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穎
來到水塘,是黃昏的挽留
我有池水的不安,也有蟲鳴的無所事事
人到中年,與萬物的界限已不分明
處處皆著落
荷葉與秋色之間,尚有露珠的距離
雜草相貌端莊
替我生長黃葉
我們同名:億萬年后的暗物質(zhì)
但不妨礙須臾里生動
草木無心,皆為陽光的寵物
我眼睛笨拙,慣于漫不經(jīng)意
時間不在這里
植物、石頭、蟲蟻,都是這片邊疆的甲骨文
只神秘,不占卜
我們眼神渙散,如此輕盈
我們互不打擾,彼此深情
我在此地,四海為家
一個人喝酒,跟自己情深意長
一個人修剪四起的蟲鳴
把恩怨搬進(jìn)月色,去度陳倉
一個人自斷繩索,墜落沉默的深淵
在谷底種植露水
一個人敲響鑼鼓,將自己迎娶
所有的黑暗都是燭光,遍地野花都是女兒
一個人肝膽做筆墨,在鐵上寫信
熱淚做落款
絕壁上所有的樹,都喊作兄弟
一個人和無數(shù)隱私明擺在一起
建堤壩,泄洪水
獨自等在下游將鴆毒再次飲下
一個人把自己從千山外喊回來
在身體里搭建寺廟,凈手焚香
如果幸運,你還會在劇情中看到
一個人長笛為劍,去解救夜空
星如繁花,跌落凡間
三分魂魄,兩分留在魚鉤的驚恐里
懸著的一分養(yǎng)在玻璃缸
水在顫抖,絲蘭葉子也在抖
一生只愛水
愛到嘴角下垂,表情憂傷
干凈地活著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天空遼闊,可以無限修辭
從大海來到客廳的魚,在黃昏里偶爾游動
一截時間聳立起來
站了一個輕薄的命運
唯一的衣服掛在晾衣繩上
微微的褶皺里還保留誰的體溫
它肩膀斜向南,抖了一下
又向北,仿佛剛卸下重物
海在它身上鼓蕩
波浪一層接一層,動作很輕
忽然騰空飛起
幾番轉(zhuǎn)折沒有停止
仿佛主人的一部分尚未離去
忍不住激動了,它就從繩子一端
直接跌到另一端
但是,陽光總會拿走它所有的情感
給它安靜
以免掙扎出一個疲憊的人
我這個膽小的人,終于顯示出堅硬的部分
膠片上,小石子遍及關(guān)節(jié)
小如砂礫,大如鵝卵
是它逼迫我彎曲自己
我知道
結(jié)石是悲傷超過飽和度而析出的晶體
附著于身體暗處
常常隨波逐流,躲在真相背后
途經(jīng)漏雨的表演,也加入贊美
聲音小如觸角,我確定它發(fā)源于膽汁
我還為水月上過釉,以繩索當(dāng)律令
悲傷垂下頭去,凝聚成光
遇到金黃的谷子,在林立的生活里
在去往六度寺的山坡上
灌木叢的中央
微風(fēng)不起,谷穗低垂
金黃的谷子一直在我們心中
像石器時代的陶器,泥胎的藝術(shù)品
羞赧,溫和
出不出土都在那里
不是谷子本身
所有與谷子相關(guān)的過去在擦拭我們
低垂的過去,一望無際
多年來,借助輕輕的擦拭
我們保留了植物的屬性
沒有誰的約定,我們集體陷入沉默
初秋的山坡上
陳舊的我們,在陽光里微微傾斜
芭蕾女人在鏡子里微微前傾
旋轉(zhuǎn)的弧線,閃著玻璃光澤
她一抬頭,困進(jìn)我目光里
如果我能把體溫和呼吸送給她
像某種回憶
我無法將你從過去的蒼茫里取出來
也無法將自己送回去
我與你,隔著一層堅硬的空無
沒有通道
這樣的無望是生活贈予的
我已習(xí)慣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穿針引線
樂此不疲
于小凡的笑,在我的一顆淚里
他坐在地板上一歪頭就笑起來
奶白的乳牙閃著
在我心里釀造春天的湖水
他摔倒了也要笑
拍著兩歲的手,像拍一對翅膀
他還用彎彎的笑去追趕針管
甚至對著蒼白的病房
于小凡也輕易歡喜
我從他那里知道
這些是開心的事物
于小凡的笑,只有兩平方米
卻發(fā)生在他離開后的任何地方
我只見過他一次,卻見到了他的一生
真好,他來不及認(rèn)識什么叫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