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深宵,我打車在東四環(huán)上疾馳,頭抵著窗玻璃沒有看手機。車窗外,昏黃的路燈在下雨似的夜色中一盞一盞飛去,好像有人在黑暗中打水漂。當車拐上匝道,駛過一處狹長的綠化帶——突然,我注意到在黑黢黢的樹叢邊上佇立著一個約兩米高的巨型身影。
那是一顆大蘑菇。在北京,許多熱力井的通風口被建造成這樣一種蘑菇形狀,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它們的存在,更不要說知道它們是什么了。這兩年有一些外來的年輕人偶然發(fā)現了它們,將它們命名為“北京蘑菇”,并在小紅書上發(fā)起下班后尋找北京蘑菇的活動。一切都是那么的離奇:隱藏在北京各個角落里的巨型蘑菇,以及在到處尋找它們的年輕人。
我從前只是聽到過這么個都市傳說,現在終于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了。這些蘑菇無聲無息地散落在這座無邊的城市的各個不起眼的角落里,除了冬天夜里冒點兒白氣,幾乎沒有一丁點兒存在感;為什么會有那么一小撮年輕人煞有介事地將它們奉為奇觀呢?
的確,有一些本來毫無意義的事物,當它們突然出現在塞滿了各種意義的生活中時,會立時顯得意義非凡起來。對張愛玲來說,它們是微風中搖曳的藤椅,雨夜的霓虹燈,打在雙層公共汽車頂上的嫩綠枝葉;對木心來說,它們是被雨水平貼在泥路上的紅葉,門外的蟋蟀的洪鳴,寺院失火后沒有鐘聲的早晨,秋暮傍晚農家的煙火氣;現在,對于一些飄蕩在異鄉(xiāng)的年輕人來說,它們是北京蘑菇。這些毫無意義的事物之所以顯得意味深長,是因為充斥著我們生活中的各種意義實在太多了。
卡爾維諾筆下有一個小人物叫馬可瓦爾多。馬可瓦爾多是個打工人——裝卸工,他帶著無所事事的妻子和四個孩子一起蝸居在大城市的一處地下室里。有一天早上,他照例準備搭電車去上班,卻發(fā)現站牌附近的泥土里不知怎么居然長了幾個蘑菇:他蹲下身來系鞋帶,又仔細看了個清楚:是蘑菇,真正的蘑菇,它們正從城市的中心冒出頭來!馬可瓦爾多覺得,那個一直包圍著他的吝嗇的灰色世界陡然變得慷慨起來,充滿了秘密的財富,除了以小時計算的合同薪水,除了工資補貼,除了家庭津貼外,還可以從生活中指望點兒別的什么東西了。
是的,除了為之奔波勞碌的各種意義,我們的確“還可以從生活中指望點兒別的什么東西”——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比如指望在北京凌晨的東四環(huán)偶遇一顆大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