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
昨晚聽到幾聲沉沉的雷響,幾乎同時,雨聲就傳入耳中,鋪天蓋地,心中一陣狂喜,拉開窗簾,看到幽暗夜空中,雨正排陣而來。靜靜聆聽充滿節(jié)律的雨聲,看著斜斜的雨絲自空而降,竟覺得像得到了撫慰,心跳減緩,面部放松,內(nèi)心安寧充實,困意重又襲了上來。就這樣,開著窗戶,聽著雨聲,很快墜入虛空的睡夢中。
你也許沒注意到,特拉維夫的雨是斜的。
我不知道別的地方的雨是什么樣子的,也許也是斜的,但是我從來沒有關(guān)注過,但是,在特拉維夫,當(dāng)?shù)谝淮斡龅较掠?,我抬頭看向窗外,在第一時間,我注意到,雨是斜著從天空下來。它幾乎是明亮的。彼時特拉維夫正是中午,太陽雖然隱匿起來,但卻仍然以其自身的力量讓天空呈現(xiàn)出光澤。那光澤滋潤著空中的雨,使得每一條雨線都非常清晰,閃著生動的光芒,也因此,那斜的姿態(tài)以非常鮮明的形式被呈現(xiàn)出來。應(yīng)該是45度角,或60度角?它是如何落到地面上,如何在地面上仍舊能夠砸出一個個水洼,真的讓人好奇。因為,沒有什么東西以這樣的角度落下去仍然擁有足夠的力量。
其實,沒有風(fēng)。或者,我沒有感受到風(fēng)。雨為什么是斜的,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究,只是沉緬于這樣的時刻。成群的飛鳥在天空中自在滑行,翅冀扇動著,黑色的背部和白色的腹部快速交替,形成小小的光斑,陽光透過烏云照射到那疾飛的鳥兒身上,無數(shù)光斑化為金色的光點在斜雨中疾閃,像小小的禮花在天空交替綻放。鳥在雨中輕盈穿行,沒有沉重,沒有沖突,就好像那明亮的雨絲只是虛幻地存在。
在特拉維夫待久了,人會患上雨水饑渴癥。這是一個非常奇幻的地方。緊靠大海,雨水卻極為稀少,從5月到10月,不會有半滴雨落下,天空總是湛藍,曠遠清澈,像無垠的幕布,云朵總是輕盈,像盛開后又被陽光曬透的棉花,沒有絲毫水分,以慵懶優(yōu)雅的姿態(tài)漫步于天空之上。當(dāng)11月到來,云朵開始慢慢顯現(xiàn)出些許灰色,輕盈漫步的姿態(tài)逐漸有點重量,攜帶著霧氣,天空也開始表演自己的無窮色彩。清晨六點鐘,太陽乍現(xiàn)于地平線上,迸發(fā)出耀眼金光,灰藍色的云朵環(huán)繞周邊,如同無數(shù)飛升的綬帶,金色光輝和灰藍、橘紅、絳紫互相較勁,互相滲透,整個地平線就像燦爛繁復(fù)的舞臺。如果幸運,在某一天,你會看到,當(dāng)太陽慢慢變小,光芒變淡,灰色成為天空的色彩主流時,雷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然后,雨也來了,天空變得安靜,大地開始柔軟,就像愛情來臨、希望誕生。你才意識到,那前面的五個月你是如何的饑渴,沒有雨的日子是怎樣的乏味和漫長,就像夏天在南部埃拉特(Eilat)的公路上行駛,你看到的只是沙漠、紅土和貼伏于地面的灌木,偶然幸運,你能看到幾叢茂密的樹木,他們以因為稀少而驕傲的姿態(tài)屹立在人們的視野中,但是,卻也讓接下來的風(fēng)景顯得更加貧乏。因為你發(fā)現(xiàn),在漫長的旅途中,即使是土壤,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由鮮艷的紅色變?yōu)楣训幕野咨?。這里沒有雨的痕跡,有的只是千百年凝聚起來的土塊,幾千年的風(fēng)和鹽堿的浸潤,它們幾乎以偏執(zhí)、沉默的姿態(tài)向人類展示凝結(jié)的密度。人類不是這里的主角。顯然不是。這片貧乏之地,如何成為人類文明的起源,如何成為人類心靈最愿依賴的地方,你無法想象。可是,那通向遠方的樸素的公路,那匆匆行駛的汽車,和偶爾在樹叢下歇息的人,卻顯示出另外的執(zhí)拗,人類和自然,以不愿屈服的張力彰顯著彼此的存在。
穿過沙漠,來到海邊,沐浴在明亮的雨中,那是人類跋涉過程中得到的恩賜,是彼此力量的顯示,就像立于加利利湖中的那個人,總是代表著人類內(nèi)心最強大的精神。
今天是3月的最后一天。這一星期,雨水已經(jīng)開始變少,只有昨天上午下了片刻的雨,在太陽的普照下,很快消逝。雷聲陣陣、斜雨飛鳥的風(fēng)景將要五個月之后才會再次出現(xiàn)??墒?,在現(xiàn)實的大地上,一場場聲勢浩大的運動正在進行,以色列十分之一的人舉著旗子,走在大街上,那呼喊聲就像雷聲,以迅猛又持久的力量回響在大地。我有點著急,有點不甘,有點饑渴,我渴望那呼喊進入我的心靈,震撼、撞擊,或撫慰、浸潤我的心靈,我渴望清醒,渴望鮮明又真實的自我重新出現(xiàn)。然而,我只能以遙遠的姿態(tài)觀望著這已經(jīng)持續(xù)月余的呼喊。我是一個外國人,我無法更深刻地感受那震蕩中以色列人的悲痛、絕望與憤怒。人類的悲歡很難相通,我為此難過。
我已經(jīng)開始想念明亮中暗含灰色的天空,將雨未雨的壓抑,帶著不愿訴說的心事,然后,大雨如期而至,是激烈的傾訴,更是無休止的抒情,把一段心事幻化為時間和空間的形態(tài),幻化為歷史,就像那把頭抵在耶路撒冷哭墻上的人們。他們在想什么,在向上帝訴說什么,也許,都不重要,我們只是需要這樣的時刻,需要一段時間,需要那樣一個象征性的姿態(tài),讓深藏于內(nèi)心的自我慢慢呈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