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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你種一棵樹

        2023-05-21 11:46:14王剛
        福建文學(xué)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虎山馬蘭花小曼

        王剛 

        1

        陳鐵軍拄著拐杖,咯吱咯吱走在前面。馬蘭花弓腰馱著糧袋,一聲不吭地跟在后面。以小路為界,左邊是巍巍虎山,右邊是大大小小的田地。放眼望去,虎山一片蒼翠,郁郁蔥蔥。幾只烏鴉尖叫著,從樹梢飛起落下,像風(fēng)中飄飛的葉子。每走幾步,就會看見一塊畫著骷髏的警示牌立在半人多高的荒草間,刻著鮮紅的大字:雷區(qū),禁止入內(nèi)。不錯,虎山是有名的雷區(qū),多少年來無人敢闖。用村里人的話說,山上住著死神,連鳥兒也飛不過去。

        虎山巍峨陡峭,易守難攻,自古以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在虎山發(fā)生的戰(zhàn)斗,有記載的沒記載的,根本沒辦法搞清楚。土匪與土匪斗,土匪與官兵斗,官兵與官兵斗……總之,從古至今,虎山硝煙彌漫,很少有安寧的時候。每次發(fā)生爭斗,總會有一些人長眠于虎山上,化為泥土、荒草或樹木。直到如今,掘開虎山的泥土,還可以看見累累白骨,聞到濃烈的血腥味。很長一段時間,有兩支軍隊在虎山對峙,你進(jìn)我退,我進(jìn)你退,反復(fù)拉鋸,爭斗不休。那些年,虎山草木皆兵,烽煙滾滾,炮聲隆隆。多年后,虎山上的滾滾硝煙已經(jīng)散去,沖鋒陷陣的士兵早已杳無蹤影。不過,虎山上卻留下了成千上萬的地雷,潛伏在草木之間,泥土之下,看似死一般寂靜,實(shí)則隨時可能爆炸。

        陳鐵軍不時回頭,叫馬蘭花踩著他的腳跡走。馬蘭花說,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陳鐵軍叫馬蘭花別大意,那些地雷還沒有死,它們活得好好的。它們躲在暗處,憋著滿腹怨氣,盯著過往的行人。只要逮住適宜的機(jī)會,就會突然跳出來。更可怕的是,地雷非常狡猾,它們亂竄亂跑,說不定會撞上誰。這里沒有地雷,不等于那里沒有。地雷有嘴有眼有鼻子,有腳有手有牙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埋伏在誰也無法知道的地方。這些年來,虎山雷聲不斷。每一聲爆炸,都意味著一個人、一頭牛、一頭豬、一匹馬、一條狗、一只鳥……成為地雷的犧牲品。陳鐵軍無數(shù)次告誡家里人,絕不走沒人走過的地方,絕不去沒人去過的地方,絕不踏進(jìn)虎山半步。

        太陽像燃燒的火球,一路滾動一路追趕。陳鐵軍站住說,歇一會兒吧。馬蘭花看了看白晃晃的太陽,喘口氣說,走,趕緊走。陳鐵軍愣了一下,轉(zhuǎn)過頭,拄著拐杖,咯吱咯吱走起來。他的心里不太好受,這么多年以來,馬蘭花一直是家里的頂梁柱,操碎了心,做事最多,干活最重。就拿背糧來說吧,他50斤,馬蘭花150斤。唉,有什么辦法呢?他的腿廢了,什么重活也干不了。

        爬坡,拐彎,下坡,拐彎,爬坡,下坡……太陽一路滾動,走到哪,跟到哪,燒到哪。人漸漸多起來了,牽馬的,趕羊的,抱雞的,提籮筐的,背背簍的,扛袋子的,拄著拐杖的……騰起一陣陣灰塵。

        馬蘭花氣喘吁吁地趕上來。陳鐵軍扶她一把,說,歇口氣吧。馬蘭花說,走,趕緊走。陳鐵軍說,快到了,不急。馬蘭花說,趕緊走,還要賣糧呢。陳鐵軍不再堅持,讓馬蘭花走在前面,他拄著拐杖,咯吱咯吱跟在后面。

        集市上賣什么的都有,賣小百貨的,賣牲口的,賣耗子藥的,賣農(nóng)具的,賣狗肉湯鍋的……他們挑了處顯眼的地方,放下糧食,等待買主。馬蘭花坐在石頭上,舉手擦拭汗水。陳鐵軍掏出煙桿,裹上一袋旱煙,吧嗒吧嗒抽起來。不時有人拄著拐杖,一蹦一跳地走過。有的裝了假肢,雖然被褲子擋住了,但一眼就能看出來。大凡裝了假肢的人,走路時都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叫聲,襠里仿佛藏著一窩耗子。還有一部分人,空著半截褲管,拄著拐杖,走路一跳一跳的。

        賣了糧,他們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買了幾本作業(yè)本、兩支鋼筆、兩瓶墨水、兩個書包、兩件衣裳、兩條褲子、兩包鹽巴、一袋味精、一瓶醬油、一瓶醋、一把菜刀。最后,他們提著大袋小袋的東西,走向了一個賣鞋的攤子。解放鞋倒是便宜,可小武說過,他想要一雙白球鞋。這家伙今年才10歲,已經(jīng)懂得臭美了。他們站在攤子面前,拿起解放鞋,看看,放下;拿起白球鞋,看看,又放下;又拿起解放鞋,看看,放下……

        忽然,陳鐵軍感覺有人沖過來,一頭撞在他的身上。扭頭一看,原來是堂弟陳鐵牛。

        快,回去。小武出事了。陳鐵牛拄著拐杖,滿頭汗水,上氣不接下氣。

        什么?你說什么?陳鐵軍猛地抓住他的衣領(lǐng)。

        快,小武被地雷炸了。

        2

        陳鐵軍趕到虎山下,只見小強(qiáng)站在界碑邊,像風(fēng)中抖索的小草。小強(qiáng)瞪著驚恐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鐵軍抱住小強(qiáng),摸了摸他的腦袋,命令他站在界碑外,不準(zhǔn)再往前走一步。小強(qiáng)指著樹林說,爹,哥,哥哥。

        陳鐵軍拖著假肢,一步步走進(jìn)林子。頭頂傳來悠揚(yáng)的鳥鳴,他抬頭望了一眼,只見一只黑色大鳥站在樹枝上,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陳鐵軍走了幾步,猛然收住腳步,差點(diǎn)一頭栽倒。小武躺在草叢中,身上落滿了紅色的泥土。陳鐵軍只看了一眼,趕緊閉上了眼睛。仿佛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jì),他睜開眼,跪下身子,爬到小武的身邊,把他抱起來,輕輕擦拭他臉上的血跡。

        陳鐵牛和馬蘭花也趕到了。看見陳鐵軍懷里的小武,馬蘭花尖叫一聲,一頭栽倒在地。陳鐵軍沒有回頭,仍然跪在荒草中,抱著小小的小武。陳鐵牛把馬蘭花扶起來,使勁掐她的人中穴。馬蘭花嘆了口氣,慢悠悠醒過來。陳鐵牛說,嫂子,節(jié)哀啊。馬蘭花直著眼,盯著小武的臉說,我的兒,我的兒。陳鐵牛說,嫂子,不要這樣。陳鐵軍慘笑了一下,把小武輕輕放在樹葉上。他伏下身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摸索,撿起沾血的野草、樹葉、石子,裝進(jìn)一個袋子里。

        村里人陸續(xù)趕來,站在界碑外,黑壓壓一片。他們不敢越過界碑,害怕踩上地雷。大部分人不是缺手,就是斷腳。烏河村子不過200多村民,卻有100多人被地雷炸傷,一條腿的殘疾不罕見,兩條腿健全的人才少有。他們看著跪在荒草中抱著小武的陳鐵軍,誰也不說話,好像全成了啞巴。

        事情的經(jīng)過其實(shí)很簡單。水牛在烏河岸吃草,碰上了一個馬蜂窩。嗡嗡亂叫的馬蜂像一架架戰(zhàn)斗機(jī),朝水牛發(fā)起攻擊。水牛擺動腦袋,撅起四蹄,發(fā)出瘆人的慘叫,倉皇而逃。小武擔(dān)心水牛糟蹋莊稼,更擔(dān)心水牛踩上地雷,跟在后面緊追不舍。水牛逃得快,跳過小溪,沖進(jìn)玉米地,沖向虎山。小武追得也快,邊跑邊喊,叫水牛趕緊停下。不一會兒工夫,水牛跑到虎山腳,不管不顧地沖進(jìn)樹林。小武沒有遲疑,飛過骷髏警示牌,像一顆子彈。

        月亮升起來,照著虎山下新挖的墓穴。大家都說,應(yīng)該把小武帶回家,找個風(fēng)水先生念經(jīng)、開路。陳鐵軍搖搖頭,低聲說,算了,我不想再看見他。人們勸不了陳鐵軍,就勸馬蘭花,說先把小武帶回家,另擇時間下葬。馬蘭花點(diǎn)頭,搖頭,點(diǎn)頭,搖頭……陳鐵軍跪在地上,彎腰挖坑,把泥土一點(diǎn)點(diǎn)刨出來,放在月光之下。陳鐵牛拉住他說,鐵軍哥,別這樣。陳鐵軍甩開他,將腦袋埋進(jìn)土坑,撅著屁股繼續(xù)刨土。陳鐵牛沒法,只得說,依他吧,大家過來幫忙。

        埋了小武,已是月上中天。月亮特別大,特別圓,清亮如鏡。人們提著鋤頭,拿著畚箕,扛著鋼釬,踩著月光往回走。王清河走到陳鐵軍面前,低聲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陳鐵軍埋著頭,一動不動。陳鐵牛說,人死不能復(fù)生,回去吧。陳鐵軍指了指跪在地上哭泣的馬蘭花說,你們帶她回去,我再待一會兒。

        其他人走光了,墳前只剩下陳鐵軍、王清河和陳鐵牛。王清河說,兄弟,想開點(diǎn),這是命,不服不行啊。陳鐵軍搖了搖頭,看著墳包說,這是小武?不是,不是小武。陳鐵牛抓住他的胳膊,使勁搖了搖,鐵軍,你醒醒,小武走了。陳鐵軍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眼看著月亮說,為什么不是我?為什么不是我?留下我這個廢人干什么?王清河卷起褲腳,指著自己的假肢說,鐵軍,你是廢人?難道我比你好?陳鐵牛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哆嗦著嘴唇說,你看看我,不止斷了一條腿,還滿臉落滿鐵砂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陳鐵軍搖搖頭,望著墳包說,小武,對不起,爹沒用,沒用。

        陳鐵牛和王清河勸不動陳鐵軍,只得拄著拐杖,踩進(jìn)如霜如鹽的月光。陳鐵軍仍彎著身子,站在新鮮的墳包前,像一個問號。

        虎山之下,只剩下陳鐵軍,站在低矮的墳堆前。他咬咬牙,目光越過連綿起伏的山頭,一直爬上虎山的主峰。月光下的虎山格外寧靜,一聲鳥鳴也聽不見。有誰知道,這山上潛伏著多少地雷?它們瞪著眼,暗中注視著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伺機(jī)出手,一擊而中。時間過得真快,還有多少人記得發(fā)生在虎山上的一場場戰(zhàn)斗?已經(jīng)過去了多少年,他再也沒有上過虎山?

        恍惚中,耳邊又響起隆隆的槍炮聲,從天邊滾滾而來。

        3

        陳鐵軍所在的七連接防三個高地,分別為:522,653,698。

        敵方占領(lǐng)虎山主峰之后,在主峰及周圍的高地構(gòu)筑了塹壕、掩體和火力點(diǎn),設(shè)置了鐵絲網(wǎng)、弧形防步兵壕及混合雷場。各陣地配備輕重機(jī)槍、高射機(jī)槍、火箭筒、榴彈發(fā)射器等火器,組成了上中下交叉的嚴(yán)密火力網(wǎng)。值得一提的是,高地有公開的,比如虎山主峰;也有秘密的,比如522,698。換防的時候,連長張大彪告誡大家,行動務(wù)必小心,盡量不要讓敵人發(fā)現(xiàn)。陳鐵軍懂連長的意思,這些秘密高地藏在對方的眼皮底下,可以觀察動向,收集情報。一旦采取什么軍事行動,這些高地就會凸顯出不可估量的重要價值。

        張大彪強(qiáng)調(diào),山上藏著數(shù)不清的地雷,務(wù)必十分小心。張大彪是山東人,滿臉絡(luò)腮胡,說話像打雷,人稱張老虎。他站在虎山腳下,用槍指著虎山說,不要亂碰草木,不要大聲說話,不要走別人沒走過的地方。

        一個月光昏暗的晚上,隊員們在排長安元慶的帶領(lǐng)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摸上虎山,接防了698高地。698位于虎山中部,呈彎刀狀。山上有一條塹壕,丁字形,長十幾米。塹壕的最北段,是一個斷崖,下面有一個溶洞,深3米,寬八九米。洞里比較潮濕,時有水滴答滴答掉落。二三十人擠在洞里,你挨著我,我挨著你,誰放個屁打個呼嚕,都會影響其他人。但有什么辦法呢?能夠有個遮風(fēng)避雨的點(diǎn),該知足了。有的高地條件更差,比如522,只有一個貓耳洞,僅能夠容納七八個人。駐守522的弟兄們找不到睡覺的地方,只好裹著被子,穿著雨衣,或靠著樹,或靠著巖石,或躺在草叢里。蚊蟲的叮咬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遇上蛇。據(jù)說有個戰(zhàn)士睡著了,隱約感覺有什么重物壓在身上。他使勁掙扎推搡,從夢中醒過來,看見清冷的月光中,一條大蛇正從他身上緩緩爬過。

        長期住在洞里,士兵們患上了關(guān)節(jié)炎和皮膚病。在陳鐵軍后來的日子里,他的關(guān)節(jié)炎和皮膚病從未治愈過。每當(dāng)遇上雨天,身體里仿佛爬滿了螞蟻、蟲子。他們白天躲在洞里,晚上才能爬出洞口,活動活動筋骨。多少個夜晚,陳鐵軍看著腳下的村莊,總會想起長眠于烏河畔的母親,想起死活不愿離開村子的父親,想起飽受炮火蹂躪的鄉(xiāng)親們。

        雨季到來之際,上面?zhèn)鬟_(dá)了收復(fù)虎山的作戰(zhàn)計劃。據(jù)指示,七連擔(dān)任尖兵連,負(fù)責(zé)開辟通往主峰的道路。那個濕淋淋的早晨,張大彪帶領(lǐng)100多位弟兄,踏上了艱難的征戰(zhàn)旅程。他們要越過五條大青溝,爬過八座山背,方能抵達(dá)主峰。一路上,到處是茂密的灌木、竹林、荊棘、茅草,不時會碰上懶洋洋的老蛇、嗜血如命的蚊子、叫不出名的蟲子。他們用尖刀砍開一條路,艱難地往前走。膠鞋底被尖石頭、竹根簽、尖刺扎穿,衣服被荊棘撕破,但沒有人吭一聲。戰(zhàn)士們沉默無聲,拼盡全力,用最快的速度,撕開濃稠的大霧,朝主峰沖去。

        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急行軍,接近敵軍前沿陣地時,赫然出現(xiàn)了一道三四米高的防步兵峭壁。怎么辦呢?時間就是生命,必須趕在大部隊發(fā)起總攻之前,掃清進(jìn)攻的道路。張大彪沒有任何停頓,跑到峭壁之下,貼壁而立,對士兵們說,快,從我身上爬過去。在張大彪的示范下,不少士兵紛紛跑到峭壁下,搭起了一座座人梯。爬上峭壁的戰(zhàn)士,又反過身子,把下面的人拉了上去。就這樣,他們成功翻越峭壁,沖向敵軍的前沿陣地。

        敵軍在陣地前沿布設(shè)了縱深密集的混合雷區(qū)。幾個戰(zhàn)士剛踏進(jìn)雷區(qū),立刻引起一陣爆炸聲,死的死,傷的傷。張大彪命令二班長韓曉明,趕快率領(lǐng)部下,發(fā)射導(dǎo)爆索,引爆地雷。韓曉明指揮戰(zhàn)士,連發(fā)了幾次導(dǎo)爆索,但因?yàn)闃淠靖叽竺?,茅草密不透風(fēng),導(dǎo)爆索幾乎全被草木擋住,懸空爆炸。張大彪急紅了眼,總攻的時間就要到了,如不能及時掃平道路,將會導(dǎo)致更大的傷亡。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怎么辦呢?張大彪站在嗖嗖的彈雨中,頭發(fā)根根豎起,瞪著燃燒的眼睛,吼了一聲。他當(dāng)即決定,采取人體踏雷的方式,穿過這片死亡之地。張大彪?yún)柭暫鸬溃献訋ь^,不怕死的站出來!士兵們一聲怒吼,齊刷刷站到他身后。張大彪叫了一聲好,把士兵分成多個小組,每組一個組長,他擔(dān)任第一組組長。戰(zhàn)士們不干,理由是張大彪要指揮戰(zhàn)斗,不能參加踏雷。張大彪說,少廢話,都什么時候了!

        張大彪帶著第一組,率先踏進(jìn)雷區(qū)。他們用竹竿排、用刀砍、用腳踩、用木棍戳。走不遠(yuǎn),張大彪率先踩響了地雷,被強(qiáng)大的氣浪掀翻,摔進(jìn)一片荊棘之中。頭部中了幾塊彈片,臉部嵌入了不少鐵砂子。幾個戰(zhàn)士要為他包扎,卻被他死勁推開。另外幾個戰(zhàn)士也踩響了地雷,死的死,傷的傷。張大彪回頭看了一眼,沖大家笑了笑,忽然奮力向前滾去。剎那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張大彪被炸翻了,臉上落滿了紅色的灰土。幾個戰(zhàn)士跑過去,為他包扎傷口。不一會兒,張大彪醒過來,問身邊的戰(zhàn)士說,我們,攻上主峰了?戰(zhàn)士們搖了搖頭。張大彪吼道,那還待著干什么?前進(jìn),前進(jìn)。說完,抓起泥土捂住傷口,繼續(xù)向前方爬去。隨著一聲聲爆炸,張大彪的軀體在火光中飛起來,像一只撲火的飛蛾。

        張大彪趴在發(fā)燙的泥土上,手臂直直地指向前方。戰(zhàn)士們誰也沒有哭,他們沿著連長用軀體開辟的道路,一個接一個走上去。沒有人說一句話,沒有人后退一步,冒著飛濺的塵土,走向彌漫的硝煙。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一個倒下了,另一個跟上;又一個倒下了,另一個再跟上……

        陳鐵軍跟著戰(zhàn)友們,大步走進(jìn)了雷區(qū)。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虎山頂峰。隔著短短的距離,依稀可見敵軍跑來跑去的身影,聽見嗚里哇啦的叫喊。陳鐵軍吸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斑斕的天空,一步步踏向雷區(qū)深處。

        “砰”的一聲,他感覺自己飛了起來。

        4

        天麻麻亮,陳鐵軍提著蛇皮袋,走出了家門。

        露水濃重,冰冷透骨。老毛病又犯了:體內(nèi)苔蘚瘋長,螞蟻亂跑,蟲子啃嚙;鐵釘子、石子、冰碴子沿血管流動;老朽的骨頭發(fā)霉、生銹、破碎、剝落……他咬咬牙,試圖將疼痛壓下去,就像擰上水龍頭。他提起拐杖,拍打綴滿露水的草叢,咯吱咯吱往前走。他最討厭假肢咯吱咯吱的聲響,但有什么辦法呢?自從裝了假肢,這聲音就一直跟著他,揮之不去。

        當(dāng)兵的時候,陳鐵軍雖不是工兵,但對地雷也略有研究。排雷是一件玩命的事情,就算訓(xùn)練有素的工兵,也難免有失手的時候。陳鐵軍當(dāng)然不會傻到與地雷硬干,如果猛沖猛打,就算有十個陳鐵軍、百個陳鐵軍,也會被炸成碎片。他想過了,排雷前須了解地雷的種類,掌握拆卸地雷的方法。不具備這點(diǎn)能力,就算把地雷擺在面前,也絕不能動一下。地雷這東西鬼得很,只要稍微觸碰不該碰的地方,一秒鐘就能把人送上西天。有句話說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陳鐵軍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收集廢雷,搞清楚地雷的類型,掌握各類地雷的拆卸方法。只有做到這一點(diǎn),他才有底氣與地雷打一場硬仗,并笑到最后。

        陳鐵軍要去的地方,是村子西面一塊荒野,人稱螞蟻地。草叢間樹木上掛著一個個球形蟻巢。幾只烏鴉站在樹上。多年前,烏河村來過一支掃雷隊,他們穿著防護(hù)服,拿著小鐵鍬、金屬探測儀,一點(diǎn)點(diǎn)進(jìn)行排查。排雷隊在螞蟻地挖了幾個大坑,把揪出來的地雷倒進(jìn)坑中,再用炸藥引爆。幾年過去了,大坑已被泥土填平,上面荒草萋萋。很少有人去那里,覺得不吉利。陳鐵軍倒無所謂,那些地雷已經(jīng)死掉了,沒什么可怕的。他曾去螞蟻地挖過草藥,看見一些廢雷躺在荒草之間。

        陳鐵軍提著一蛇皮袋地雷,離開了荒涼蕭瑟的螞蟻地。他本想把地雷帶回家,關(guān)上房門,仔細(xì)研究這些陰險的家伙。不過,他擔(dān)心嚇著馬蘭花和小強(qiáng),就改變了主意。他改變方向,拄著拐杖,提著地雷,朝虎山走去。

        天空被樹枝切割成無數(shù)塊,像一條條不規(guī)則的玻璃。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星星點(diǎn)點(diǎn)漏下來。小武的墳頭已長出稀疏的野草,蔫頭蔫腦地耷拉在紫黑色的泥土上。陳鐵軍放下蛇皮袋,把地雷一枚枚掏出來,擺在墳前的枯葉上。

        幾只白色的大鳥落在枝頭,瞪著眼打量墳前的漢子。他老多了,額頭皺紋粗大,形成縱橫的溝壑。稀疏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抖動,仿佛落了一場雪。

        陳鐵軍低下頭,手扶墓碑?!皭圩有∥渲埂?,六個大字歷歷在目,入石三分。陳鐵軍彎下腰,緩緩坐下,睜大眼睛,盯著面前的地雷。這些地雷早已死去,再也不會爆炸,不會咬人,不會發(fā)瘋。陳鐵軍看著它們,就像看一個個標(biāo)本。此時此刻,他只想進(jìn)入這些標(biāo)本的內(nèi)部,找到地雷的命門。有句話說得好,人活一口氣。地雷呢,應(yīng)該跟人差不多,也是一口氣的事情。人無氣,不過是一具軀體,跟石頭、木塊差不多。地雷無氣,不過是一堆鐵疙瘩,沒啥用。

        陳鐵軍盯著地雷,臉色凝重,形如雕像。風(fēng)聲遠(yuǎn)去,樹木停止了搖晃。天地間寂靜,整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幾枚沉默的地雷。漸漸地,他閉上雙眼,如老僧入定。地雷的形象漸次走進(jìn)心中,面目愈發(fā)清晰起來。

        第一枚,小月餅,綠色外殼,個頭很小。這叫防步兵雷,一般埋在地下,蓋上一層薄土,只要有人踩中,立即就會爆炸。這種地雷相當(dāng)兇殘,只要被它咬住,腿部大多被炸成掃把。陳鐵軍對這種地雷恨之入骨,當(dāng)年攻打虎山的時候,他就是踩中了這種地雷,從此成了殘疾??梢哉f,被這種地雷炸傷的人比比皆是,比如陳鐵牛、王清河等。陳鐵軍一直沒有忘記,多年前他拄著拐杖走進(jìn)烏河村的時候,赫然看見拄著拐杖站在橋頭的陳鐵牛和王清河。見面后,他們誰也沒有提地雷的話題。過了一段時間,他才陸續(xù)聽說了他們的事情。在一次巡邏中,王清河踩上了地雷,丟了右腿。幾個月后,陳鐵牛遭遇了同樣的厄運(yùn)。

        第二枚,殼面呈菱形,俗稱菠蘿雷。菠蘿雷兩頭穿上鐵絲,可以布置在草叢中、灌木林里。絲線極細(xì),隱藏于草木之間,恍若蛛絲。人走過的時候,只要稍微碰上絲線,地雷馬上爆炸。菠蘿雷威力極大,撞上后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攻打虎山主峰的時候,班里有個叫劉忠平的戰(zhàn)士,就是撞上了這種地雷。劉忠平是貴州人,小伙子長得挺精神的,人稱小貴州。很多年后,陳鐵軍經(jīng)常在夢中看見劉忠平,他舉著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笑容燦爛的女孩。聽說,那女孩是劉忠平的女朋友??蓱z的小伙子,還沒來得及結(jié)婚,就被地雷炸死了。

        第三枚是吊雷,個頭不大,往往掛在樹上。怎么說呢?像吊在枝上的果實(shí)。人從下面走過,只要頭部碰上樹枝,吊雷即刻爆炸。攻打虎山的時候,陳鐵軍曾目睹高個子李學(xué)武撞上吊雷,隨著一聲巨響,他的腦袋從煙霧中飛起。很多年后,陳鐵軍還會想起他撲通倒地的身軀。

        第四枚是防步兵定向雷,只要碰上了,就會被無數(shù)鋼珠擊中,以最快的速度升上天空。

        第五枚是跳雷,個頭不大,能量卻不小,以善跳聞名,如果被人碰上,能夠迅速彈起一人多高………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轟隆的一聲,夜色從空中砸落。

        一只鳥撲打著翅膀,嗚哇嗚哇叫起來。

        5

        陳鐵軍回到家,看見陳鐵牛和王清河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葉子煙。馬蘭花正在炒菜,香味撲鼻而來。小強(qiáng)舉著木槍,沖枝頭的麻雀指指點(diǎn)點(diǎn)。

        飯菜很豐盛,有炒臘肉、干煸洋芋絲、豆花湯,還有一大缽燉雞肉。陳鐵軍感到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搞得這樣隆重?馬蘭花笑著招呼大家上桌。陳鐵牛從兜里掏出一瓶酒,“砰”地放在桌子上,說,今晚喝個痛快。王清河也掏出一瓶酒,放在桌子上說,今晚不醉不歸。陳鐵軍說,你們這是干啥?馬蘭花說,幾兄弟好久沒聚了,好好聊一聊吧。陳鐵軍說,聊什么?你們吃錯藥了?

        陳鐵牛擰開蓋子,倒了三碗酒,說,聊地雷。

        王清河說,聊一聊你的事。

        陳鐵軍說,我有什么事情?

        陳鐵牛嚷起來,別裝了,聽說你要排雷?

        陳鐵軍灌了一口酒,放下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陳鐵牛說,你瘋了,那么多地雷,排得完嗎?王清河說,是啊,鐵軍,排雷可不是人干的。陳鐵軍說,喝酒喝酒,這事不要再提了。陳鐵牛灌了一口酒,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說,你想過小強(qiáng)嗎?考慮過嫂子嗎?

        馬蘭花低下頭,小口小口吃菜。

        小強(qiáng)抬起頭,大聲說,爹,我和你一起排。

        馬蘭花呵斥道,胡說什么,趕快吃飯,還要做作業(yè)呢。

        幾杯酒下肚后,陳鐵牛鐵青色的臉浮現(xiàn)出絲絲縷縷的血痕,頭發(fā)稀疏的腦門冒出晶亮的汗珠。他瞪著陳鐵軍,大著舌頭說,哥,收手吧。

        王清河說,對,鐵軍,排雷的事,你就別管了。

        哥,不要去招惹地雷,轟隆一聲,小命就沒了。

        鐵牛說得對,惹不起躲得起,別折騰了。

        對,不要把老命砸進(jìn)去,連個水泡都不響。

        陳鐵軍一口干了碗中酒,抹抹嘴說,躲,往哪里躲?讓,讓得開嗎?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讓,一直再忍,一直在躲,可地雷放過我們了嗎?從山上跑到路上,追到田間地頭,追到房前屋后,我們怎么躲?怎么讓?鐵牛,你忘記了,你的父親上山砍樹,丟了一只腳。清河,你也忘記了?你的兄弟王清明,去螞蟻地?fù)鞆U鐵,結(jié)果呢?自己被地雷帶走了,只留下一家老小。你們還記得吧?十多年前,30歲不到的鄒大明去山上尋找丟失的水牛,結(jié)果被地雷炸死,直到今天,鄒大明的尸骨還留在山上……你們說,怎么讓?怎么躲?怎么忍?躲得過嗎?讓得過嗎?

        陳鐵軍說完,所有人都沉默了。他們的耳邊,仿佛又傳來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多少年來,這種爆炸聲從來沒有停過,不時回響在村子上空。

        陳鐵軍回村不久,就和馬蘭花結(jié)了婚。那時候,戰(zhàn)爭還沒有結(jié)束,經(jīng)常能聽見槍炮聲。駐守虎山的戰(zhàn)士不時被地雷炸傷,從山上抬下來。每次碰上那些傷兵,陳鐵軍都拄著拐杖趕緊離開,不敢多看一眼。

        幾年來,炮彈把虎山削矮了許多。敵我雙方在爭奪的過程中,為了阻擋對手,埋下了不計其數(shù)的地雷。草叢、樹根、石縫、溝壑、枝頭……橫的、豎的、歪的、正的、吊著的、拉線的、斜放的……姿勢各異,防不勝防。風(fēng)吹草動,鳥兒拍翅,天降冰雹,野獸奔跑,都會引爆地雷。最可怕的是,地雷滿山亂跑,讓人防不勝防。尤其是下大雨的時候,成千上萬的地雷隨著洪水亂竄,路上、村子里、田地里,都可能成為其棲息之所。于是,村民們遇上了大麻煩,砍柴、割草、挖地、種莊稼、打豬菜、放牛……隨時隨處可能碰上地雷。地雷平時悶聲不透氣的,其實(shí)清醒著呢,哪怕一絲風(fēng)吹過,一只鳥兒經(jīng)過,也會把它們喚醒。村民們聽見爆炸聲,往往咂咂嘴說,地雷轟轟響,只當(dāng)放炮仗。

        日子一天一天往下挨,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了。天上亂飛的炮彈沒了,但不計其數(shù)的地雷卻潛伏下來。烏河村并沒有得到真正的安寧,成千上萬的地雷盤根錯節(jié),根深蒂固。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人或牲畜被炸傷或炸死。陶大爺、小蘭花、王秀梅、劉老頭、鄒大明、陳鐵牛的父親………隨便列舉一下,就能開出一個長長的名單。為了躲開地雷,有門路有本事的紛紛逃離村莊,去新的地方謀生活。沒門路沒本事的,只能繼續(xù)留在原地與地雷為伴,提心吊膽熬日子。

        小武、小強(qiáng)會走路后,陳鐵軍的心時刻提到嗓子眼上。兩個小家伙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什么東西都敢碰,什么地方都敢闖。自從小武、小強(qiáng)稍微懂事,陳鐵軍就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一定不要亂跑,一定不要亂碰東西,一定要走別人走過的地方,一定不要去別人沒去過的地方,一定不要踏入虎山半步。沒想到,小心翼翼地躲了十年,該來的還是來了。當(dāng)小武牽著牛從小路上走過的時候,他哪里會想得到,老奸巨猾的地雷已經(jīng)磨快了牙齒,饑腸轆轆地守在前面。天打雷劈的地雷,不招它,不惹它,不碰它,忍氣吞聲,一讓再讓,它還是來了。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小武短短的一生飛起來,定格在了虎山下。

        陳鐵軍丟下碗筷,沉聲說,忍?誰能忍?怎么忍?

        陳鐵牛和王清河看著他,緩緩垂下腦袋。

        馬蘭花起身說,鐵牛,清河,算了,算了。

        陳鐵軍端起碗,跟陳鐵牛碰了碰,又跟王清河碰了碰,大聲說,兩位弟兄,如果蘭花忙不過來的時候,請你們多多幫忙。

        陳鐵牛點(diǎn)點(diǎn)頭,王清河也點(diǎn)點(diǎn)頭。

        馬蘭花說,這不要你操心。

        6

        經(jīng)過反復(fù)琢磨,陳鐵軍終于摸清了地雷的秉性,決定對地雷動手了。大半年來,他坐在小武的墳前,盯著一堆土疙瘩似的地雷。不得不承認(rèn),這些毫不起眼的地雷,是最陰險狡詐的對手,是最狠毒最冷血的殺手。他得十二分小心,否則,怎么死都不知道。

        陳鐵軍做了一桌菜,祭奠死去的戰(zhàn)友。他跪在神龕前,上香,燒紙,奠酒。耳邊傳來遙遠(yuǎn)的槍聲,他又想起多年前那個濕淋淋的早上,他和戰(zhàn)友們踏過露水深重的草木,迎著嗖嗖亂飛的炮彈,提著槍沖上了虎山。他要告訴他們,多年后的同一天,他要再次對虎山發(fā)起進(jìn)攻,跟地雷決一死戰(zhàn)。這是一次實(shí)力懸殊的戰(zhàn)斗,他希望他們支持他,賦予他力量。這注定是一場漫長的戰(zhàn)爭,只要開了頭,就得打下去。

        第二天,陳鐵軍起得特別早。他打開柜子,把壓箱底的軍裝翻出來。軍服很舊了,已經(jīng)有點(diǎn)褪色。多年前,他脫下軍服,裝進(jìn)柜子,掛上鐵鎖。沒想到,這一鎖竟鎖了幾千個日夜。他捧起軍裝,拍去灰塵,把頭埋進(jìn)去,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嗅到了一股復(fù)雜的味道,夾雜著血腥味、火藥味、泥土味、青草味、煙火味、汗臭味……剎那間,他的記憶驟然復(fù)蘇,看見了多年前那個英姿颯爽的年輕人。不,是一群年輕人,像一棵棵白楊,站在炮火硝煙之中。

        東方欲曉,誰家的公雞喔喔打鳴。陳鐵軍穿上軍裝,提上工具袋,抬腿走出家門。他雖然拄著拐杖,但與往日不太一樣,身形挺拔如松,步子邁得格外高遠(yuǎn)。多年來,人們眼中的陳鐵軍有點(diǎn)窩囊,永遠(yuǎn)佝僂著背脊,咯吱咯吱地走來走去。而這個早晨,陳鐵軍獲得了某種魔力,成了豪情萬丈的青年。

        天還沒有大亮,四下一片模糊。陳鐵軍佇立在小武的墳前,一動不動,像一棵樹。他看著矮矮的墓碑,又想起小武活蹦亂跳的樣子。他咬咬牙,下定決心,絕不能再等了。不管怎么樣,今天必須拿第一枚地雷祭刀。

        天已大亮,天邊一片殷紅。陳鐵軍走到一塊大石頭下,彎下腰,掏出一枚地雷。石頭下面有個坑道,那是陳鐵軍囚禁地雷的地方。為了防止地雷亂跑,他把它們囚在那里。陳鐵軍拿出來的是一枚月餅形的防步兵雷,小個頭,墨綠色。也許是感覺到了陳鐵軍的殺氣,小地雷微微顫抖。陳鐵軍捧著它,瞪大眼睛,盯住這個丑陋的家伙,以防它?;ㄕ?。他走到離墳不遠(yuǎn)的空地上,輕輕放下地雷。那里是他事先選好的刑場,他要當(dāng)著小武的面,把地雷大卸八塊。

        他坐在石頭上,盯著土塊似的地雷。當(dāng)然,地雷也瞪著他,只不過他看不見它的眼睛。它的眼睛躲在樹上、石頭縫里、草叢間、泥土下,不動聲色,暗含殺機(jī)。他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想象肢解地雷的步驟及細(xì)節(jié)。林子里格外安靜,一絲風(fēng)也沒有。他一動不動,仿佛成了一截樹樁、一塊石雕。

        太陽一竿子高了。陳鐵軍睜開眼睛,緩緩地伸出手,把地雷捉住。地雷動起來,像垂死的青蛙,發(fā)出慘烈的號叫。陳鐵軍的手指堅硬如鐵,如鐐銬鎖住地雷,讓它無處遁形。他冷酷地盯住它,看著它垂死掙扎,漸漸停止抖動,變成一塊破鐵。這時,陳鐵軍出手了。他輕輕轉(zhuǎn)動,借助一根8號鐵絲和一截小號鋼筋,拆開了爆炸裝置。這一步的力度需要恰到好處,必須特別輕。另外,還要注意動作的精準(zhǔn),絕對不能壓到正面,因?yàn)橹灰晕⑴鲆慌?,彈簧就會跳起,爆炸聲立刻響起。什么叫命懸一絲?這就叫命懸一絲。不錯,拆地雷就是走鋼絲,只要稍有閃失,就會掉下萬丈深淵,尸骨無存。陳鐵軍屏氣凝神,目光如炬,如同繡花,一針一線,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終于,他逮住了那個雷管,將它輕輕取了出來。

        就這樣,陳鐵軍拔掉了地雷的毒牙,讓它成為一塊廢鐵。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處決掉第一枚地雷后,陳鐵軍一發(fā)不可收拾。只要不下雨,他就穿上軍裝,走到虎山腳下,揮刀斬殺地雷。他就像一個劍客,勤學(xué)苦練,只為練就高超的武功?;蛘哒f,他是一個槍手,天天練習(xí)槍法,只為練就百發(fā)百中的神技。沒辦法,他的對手太狠,他必須比他們狠一百倍。他的對手太多了,只有練就一身絕技,才有可能對虎山發(fā)起進(jìn)攻。這是一場持久戰(zhàn),絕不能冒冒失失,魯莽貪大,只能一步一個腳印,細(xì)致入微,一點(diǎn)點(diǎn)向前推進(jìn)。他不知道要打多久,他只能看著腳下的鋼絲,一點(diǎn)點(diǎn)向前走。

        離墳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松樹。陳鐵軍在樹下鑄了一個水泥坑,專門用來擺放被處決的地雷。他想過了,他要看著它們,暴尸荒野,被雨淋,被日曬,一天天腐爛,生銹生蟲,成為一堆爛泥。

        7

        正式排雷之前,陳鐵軍去了一趟易門,買了幾樣?xùn)|西。第一是噴霧器,用來給草木打農(nóng)藥。第二是除草劑,可以用來殺死雜草。除此之外,他還買了一種能夠殺死樹木的農(nóng)藥。

        陳鐵軍劃定了一片荒坡,開始實(shí)施排雷行動。按事先設(shè)想,他要圍繞荒坡,開墾出一條小路。陳鐵軍蹲在地上,用鐮刀一點(diǎn)點(diǎn)清理雜草,再用鋤頭一寸寸翻土。力度不能大,一點(diǎn)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就有可能引爆躲在暗處的地雷。也不能貪快,凡是排查過的地方,絕不能有漏網(wǎng)之魚,否則功虧一簣。陳鐵軍拿出繡花般的耐心,一點(diǎn)點(diǎn)刨開泥土,一點(diǎn)點(diǎn)篩選,一點(diǎn)點(diǎn)推進(jìn)。埋伏在地下或草叢中的地雷逐一冒頭,橫的,豎的,正的,反的,斜的,深的,淺的,大的,小的,單個的,一窩一窩的,包裹在樹根中的,被草根纏著的,姿勢各異,形態(tài)不一。陳鐵軍見一個拆一個,拔掉它們的毒牙爪子,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變成破銅爛鐵,變成石頭土疙瘩。開掘的速度很慢,一天只能推進(jìn)兩三米。地雷的密集程度讓他震驚,一段幾米長的路程,往往能夠排出幾十枚甚至上百枚地雷。有時候扒開一個地方,里面竟然躺著十幾枚地雷,像一窩饑荒亂跳的老鼠。就這樣,陳鐵軍拿出九牛二虎之力,終于開掘出一條400多米長的小道。陳鐵軍站在小路上,冷酷的目光看著包圍圈中的草木,仿佛聽見地雷驚恐的叫喊聲。

        接下來,就到了第二步。陳鐵軍背上噴霧器,沿著小路轉(zhuǎn)圈,朝圈中的草木噴射農(nóng)藥?;臒熉?,草木茂密,地雷藏于其間,就像魚兒藏于大海,根本難以發(fā)現(xiàn)。只有把草木弄死,才能發(fā)現(xiàn)地雷的蹤跡。打藥也是有講究的,得盡量挑晴朗的日子,才能讓藥效真正發(fā)揮出來。雨天最好不打藥,藥水灑到草木上,往往被雨水沖走。刮大風(fēng)的天氣也不要打藥,風(fēng)會把藥水吹走,連草木的皮毛也傷不了。草木的生命力極強(qiáng),打一次藥作用不大,得反復(fù)打,重復(fù)打。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三次不行,四次………直到它們枯萎,死亡,腐爛。這時,站在小路上,就能看見地雷橫七豎八,躺在裸露的土地上。當(dāng)然,那只是其中一部分,還有更多的地雷藏在泥土中、樹根下、草根間、石縫里。

        除了下雨天,陳鐵軍每天天不亮就出門。他提著蛇皮袋、鐮刀、鋤頭,踏過露水飽滿的草叢,直奔虎山腳下。他從小路附近開始,將裸露的地雷一一捉住,一一肢解,丟進(jìn)蛇皮口袋。隨后,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鐮刀清理殘枝樹根,再用鋤頭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刮。刨土也是一門技術(shù)活,只能輕輕翻,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刨,否則,會有可能把地雷連根拔起,后果不堪設(shè)想。刮開泥土之后,地下的地雷一一冒頭。他毫不客氣,嫻熟地把它們抓過來,一一大卸八塊。

        陳鐵軍并不著急,而是以足夠的耐心,一寸一寸向前推進(jìn)。要知道,地雷這東西非常狡猾,它們可能會藏在一些讓人難以想到的地方。有一次,他卸掉一枚地雷,正準(zhǔn)備往前刨,忽然飛來一只巨大的白鳥,焦躁地拍打翅膀,發(fā)出急促的叫聲。陳鐵軍抬起頭,看了看那只鳥,覺得鳥的眼睛似曾相識。像誰呢?他心頭一凜,記起來了,這不是小貴州劉忠平嗎?對,不錯,劉忠平也有一雙圓眼睛,閃爍著稚氣的光芒。他停下動作,望著那只白鳥,輕輕叫了一聲:忠平,是你嗎?鳥點(diǎn)點(diǎn)頭,拍拍翅膀,又大聲叫起來。陳鐵軍站了幾分鐘,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壓了壓胸口,這才蹲下身子,繼續(xù)往深處刨。沒想到,當(dāng)他刨開一層薄薄的土層時,赫然露出幾枚大號的地雷。陳鐵軍嚇了一跳,差點(diǎn)玩完了。這種地雷威力極大,別說人,就算是牛,也可以炸得稀巴爛。陳鐵軍停下動作,用手壓住怦怦亂跳的胸脯。過了幾分鐘,他終于平靜下來,小心地扒開泥土,將地雷刨了出來。白鳥點(diǎn)點(diǎn)頭,一聲長嘯,展翅飛起,轉(zhuǎn)眼不見了蹤影。

        還有一次,陳鐵軍在一棵樹下刨開一窩地雷,有七八枚。他處決掉地雷后,又刨了一層土,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他放下心來,正準(zhǔn)備走過去,忽聽“呼啦”一聲,赫然看見一條銀白的長蛇從樹上飛下來。他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幾步。長蛇抬頭看著他,不停地?fù)u來搖去。那一刻,他想起了高個子戰(zhàn)友李學(xué)武。長脖子,長手,長腿,小腦袋。他有一個綽號,長龍。陳鐵軍一激靈,輕聲叫道,長龍,長龍,真是你嗎?那蛇看著他,吐了吐蛇芯子。陳鐵軍彎下腰,仔細(xì)扒開密集的草根,赫然看見幾枚被草根糾纏的地雷,不動聲色地躺在泥土里。陳鐵軍嚇出一身冷汗,太懸了。他處決掉地雷,抬頭去看長蛇,可蛇已不知所終。

        土地開墾出來后,該種點(diǎn)什么呢?玉米、洋芋、麥子,還是高粱?陳鐵軍想了好久,還是決定種樹。他滅掉了虎山上的草木,還得種上新的樹木。虎山上沒了樹,那還叫虎山嗎?以前的草木是地雷的幫兇,活該斬草除根。新種的樹才是朋友,是知心愛人,可以托付終身。等到有一天,他把地雷全部排完,山頭全部種上樹,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啊。那時候,站在虎山峰頂,看山花爛漫,碧海無邊,碩果累累,聽濤聲陣陣,鳥語花香,山歌悠揚(yáng),該多過癮啊。

        說干就干,在一個細(xì)雨飄飛的日子,陳鐵軍顧不上身體疼痛,開始打坑種樹。陳鐵軍已經(jīng)做好盤算,第一批種蘋果樹。以后開墾出來的土地,依次種上梨樹、杉樹、桃樹、香蕉、黃花梨木、松樹、白楊等?;⑸讲粦?yīng)該只有一種樹,應(yīng)該有各種各樣的樹,各種各樣的顏色,各種各樣的味道。

        第一棵樹,陳鐵軍掛上一塊牌子,牌子上刻著小武的名字。

        他想,從今天開始,這樹就是小武了。

        8

        開墾了第一塊地,陳鐵軍依葫蘆畫瓢,再劃出一塊荒坡,開墾小路、打藥水、排雷、種樹。完成一塊,再圈定一塊,步步為營,一口一口往前啃。每往前推進(jìn)一步,總會遇上盤根錯節(jié)的地雷,如同漫山遍野的紅苕洋芋。

        盡管小心謹(jǐn)慎,陳鐵軍還是差點(diǎn)栽在地雷的手里。一個早晨,陳鐵軍像往常那樣蹲在地上,用鐮刀清理雜草樹根??諝鉂駶?,地皮松軟,輕輕扒開泥土,地雷一枚枚露出來。陳鐵軍見一枚拆一枚,做得特別順手。不一會兒工夫,蛇皮袋已吃進(jìn)幾十枚地雷。陳鐵軍索性脫掉外衣,抖擻精神,揮動鐮刀,刨開一層層泥土,追殺亂竄亂跑的地雷。地雷一枚一枚露出來,陳鐵軍毫不客氣,見一枚殺一枚。陳鐵軍殺得興起,不知不覺中,竟有點(diǎn)得意忘形。他喪失了平日的冷靜,鐮刀越揮越快,收割一顆顆頭顱。他甚至冒出一個念頭,照這樣干下去,不出三五年,就能攻下虎山。他沒有意識到,狡猾的地雷已設(shè)下陷阱,只等他鉆進(jìn)去。他舉起鐮刀,準(zhǔn)備扒拉枯死的茅草時,眼前倏然閃過一只白鳥,耳邊劈過一聲凄厲的叫聲。他心膽俱裂,趕緊丟掉鐮刀,抱住頭往坡下滾。只聽轟隆一聲,一股風(fēng)灌進(jìn)耳朵,泥土雨點(diǎn)般灑落。過了一會兒,他清醒過來,艱難地翻過身子,只見太陽掛在天上,灑下刺眼的光芒。他躺了一會兒,慢慢爬起來,把摔在一邊的假肢撿過來,套在腿上。他歪歪倒倒地走過去,看見一只死鳥躺在灰土中,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白色的羽毛已被血染紅。

        陳鐵軍看著被撕裂的白鳥,心想它不知有多痛。他站了一會兒,擦干渾濁的老淚,為白鳥壘了一座小墳堆,并立下一塊小小的墓碑。此時,忽聽天空一陣巨響,陳鐵軍驚異地抬起頭,看見無數(shù)白色大鳥從天而降,恍若大雪飄零。白鳥不停地拍打翅膀,發(fā)出凄婉的叫聲,一眨眼工夫,林子里霜雪覆蓋。

        看著那些悲傷啼叫的白鳥,陳鐵軍頓覺凄涼寒骨,忍不住老淚縱橫。上山排雷之前,他只知道人的痛苦。上山之后,他終于明白,這山上的泥土、石頭、樹木、野草、飛鳥、走獸、蟲子……無不痛徹心扉。尤其這虎山,經(jīng)受多少炮火?歷經(jīng)多少殺伐?飽受多少蹂躪?有多少刀傷槍眼?有多少彈片?有多少地雷?要說痛,誰能有虎山痛?陳鐵軍深知體內(nèi)藏著彈片的痛苦。這些年來,每逢陰晴變化,他的體內(nèi)爬滿螞蟻、蟲子,擠滿鐵釘、石子、冰碴子、玻璃片……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痛,真的比死還要難受。相比之下,虎山的痛至少要深刻百倍千倍。那么多傷口,那么多地雷,換作是人,早死過一百回了。歷經(jīng)百年戰(zhàn)火,虎山依然巍然挺立,實(shí)在讓人為之嘆服。要想讓虎山徹底擺脫痛苦,就必須將山體里的地雷彈片徹底清除,將肆虐不死的細(xì)菌病毒徹底殺死。

        隨著排雷的推進(jìn),一些掩藏在草木中的秘密暴露出來。干枯的白骨,破爛的軍帽,骯臟的罐頭瓶,長滿鐵銹的斷刀,零碎的彈殼……陳鐵軍知道,每一樣物品,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上?,那些故事已經(jīng)消亡,誰也沒辦法知道了。有一次,他碰上一只白森森的頭蓋骨。他撿起頭骨,翻過來翻過去地看,卻沒看出所以然。他不知道頭骨是誰的。自己人的,還是敵人的?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無論是敵是友,都應(yīng)該撿起來,不再任其漂泊,遭受日曬雨淋之苦??蓱z的頭蓋骨,它的主人是誰呢?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多少年來,他躺在這深山老林里,該是多么孤獨(dú)多么苦楚。他擦凈頭骨,裝進(jìn)一只小木盒,將他埋在樹下,并在墳頭掛上白紙,墳前立上一塊木牌。后來,凡是遇上白骨,他都要撿起來,擦凈,入殮,掩埋。不管是誰,哪怕是敵人的遺骨,也應(yīng)該有個歸宿。

        還有一次,陳鐵軍碰見了一堆零散的骨架,像一個人躺在樹下。聽說這件事后,村里人想起了多年前被地雷炸死的鄒大明。鄒大明出事后,村民們一度打算上山,把他撿回來。誰料,去的途中踩上地雷,炸殘了兩個人。從那以后,再沒有人敢踏入雷區(qū)半步,鄒大明的尸體一直留在山上。鄒大明的兒子鄒小峰聽說這件事后,急匆匆趕了過來??匆娔嵌寻坠呛?,他倒頭就拜,泣不成聲。情緒平靜后,鄒小峰給陳鐵軍磕了三個響頭,感謝陳鐵軍找到了他的父親。鄒小峰提出一個請求,希望在鄒大明死去的地方種一株樹,掛上刻有父親名字的牌子。陳鐵軍答應(yīng)了鄒小峰,并與他一起動手,挖坑,種樹,砍木頭,做牌子,刻名字。最后,鄒小峰把牌子掛在樹上,跪在樹下,叫了一聲爹。

        從鄒小峰的身上,陳鐵軍得到一個啟示。每種下一棵樹,就掛上一個人的牌子。樹讓死去的人復(fù)活,死去的人借樹而生。一棵樹就是一條命,高高地站在山崗上,蔚然成蔭,成為風(fēng)景。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陳鐵軍決定刻三類人的名字:一是死去的戰(zhàn)友;二是被地雷炸死的人;三是村里活著的人??蓢@的是,死去的戰(zhàn)士實(shí)在太多了,他無法一一記起他們的名字。怎么辦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一塊,刻的是張大彪。連長,山東人,30歲。綽號張老虎,滿臉絡(luò)腮胡,說話像打雷。陳鐵軍一筆一畫地刻寫,耳邊又響起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他看見張大彪跑到峭壁下,貼壁而立,讓戰(zhàn)士們踩著他的肩膀爬上去。他看見張大彪瞪著眼睛,頭發(fā)根根豎起,站在嗖嗖吹過的風(fēng)中,第一個踏進(jìn)了雷區(qū)。他看見張大彪回頭笑了笑,奮力向前滾去。他看見張大彪躺在荒草叢中,仍然保持著前進(jìn)的姿勢,手臂直直地指向前方,形同一支路標(biāo)。

        第二塊,刻的是安元慶。班長,貴州水城籍,25歲,未婚。個子不高,眼睛特別大,像電燈泡。陳鐵軍抬頭看看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頭,仿佛又看見安元慶沖鋒的背影。炮彈雨點(diǎn)般飛過來,安元慶被氣浪掀翻,頭盔滾落一邊,肩膀被彈片打入。他看見安元慶爬起來,飛身躍入了第一道塹壕。他看見安元慶來不及擦一下臉上的血,又沖向第二道塹壕。轟隆一聲,他飛起來,砸到地上……他看見安元慶拖著短腿,掙扎著站起來,靠在樹上,舉槍指著前方,厲聲吼道,同志們,沖啊,沖啊。

        第三塊,刻的是王開樹。烏河村人,55歲,虎山小學(xué)老校長。他戴著厚厚的眼鏡,永遠(yuǎn)笑瞇瞇的,教語文、數(shù)學(xué),會唱歌、畫畫、講故事。敵軍的炮火響起來,他死活不離開學(xué)校,站在校門口,怒發(fā)沖冠,指著虎山大罵,結(jié)果被炮彈擊中。他死后,怒目圓睜,瞪著虎山的方向。

        第四塊,刻的是劉忠平,20歲,未婚。他站在荒草中,舉著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笑容燦爛的女孩……

        9

        半山腰插著一面紅旗,獵獵飛舞。

        白鳥起起落落,發(fā)出悠揚(yáng)婉轉(zhuǎn)的啼叫。

        陳鐵軍鷹一般蹲在地上,裸著古銅色膀子,舉起斧頭,正在砍削什么。

        鐵軍,鐵軍。王清河走到警示牌邊,大聲喊起來。

        哥,哥。陳鐵牛也跟著喊。

        陳鐵軍丟下斧子,大聲說,你們怎么來了?

        王清河說,鐵軍,過來說話,我們找你有事。

        你們過來啊,這塊地的地雷已經(jīng)排干凈了。

        陳鐵牛率先拄著拐杖,咯吱咯吱走到陳鐵軍的面前。王清河愣了一會兒,也拄著拐杖走過去。陳鐵軍掏出煙盒,一人發(fā)了一支煙。陳鐵牛吐了一口煙霧,看著地上的木塊說,哥,你這是干什么?陳鐵軍說,做牌子,刻名字。停了一下,吸了一口煙,指著滿山的樹說,你們看,一棵樹一塊牌子。

        陳鐵軍帶著他們,向那些樹走去。烈日之下,一棵棵樹精神抖擻,英氣勃勃。陳鐵軍說,有了這些樹,虎山再也看不見傷痕,算是真正痊愈了。三個老頭不由得抖擻精神,從一棵樹走向另一棵樹,每走到一棵樹的旁邊,都略做停頓,駐足。陳鐵軍指著牌子,念出上面的名字,并作簡短的介紹——

        張大彪,我們的連長,綽號張老虎,善用大刀。

        安元慶,我們的班長,善用雙槍,百發(fā)百中。

        老校長王開樹,我還記得他講的故事呢,你們記得嗎?

        這是劉忠平,我們稱他小貴州,他有個漂亮的女朋友。

        這是李學(xué)武,手長腳長,像根竹竿,人稱長龍……

        最后,陳鐵軍把他們帶到一棵樹邊,拿起上面的牌子說,這是小武。

        王清河點(diǎn)點(diǎn)頭,陳鐵牛也點(diǎn)點(diǎn)頭。

        走了一圈,最后來到水泥坑邊。王清河和陳鐵牛赫然看見,坑里堆滿了小山一樣的地雷。地雷的種類真不少,什么松發(fā)雷、子母雷、鐵殼雷、木殼雷、膠殼雷、暗雷、吊雷、跳雷……稀奇古怪,應(yīng)有盡有。

        哥,你太牛了,排出了這么多地雷。

        鐵軍,你真是地雷的克星啊。

        哥,你的腦子是什么做的,咋這么好用?

        是啊,不愧是當(dāng)過兵的,就是不一樣。

        陳鐵軍低頭看著破破爛爛的地雷,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真不敢相信,這些地雷全是他親手?jǐn)赖舻?。多年來,他?jīng)常做一個夢,夢見密密麻麻的地雷追趕著自己,有鼻子有眼睛,會跑會跳會叫,張牙舞爪,齜牙咧嘴,嘴里吐血,眼里冒火,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爆炸聲。記不清有多少次了,他看見地雷從土里齊刷刷冒出來,爭先恐后沖上虎山。他看見小武一次次牽著水牛站在虎山頂上,陡然一聲巨響,巨大的太陽砸落山頂,迸濺成一條巨大的血河,從山頂滾滾而下………

        陳鐵牛指著地雷說,哥,我們這次來,要跟你一起排雷。

        是啊,鐵軍,王清河說,我們想過了,跟你一起干。

        陳鐵軍愣了一下,排雷?開什么玩笑?

        你能排,我們?yōu)槭裁床荒埽?/p>

        是啊,我和鐵牛已經(jīng)決定了。

        不行,排雷太危險了。

        王清河丟了一支煙給陳鐵軍,咳了幾聲,說,鐵軍,這事你一定要答應(yīng),就算你不答應(yīng),我們也會自己排。我們來找你,是因?yàn)槟愣爬祝M銕衔覀?。不錯,排雷很危險,但你能干,我們?yōu)槭裁床荒芨赡兀?/p>

        陳鐵牛說,老子忍得太久了。

        陳鐵軍想了想,說,那好,但你們必須聽我的。

        就這樣,陳鐵牛王清河留了下來。按陳鐵軍的要求,他們主要負(fù)責(zé)種樹,做牌子,刻名字。同時,可以漸漸熟悉地雷的種類、構(gòu)造、特性。只有把手練熟了,才能參與排雷拆雷。陳鐵牛和王清河做事非常認(rèn)真,他們一絲不茍地挖坑、種樹、鋤草、施肥、捉蟲。在他們的照料下,樹苗茂盛茁壯,郁郁蔥蔥,長勢喜人。每種下一棵樹,他們都會按照陳鐵軍的指示,砍削一塊木牌,刻上名字,掛在樹上。時間一天天過去,樹越種越多,刻寫的名字也越來越多。一棵樹一塊牌子,一塊牌子一個名字,一個名字代表一個人。虎山不再冷清,每一陣風(fēng)過,樹枝搖曳,濤聲陣陣,如歡歌,如笑語,如高亢的吶喊,如鏗鏘的號角。

        陳鐵軍絞盡腦汁,回憶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把他們的名字一一抄寫下來,再讓陳鐵牛和王清河刻寫。不過,由于時間久遠(yuǎn),很多人的名字已經(jīng)記不清了。除了他所在的連隊,其他連隊的人員名單,他也幾乎不知道,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墒牵吮M其所能,把知道的寫下來,還有什么辦法呢?

        陳鐵軍沒有想到,困擾他多日的問題,竟被王清河一句話解決了。王清河笑笑說,這有什么,去一趟烈士陵園,把名字抄下來不就行了?

        陳鐵軍拍了一下大腿,起身說,是啊,我怎么沒想到?

        幾天后,陳鐵軍走進(jìn)了烈士陵園。他拄著拐杖,走過一塊塊矮矮的墓碑。在每一塊墓碑前,他短暫駐足,鞠躬,凝視墓碑上的名字,記在一個筆記本上。在這里,他又一次與他的戰(zhàn)友們相遇。五大三粗的連長,長腳長手的李學(xué)武,乳臭未干的劉忠平……一個個向他走來。多年不見,他們還是那樣年輕,就像昨天剛剛見過一樣。在這里,他還遇上了老校長王開樹。他站在墓碑上,戴著厚厚的黑色眼鏡,笑瞇瞇地看著他。不過,他沒有見到安元慶。他走過一塊塊墓碑,上面都不是安元慶的名字。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他,卻沒有半句關(guān)于他的消息。他還活著嗎?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有生之年,他還能見到他嗎?

        陳鐵軍的怪異行為引起了陵園管理人員的注意。一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走到陳鐵軍身邊,問他在干什么。陳鐵軍指了指筆記本,說明來意。工作人員說,哎呀,老同志,我們有烈士名冊啊,直接給你一份不就得了。

        陳鐵軍高興極了,沒想到撞上了大運(yùn)。拿到名冊后,他趕緊打開,從第一頁開始查看,一直翻到最后一頁。工作人員說,老同志,你找誰?陳鐵軍說,同志,我找安元慶,我們的班長。工作人員說,老同志,名冊上沒有這個人。陳鐵軍說,可是,他到哪兒去了?工作人員說,老同志,這個,我們也不知道。

        陳鐵軍望著滿山墓碑,心想,班長哪里去了?他還活著嗎?他會知道嗎,虎山之上,有一棵開花的樹,掛著他的名字?

        也許,他這輩子無法再見到他了。

        10

        又一年清明,小強(qiáng)打算回一趟烏河村。目的有兩個:一是回去看看父母;二是他的畢業(yè)論文與地雷有關(guān),回去收集一些材料。

        這些年來,馬蘭花堅決不讓小強(qiáng)做其他事,要求他一心一意讀書。有時候,小強(qiáng)想幫忙干點(diǎn)活,卻被馬蘭花粗暴地拒絕了。馬蘭花說,不要管我,你只要把書讀好,我死了也心甘。小強(qiáng)的生活變得無比單調(diào),天天兩點(diǎn)一線,從家到學(xué)校,從學(xué)校到家。那些枯燥灰暗的日子,他特別懷念死去的小武。要是哥哥還在,他的生活肯定不會如此無聊。無數(shù)次,他看著小武長滿荒草的墳頭,不禁流下了悲傷的淚水。也許是害怕辜負(fù)母親的苦心,也許是怕看見父親硬如鐵板的臉,也許是把對哥哥的懷念化作了源源不斷的動力吧,總之,小武的成績越來越好。老師們覺得奇怪,這個以前毫不起眼的孩子,是不是服了靈丹妙藥?突然間變成了另一個人。漸漸地,小強(qiáng)跑到了全班的前面。漸漸地,小強(qiáng)把第二名落下一大截。小學(xué)畢業(yè),小強(qiáng)考進(jìn)了全縣最好的中學(xué)。高考時,他考了全縣最高分,進(jìn)入了國防科技大學(xué)。

        清明節(jié)那天,小強(qiáng)帶著女朋友小曼,風(fēng)塵仆仆地走進(jìn)了烏河村。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坐在日光之中。越走越近,可以看見她不停地晃動篩子,把豆子里的沙粒揀出來。看著看著,小強(qiáng)不由得鼻頭發(fā)酸,喉頭發(fā)癢。

        他沒想到,幾年不見,母親已經(jīng)老成這個樣子。

        他忍住淚水,走到馬蘭花的面前,叫了一聲媽。

        馬蘭花抬起頭,看著面前這個英姿颯爽的小伙子,一時有點(diǎn)恍惚。小強(qiáng)又叫了一聲媽。馬蘭花丟掉篩子,全身哆嗦,如打擺子。她一下子站起來,抓住小強(qiáng)說,小強(qiáng),真是你嗎?真是你嗎?你回來了,回來了。

        小強(qiáng)說,媽,別哭別哭,別讓小曼笑話。

        這時,馬蘭花才看見,小強(qiáng)的身后站著一個女孩。她有點(diǎn)不好意思,趕緊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小曼看著她,大大方方叫了聲阿姨。

        馬蘭花又開始打擺子,她拉住小曼,眼睛釘子般釘在她的臉上。小曼有點(diǎn)不好意思,笑了笑,輕輕低下頭。小強(qiáng)說,媽,行了行了,不要嚇著小曼。馬蘭花放開小曼,笑著說,這姑娘真俊啊,像畫上的仙女。

        馬蘭花叫小強(qiáng)和小曼先歇著,她給他們做飯。小強(qiáng)放下行李,看了一眼屋里,問,我爹呢?馬蘭花說,他除了挖地雷,還能干什么?小強(qiáng)說,媽,我們過去看看。馬蘭花說,好吧,小心點(diǎn)。

        不大一會兒,小強(qiáng)帶著小曼來到了虎山下。小曼看著警示牌說,沒想到啊,這兒真有雷區(qū)。小強(qiáng)沒說話,踢了警示牌一腳,往樹林里走了幾步。小曼說,怎么了?小強(qiáng)說,你知道嗎?就是這個地方,我的哥哥踩上了地雷,被炸沒了。小曼嚇了一跳,趕緊往后退。小強(qiáng)拉住她的手,輕聲說,不用怕,這里的地雷已經(jīng)排完了。小曼挽住他的胳膊,揚(yáng)起臉說,排完了?誰排的?小強(qiáng)笑了笑,除了我爹,還能有誰?你看看,那些樹全是他種的。小曼看著樹上的牌子說,你看看,樹上還有牌子呢。小強(qiáng)笑笑,那牌子也是我爹掛的。

        小曼看著滿山的樹,歪著頭問,為什么要種這么多樹呢?

        小強(qiáng)說,我爹說過,很多人只知道人會痛,卻不知道山也會痛。虎山是這個世界上最苦最痛的山,不知受過多少刀傷多少槍傷,不知藏著多少彈片多少地雷。要治好虎山,必須將地雷、彈片徹底清除,還要種上成千上萬的樹。

        小曼點(diǎn)點(diǎn)頭,挽起小強(qiáng)的胳膊,走到第一棵樹旁。那是一棵蘋果樹,上面掛著一塊木牌,寫著兩個字:小武。小強(qiáng)仰頭看樹,枝丫綴滿了嫩綠的葉子。小強(qiáng)扶著樹干,低聲說,哥,你還好嗎?風(fēng)驟然吹起,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小強(qiáng)說,哥,你知道我來了?指了指小曼說,哥,這是小曼,我們來看你了。

        小強(qiáng)拉著小曼,從一棵樹走向另一棵樹。每走到一棵樹旁,他們都停下來,查看牌子,拍照。張大彪,安元慶,李學(xué)武……小強(qiáng)告訴小曼,這些都是戰(zhàn)斗中犧牲的烈士。小強(qiáng)模仿著陳鐵軍的口吻,講起了每一個烈士的故事。小曼很震驚,她沒有想到,每一個名字的后面,竟都藏著如此慘烈的往事。

        一路走下去,他們還看見了許多村里人的名字。陳老忠,王開樹,陳鐵牛,王清河,鄒大明……每遇上一個名字,小強(qiáng)都要給小曼作介紹。接下來,小強(qiáng)看見了母親的名字馬蘭花。那是一棵梨樹,枝繁葉茂,像一把大傘。往下走,小強(qiáng)還看見了自己的大名陳小強(qiáng)。那是一棵杉樹,高大挺拔,像一把劍,直直地指向天空。小曼說,你爹真了不起,太有創(chuàng)意了。小強(qiáng)說,他排了近20年的雷,種了數(shù)不清的樹。小曼說,我也要做一棵樹,跟你一起站在這座山上。小強(qiáng)說,沒問題,一會兒見到我爹,我讓他為你種一棵樹,刻上你的名字。

        他們挽著手,繼續(xù)往上攀登。他們爬上一個山頭,并肩站在山頂,回望身后的風(fēng)景。但見滿山樹木郁郁蔥蔥,花朵綻放枝頭,蜂鳴蝶舞,鳥兒翻飛。有風(fēng)吹過,但聞濤聲陣陣,花香撲鼻,歌聲悠揚(yáng),令人心曠神怡。小曼張開雙臂,做了一個飛翔的姿勢,大聲喊道,我要飛了,我要飛了。

        過了一個山頭,還有更高的山。他們爬過幾個山頭,聽見頭頂傳來說話的聲音,抬頭仰望,只見高聳的山頂上,插著一面鮮艷的旗幟,在風(fēng)中獵獵飛舞。旗幟下面,幾個人影背脊如弓,匍匐在赤裸的土地上。

        爹,爹,爹。小強(qiáng)扯開嗓子喊起來。

        爹,爹,爹,爹……群山萬壑,跟著小強(qiáng)一起喊。

        幾個老頭緩緩站起來,拄著拐杖,白發(fā)飄飄,朝天大笑。

        此時,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每一個老頭,都是插在山上的一面旗幟。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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