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波
魏大民是建筑公司的一名架子工,這天他正在工地搭建施工架子,褲兜里的手機響了,他沒理會,手機還在響個不停。架子工是個危險職業(yè),平時家里人很少在他工作時給他打電話。這固執(zhí)的電話會是誰打來的呢?
魏大民把扳鉗往腰上一別,用嘴咬掉手套,然后摟著搭好的鋼管架,用騰出來的手掏出了手機。來電顯示是農村老家的老爹打來的。
魏大民不禁有點兒生氣,賭氣似的按了拒接鍵,心想,工作期間不讓家人給我打電話的規(guī)矩還是你定的,你自己都不遵守!
說起魏老爹,也真是不容易,那些年都窮,好容易娶上媳婦,三十幾歲才生下了魏大民。好日子過了沒幾年,媳婦得絕癥走了,他獨自把魏大民撫養(yǎng)長大,給他翻蓋了新房,娶了媳婦。
再后來,看到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魏大民也加入了打工大軍的行列。他先是在建筑工地干小工,后來跟著師傅學搭架子,兩年后考了個架子工證,踏踏實實做起了專業(yè)架子工。他的老婆麗麗在菜市場賣蔬菜水果,一家人的日子過得雖然辛苦,但也很充實,年前剛按揭買了一套九十平米的電梯房。
魏大民很孝順,擔心老爹一個人在老家沒人照顧,就動員他來縣城一起生活,魏老爹卻以不習慣城市生活為由拒絕了。魏大民只好給他買了部老年手機,以方便聯(lián)系。
魏大民剛想把手機裝進兜里,鈴聲又響起來。
“還沒完沒了呢,有什么事不能下班回家說!”魏大民嘴里嘀咕了一聲,只好按了接聽鍵。電話里傳出來的聲音卻不是他爹的,而且說得很急促。
魏大民一聽之下,當時嚇了一跳。
原來魏老爹閑著沒事的時候喜歡到離家不遠的小賣部去打牌,最近有牌友發(fā)現他好幾天不去打牌了,就去家里找他,才發(fā)現他生病臥床了。
魏大民跟打電話的鄰居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就急匆匆地從架子上爬下來。他在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太粗心了。以前他總是隔三岔五給爹打個電話問候一下,最近忙著趕工期,每天都加班加點到半夜,回家累得倒頭就睡,已經好多天沒給老爹打電話了。
爹平時的身體不差呀,雖說小毛病不斷,但不至于臥床打不了電話呀!一路上,魏大民不住地胡思亂想著,平時騎摩托車去老家需要四十分鐘,這次不到半個小時就進了門。
魏老爹躺在床上,兩眼緊閉,臉色蠟黃。魏大民的眼淚刷一下流了出來,快步跑到床前,大聲喊道:“爹,爹,你怎么啦?我是大民!爹,你別嚇我呀!”
在魏大民的喊聲中,魏老爹努力地睜開了眼睛,愛憐地盯著兒子說:“大民呀,你回來了,吃飯沒有呢?”
魏大民沒回答他,只顧不停地問:“爹,你告訴我你怎么啦,這才幾天工夫,你咋就成這樣了?”
“爹不行啦……爹想你娘了,昨晚還夢見她來接我了!”魏老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魏大民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農村有句老話,說人在去世前會看見自己已故的親人來找自己,莫不是爹真的要走了?
“爹,你別胡說,我這就送你去醫(yī)院。”說著,他掏出手機就要打120。
魏老爹阻止道:“大民,別花冤枉錢了,爹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看到你成家立業(yè),這輩子也就沒啥遺憾了……你看,你三大爺前些日子還在地里干活,生龍活虎的,忽然就腦溢血了,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都待了一個多月了,這不是給兒女造孽嗎!”
魏老爹嘴里說的三大爺,跟爹是好朋友,也是爹的“老對頭”。兩個人從年輕時起就互不服輸,爭強好勝了一輩子,無論遇上啥事情,都要明里暗里爭個上下高低。三大爺有兩個孩子,都在縣城上班、安家,這一點讓魏老爹一直不甘心,直到魏大民跟建筑公司簽了長期聘用合同,又在縣城買了房子,也做起了城里人,魏老爹的心里才稍微平衡了一些。
魏大民一聽老爹的話,更不敢大意了,當即就撥打了120。在醫(yī)院一通檢查下來,魏老爹除了營養(yǎng)不良外并沒有多大毛病,醫(yī)生說在醫(yī)院輸兩天液就可以出院了。但看魏老爹的精神,怎么看都像個病人,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不過,聽了醫(yī)生的話,魏大民緊張的心倒寬了下來。
第二天,魏大民看著老爹輸上液后,忽然想起了住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三大爺,于是下樓買了些東西去看了看,回來后他跟魏老爹感慨:“爹,你得好好保重身體,你身體好就是我們最大的福氣。你瞧三大爺家的哥姐,把身體熬的,眼睛比兔子還紅,班也不能上。三大爺倒是清閑,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什么都不知道,卻不知每天好幾千塊錢嘩嘩流進了醫(yī)院!”
聽了這話,魏老爹猛然打了個寒戰(zhàn),立刻精神了不少。他忽地坐起身,沖魏大民喊道:“大民,爹好了,咱不花那冤枉錢了,你現在就去給爹辦出院手續(xù)!”
老爹這一驚一乍的,把魏大民嚇了一跳,埋怨說:“爹,你就好好聽醫(yī)生的話,安心輸上兩天液恢復恢復元氣,不然回老家我們也不放心。現在工期這么緊,我請一天假得扣三百塊呢?!?/p>
“搶劫呢,請假一天扣這么多錢!”這回魏老爹更急了,說什么也不肯繼續(xù)輸液,伸手就去拔針頭。
魏大民一把按住老爹的手,生氣地說:“爹,你干啥呢?難道你也學三大爺嗎?”
“三大爺”這三個字一出來,魏老爹一下安靜了,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唉,算了,我不跟他這老東西做這賠本的爭斗了!”
這回輪到魏大民驚愕了:“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魏老爹的臉一下紅了,半天才道出了實情。
原來,近年來縣里推行生態(tài)文明建設,在每個鄉(xiāng)鎮(zhèn)開發(fā)修建了公益性公墓,但一直沒有管理保護好,也沒人去公墓安葬。最近鎮(zhèn)里重新對公墓進行了修繕,并納入規(guī)范化管理,還出臺了激勵措施:凡帶頭去公墓安葬并主動銷毀大棺大墓的,鎮(zhèn)里對前十名進行獎勵,不僅賠償大棺墓的錢,免除所有喪葬費用,還獎勵兩萬元,同時公墓所有墓穴的位置任其挑選。三大爺腦溢血前,魏老爹去三大爺家串門,無意中聊到這件事,兩人邊玩笑著邊又斗上了,說現在還剩最后一個名額,兩個人要比比看誰能掙到這兩萬塊錢。
三大爺說,這次他要贏了,不僅能搶占最好的安葬地,還能為兒女們贏得那兩萬塊錢呢,喪葬費都夠了。誰知沒過幾天,他就真躺進了醫(yī)院里,魏老爹心里不得勁了,想著兒子天天如此辛苦地工作,每月還著房貸,還隔三岔五地給自己零花錢……干脆,自己也為兒子做最后一回貢獻吧!
他每天翻來覆去這樣琢磨,失魂落魄的,鬼使神差一般,沒幾天,竟然真的“病”了。
聽到這兒,魏大民頓時哭笑不得:“爹你瞎想些啥呢,這個你倆也能爭斗!這兩萬塊就算你拿到手,又能解決多大問題呢?何況咱們這么大的一個鎮(zhèn),這些天恐怕早就完成獎勵名額了。再說了,你老健康地活著,我們就有一個完整的家,那可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天倫之樂??!”
“爹真是越老越糊涂了!等你三大爺好了后,我跟他比比誰更長壽!”
“這樣就對了嘛!”父子倆眼含著淚,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