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進
年輕時,我在鎮(zhèn)上的木器廠里干過活。當時的木器廠是屬于鎮(zhèn)辦企業(yè),要進去并不容易。我的姑父在縣工業(yè)局當副局長,所以,我能進木器廠就要簡單多了。我那時候初中畢業(yè),也就只有十幾歲。因此,一時我在鎮(zhèn)上是比較扎眼的。享有特權的人,總是受人關注的。只有到了后來,眼界寬了,才知道這并沒什么了不起的。整個木器廠也就二十來個人,廠長、副廠長、會計、保管和辦公室主任,一應俱全。真正干活的也就只有十四五個人。木器廠無非就是做一些普通的辦公桌椅和商店里的玻璃櫥窗、柜臺什么的,行銷附近地區(qū)。畢竟木器家具和別的不一樣,是個耐用品,訂單不旺。沒有生產任務,工人們四下里晃蕩著。
既然工廠里沒什么事干,工人們閑聚在一起就談天說地。很多時候,他們喜歡談論一個叫孔學東的人??讓W東是這個鎮(zhèn)上高中的一位教師,個頭很高,臉色蒼白,戴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說一口南方普通話??桌蠋熡袀€很有名的外號,叫“孔老二”。他所以會有這樣的名字,不知道是因為他姓孔呢,比較迂腐,書呆子氣十足,還是因為他在家里正巧排行老二?;蛘?,正好這兩者兼而有之??傊?,人們覺得這樣的外號太適合他了,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有資格享用。
在鎮(zhèn)上,木器廠的工人們基本算是鎮(zhèn)上比較底層的人,不被有正式職業(yè)的人看重。而孔老師雖然也是有正式職業(yè)的,卻又比不了鎮(zhèn)政府機關里的那些人,甚至還不如糧管所、信用社或是郵局的。他們在他身上,更能獲得一種居高蔑視的滿足感。
孔老師不是本地人,他是很早下放來的。在這個鎮(zhèn)上已經有些年了,而且在這里結婚生子。像他一樣下放在這里的教師有好幾位,后來陸續(xù)回到了各自原來生活的大城市去了。最不濟的,也調到了縣城里的中學。只有他,留下沒走。他所以不走,是因為他的妻子不肯走。他妻子劉英,在當地的一所小學里當老師。她是本地人。她的父親原來是這個地方供銷合作社里的一個老干部。劉英瘦高個子,剪著短發(fā),經常冷著臉,不愛笑。她是一個嚴肅的女人,許多學生都怕她。
劉英曾經是個老大難問題。
她做過很長時間的老姑娘,和孔老二結婚時差不多已經是三十一歲了。這樣的年齡,在當地是非常罕見的。人人都以為她要一輩子都嫁不掉了??桌蠋煯敃r也已經很大了,比她還要長三歲??墒牵词故沁@樣,當人家為他們撮合的時候,據說他還是不愿意的。人們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不樂意。世界上哪有男人不需要女人的呢?太不合情理了。劉英自然是極情愿的,就像瀕死的溺水者撈著了最后一根稻草。
毫不夸張地說,全鎮(zhèn)的人都希望看到他們順利結婚。這事實在是太圓滿了,一下子解決了兩個老大難的問題。后來人們經常感慨:當生活里出現一個老大難問題時,千萬不要怕,安心等著出現第二個。當有了兩個麻煩時,很可能就把所有的難題都解決了。
“有一把鎖,就一定會有一把鑰匙?!比藗冞@樣說,認為他們很合適。
他住的是單身宿舍,里面有床和一張桌子。學校提供了最大的方便,又在集體宿舍的邊上辟了一個儲物間,讓新人作為廚房。劉英自己只帶了兩床新被子和臉盆、浴桶過來。門和窗戶上被貼了紅色的喜字。
如果說開始時孔老師還只是半推半就的,真到結婚那天,他真的就表現出了十分的緊張,甚至是恐懼。他臉色蒼白,腦門上冒出許多汗來,說話結結巴巴。高度近視的厚玻璃瓶底一樣的鏡片后,眼神飄忽。同事們向他賀喜,他就像是犯錯一樣地說:“結婚了,昏了……真是昏了……”
晚上到了入洞房時,人們發(fā)現找不到他了。四下里到處尋找,最后在學校后面的那小樹林里發(fā)現了他。他像一只受傷的流浪貓,蜷縮在樹旁。人們叫他,他也不應,一聲不吭。最后他幾乎是被人們硬拖進洞房的,并且從外面鎖上了門。有一會,人們站在窗臺下,靜聽著,卻聽不到里面有任何的聲音。
人們說,孔老二結婚的時候是個秋天。深秋,已經臨近初冬了,很冷。新婚第二天的早晨,人們看到他很早就起來了,坐在門口冰冷的水泥臺階上,垂頭喪氣的,完全不像一個幸福的新郎。好久以后,人們聽到了一個笑話,說孔老二事后對一個要好的老師抱怨說,那事糟糕極了,不可描述地糟糕。至于糟糕在何處,沒人知道。
人們知道,他是一個有點潔癖的人。
過去在他單身時,他的宿舍里總是很整潔,床鋪都不讓人坐。他的衣服總是洗得很干凈,深藍色的褲子都洗得泛白了。他是一個很講究的人。有的學生揭發(fā)他,說他上廁所用了幾十張紙。而且,整整擦了好幾分鐘。這在我們看來,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們一般人只用三五張紙,隨便擦一下就算了。那樣窮講究,太過格了。
因為他的迂腐,所以他成了我們許家屯鎮(zhèn)上最可笑的人。是的,誰會比他更可笑呢?自然,學生們也不怕他,經常和他在課堂上發(fā)生沖突。他是整個中學里任課最多的教師,既教數學,也教英語,甚至還能教歷史和地理。他是二十多個教師里唯一的一個本科大學生。英語是他的強項,然而據說他還會俄語、法語和西班牙語。這當然也是可笑的,大家在中國,只要會講中國話就可以了,法語和西班牙語有什么鳥用呢?學生們一嘲笑他,他就著急。一著急,就會滿臉通紅,結巴得厲害。越是結巴,學生們越是哄堂大笑。
我們覺得鎮(zhèn)上每一個人都可以嘲笑他。果然,知識越多越可笑。是的,誰像他那樣愚蠢呢?書讀得越多越愚蠢,似乎是有一定道理的。他的妻子劉英只有初中文化,就明顯比他要精明得多。除了教書不精明,別的幾乎沒有一樣不精明,就連街上賣肉的都讓她三分,因為她一眼就能看出對方缺斤少兩。她是一個不肯吃虧的人,連一星一點都不行。所以,孔老師上街辦事,總不能讓她滿意。這樣的一對夫妻過起日子,自然是經常發(fā)生爭執(zhí)的。而爭執(zhí)起來,他一定是輸家。有人看過他們打架,說他被打得落荒而逃。她兇悍得不得了,一巴掌就把他的眼鏡打飛了。沒有了眼鏡,他一下就慌神了,蹲在地上一陣亂摸。
此事很快就得到了驗證,因為后來大家看到他的眼鏡的一條腿用膠布纏著,非常醒目。有同學問他,結婚是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他扶了扶眼鏡,目光掃視了一下全班的男女同學,結結巴巴地說:“結婚是一個錯誤!”
生活里有被人嘲笑的人,就一定有受人尊敬的人。
和孔老師相反,陸百萬就是一個特別受人羨慕的人。
他所以被人羨慕,是因為他有錢,特別有錢。他開了一個照相館,生意紅火。除了郵電所、水電站,三層小樓差不多是這個叫許家屯的鎮(zhèn)子里私人房屋里最高的。最最關鍵的是,在他家的樓頂上還豎立起了一根天線,家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據說在電視里能看到北京。這是多么讓人生羨??!要知道,一般人家有一臺紅燈牌收音機就很不錯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家很有錢,究竟有多少錢,誰也不知道。他家的財富,應該是超出人們的想象之外的。也許一個鎮(zhèn)上的財富加起來,都沒有他一家的多。有人說,光是金戒指和金條,他家就有一箱子。當然,這只是傳言,誰也沒親眼見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有錢是確鑿的。陸百萬的父親當年在上海一家很有名的照相館里,就是攝影師。一直到退休才回到許家屯。而陸百萬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是隨了他的父親的,二十多歲才回來。回來后,他就開了這個照相館,一干就是好多年。
許家屯的人“陸”“六”不分的,所以,陸百萬也被人叫作六百萬。我一直也沒弄清楚他的真實姓名,問別人,別人也不怎么知道。鎮(zhèn)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叫他“六百萬”。再說,有什么名字能比“六百萬”更響亮呢?那年頭不要說六百萬了,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連一萬元都很難達到(除非是做夢。二十年后這里的情況當然又不一樣了,萬元戶算是窮人一類里的)。
陸百萬那時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中等身材,是一個快樂的胖子(當時瘦子多,胖子少),又胖又白(他的生活是安逸的,整天就是在照相館里,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更別說大太陽的暴曬了)。他又何止是安逸的呢?他是這里的首富,乃至全縣的首富,都是可能的。很多時候,他躲在暗室里,沖洗各種各樣的照片。鎮(zhèn)上沒人去過他的暗室,都說那是一個很神秘的地方。我那時候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去參觀一下。我不知道暗室是什么樣子。因為不知道,所以才神秘。因為神秘,才有吸引力。據說,他會請一些漂亮的少婦或者漂亮的年輕姑娘進入暗室。
愛美的姑娘們特別喜歡陸百萬,因為他幫她們拍各種各樣的照片。很多時候是無償的。拍出滿意的照片,他沖洗出來后送給她們。有些他會把照片放大,放在櫥窗里對外展示,極大地滿足了姑娘們的虛榮心。
自然,陸百萬是不能理解孔老師的。但陸百萬不像木器廠的工人那樣嘲笑孔老師,孔老師上街時路過照相館門前,他還會特意喊他過去坐坐。
“你看看櫥窗里的這些姑娘,哪個最好看?”
陸百萬好像是很認真地聽取孔老師的意見。
孔老師就很認真地,扶著近視眼睛湊近端詳著。看著看著,有時臉就紅了,結結巴巴地說:“拍得好,你拍得好。都好看,都好看。她們都很美?!?/p>
邊上的人也都會笑起來。
笑他認真,也笑他迂腐和窘迫。這里的人夸女人漂亮,不會用“美”這個詞。所有值得夸贊的,都只有一個詞——“漂亮”。
孔老師不在意別人的嘲笑。他是孤獨的,沒有什么朋友。他和學校的那些同事,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同事們的眼里,他實在是太迂腐了,簡直就是丟了全體老師們的臉。不但男教師們在心里嘲笑他,女教師們也一樣。陸百萬這樣對待他,他當然是很高興的。他有一種受到人尊重的感覺。他可以和他推心置腹地談話,甚至是隱私。陸百萬總是聽得津津有味的。他們談話時,就像一對久違的老朋友,相當親熱。他并不知道,關于他的許多笑話,都是通過陸百萬傳出來的。比如說,孔老師說他和劉英并不幸福,他討厭和她過那種生活。他說他不喜歡她身上的味道,也不喜歡她在床上的種種花式。當然,他更受不了她的苛刻,她總是喜歡對他的一些行為進行指責,甚至是做愛時的動作。他也不喜歡她做的飯菜的味道。
他們有個孩子,她卻不讓孩子跟他姓,而跟著她姓劉。對這一點,好在孔老師并不計較。當然,這在我們當地人的眼里是不可想象的??墒?,誰讓他娶的是劉英呢?劉英天生就是這樣強勢的女人,咄咄逼人,從不示弱。據說,孔老師是提出過離婚的,但是,每提出一次就會遭到她的辱罵和毆打。她并不喜歡他,甚至是厭惡他,但是,她卻不允許他提出離婚。她要把他像個家奴一樣地控制著。就算要離婚,也是她先提出來。當然,她并不想離婚。雖然她并不需要他這樣的男人了,可是,她要是成為一個帶著孩子的單親女人,哪個男人會再要她呢?
她是一個家庭觀念很重的女人。
“你為什么不回城呢?”陸百萬曾經這樣問過他。
“沒意思……回去沒意思……沒有家人的,”孔老二這樣回答說,“父母都去世了,回去也沒有意思的?!?/p>
“兄弟姐妹……也靠不上……回去……沒意思?!彼f的時候,表現得很茫然。他擔心回城后,找不到工作,尤其做不成老師。
他喜歡教書,雖然那時候他教的學生們卻一點也不喜歡讀書。
“你不要太軟弱。對付劉英這樣的女人,是要痛打一頓才好的?!标懓偃f說。
“她要是我的女人,兩天時間,我就會把她管得垂首帖耳的。”陸百萬說。
“有些女人,該打就要打,不要慣著?!标懓偃f說。
陸百萬是不慣女人的。
陸百萬的妻子曾經是這個鎮(zhèn)上最漂亮的姑娘。她當時在鎮(zhèn)上的供銷合作社里上班,一枝花。但自從有了孩子以后,她就回家當主婦了。誰都知道,他們家不缺這個錢。她辭掉工作后,深居簡出。他們家里正常買菜做飯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遠房親戚。
按理說,一個鎮(zhèn)上的照相館也不至于有這樣大的名氣。然而,事實上他的生意卻異常地好,主要是因為許家屯鎮(zhèn)地處交通要道口,國道穿鎮(zhèn)而過,幾乎是附近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中心。因此,他的生意興隆幾乎就是必然的。二三十萬人口的生日照、滿月照、畢業(yè)照、結婚照、工作照、全家?!?/p>
陸百萬的照相技術是一流的,簡直無可挑剔。想挑剔也不行,因為除他之外,別無分店。他拍攝出來的人像,總是非常地清晰,黑白分明。相片中的人,有點像本人,又有點不太像??梢员缺救舜舭逡恍部梢员缺救烁烈恍?。在他的照相館里,光布景就有二十多塊,就算是縣城里的照相館,也沒有他家的豐富啊。那些漂亮的布景上,有藍天碧海的南國風光,有冰天雪地的北國景象,有高樓林立的上海外灘和南京長江大橋,還有雄偉的北京天安門廣場……只要花二毛多錢,就可以用那樣的布景留影,仿佛是親身游歷了那樣的大好河山。只要很少的一點錢,就能滿足精神上的最大需求,是多么劃得來的一件事情啊。
對陸百萬而言,他自然是去過這些地方的??梢哉f,他是許家屯鎮(zhèn)見識最廣的人了,畢竟人家在上海生活過許多年??桌蠋熕院完懓偃f搭上話,也是和他們有時能談起上海相關的話題有關。然而,孔老師對上海的回憶是模糊的,混亂的,蒼白的。陸百萬的回憶卻是生動的,清晰的,充滿了趣味。在他的描述里,大上海既是繁華的,又是可笑的;既是讓人羨慕向往的,又是讓人不屑與義無反顧的。
如果這個鎮(zhèn)上只有這樣兩個突出的男人,顯然還是單調了些。真正給人們帶來毫無顧忌的公開談資的,卻是另一個人,劉三。
劉三是個傻子,整天在這條街上晃蕩。
傻子在生活里沒有生存壓力,所以很自然就是無事可干的。
無事可干的劉三,只能在街上晃悠,尤其是在陸百萬家的照相館附近晃悠。他好像有些膽怯,從不走近照相館,只是遠遠地看著,看著時不時有一些姑娘進進出出。而進進出出的姑娘們有些怕劉三,總是在他離得比較遠時才敢進入照相館。
“劉三你沒事滾遠點,不要靠這么近。她們都怕你。”陸百萬說。
在陸百萬看來,劉三影響了他的生意。
劉三不說話,常常只是站在離櫥窗五六米遠的地方,袖著手,眼神空洞。
“滾!滾!你這個色鬼!”陸百萬說。
劉三不生氣,也不還嘴。
陸百萬拿他沒有辦法,自然界中常常是一物降一物,人也一樣。
劉三真是個傻子。
劉三不光傻,還是個花癡。更準確地說,他是成為花癡后才顯得傻的。熟悉他的人說,過去的劉三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他讀過書,寫得一手很好的鋼筆字,還會說俄語(那時好像國家提倡學俄語)。大概是愛上了什么人,對方的家里沒同意,受了打擊,從此就癡了。
大家都認為劉三是可惜了。劉三上面還有一個哥哥,是在省里工作。如果他沒有得病呢?相信他會有很好的前途。我那時候就想不通,一個人怎么會成為花癡呢?就算是害了相思病,總是可以恢復的吧?就像是一個人醉酒,總有醒的時候啊。然而,劉三卻一醉不醒了,整天渾渾噩噩的。思想上有了病,也影響了他的身體。他走路的時候,總是把身體偏向一邊,就像小時候我把一條小魚身體一側的鰭去掉,它就只能歪著身體在水里打轉。孩子們分不清劉三和瘋子的區(qū)別,看到他都有些怕,躲他遠遠的。而劉三也不愿意與別人交流,他離人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任何時候你問他吃飯沒有,他都回答說是“吃了”。其實很多時候他沒有飯吃,一直餓著。
每個人都可以戲耍劉三,以戲耍他為樂。
戲耍內容,其實是千篇一律。
“劉三你的女朋友呢?”
劉三臉上木木的,“跟人了?!?/p>
“她把你甩了嗎?”
“是啊。”
“你想她嗎?”
“……想?!?/p>
每當他說出這個字的時候,大家就樂得不行。是啊,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癡情的男人呢?陸百萬看到別人這樣戲耍劉三,也樂。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一個男人怎么會為了女人而發(fā)癡。如果把孔老二心里的那種對女人的厭惡,分一點點給劉三,劉三就不會瘋。這兩個男人,真是兩個不同的極端。
對劉三來說,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別人的嘲笑完全沒有知覺。然而總是有人騙他說:“劉三,你的對象來看望你了?!彼麜⒓从兴磻仁且汇?,繼而就會做出諦聽的樣子。他諦聽什么呢?自行車鈴聲?說笑聲?或者不是諦聽,是冥想?沒人知道??墒撬谋砬閰s說明他在期待著一件事,那就是某個人的到來。許多年都過去了,就算是那個女人當年鮮花一樣地艷美,只怕如今也是凋謝了。
陸百萬雖然對于劉三經常出現在他家照相館門口有些氣惱,但倒也沒有發(fā)展到不可忍受的地步。因為事實上來拍照的姑娘們,并沒有明顯減少。愛美,讓年輕姑娘們多了一份勇敢。再說,劉三也從沒有真正對哪個姑娘有過明顯的冒犯行為。
時間就像河水一樣,在小鎮(zhèn)里流淌。小鎮(zhèn)子里的人仿佛一直是不緊不慢地生活,而那時候風氣一點點地發(fā)生著變化。農村早已經開始包田到戶了,人們的日子越來越富足。而南方改革的風潮,也慢慢地影響到了這里。照相館原來只能拍攝黑白照片,有一天突然變成了大幅的彩色照片。
鎮(zhèn)上的姑娘們紛紛地來留影,風靡一時。
甚至,連十多里地外的7145工廠都有人來。7145當然只是代號,一個國營大廠。7145廠有許多年輕的姑娘,有幾個姑娘長得非常漂亮。其中有一個叫陳茜的,長得就像電影明星一樣,雪白干凈,大眼睛,黑長發(fā),腰身苗條。很自然地,陸百萬和她就熟悉了起來。陸百萬喜歡為她拍照,各種各樣的,有半身的,全身的,甚至還有臉部特寫,非常漂亮。有一張?zhí)貙?,后來占滿了整個櫥窗。
許多人以為那是一張電影明星照。
這張照片,自然也吸引了劉三。他幾乎每天都來,長時間地佇立著,盯著劉茜的照片。
“喜歡她嗎?”有人就這樣逗他。
“喜歡?!?/p>
“她漂亮嗎?”
“漂亮。”
“介紹給你做老婆好嗎?”
“好。”
陸百萬聽說后,開始時只是笑笑,后來經??吹絼⑷龑χ@張照片,真的就生氣了。他上前趕劉三離開,甚至還動手打了他。
鎮(zhèn)上的人雖然很尊敬陸百萬,但他動手打人,大家覺得他真是過分了。無論如何,劉三是有權利看一張漂亮肖像的。作為陸百萬,他有什么損失?
我在那個木器廠里居然晃蕩了四年多。
那四年多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閑晃。工人們沒事干,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打牌或是吹牛。再閑下來就是開一些粗俗的玩笑,很下流的玩笑。我沒事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吹口琴,或者看小說。因為我這樣的行為,他們就叫我“秀才”。他們相信我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離開這里。
這個木器廠顯然不適合我。
從那年秋天開始,許家屯鎮(zhèn)上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桌蠋熀退呐藙⒂⒋蚣?,一直鬧到鎮(zhèn)上。據說,有個雨夜,孔老師帶著兒子從縣里趕回來(他的兒子患有哮喘,他帶他到縣醫(yī)院里去治療,結果沒趕上車,回來晚了),看到劉英正和她的小學校長睡在床上。校長的嘴里正含著她那顆草莓一樣碩大的奶頭??吹剿貋?,她一點也沒慌張,光著身子跳下床,揮著手讓他離開。她胯間的那撮黑色陰毛,就像小學校長唇上的那抹小胡子,分外扎他的眼睛。
孔老師雖然并不喜歡劉英,但他也是一個男人啊。他結結巴巴地把那個校長趕走了。這讓劉英有時氣憤。劉英否認她和校長有性行為,只說他們是累了,躺在床上談心。她也否認他們脫了衣服,認為她男人只是眼花了。她后來甚至說那根本就是孔老師在血口噴人,是造謠誣陷。上天可以證明她的清白,她說如果有可能,她愿意把她的祖宗們從墳墓里叫出來,一起為她做證。她的貞潔,可以與日月同輝。
“如果說我是個不正經的女人,這個鎮(zhèn)上就沒有第二個女人!”
她瘋了一樣,手舞足蹈,對每一個圍著看熱鬧的人,訴說著自己的清白。她是被他冤枉的,簡直比竇娥還要冤。就算是七月飄雪,也洗不清她的冤屈。而冤屈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屈尊嫁的“窩囊廢”。
“如果不是當時可憐你,不是我父母逼著我嫁給你,你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娶到老婆。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這么一個陳世美,喪了良心的男人。”
劉老師大聲地哭訴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傷心到不行。
孔老師要求離婚,哆哆嗦嗦,非常緊張可憐。劉英不肯離,而且逼他收回這個可恥的想法。好像犯錯的是孔老師,而她才是討伐者。一路上,孔老師臉色蒼白,眼鏡歪架在鼻梁上,嘴唇顫抖著。他神情慌張,嘴里不停地嘟囔著,聽不清他說什么。而劉英在后面則是兩眼噴著憤怒的火苗,窮追不舍。她一邊追一邊罵。
鎮(zhèn)上的人都認識事件中的那個小學校長,瘦猴一樣。他們不明白他怎么就會看上劉英的,那么兇悍。同樣,人們也不明白劉英怎么就會看上他,形象猥瑣。后來大家猜想,要么是那個校長利用職權勾引了劉英,要么就是劉英主動勾引了他。重要的是孔老師既戴了綠帽子,還受了女人的辱罵。這其實是嚴重挑戰(zhàn)了許家屯人的道德底線了。他們?yōu)榭桌蠋煾械讲黄?,他們希望孔老師能夠挺起腰桿,他們需要看到劉英受到懲罰。他們是有道德的人,是有強烈是非觀的人,是有公平正義之心的人。他們意識到,如果劉英不受懲罰,實際上就是鼓勵女人變壞。她給許家屯鎮(zhèn)的所有女人,起了一個壞榜樣。然而,他們終究不是孔老師。如果要懲戒,還得要孔老師自己動手。
“這個女人,應該好好地痛打一頓,然后再離婚?!彼麄冋f。他們都認為直接離婚,對劉英來說簡直就是一種獎勵。就應該好好打她一頓,狠狠地羞辱她,然后離婚,把她從家里趕出去。
“我早就勸過他,痛打一次?!标懓偃f說。
“這個男人,真是窩囊透了。”陸百萬說。
“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個像孔老二這樣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男人?!标懓偃f說。
大鬧過這一場后,風平浪靜。
孔老師真讓他們失望,失望透了。
同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陸百萬。陸百萬又離婚了,不聲不響地。他所以離婚,是他和那個叫陳茜的漂亮姑娘好上了。陸百萬的妻子和他吵。可是,一個女人和有錢男人吵能管什么用呢?誰有錢,誰強勢,幾千年的道理。他就亂搞男女關系了,和別的姑娘好上了,你能怎么樣?不服?那就離婚好了。
陸百萬的孩子已經八歲了。女人雖然對他的行為感到氣憤,但是卻并不想離婚。在外人的眼里,她過的是一種天堂里的生活,錦衣玉食,非常幸福。為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什么是不可以忍的?生活在這個世上,人首先要學會的就是忍。
她忍了,就像孔老二那樣地忍了。
但是,陸百萬卻不希望他的女人忍。她不肯離婚,他就動手打她。沒人想到,平時一臉和氣的陸百萬打起女人來,會是那樣兇狠。住得近的鄰居說,時常聽到女人的尖叫聲。經常這樣,女人也真的受不了了。有一天,她就消失了。
陸百萬娶上了陳茜。
人們更加地羨慕陸百萬了,不,是妒忌。
誰能不妒忌呢?他又娶了一個漂亮姑娘。但是,妒忌是沒有用的。陸百萬再婚,在鎮(zhèn)上擺了二十多桌的酒席。他衣著一新,咧著大嘴笑著,幸福得不行。鞭炮放了幾十萬響,紅色的碎屑,從鎮(zhèn)頭到鎮(zhèn)尾,把整個路面都鋪滿了。小鎮(zhèn)上空飄著的硝煙,兩天都沒消散,就像是罩著一層濃霧。他把鎮(zhèn)上的熟悉的干部都請去了,參加婚宴,好酒好菜。那排場,真是風光極了,成了許家屯鎮(zhèn)的一樁盛事,多少年也沒有再現過。不消說,這件事對很多男人都是個刺激。他們在夢里,都想著陳茜的漂亮模樣。
人跟人是不能相比的,他們想。
與前面的那個妻子不同的是,陳茜在結婚后依然在廠里上班。不知道她是真喜歡工作呢,還是不想重蹈前面那一個的覆轍。因為照相館和工廠還有好幾里的距離,所以她每天就騎著一輛紅色的女式摩托車(在當年,那是相當高級的)往來。時間長了,就從每天都回,變成了每兩三天回來一次。再后來,逢到陰雨雪天,就是每星期回來一次。她的父母都在廠里,所以,她等于是大多數時間生活在娘家。
“她現在是陸百萬的老婆了?!?/p>
鎮(zhèn)上的人對劉三說。
劉三還總是站在街上,盯著櫥窗里的照片看。
“你不要發(fā)癡了?!?/p>
看到的人都這么說。他們怕劉三這樣再惹惱陸百萬。惹惱了,又會遭受皮肉之苦,何必呢?現在要是陸百萬再打他,肯定比過去更重的。因為過去劉三盯著她的照片看,陳茜還不是陸百萬的老婆。而現在她是他的人了,等于是他的私產了。
“你再這樣,他還會打你?!?/p>
人們勸劉三。
劉三有一天卻笑了,因為他發(fā)現櫥窗里的照片和每天從照相館里進進出出的陳茜,是同一個人。這樣的發(fā)現,讓他的眼晴放光。
“你總盯著她干嘛?”陸百萬大聲質問著劉三。
劉三卻面無表情,不說話。
“你為什么盯著她呢?她不是你的老婆?!标懓偃f有些火大。他不能不火大。陳茜告訴他,劉三有時會在街上跟著她?!澳阋院蟛灰俑俏业睦掀?。你再敢跟著她,我就報告派出所,讓公安把你抓起來!”
劉三木木的,卻并不畏懼。
只要有機會,他就還是喜歡盯著陳茜看。照片從櫥窗里撤了,他就盯真人。他仿佛知道她的上班時間和下班時間,經常定點在某個時候守候在照相館的門口,或者并不遠的街上的某個路口。就算是刮著西北風,他也是單衣薄衫地站在風頭里,哆哆嗦嗦的。那副樣子,既可憐,又可笑。
不用說,全許家屯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了,劉三喜歡上了陳茜。當然,這只是又一樁笑談。在劉三的身上出什么樣的笑話,都是不奇怪的。他不是一個正常人。正常人看到陳茜,也是想的。正常人只是把那樣的心思藏在肚里,不表達出來。而劉三卻敢于表現出來,不加掩飾。他的想法,實際上代表了大多數男人的想法。
婚后的陳茜,比之前更好看了,像一個仙女。
鎮(zhèn)上的人每每談到她,都心生羨慕。男人羨慕陸百萬,女人羨慕陳茜。男人們羨慕陸百萬更多一些,說他有艷福。同時,他們更盼望劉三和他之間能生出點事來,畢竟人們已經指望不上“窩囊廢”孔老師能制造出什么熱點了。
讓人詫異的是,劉三還是那個樣子,癡癡艾艾的,倒是陸百萬開始變得不正常了。他變得越來越煩躁,幫人拍照時的態(tài)度明顯不夠好了。可能是因為娶了陳茜的緣故,他倒不再熱心為年輕姑娘們拍照了,這對鎮(zhèn)上姑娘們的愛美之心是一種挫傷。
陸百萬不止是變得煩躁了,還越來越疑神疑鬼。他開始跟蹤結婚不過一年多時間的妻子,但并不是為了防著劉三。他懷疑陳茜在自己之外,隨時會和別人好上。最讓他痛苦的是,他不能掌握她的行蹤。他希望她辭職,像前一個妻子一樣,回到家里。他有的是錢,并不需要她那么辛苦到工廠里干活。他知道他這樣的要求,是她廠里的那些姐妹們夢寐以求的,求之而不得。她為什么不愿意呢?不愿意就說明她心里有想法。能是什么想法呢?當然是想和別的男人好。
“你太疑神疑鬼了。”
她是很不滿的。
她向他保證,除了他,她沒有第二個男人。她不會和他以外的任何男人相處。“既然嫁給你了,我不可能再有想法的?!彼f??墒?,任她怎么保證,他都不能相信。既然連劉英那樣的女人,都會和別的男人好,何況陳茜呢?
他求她不要上班,甚至都向她下跪,哭著求她。
“我才不要像他的前妻一樣的下場呢?!标愜鐚λ男〗忝脗冋f,“跪下求也沒用?!?/p>
陸百萬無奈得很。
劉英變本加厲了。
有人說,劉英后來經常在周末把小學校長約到家里,而孔老二只能帶孩子到外面踏青,或者去河里釣魚,打發(fā)時光。鎮(zhèn)上的領導也看不下去了,責成文教辦對孔老師和劉英的婚姻進行了調解。說是調解,其實是一種干預。他們并不贊同他們離婚,但鼓勵他們分居。只有分居了,孔老師的生命才是安全的(這樣的說法并不夸張,她好幾次嚷著說,要把他殺了,因為他讓她在全鎮(zhèn)人面前丟了臉),而且這會影響到他的教學質量??桌蠋煹慕虒W水平差不多是全校最好的,縣中有一度甚至想把他調走。
孔老師在眾人的眼里,真是窩囊透了。有一部分調皮的學生,還在背地里嘲笑他。學生們肯定是不理解他的。他有些惱怒。婚姻對他來說,就像是把他放在滾燙的油鍋里煎。如果分居了,對他也是一種解脫。
劉英的態(tài)度很強硬。離婚是不可能的,分居是很好的。而如果分居,他別想帶走任何東西。他幾乎是被劉英掃地出門的,只帶走了一些書和隨身的衣服。
她覺得她是勝利者。
出去單過的孔老師,就住在水電站邊上的一間小屋子里。那間屋子是中學校長專門為他找的,又舊又破??桌蠋煵辉诤酢I踔?,在他搬進那個小屋子后,人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不少的笑容。原來他走路時總是行色匆匆,而且喜歡一直低著頭?,F在,他則是在放學后,像散步一樣回到自己的“宿舍”,眼睛雖然藏在高度近視眼鏡后面有些模糊,但臉上的確是洋溢著淺淺的笑容的。誰向他問好,他都會停下腳步,點頭,努力地從眼鏡后面擠出笑意。
偶爾,他會主動去照相館,看看陸百萬。而陸百萬和過去不一樣,對和他聊天失去了興趣。原來總是他愁苦著臉,陸百萬一臉的笑意?,F在是他臉上掛著笑意,而陸百萬臉色蒼白,愁眉苦臉的。
“女人……是個什么玩意!”他對孔老師說。
孔老師不吭聲。
“你現在好,輕松……你當時不結婚是對的。”他說。
孔老師神情很茫然,眼睛看著外面櫥窗里美女們的照片。
“你老婆現在怎么樣?現在她可是自由了。”陸百萬語調里有點譏嘲。
“……她、她、她和我沒關系?!笨桌蠋熂恿艘幌?,隨即笑了。他很滿意,自己現在恢復了自由。他不再為她而感到煩惱。他也看得出來,現在的陸百萬是有些心煩意亂的。
劉英“趕走”了孔老師,得到了房子、兒子、家里的所有(收音機、縫紉機、自行車、鍋碗餐具……幾張銀行存單,——那也就是過去家里的一切了)。她覺得既然在物質上勝利了,自然也就是道德上的勝利。她依然保持著她過去的姿態(tài)。分居和偷人事件,看來對她并沒有什么影響。她上街的時候,依然會為了一兩分錢而和菜販爭吵,而且依舊咄咄逼人。許多人都說她真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做下了這樣的事居然還理直氣壯,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和別人一樣,覺得她幾乎是天底下最壞、最賤、最惡毒的女人了。
但劉英還是受了一些懲罰的??墒牵?zhèn)上負責教育的領導能想到的辦法也就是把那個唇上長了一撮小胡子的校長調走。把他調到一個遠離鎮(zhèn)子十多里地外的一個偏僻小學去,相當于古時代的發(fā)配。這種事情犯了錯,受罰的一般都是男人??旎畹氖撬?,受罰的自然也是他。在這點上,沒人同情他。所謂劉英受罰,不過是覺得她現在再也不能和情夫快活了而已。觀察一段時間發(fā)現,劉英并沒有產生什么受打擊的負面情緒。好像她也并不是天生需要情夫的,沒有男人,她一樣活得很好。
這只是表面上的,大家想。真正不受影響的,其實是劉三。他一直是老樣子。他經常一個人在街上發(fā)呆,在路上躑躅。大冷天的,即使是寒冬臘月,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白雪,他也是這樣。他總穿那身衣服——破舊的棉襖。夏天不嫌熱,冬天不覺冷。但他的神情越來越落寞,越來越癡呆了,整個人也越發(fā)地憔悴。他一個人走路時總是低著頭,嘴里念念有詞。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他幾乎是不出聲的。有一天,人們發(fā)現他走路時有些跛,據說是被人打了。
直到有一天,劉三遇上了孔老師??桌蠋煱阉I回了自己的“家”。
誰也沒有想到孔老師會和劉三成為一對朋友。不過細想想,也并不算奇怪。在許家屯鎮(zhèn)人的眼里,他們都是不正常的男人。一個是非常痛恨女人的男人,一個卻是無比熱愛女人的男人。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又是最奇怪的。做朋友一定得有共同的愛好,既然他們興趣并不一致,他們是怎么成為朋友的呢?
開始時,孔老師把劉三領回去,大家認為那只是孔老師可憐他??桌蠋熀蛣⒂⒎珠_了,有條件把他領回去??桌蠋熗ㄟ^照顧他,喚醒了自己的內在意識——他并不是一個軟弱的男人,他還能照顧幫助到別人。能夠照顧和幫助別人的人,自身一定是個強者。
這個感覺很重要。
孔老師像照顧孩子一樣地,照顧劉三。給他飯吃,讓他換上干凈的衣服。他帶他去理發(fā)店理發(fā)?!獎⑷念^發(fā)都結成了一片片餅狀,就像靈芝一樣。理發(fā)師說,他身上的味道實在是太大了,夏天里蚊子都不敢靠近。剪了板寸,有了精神起來的樣子。劉三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樣子,甚至沖自己笑了一下。又帶去浴室里洗澡……大家都很驚訝孔老師會這樣照顧他,因為孔老師是個著名的潔癖,潔癖到近乎變態(tài)的。當劉三從浴室里出來,人們驚訝地發(fā)現他換了一個人。
原來的劉三不見了,眼前是一個新人。他一下年輕了好多歲,自然,正常。
人們都很驚訝,太驚訝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人們發(fā)現劉三不在街上亂逛了??桌蠋熑ド险n的時候,就會把他留在自己的“家”里,反正他的宿舍里空空蕩蕩的,沒什么值錢的東西。甚至后來有人驚訝地發(fā)現,劉三在看書?!皠⑷隳芸炊裁磿??”有人問他,充滿了一種不信任?!皝y看的,隨便翻翻?!彼卮鸬镁尤缓苷洝!笆裁磿俊薄皻v史書。”或者,就是回答“數學書”。那樣無趣的東西,他居然也看得津津有味,足見他的無聊。
這是一個奇跡。
有人說,他的花癡病好了,因為他被陸百萬雇人打了一頓后,打醒了。也有人說,是孔老二把他治好了。怎么治的?和他成了朋友,談心,讓他讀書。他一點點地就恢復正常了。這真是一個奇跡,太不可思議了。
然而,人們相信生活里一定會有奇跡發(fā)生的。過去鄰鎮(zhèn)上有個麻風病人,在發(fā)燒四十二度后,突然就好了。還有一個啞巴,在啞了十幾年后,有一天神奇地開口說話了。跟這樣的奇跡比起來,劉三的神志得到了恢復算得了什么呢?完全是小菜一碟。
鎮(zhèn)上的人都特別高興,為劉三高興。鎮(zhèn)上的人第一次這樣齊心,為一個與己無關的人感到由衷的高興,甚至連陸百萬也是高興的。有一天,他特地買了好幾套衣服,去了孔老師的宿舍,送給劉三,還另外給了五百塊錢。
五百塊錢,當時不是個小數字。
在我離開許家屯鎮(zhèn)的前一年,也就是在我二十一歲的那年春天,孔老師終于回城了,回到他從小長大的那個南方的大城市——上海。和他一起走的,還有他的兒子。他和劉英已經離婚了。據說,離婚是劉英主動提出來的。
劉英主動結束這樁名存實亡的婚姻,主要是為了兒子。兒子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上海的教育資源肯定比這里強多了。這樣兒子以后就是上海人了,可以永遠地離開這里。人們覺得她這時真的很明智。
這個時候孔老師回去,多少讓人有些意外。他走得很突然,事先都沒人知道他要走的消息。
劉三很傷心,哭著向長途汽車揮手,一路追了好久……
后來鎮(zhèn)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我就不太了解了,也不怎么關心。
我先是在市里的一家工廠里當工人,結婚、生子,像所有人一樣,平淡無奇。那樣子混了十幾年,然后有一天忽然工廠就倒閉了。
工廠倒閉,可是我還得活,要養(yǎng)家。做過生意,也干過苦力?,F在我什么雜活都干,什么掙錢干什么。人雖然很辛苦,但至少是自由的。我不怕吃苦,養(yǎng)活老婆孩子,是一個男人的責任??!累算得了什么呢?
偶爾,我也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個鎮(zhèn)子,想到鎮(zhèn)上的人和事。有一天遇上了原來在木器廠干活時的一個熟人,他告訴我,陸百萬和劉英結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完全不能相信。不可能!怎么可能?
“真的,千真萬確?!?/p>
告訴我的人這樣說。
孔老師回城了,劉英一個人生活在鎮(zhèn)上。她變了,變得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有人勸她再婚,她卻一再拒絕。人們想想,這事也是自然的。她這樣子,誰敢娶她?
鎮(zhèn)上的人談到這事,陸百萬就說,只有他能降服劉英。他甚至夸口說,他能睡了劉英。在許多人的眼里,劉英已經是個不能碰的女人,她太厲害了。誰也不知道陸百萬為什么要這樣地逞能。有一點是肯定的,他一點也不喜歡劉英。劉英是那樣地蒼白、干瘦,毫無女人的味道。
也許是陸百萬太饑渴了?那個時候他已經和曾經美麗的陳茜離婚了。陳茜生病了,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年,然后就長年住在自己的娘家了。陸百萬提出離婚,陳茜也沒有反對。
陸百萬和劉英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外人知道的很少。人們只知道有一天劉英到陸百萬的照相館去,和他大吵,幾乎把他的攝影室都砸了。陸百萬則顯得束手無策。那樣的爭吵,持續(xù)了有一個多月,后來突然平息了。又過了三個月,他們對外就宣布結婚了。
不同的是,這次陸百萬沒有大操大辦,連一席酒都沒請。毫無疑問,陸百萬肯定也是覺得自己的臉上挺不光彩的。過去大家一向認為他是個獵艷高手呢,結果在經歷了兩次婚姻后,卻娶了一個毫無女人味,而且還很兇狠的女人。也許這就是命運啊,在劫難逃。
這件事在鎮(zhèn)上發(fā)酵了好長時間,人們始終在探討:他們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只是因為陸百萬把她睡了,然后就甩不掉了?想想這件事情,也挺有趣的,給平時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的談話內容。
太奇怪的一對組合!
我相信,要是這事是真的,許家屯以后就再不會有什么新鮮故事了。孔老二、陸百萬和劉三,他們算是小鎮(zhèn)上最有特色的三個男人。他們也算是一臺戲里的三個男人。三個男人,兩個都有了最終的結局,還能再有什么故事呢?
一年前,我開始往返于307國道上。我開重型貨卡,搞長途運輸。從本地到外省,很辛苦。我已是人到中年了,體力上不行了。那天我很偶然地??吭谝粋€叫馬槐鎮(zhèn)的地方,因為感覺上那地方和許家屯有點像。
我看到一個叫“四季春”的飯店,決定在那里填飽肚皮。飯店的老板是個不愛說話的老頭,干瘦干瘦的。我點了一菜、一湯,一大碗米飯。老板默默地應了,然后又無聲地進了廚房,過了一會,逐項地端了上來。
在等待的過程里,我四下打量著,無意中抬頭發(fā)現墻上營業(yè)執(zhí)照里是個熟悉的名字。
陳茜。
這么巧。當然是同名同姓,是一種巧合。
“這是你的名字嗎?你是老板?”我問他。
老板尷尬地笑了笑,說:“不是,那是我老婆的?!?/p>
“噢,那老板你貴姓?”我問。
“免貴,”他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我姓劉?!?/p>
我忽然感覺他有點面熟。
“劉?我怎么感覺好像在哪里見過你?!?/p>
“有嗎?……不會吧?”
“你……是不是叫劉三?”
他似乎吃了一驚,笑起來,“是啊,你怎么會知道?”
當我正想進一步追問的時候,看到另一個明顯是當家模樣的人走了出來。一個很老態(tài)的婦人??梢钥隙?,她并不是我過去見過的那個陳茜。
“她去縣城采購東西去了。我是她媽。”
老婦人冷冷地說。
后來我只吃了一點,就匆匆上路了。貨主催得急,我要在下午五點前把貨物送到指定的地方。我期待下一次再來,時間上從容一些,當面和陳茜聊一聊。當然,更要和劉三好好扯扯,說說這些年來發(fā)生的一些事。
國道寬敞,一路平坦。
下午的陽光真的非常燦爛,天空無比晴朗,湛藍如洗。白云朵朵,就像是綻放在藍色大海里的幾朵白色蓮花。而寬闊的國道兩邊的田野里,開滿了金黃色的油菜花。金黃色的大海。我開著車子,沿著黑色的柏油公路向前開,就像是在花海里游著的一條大魚。在我的心里,涌起了無限的感慨:這個世界的變化太大了。生活里有太多有趣的事情發(fā)生著,根本超出我們的想象。而我們看到的,永遠是非常表面、外在的東西。生活是個巨大的謎,太不可思議了。謎底其實就在謎面上,而我們卻永遠也不能看穿。
我坐正了姿勢,加大了馬力,感覺我生活的謎底就在屁股底下。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