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之宏
《人世間》是梁曉聲的長篇小說,2019年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全書分上中下三卷,以平民周姓人家為主線,展示了近五十年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變遷。貫穿其中的,既有小人物的歡喜悲愁,也有大事件的艱難和復雜。這是一本人情故事書,也是一部時代變遷史。
書是死的,人是活的。因為活的人,所以書也活過。立在書架上的一本本書,和走在街道上的一個個人,終究沒什么不同,都是死去活來的人世間。
生于1949年的梁曉聲,本就是一部書。也或者說,生于那個年代,每個人的故事都如書。只不過有人寫下來,有人忘記了,有人說不出來。
雨果說,人最寶貴的是記憶。對梁曉聲來說,1968年高中畢業(yè)時,因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直至1975年,他將7年的青春歲月交付給了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青春不一定如歌,但其中會有歌聲?!度耸篱g》里周秉義們和郝冬梅們,他們青春的苦與樂匯成了梁曉聲筆下的如歌如泣。當事人如梁曉聲,小說情節(jié)如《人世間》,真實與虛構經(jīng)緯交織,形成一代人的集體記憶,也成為后代人津津樂道的時代特色。疼痛并非知青文學的主脈,控訴是對知青們的誤解,人人都在受苦,身在其中的人,更多是期待。
周秉昆說:苦嗎?嚼嚼咽了。一部好書除了意義、記錄、影響,最直觀的是其中金句。金句讓讀者的視線頓然呆滯心潮瞬間澎湃,想說給誰聽,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后只能在心里喊起來,思緒震耳欲聾身卻靜如木頭。好句是金子,光芒超越文字本身。金子不會生銹,它永恒于人類。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時代里被裹挾著向前走,時代有痛,各人也有痛。痛在本質(zhì)上沒有高下、不分輕重。既身而為人,便好好活下去,推著自己也推著時代,成就一個人的進步與一個時代的文明。
《人世間》里觸動人心的鄭娟,貧困孤苦經(jīng)歷慘痛,一無學識二無背景,在那刻板生硬的年代,這樣的女子步步艱難,仿佛呼吸都是錯。鄭娟有很多理由活不下去,可她卻活得比書中任何女性都舒展和硬朗。她的剛,不是喬春燕的點火就著;她的柔,不是于虹的膽怯包容;她的美,不是周蓉的我行我素。這個女子,似乎是梁曉聲對于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偉大構想,但如果僅僅以中華民族美德之類去描述她,似乎又淺于表面。
她是有勇有謀的。周秉昆面對愛情慫了,她自己挑破窗戶紙;周秉昆為愛不顧一切了,她自曝丑事毫不隱瞞;周秉昆家中遇難,她不避嫌不逃避;在一大家人面前,她是沉默操勞的后勤;在迎面而來的挑釁前,她甩巴掌也毫不含糊,甚至在面對周蓉時,她也會說出:你是在批評我嗎?
鄭娟在我眼里,并不是傳統(tǒng)美德的標榜品,她有血有肉有自我有靈魂,只是她的高貴并不浮于表象,隱忍或犧牲只是呈現(xiàn)的結果,在過程的推進中她其實是彪悍的。
一個人心里高貴了,外在就會弱下去,弱到與世與人皆無爭,微微笑的人柔美的是外象,清晰穩(wěn)健的是內(nèi)在。鄭娟好像是《人世間》里人人同情的弱者,但每個向她靠近的所謂“強者”,最后攀附的是她的磁場。
梁曉聲在受訪時對鄭娟這個人物有極高的評價,但他并未提及鄭娟真正的內(nèi)強。也許書中人物本身才是人物最貼切的詮釋,就連寫者也未必能揣摩到她的內(nèi)核。
《人世間》里的壞人駱士賓,他強暴鄭娟暗搶周楠,投機鉆營心無廉恥。即便人人喊打,他也最終死于活該,但在治理企業(yè)時,他用人有方賞罰分明,對受惠于他的員工來說,他又是好主子。駱士賓的確是不由分說的壞人,但他也有那一丟丟的好。
對錯不重要,不代表不分對錯,只是人難清事難斷。好人壞人不辯論,不代表好壞不分是非不明,只是看透人性不擺天平。
一部作品的好,在于泥沙俱下呈現(xiàn)真實,而非一己定論。正如歷史之所以迷人,概因為后人不可能獲得真相,所以愈發(fā)上下求索。歷史之所以無解,也因為答案已隨當事人埋葬,再挖出什么都只是散落殘骸,拼湊出來的大多是故事。激動了挖掘人,混淆了當事人。《人世間》的好,一方面也在于無解。
2015年,梁曉聲曾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與習近平總書記有簡短交流。習近平說:曉聲,我跟你筆下寫的那些知識青年是不一樣的。我這個人是要求自己壓力越大,意志越要強。梁曉聲說:我認為您是有兩個故鄉(xiāng)的人,書籍是您的第二故鄉(xiāng)。
在那次座談會上,習近平后來說了這句話:希望文藝家們能使更多青年擁有精神上的故鄉(xiāng)。
書籍作為文藝的一種,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應該也必當是,讓一些無處安放的心找到家,讓他們心里的那個家亮堂堂。人間沒有值得或不值得,正如老子所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客觀存在的人間,人要怎樣更主觀地活下去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魄力和膽識。
梁曉聲寫作《人世間》整整花費了8年時間,共計115萬字,全部手寫。2022年,作為央視開年大戲,被搬上屏幕的電視劇《人世間》也成績可賀。一部書成就了一部戲,戲中各角色也成為了大家津津樂道的娛樂談資。熱度背后是共鳴,人情相通,人性紛呈,書籍《人世間》才有了更廣闊的傳播。
如果有幸見到梁曉聲,我很想當面問問他:如果現(xiàn)在的你遇見過去知青點的你,你會如何?
我在想,如果我能遇見過去的自己,我會走近她,和她好好說說話。因為在彼時,那個她并沒可以好好說說話的人,所以那時的她才會站在原地或跑在路上,顯得那么凌亂和無知。
但是時間無法倒流,我們甚至不知道時間究竟去哪兒了。仿佛一眨眼,我竟已年近半百。人世間是多少人積成的,無法計算也不能計算。一個個的人前仆后繼,出生了也滅亡了。從最初的勇猛無知到現(xiàn)今的平靜淡泊,人的歷程其實差不了太多。一個人過去了,一個時代也過去了。
梁曉聲寫《人世間》,應該是他和過去的自己說說話,一說說了很多,說進去了很多人很多事。就這樣,一些人和一個時代被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