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李桃花的水餃店開張三個月了,不見她的男人來,問她啥時候來,她總是說她的男人在海上捕魚,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可能下個月,可能到冬天,他就會回來。在海上捕魚很危險,遇到大風大浪,捕魚船就像一片樹葉,令人驚心動魄。這倒沒什么,更可怕的是還會遇到海盜。他們都帶著槍的!槍子兒可不長眼,一槍就能要人命,那可不是電影里演的,中槍了還半天死不了……李桃花在說那些話時,可以看到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恐懼。有一次,他赤手空拳,把兩個海盜打到了海里。李桃花那么說,我們就盼著她的男人來,因為我們都想見一見那個把兩個海盜打到海里的男人。
在南方開水餃店比不得北方,南北飲食習慣不同,北方人喜歡吃餃子,李桃花把水餃店開在白水街,有違入鄉(xiāng)隨俗??伤齾s把水餃店開了起來,而且生意越來越好,不說門庭若市,但從中午到晚上,來吃水餃的,總是絡繹不絕,去晚了只能在店門外等。李桃花只好雇了一個女人,工錢給得不算低。那個叫林燕燕的女人,生在南方,卻長了一副北方人的模樣。林燕燕嗓門大,心直口快,干活麻利,挺合李桃花的心意。
作為水餃店的常客,老莫一個星期里總會去吃兩三次餃子。他吃得也不多,每次三四兩,然后就著餃子,喝下一瓶二兩半裝的綿柔金六福。在白水街大家都知道老莫的妻子癱瘓在床多年,他退休前,雇了一個保姆,后來退休了,閑下來,就把那個保姆辭退了。兒子還沒結婚,正需要錢買房子,這樣他可以省下一筆不菲的開支。老莫來吃水餃,話不多,吃飽喝足,一抹嘴巴走人。老莫吃了三個月的水餃,李桃花才知道他也是北方人,見了他就感覺特別親切。李桃花總是客客氣氣地稱呼他莫老師。老莫過去在教師崗位上干了三年,稱呼他莫老師也符合他的身份。老莫從報社退休,在職時編副刊版,也算是文化人。李桃花對他的了解也就這些,要不是聽林燕燕說,她不會知道老莫在退休前,曾經(jīng)和一個喜歡寫詩歌的女人打得火熱。
那個女人很漂亮!林燕燕說,兩個人眉來眼去就耍在一起了。
老莫會是那樣的人嗎?李桃花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燕燕說,那個老莫就是一個道貌岸然的流氓,你不知道,他差點和那個女人私奔。這樣的男人要不得!有句話不是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嘛。
李桃花說,還有這種事?
林燕燕說,沒有不偷腥的貓。為那事他老婆氣得差點上吊呢。
老莫在李桃花心目中的形象便大打折扣,那么溫文爾雅的一個男人,居然也干那種偷雞摸狗的事??磥砟腥藢δ欠N事的喜好與有沒有文化關系不大。
后來,老莫再來,李桃花就很少和他聊天了。老莫一個人坐在靠門的位置,不聲不響地喝著酒。那酒喝得讓人看著落寞。走時,他會把錢壓在杯子底下。下次再來,他還是坐那個位子,除非那個位子被其他的客人占了??腿瞬欢嗟臅r候,李桃花也和老莫聊幾句,她覺得突然冷落人家,面子上不好看。老莫挺喜歡和李桃花聊天,因為都是北方人,總能找到共同的話題。但是,老莫一走,林燕燕就對他一通編排,這讓李桃花心里有點不舒服。凡事不能聽信一面之詞,老莫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有沒有和別的女人相好與我有什么關系呢?他是我的客人,我只賣我的水餃。這么一想,李桃花對老莫就不再心存芥蒂了。老莫那個人文質彬彬,雖然現(xiàn)在老了,但透過眉眼、舉止,還能看到他年輕時英俊的影子。老莫是一個安靜的男人,少言寡語,從不冒犯李桃花,不像其他男人,目光總是在她的身上溜來溜去,冷不丁咬一口。
那天下雨,客人不多,老莫沒帶傘,吃完就坐在那里等雨停。因為下雨,林燕燕要去接孩子放學,李桃花說,你去吧,把孩子接店里來吃餃子。
林燕燕說,不了桃花,今天客人不多,我直接接他回家。
林燕燕走后,老莫還坐在那里,掏出煙來,點上了一根。那是李桃花第一次看到老莫抽煙。淡淡的煙霧在店里彌漫開來,給那個冷清的夜晚平添了一絲溫暖。李桃花把電視機的音量調低了,但她并沒有去看電視。每個晚上都是這樣,客人走后,李桃花打開電視,也不去管什么電視節(jié)目,只要有點聲音,她的心里就不會空蕩。老莫那根煙抽得很慢,外面下著雨,他不著急走。
李桃花說,莫老師,多久沒回老家了?
老莫說,回不去了,父母去世后,老家的房子就賣了。你呢?
李桃花說,我們的情況差不多,父親去世后,母親跟著我姐住在廣州。
老莫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李桃花說,秋雨、秋雨,無晝無夜,滴滴霏霏。李桃花聽他那么說,看了一眼外面,白天熱鬧的馬路終于安靜下來,只有滴滴答答的落雨聲,有時很近,有時又很遠。
老莫終于把那根煙抽完了,起身就走。雨還在下,似乎比剛才大了一些。李桃花去拿傘,一回頭,老莫已走出門,一個模糊的背影在雨水中深一腳淺一腳地遠去。這個老莫,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李桃花關上店門,想早點休息,卻發(fā)現(xiàn)桌子上擱著一本書。那書是老莫的,走時忘帶了。
老莫離開后不多久,雨就停了。李桃花關了店門,上樓沖了個澡,躺下后卻怎么也睡不著,就翻開了那本《傷心咖啡館之歌》。那是一個叫麥卡勒斯的美國女作家寫的小說。李桃花不知道那個作家,美國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李桃花只翻了幾頁書,睡意襲來,她很快睡著了。
后來發(fā)生的事,是馬路對過的老祁說的。他半夜起來撒尿,看到對面二樓的陽臺上站著一個人,正趴在窗戶上朝里面窺視。老祁知道對面就是李桃花的水餃店,她租的門頭房是二層樓,樓下兩間,樓上兩間。過去租這個房子的是一個賣茶葉的,老祁喝茶,都是去那個茶葉店買。那個茶葉店開得好好的,卻不知道怎么回事關門了,房子閑置了大半年,后來李桃花來,看中了那房子,就租下來了。
老祁正撒尿,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個人影。當時他還納悶呢,下著雨,李桃花在陽臺上干什么呢?老祁沒在意,抖了一下身子,回屋睡覺去了。老祁躺下來,迷迷糊糊還沒睡著,突然聽見一聲尖叫。是一個女人的叫聲,來自馬路對面。老祁下了床,走出門,朝馬路對面看去。他能夠確定那個尖叫的女人就是李桃花。不是她還能是誰呢?老祁喊了一聲,誰在那里?剛才李桃花的房間還亮著燈,老祁那么一喊,燈就關了。
老祁的老婆說,大半夜的你叫啥?
老祁說,剛才我看到一個人。
老祁的老婆說,你做夢了吧?
老祁說,剛才我聽到李桃花大叫了一聲。
老祁的老婆說,我怎么沒聽見?
老祁說,你睡得跟一頭豬一樣,咋能聽見?
那個人是個賊吧?老祁咕噥了一句,又回到屋里,在床上躺下后,卻再也沒睡著。那個人不是一個賊!老祁想,李桃花一個人住,年輕又漂亮,肯定有人對她想入非非。老祁坐起來,點上一根煙,隱隱有點興奮。他很少去李桃花的水餃店吃水餃,不是水餃不對胃口,而是在他第一次吃過李桃花的水餃后,他的老婆就對他直翻白眼,話說得夾槍帶棒的。我只是吃了半斤水餃,你至于這樣嗎?老祁悶悶不樂,一下午沒理他的老婆。
那個男人是誰呢?老祁想了又想,他想到了老莫,想到了游手好閑的劉四,想到了去年離婚的胡奎。這幾個人的嫌疑最大。
天快亮時,老祁才睡著。他一覺醒來時,看到兩個男人蹲在水餃店二樓的陽臺上,正在安裝防盜網(wǎng)。老祁踱到水餃店門口,朝里面看了一眼。李桃花在包水餃,沒抬頭。老祁走進店里,壓低了聲音說,昨天夜里我看到一個人。
李桃花說,什么人?
老祁說,在二樓的陽臺上。
李桃花說,祁師傅,你可別嚇我。
老祁說,我還聽見一個女人的叫聲。
李桃花的臉色變了,祁師傅,我怎么不知道?
老祁說,你不知道?
李桃花搖了搖頭。
老祁說,是我做夢了?
李桃花說,是吧,可能是你做的一個夢。
可能是,老祁說,然后笑了笑,年紀大了夢多,有時那夢跟真的一樣,讓人分不清楚是在夢里,還是在……
安裝防盜網(wǎng)的師傅蹲在陽臺上抽煙,那個年輕一點的男人拎著一只貓,對樓下的老祁說,一只死貓,足有五斤,夠肥的!老祁說,什么死貓?
那個男人說,一只黑貓死在了陽臺上。
老祁說,昨晚我看到一個人影兒,難道是一只貓?可是,那只貓又是怎么死的呢?
那個男人把死掉的貓扔下陽臺,摔在了老祁的腳旁。老祁大叫一聲,龜兒子,你想扔老子頭上??!
那個男人笑起來。
老祁說,你還笑!
那個男人說,對不起老祁,我不是故意的。
老祁罵了一句,走到了馬路對面。等他在搖椅上坐下,再去看時,那兩個安裝防盜網(wǎng)的男人已離開了陽臺。老祁確信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只貓,而是一個人,人和貓他還是分得清的,但是讓他困惑的是李桃花卻不承認。還有那只死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祁想不明白了,在門前的搖椅上坐了下來。從他坐著的位置可以看到水餃店里的李桃花。當然,想看到李桃花,他必須扭一下頭。他的老婆一直以為他在曬太陽,并不知道他有時會扭一下頭去看李桃花,而且一看就是半天。李桃花相貌姣好,身材也保持得很好。但老祁不知道李桃花的年齡,白水街的其他人也說不清楚李桃花到底多大。三十,還是四十?老祁看著對面水餃店的李桃花,她正在與那兩個安裝防盜網(wǎng)的男人說話,可能是在談價錢。
她為什么不承認呢?老祁有點想不明白。
不久李桃花的表哥來到水餃店,住下就不走了。在他來之前,林燕燕已不在水餃店干了。她不干的原因是她兒子跟社會上的一幫孩子混在了一起,也不好好學習了,再放任不管,以后會走上邪道的。在林燕燕離開水餃店的第三天,李桃花的表哥就來了。他是在下午來的,背著一個雙肩包,頭發(fā)短短的,腳上穿了一雙旅游鞋,已看不出是什么顏色。那個男人風塵仆仆,還未走到李桃花的水餃店,老祁就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瘸子。讓老祁感到奇怪的是那個男人吃過飯就坐在水餃店的門前曬起了太陽,更讓老祁理解不了的是,那個男人沒走,他在李桃花的水餃店住了下來。那個男人是誰呢?老祁抬頭看了看天,他不會是李桃花說的,那個在海上做船員的男人吧?
李桃花對客人稱那個男人是她的表哥,因為身體殘疾不好找工作,就來店里幫忙。但是,那個瘸子從不干活,他每天只是坐在門前曬太陽。自從他住下后,李桃花的生意比過去冷清了很多。也不知道是那個瘸子的原因,還是白水街的人吃膩了她的水餃,反正是生意大不如從前。那個男人呢,在水餃店門前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說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一個啞巴呢。一個男人是怎么做到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的?沒有誰知道。那個男人坐在門前,就像一個門神。我們相信李桃花所說的,那個男人是她的表哥,如果李桃花說他就是那個在海上捕魚的船員,打死我們也不會相信。
李桃花從不指使那個男人干什么,她和過去一樣,一個人去市場買菜,回來后調餡子,搟皮子。不管客人多少,那個男人都不聞不問,無所事事地坐在門口抽煙。這哪是找了一個幫手,簡直就是養(yǎng)了一個吃閑飯的??衫钐一ú⒉辉谝猓皇撬辉傧襁^去那樣打扮自己了。過去的李桃花,蛾眉淡掃,朱唇一點,在店里走來走去,真的是芙蓉不及美人妝。我們說不出這樣的話,說這話的是老莫,在白水鎮(zhèn)也只有老莫,說話酸文假醋的,滿嘴的詞兒。
想到老莫,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很長時間沒來水餃店吃水餃了。等他來時,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一條腿有點跛,好像受了傷的樣子。問他怎么回事,他說跌了一跤,疼了好幾天呢。再問他怎么跌的一跤,他就支支吾吾不肯說了。
同過去一樣,老莫坐下來,要上四兩水餃,再來一瓶二兩半裝的綿柔金六福,一個人坐在那里慢慢吃。吃完喝完,他會點上一根煙,這才慢悠悠地離開。
老莫,我們問,那個男人真的是李桃花的表哥?
老莫說,不是李桃花的表哥,是你們的表哥???
我們說,老莫,那個男人叫啥名字,你知道嗎?
老莫說,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們說。
老莫說,李桃花告訴我的。
我們說,老莫,那天晚上爬上李桃花陽臺的那個男人不是你吧?
老莫急了,不要誣陷好人!
看著他漲紅的臉,我們忍不住笑起來。老莫的嘴唇哆嗦著,底氣不足地說,你們笑什么?
老莫,我們說,當然不是你了,你那么大年紀,怎么可能爬上二樓的陽臺,除非你扛著梯子去。
老莫說,我才不會做那種事呢。
我們說,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老莫吭哧了半天,才說,被老婆打的。
我們說,你老婆癱瘓在床,怎么打你?
老莫說,別看她癱瘓了,可她的力氣很大。
那個在床上癱瘓了七八年的女人,居然把老莫的一條腿給打瘸了,讓他差不多半個月沒去吃水餃。即便半個月過去了,從他走路的姿勢,仍舊能看出他有點瘸。想到李桃花的表哥也是一個瘸子,我們看著老莫,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老莫說,你們笑什么?
我們說,老莫,那個男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個男人叫春望,老莫說,李桃花姑媽家的表哥。
我們說,你要不說,我們還以為是李桃花那個當船員的男人回來了。
老莫搖了搖頭,不是,是李桃花的表哥。
可是,我們說,他怎么啥都不干,李桃花不會養(yǎng)一個吃閑飯的表哥吧?
誰知道呢。老莫說,然后又搖搖頭,要走。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腋下夾著一本書,便問他什么書。老莫有點慌神,好像我們要搶他的那本書似的??次覀儧]那個意思,老莫說,《傷心咖啡館之歌》。
我們說,我們只知道劉德華的《夕陽之歌》,還不知道《傷心咖啡館之歌》。
老莫不屑地說,你們當然不知道,你們一個個不學無術、孤陋寡聞的,能知道什么?
我們說,那是誰寫的一本書,三毛還是瓊瑤?
老莫笑了,說,一個叫麥卡勒斯的外國女作家寫的。
老莫,我們調侃說,你真的是文化人,連外國人寫的書都能看懂。
老莫說,外國人寫的書有什么深奧,比《周易》好懂多了。
我們說,老莫,你真厲害,不愧是白水鎮(zhèn)的文化人。
老莫說,你們這幫瓜娃子,不上學,整天在大街上游蕩什么?你們年紀輕輕,應該把書讀好。書到用時方恨少,等你們明白就晚了。
我們說,這不是放假了嘛!
老莫摸了一下頭皮,看我這記性。
那個時候小海正學著寫小說,就向老莫討要那本書。老莫猶豫了半天才給他,又交代說看書要愛惜,不能在上面亂寫亂畫。其實,那個時候小海對寫小說一無所知,只是因為沒考上大學,不想在家無所事事,就異想天開,貓在家里寫東西。小海不合群,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從不與我們?yōu)槲?。不知道是性格使然,還是瞧不上我們。
小海說,你放心就是了,我不會亂寫亂畫的。
老莫說,書中自有顏如玉。
小海說,老莫,看完我就還你。
那本被老莫讀過,又被李桃花翻閱過的書,現(xiàn)在到了小海的手上。如果這本書只是被李桃花看過就好了,那樣留存在書頁間的氣息就不會讓他想到老莫。小海想。他并不討厭老莫,但是他不喜歡那個老男人的氣味。
小海把書揣在懷里帶回了家,只用了一個晚上就看完了??吹贸隼夏娴暮軔巯潜境霭嬗?995年的《傷心咖啡館之歌》干干凈凈,就像不曾有人看過一樣。在《傷心咖啡館之歌》里,麥卡勒斯寫到一個男人,他是艾米莉亞小姐的表哥,巧合的是那個男人也是一個殘疾人,只不過他是一個羅鍋,而李桃花的表哥是個瘸子。讓小海感到意外的不是這種巧合,而是在他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書頁里夾著一根頭發(fā)。他可以確定那根頭發(fā)不是老莫的,而是李桃花的。李桃花是長發(fā),而那根頭發(fā)也很長。李桃花是有意為之,還是一時疏忽了?合上書時,已是深夜,小海就想,那個在海上漂泊的船員,會不會在某一天,帶著一肚子的傳奇故事回來呢?就像艾米莉亞小姐的丈夫回到她的咖啡館。他希望那個男人回來,但是他更愿意相信那個男人只是一個傳說。
睡不著,小海就再次翻開那本《傷心咖啡館之歌》,在翻到夾著頭發(fā)的那一頁時,他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香。那是李桃花留下的氣息,纏繞在他的指尖,縈繞不去。小海失眠了,腦海中晃動著一個女人的身影。小海知道那個女人就是李桃花,她在他的腦海中走來走去,就像一絲微風拂過,在他的內心掀起了小小的漣漪,然后又變成層層波浪,讓他騷動不安。
看完那本書,小海沒有馬上把書還給老莫。不是他不想還,而是他覺得把書還了,李桃花的氣息就被帶走了。想不到老莫見了小海,沒提叫他還書的事,不知道老莫是忘了,還是有意想把那本書送給他。借來的總是要還的,有幾次,他張了張嘴,想告訴老莫,他看完那本書了,但是老莫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腳步匆匆地走過去了。那一眼意味深長,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老莫不給小海說話的機會,小海決定把那本書據(jù)為己有。
自從那個叫春望的男人在水餃店住下后,老莫不再像過去那樣隔三差五去吃水餃了。他一個月只去那么兩三次,吃完就走。那個坐在門前曬太陽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一個面善的人,特別是他的那雙眼睛,陰鷙而冰冷,即使他不看老莫,也讓老莫感到如芒在背,離開的時候腳步匆匆??吹贸隼夏悬c怕他,不光老莫怕他,我們也畏懼那個男人。
我要說的不是老莫,而是小海。讀過那本《傷心咖啡館之歌》后,他模仿那個小說寫了一個不長的故事,想不到投給縣文化館辦的《青城山》不多久,居然發(fā)表了。又過了不多久,小海收到了一筆稿費。在他收到稿費的那天中午,他去了李桃花的水餃店。
同老莫一樣,小海要了一瓶二兩半裝的綿柔金六福、四兩水餃,然后邊喝邊吃。吃完,他點上了一根煙。那是小海第一次抽煙,他以抽煙的方式告訴自己,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
見小海抽煙,李桃花吃了一驚,說,你什么時候學的抽煙???
小海說,剛開始抽。
李桃花說,你還喝酒?
小海說,老莫也抽煙喝酒。
李桃花說,老莫和你不一樣。
小海說,有什么不一樣?
李桃花說,老莫他……
小海說,老莫是文化人。
李桃花說,你拿的是什么書?
小海說,不是書,是一本雜志。
李桃花說,我可以看一看嗎?
可以。小海說著,把那本《青城山》給了李桃花。
從水餃店出來,小海走在午后的陽光下,只是喝了二兩半酒,他就感覺有點醉了。那是他第一次去李桃花的水餃店。他坐下后,聞到了一絲淡淡的清香味。于是,他抽了一下鼻子,心頭莫名其妙地一熱。
那天下午,小海游蕩在白水街上,回味著那絲淡淡的清香,不覺心旌搖蕩了。要不是因為坐在門前的那個男人,他會多待一會兒。但是,那個沉默不語的男人,讓他感到不安。走到白水街的街頭,小海把手伸進口袋里,那筆稿費足夠他像老莫那樣隔三差五吃上兩個星期的水餃。老莫有退休金,但他要給他的兒子買房子,除了去李桃花那里吃水餃,在花錢上他從不奢侈。小海當然不能和老莫比,他在家閑著,沒有收入,想花錢,必須伸手向父親要??伤母赣H從不給他好臉色。那個在市場賣肉的男人,他給小海的鈔票,油漬斑駁,散發(fā)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腥氣。
別整天游手好閑浪費時光!父親總是板著臉教訓他,跟我學殺豬去。
殺豬?
父親說,是啊,年紀輕輕,應該學一門手藝。你啥也不會,以后找不到媳婦的。再說我也不能養(yǎng)你一輩子!
殺豬也是手藝?但是父親就是那么說的,讓他跟自己學殺豬,學一門手藝。見小海沒反應,父親就拿游刃有余這個成語來說事。小海打斷他,說,這個故事我上小學時就知道了。父親火了,吼道,你啥都知道,咋就沒考上大學呢?
父親揭小海的短,讓他臉上掛不住,悶悶不樂了好幾天。從那之后,小海在他父親面前變成了一個啞巴。兩個水火不相容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讓小海心生厭倦,他不止一次地對我們說,我遲早會離開白水鎮(zhèn)的!
我們說,你想去哪?
小海說,遠方。
我們理解不了小海,他腦子里的那些想法總是和我們不一樣。他能夠做到三個月不和他父親說一句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說不得你了!小海的沉默讓父親暴跳如雷,你吃我的喝我的,說你兩句,你還給我臉色看?
小海不說話,咬著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我就是去掃馬路,也不會跟你學殺豬。他以沉默對抗父親的暴戾,血從他的嘴角流了出來。父親抬起手,但最終巴掌沒有落在小海的臉上。
幸好小海和他父親見面的機會不多,他父親早出晚歸,晚上醉醺醺地回來,倒頭就睡。父親的呼嚕聲忽高忽低,噴出的酒氣令人作嘔。那個時候小海就到閣樓上去。我們經(jīng)常看到閣樓上的小海,他趴在窗口上,俯瞰著白水鎮(zhèn)。我們喊他,他總是充耳不聞。我們知道自從小海的母親去世后,他的父親就和一個理發(fā)店的女人好上了,有時,他會在那個女人那里過夜。
后來我們才知道,小海閉門不出,原來是躲在閣樓上寫小說。到了下午,他才下樓來吃飯。沒胃口的時候,他就去李桃花的水餃店吃水餃。他口袋里的那筆稿費,越來越少了,這讓他焦慮不安。老莫不在,小海在他平時坐的那個位子上坐下,要上四兩水餃,但不再喝酒。
李桃花說,我讀過你的小說了。
小海說,寫得不好。
李桃花說,寫得很好啊。
小海說,剛開始寫。
李桃花說,你需要讀什么書,可以去老莫那里借。
小海走進店門時,沒看到那個男人。他走了?小海朝樓梯口看了一眼。李桃花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說,他在樓上呢,感冒了。
小海說,他真的是你表哥?
在李桃花點頭的時候,小海發(fā)現(xiàn)她的額頭青一塊紫一塊的。是他打的你?小海看著李桃花。不是!李桃花低下了頭,他是我的表哥,怎么會打我呢?
小海說,他一整天都不說話,為什么?
李桃花說,你去老莫那里吧,他會借書給你的。
老莫?小海說。
李桃花說,是啊,他的書很多,能讓你看一輩子。
小海離開水餃店,去了老莫家。對小海的到來,老莫頗感意外,但是聽說他來借書,老莫高興起來,瓜娃子,看你傻兮兮的,想不到開竅了。那是小海第一次聽到老莫說白水鎮(zhèn)話,平時他都說普通話。老莫把小海帶進他的書房,那個房間不大,被一摞又一摞書塞得滿滿的。小海挑了幾本書,老莫又給他挑了幾本。走的時候,老莫沒提上次借給小海的那本《傷心咖啡館之歌》,而是囁嚅著問,李桃花還好嗎?小海想到了她額頭上的傷痕,說,莫老師,你可是好久沒去吃水餃了。
走不開啊!老莫說,口氣頗為無奈。
老莫!老莫!小海聽見一個女人在叫,聲嘶力竭一般。那個女人是老莫的妻子,她癱瘓在床之前,小海經(jīng)常見到她。那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女人,比老莫還要高出半個頭。老莫怎么找了那樣一個女人呢?他應該找一個李桃花那樣的女人。小海從老莫家出來,路過李桃花的水餃店時,他又看到了那個在門前打盹的男人。那個男人的額頭上,有一條蜈蚣一樣的疤痕,這讓他看起來面目猙獰。小海加快腳步,懷里抱著的那堆書,足夠他看上一陣子了。
父親又喝多了,他總是喝多,喝多了就發(fā)酒瘋。見小?;丶?,父親用一雙醉醺醺的眼睛盯著他,就像在看一頭待宰的豬,刀子一樣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晃來晃去。小海躲開他的目光,但是父親卻對他吼了一聲,你給我站?。⌒『U驹谔柕乩?,他不喜歡太強烈的陽光,但是,那天的陽光太好了,好到能夠暴露他內心的想法。
你不在家,干啥子去了?父親說。
小海說,沒干啥。
看到小海抱著的書,父親說,你去老莫那里了?
小海說,我從老莫那里借了幾本書。
父親說,什么書?我看看。
小海說,小說。
不務正業(yè),看啥子小說?父親說著,突然撲過去,奪過小海懷里的書,看小說能當飯吃?你整天游手好閑,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啥也不想干。我這是養(yǎng)的兒子嗎?
小海沒有想到父親會把他的書扔進爐膛里,等他反應過來,那些書已被爐火點燃了。小海伸手去抓,父親卻說,看啥子書?你看書都看得瓜兮兮的了,明天就跟我殺豬去!
小海從爐膛里搶出一本書,拍了拍,沖出門去。
有種你別回來!父親大叫。
誰愿意回來?!小海頭也不回。
父親罵了一句,日你先人板板!
小海無處可去,在白水街上游蕩了一下午,最后去了李桃花的水餃店。小海沒看到她的表哥。那個沉默不語的男人去哪了?平時他總是坐在店門口,嘴巴上叼著一根煙??赡苁强吹叫『D樕粚?,李桃花說,小海,你怎么了?
我想喝酒!小海說。
李桃花說,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海說,我要喝酒!
李桃花說,我陪你喝。
小海說,你陪我喝?
李桃花拿來兩瓶酒,打開后,給小海倒了一杯,然后給自己倒了一杯。小海一口喝干了那杯酒,問她,你表哥呢?
李桃花說,他回老家了。
小海說,老家?
是??!李桃花說。但她沒說她的老家在哪里。
兩杯酒下肚小海就喝多了。他醉眼蒙眬,看著李桃花說,我們一起離開這里好嗎?現(xiàn)在就走!離開這里!李桃花說,你喝多了,我扶你上樓睡一覺。小海身不由己,被李桃花攙扶著朝樓梯口走去。
那一夜小海睡得很沉,醒來時,李桃花正一只手支著下巴看著他。
李桃花說,你喝多了,為什么要喝酒?
小海說,那個男人不是你表哥,你臉上的傷是不是他打的?
李桃花說,天就要亮了,你回家吧。
小海說,我想離開這里!我們一起離開這里!答應我好嗎?
李桃花說,我們能去哪呢?
小海說,去哪都行。
李桃花說,你還是一個孩子。
小海說,我十八歲了,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你不要再把我當孩子看待。我們先去火車站,我們坐火車離開這里。
李桃花說,你讓我想想。
小海說,明天晚上我等你。
李桃花說,明天晚上再說吧。
小海說,我在白水橋上等你。
李桃花說,天快亮了,你走吧。
從水餃店出來,小??吹搅死掀睢D莻€坐在門前搖椅上的老祁也看到了小海。那時,天剛蒙蒙亮,整個白水街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小海停了一下,沒有馬上離開。太陽還沒出來,這個祁禿子就坐在搖椅上曬太陽了,小??匆娝?,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了一句,祁禿子。
老祁說,你說什么?
小海說,我說你是個禿子!
老祁罵道,你個龜兒子!敢罵我?
小海笑了笑。
老祁說,瓜娃子,那個男人會殺了你的,就像殺死一只貓那樣簡單。
小海不再理睬老祁,他就要離開白水鎮(zhèn)了,從此遠走高飛,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么想著,小海奔跑起來,就像一匹歡快的馬,奔跑在那個安靜的早晨。那個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小海奔跑的腳步聲回蕩在白水街上,那些還在睡夢中的人被驚醒了,他們看到一個少年風一樣跑過。
過了一會兒,天亮了。老祁看了一眼天空,一種不祥的預感讓他坐立不安,又興奮不已。
離開白水鎮(zhèn)!這個念頭就像一團火,在小海的心里燃燒著,不可抗拒。離天黑還有一段距離,日頭像被釘在了天上一樣,一動不動。小海迫不及待,他往包里塞了兩本書,一本是《傷心咖啡館之歌》,另一本是《栗樹下的晚餐》。那本《栗樹下的晚餐》已被爐火燒得殘缺不全,要是被老莫看到,他肯定會心疼死的。小海知道老莫那個人愛書如命,他的書很少借給別人。推開閣樓的窗子,他看到坐在門前搖椅上的老祁,看到李桃花水餃店的招牌,看到一條狗穿過白水街,獨自走去。但是,他沒有看到李桃花的那個表哥。那個男人真的回老家了?他關上窗子,坐在幽暗中,莫名的興奮讓他心神不安。
還不到黃昏時分,天還沒黑下來,小海就去了白水橋。李桃花會不會來呢?他心里沒底。等到天快要黑下來時,小海終于看到一個身影朝他這邊走過來。那個人是李桃花,腳步匆匆,奔走在夜色里。小海朝她揮了揮手,想喊,卻感覺嗓子發(fā)干,他半張著嘴巴,心跳突然加快了。上了白水橋,李桃花說,我們去哪兒呢?小海也不知道去哪兒,他只有一個念頭,離開白水鎮(zhèn)。李桃花那么問,小海支吾著說,到了火車站再說吧。
李桃花說,我們去老莫的老家。
小海說,老莫的老家在哪?
李桃花說,掖縣。
小海說,掖縣?
李桃花說,是的,我們去掖縣。
他們下了橋,李桃花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走了。
我忘記帶那本《青城山》了,李桃花說,你等我一下。
小海說,別回去,我不要了。
李桃花說,我馬上就會回來的。
李桃花返身上了白水橋,她離開后,小海也上了白水橋。站在橋上,可以看到白水街,看到李桃花的餃子店。時間緩慢,慢得像要停滯了一樣。小海等得心急,正要從橋上下來,卻看到白水街起火了?;鹑紵牡胤剑抢钐一ǖ乃湹?。小海喉頭一緊,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那火光越來越亮,幾乎照亮了半個白水鎮(zhèn),整個天空都變紅了。小海看到一個女人,幾乎是奔跑著,朝白水橋快步走來。在火光的映照下,他還看到一個男人,在李桃花水餃店的門前手舞足蹈。后來那個被火焰包裹著的男人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那個面目兇惡的男人,小海想,他怎么會是那個船員呢?在他的想象中,那個傳說中的男人,皮膚黝黑,眼睛很亮,有著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他肯定不是那個船員!小海叫了一聲李桃花。那是他第一次叫李桃花的名字。李桃花氣喘吁吁,上了橋,什么也沒說。他們站在橋上,一起看著火光沖天的白水街。
誰點的火?小海說。
李桃花沒有回答他。
小海又說,李桃花,到底是誰點的火?
李桃花終于說,我不叫李桃花。
小海說,你說什么?
李桃花不耐煩地說,我說讓你回家。
那你呢?小海說,看著李桃花。那一刻,黑夜將至,星星還未出現(xiàn),空氣中飄蕩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李桃花說,離開這里。
小海說,我們一起離開。
李桃花搖了搖頭,說,明年再考一次,你會考上大學的。她把一個牛皮紙袋塞進小海的懷里,又說,聽姐姐的話。不等小海反應過來,李桃花已轉身離開,快得幾乎像是在奔跑。小??粗钐一ㄏУ姆较?,他看到浩瀚的星空,有一顆星星很大,很亮,把他從里到外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