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臨安志》的京城圖上,在薦橋西側(cè),有“回易庫”的標注。當年的薦橋附近,多有阿拉伯人居住,田汝成的文字稱之為“回回”。如今的回回新橋與鳳凰寺,都是那時的遺留。這“回易庫”,讓人想到善做生意的阿拉伯人。
南宋《鶴林玉露》,有“老卒回易”一文。說張循王府有一老卒,大白天睡覺被張俊一腳踢醒,老卒說“無事可做?!睆埧枴澳悄銜錾跏拢俊崩献湔f“如回易之類?!焙髞磉@老卒拿了張俊的錢,造大船下南洋去做生意了。南洋多阿拉伯人,“回易”一說,也讓人想到與“回回”的交易有關(guān)。
曾經(jīng)和友人說起這話題,他說,“回易”是當年做買賣的統(tǒng)稱,并非是與“回回”交易的專稱。就此思路,再讀史料,收獲頗大,堪稱“一字之師”。
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說到紹興六年(1136)十一月,建康(今南京)兵馬都督行府設(shè)了“回易庫”,就近支配抗金有功將士的賞賜。初時設(shè)本金“萬緡”,也就是一萬貫,每年做買賣可得利六分,后來遞增到了十分,連本帶利滾到了“五萬緡”。
這“回易庫”的設(shè)立,可見是有官府的性質(zhì)?;仡^看《咸淳臨安志》附圖,在薦橋以西,有“回易庫”和“都稅務(wù)”。“都稅務(wù)”,全稱“都商稅務(wù)署”,主管商旅稅務(wù)征收。一側(cè)的“回易庫”,應(yīng)該是稅銀的存放之處,也是官府性質(zhì)。
再說“老卒回易”,這老卒造船下南洋前,購了大量的珍奇貨物,又買了女仆男生,全都以官家人的打扮,打的也是官家幌子。這派勢到了南洋,就像是上國到屬國去聯(lián)絡(luò)感情的,貨物的交換,下國幾乎就不以獲利為目的了。
再說紹興十一年六月,岳飛、韓世忠、張俊被收了兵權(quán),“擢升”到樞密院擔任了正、副樞密使以后,張俊心領(lǐng)神會,第一個交出了軍營小金庫,其次是韓世忠。據(jù)載,韓世忠“自提兵以來,有回易利息……一百萬貫(緡)”,此外在鎮(zhèn)江府、真州等地,也設(shè)了“回易、激賞等酒庫”。
為此,岳飛也受到檢舉,但岳飛認可的小金庫數(shù)目與他人舉報有出入。于是,朝廷派尚書右司員外郎鮑琚前往鄂州查賬,查得岳飛有回易庫“十四庫”,每年得利“一百十六萬五千余緡”,這還沒包括酒庫收益。
與張俊、韓世忠相比,岳飛做“回易”投入大,得利也多。但岳軍的兵馬相對也要比張、韓多得多,用款相對也高。不過,按朝廷規(guī)矩,軍隊的餉銀和賞賜,是由樞密院按需撥與的,部隊不得做買賣設(shè)“小金庫”給賞將士。對此,趙構(gòu)最初是睜一眼閉一眼,因為部隊都是戰(zhàn)爭年代各將帥自拉壯大的,朝廷撥給的糧餉缺口很大,搞“回易”,也是打了官家幌子的“潛規(guī)則”。
以上引證,也是為了說明“回易”這詞,在當年,幾乎是官家的專用詞,沿襲前朝。譬如,唐天寶年安史之亂以后,道州刺史元結(jié)向肅宗上奏折《請收養(yǎng)孤弱狀》說,當今孤兒眾多,望諸將見有孤兒投軍的,“先取回殘及回易雜利給養(yǎng)”。也就是說,要求各軍隊的將領(lǐng),用“回易”的得利錢,先行收養(yǎng)孤兒。可見,唐時的軍隊也做生意。
由此說來,“回易”并不是真正的市場經(jīng)濟。按后來的說法,似乎有一點“計劃經(jīng)濟”外的商品模式。到了后來,允許民間從商了,“回易”就極少說了。極少說,或者不說的時候,其中的“回”的意識,就漸漸濃了。
譬如《水滸傳》第九回,說到林沖被高俅陷害,押送滄州。中途時,解差薛霸正要加害林沖,被一路跟隨的魯智深救下。事后,魯智深一路保護,某日,來到了一小酒店。魯智深、林沖和解差二人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回些面米打餅”。
《初刻拍案驚奇》卷八,說蘇州人陳大郎路遇一老丈,須發(fā)遮臉,陳大郎大為驚奇,如此須發(fā),怎么進食?于是,他佯意邀請丈人上飯樓,陳大郎“問酒保打了幾角酒,回了一腿羊肉”。
以上列舉的“回”事,認真說來,都不是真正的買賣,更多的是商量著的出讓。你看,魯智深一行四人,個個身強力壯,一路饑渴,胃大如牛,小酒店哪來過多的面粉、粟米?無奈,只能去鄰家“回”一些,打餅做飯。那陳大郎更是無趣,本想看須發(fā)遮臉的老丈怎么進食,故意要了整一只羊腿(后來那老丈進食,用雙耳朵掛了雙鉤,分開了須發(fā)猛嚼)。此處用“回”,或許那“一腿羊肉”本是可以切開另售,店家能賺取更多的利錢。
可見,一個“回”字,用在交易上,僅僅是以商量的手段,無利,或者少有薄利,向他人轉(zhuǎn)讓一些可能多余(或剩余)的物品。轉(zhuǎn)讓者如有得利,也只是一點小利的補償,而非獲得市場經(jīng)濟該有的利潤。
有意思的是,這一種帶有一定互惠性質(zhì)的“回”,幾百年來,居然還沉淀在了杭州話之中。譬如,早先計劃經(jīng)濟年頭,菜市場常有罐頭廠的加工殘余——春筍尾部分配下來,杭州人稱“筍蔀頭”,便宜又好吃,一人限購五斤。有老倆口吃不完,又舍不得放棄,就有鄰居相“回”的。當然,這一個“回”,是買來多少價,“回”你不加錢的。但鄰居也會多給1分2分錢,或者讓一點秤。
再譬如,當年的緊俏電影如《多瑙河之波》之類,第一輪上映,買不到票的人,臨到開映,會在影院門口等待“回”票。有人持票多余,或者臨時有事不能來的,原價或稍加一點錢“回”的都有。若是原價,得票者感恩不盡,額外送一盒煙的也有。
這一種“回”,北方人也叫“勻”。不過,說“勻”,怎么聽都不如“回”來得耐嚼,來得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內(nèi)涵”。如今六十歲以下的杭州人,說這“回”,是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