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育蘭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歐陽修的《秋聲賦》如是語。
窗外一輪圓月在眼前緩緩升騰,遠(yuǎn)處的江水波光瀲滟,映襯著起伏的山巒,美麗絕倫。這便是小城特有的風(fēng)景,狹隘中有一段遼闊,簡靜里另有一種柔情,柔情下牽出縷縷回憶。
幼時居住的老屋背靠大山,面朝韓江水,猶記得那些盛夏的傍晚,大伯搬來小桌小椅坐在門坪上,桌上幾碟小菜,一小瓶白酒,就著山水,開啟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我們姐弟幾個自小懼怕父親的威嚴(yán),平日里顯少與父親玩鬧。但大伯對我們格外寵愛,準(zhǔn)備喝酒的時候,都會招呼我們幾個坐在他旁邊,好吃的肉食小菜先給我們夾上幾筷子。長大后,我曾打趣過他喝酒的樣子,只見他美滋滋地先抿上一小口酒,再不慌不忙地伸筷夾菜,若是下酒菜太大塊了,便用筷子將其翻來覆去,戳成小粒,再推到湯汁里浸泡一下,被他夾在筷子里的下酒菜總要在碗沿里邊上碰一碰,去掉多余的鹵汁后,才慢悠悠地往嘴里送。愜意的時光一直持續(xù)到月上柳梢頭。
大伯干的是體力活,工作忙起來沒個定性,一日三餐時常無規(guī)律,外出干活的時候以酒代飯也不鮮見,等到發(fā)現(xiàn)身體出現(xiàn)異樣時,已是食道癌晚期了。見到生病后的大伯是在他出院后的第一天,由于食難下咽,加上多日不見陽光,變得更加清瘦而蒼白,眼睛少了往日的神采而顯得更大了。這些卻都不妨礙他張羅著要出去買菜留我吃午飯,他是做菜的一把好手,我從小就喜歡在他家的飯桌前徘徊,每每煮了新鮮菜式,不等他招呼,我早已拿好碗筷坐等上菜了。那之后,我再也沒有機(jī)會坐在他旁邊看他喝酒,分享他的下酒菜。大伯離開的時候剛過完六十二周歲生日,他的小孫子還不會叫“爺爺”。彌留之際,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吃力地舉起手?jǐn)[了一下,閉著眼搖了搖頭。出殯那天,姑姑低回地說,“我再也沒有大哥了”,我下跪拜別,無限的難過和壓抑如決堤一般,淚水和哭聲傾涌而出。
大伯伯母素來把我當(dāng)女兒般對待,我出嫁時,他們對侄女婿千叮嚀萬囑咐,生怕我受委屈;我生孩子的時候,他們早早買好小衣服,準(zhǔn)備了農(nóng)家土雞,噓寒問暖;孩子滿月酒宴上,他們抱著孩子喜不自勝,仿若得了珍寶。大伯過世后,每回回娘家,我總會去看看大伯母。去年夏末,大伯母也生病了,離大伯父去世不足一年,接連的打擊讓本就不如意的家庭雪上加霜,堂哥們不忍她憂心,選擇瞞著她的病況,只與她說是普通炎癥。
十一月中旬再去看大伯母的時候,她已臥床,見我來了,堅持要從床上起來,我只好牽著她因病而腫脹的手,看著她一步步艱難地挪動,想著苦難怎么都降臨到這個可憐人的身上,心內(nèi)不由得一陣一陣被揪緊。彼時她的精神已大不如前,吞咽困難,只能喝些流質(zhì)的東西,我從堂嫂手中接過鮮美的瘦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不時用紙巾擦著從嘴角流下的粥湯,問她:“好吃嗎?”她遲緩地轉(zhuǎn)動著迷茫的眼珠“嗯”了一聲,我的心又開始難受,一轉(zhuǎn)身眼淚就滑落下來。她反而寬慰我不要多想,吃點消炎藥,不礙事,又絮叨了一些神佛鬼怪的故事,這光景甚是短暫。此后的半個月里,病情急劇惡化,大伯母痛不欲生,像油燈一樣慢慢耗盡體內(nèi)最后一滴油后無聲地走了。接到電話的那天,沒等對方開口,我便已知曉,我的大伯母隨大伯到天上團(tuán)聚了,那天晚上,一輪圓月當(dāng)空。
今夜的窗前,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一朵云飄過檐下,夜,亦緩緩地深了,寥落的情緒鋪陳在燈下。以詩,以夢,懷抱月光,塵世這樣美好又憂愁。
——選自西部散文學(xué)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