,并沒有高大粗壯的樹干,只有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顯示著它真實的年歲,光滑筆直的樹干上結出綠色的果子。無花果樹不開花,葉子和果實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生長,各不相干。魯克沁是吐魯番無花果的主要生產之地,我作為同為故城腳下共同生長又近同齡的事物,竟然第一次與它們相識。我?guī)c自責地追問自己,那么多的時間,都被無關緊要的得與失而消耗了。
正當我往園子深處走去的時候,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滿頭大汗從一棵高大的無果樹下鉆出來,面帶慍色,以為我是私自闖進來的不速之客。我指了指門,告訴他,我是從大門進來的。小男孩臉色迅速緩和下來了,放下他用衣服兜的幾個雞蛋。他是這個園子的小主人,每天負責在園子里收雞鴨下的蛋。他完成任務后,順手抄起一根棒子在果園里耍了起來。他一會戳一下看園子的狗,狗“汪汪”回敬他兩聲;他又轉頭去攆覓食的雞,雞連飛帶跳地躲進濃密的無花果樹下;他再拿起水管子噴灑無花果樹,園子里瞬間呈現出雞飛狗跳的熱鬧景象。小男孩玩夠了,走到我跟前問:“你看好了沒有?”我說:“看好了?!备鶊@子外走,他邊走邊說,要我給他五十塊錢。看著頑皮小男孩一本正經的樣子,我笑著問:“為什么要給你錢呢?”他說:“你看了我家的果園?!蔽艺f:“我也是這里的人。”他說:“你不是?!蔽艺f:“我是……”我們就這樣爭辯著走出了果園。灰塵與汗水混合在一起,一張花貓臉在我面前瞬間生成。我告訴他我沒錢,我說:“下次給你可以嗎?”他說:“可以……”“請你吃雪糕吧。”我說,讓他帶我去找商店。小男孩早已把這里的情況摸得很清。他說:“這里沒雪糕?!蔽已刂食窍碌男∠镒愚D悠,順便找小商店。小男孩一直跟著我,他好像忘記了看園子的五十塊錢,而是掛念著我許愿給他買雪糕的事兒。巷子深處發(fā)現了一家小商店,我朝小男孩招了招手,示意讓他過來。他一溜煙地跑到我跟前,身后的塵土輕輕被揚起。多熟悉的一幅畫面,我曾這樣奔向我父母的身邊,我的孩子也曾這樣奔向我。我和小男孩進了小商店。一問店主果真沒雪糕,只有冰鎮(zhèn)的飲料,我給小男孩子拿了一瓶可樂。小男孩先是推脫不要,而眼神里滿是渴望。店主用維吾爾語調侃他,大概意思是,“你來就來了,人家買了,就拿上吧?!彼胪瓢刖偷亟恿四瞧靠蓸?,轉身給我做了個鬼臉,又一溜煙地消失在巷子里。他會跑到哪里去呢?
盛夏的故城小巷空無一人,從院落里伸出墻外的核桃樹剛剛結出小小的核桃。樹梢一動不動,世界仿佛靜止了。
才想起來,應該問一下小男孩,無花果什么時候成熟,我要買一些郵寄給遠在湖北襄陽讀書的女兒,告訴她,她曾與這些無花果在同一片土地上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