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利斯·亞歷克薩基斯 譯/劉璐
在文森樹林的樹蔭下,我正在安靜地讀報紙,突然傳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你要過來玩球嗎?”
這是一個差不多七歲大的小男孩兒,金黃的頭發(fā)鬈曲著。
“哦,”我猶豫了一下說,“其實我并不太想踢球。”
“那太可惜了。”小男孩轉(zhuǎn)過頭,背對我,踢著他的球慢慢走遠(yuǎn)了。
太陽快落山了,已經(jīng)隱約可以感受到夜晚的涼爽。我重新開始讀報紙。突然,同樣的聲音又響起:“我餓了。”
小男孩站在離我一米遠(yuǎn)的地方,左腳踩在足球上,眼睛盯著地面。
“你應(yīng)該去找你的父母。”我對他說。
他看著我的眼睛,突然笑了起來:“我們是一起來的呀,爸爸!”
我看了他一會兒,盡量讓自己溫柔一點(diǎn)兒:“你是叫我爸爸嗎?”
他似乎對我的問題不感興趣:“我們走嗎?我冷了?!?/p>
“天啊,你要我?guī)闳ツ膬???/p>
“回家??!”他幾乎是喊出來的,像是被我的態(tài)度激怒了。
“聽好了,小家伙,”我對他說,“你可別鬧脾氣,否則,我也要生氣了。我可以送你回家,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家在哪里???你這么小,不應(yīng)該是自己來樹林的,對吧,告訴我,你跟誰來的?”
“和你呀,爸爸!”
他是瘋了嗎?或許,這只是一場惡作???可是,這是什么樣的惡作劇呢?他自己在樹林里迷路了,很好解釋他為什么來到我這兒,因為旁邊沒有任何人。
“我們向那邊走,”我對他說,“沒準(zhǔn)兒還能碰到什么人。”
他跟在我后邊,走得很慢,因為我聽到他偶爾小跑幾步追上我。
“你應(yīng)該就住在附近,你自己來的樹林,對吧?”
他左胳膊夾著足球,右手拿著一根樹枝。
“我冷了,爸爸?!?/p>
我能感覺到他很想讓我把他抱起來。我脫下外套,給他披在肩上。雙膝跪地,平視著他:“我不懂為什么你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我才二十二歲,二十二歲不可能有你這么大的兒子,懂嗎?”
我們繼續(xù)走著,我還是看不到任何人。我應(yīng)該拿這個小孩怎么辦呢?他爸媽應(yīng)該是回家了,他們有可能已經(jīng)報警了。
“你住哪兒?你知道你家那條街的名字嗎?”
“加布里埃爾街?!彼卮鸬穆曇魩缀趼牪灰?。
我希望他沒有弄錯,加布里埃爾的確聽起來像一個街名。
“好,太棒了,我們一會兒打一輛出租車?!?/p>
我感覺他有點(diǎn)異常,他的嘴唇抖著,突然向我懷里撲來,球也滾到了地上,他的兩只小手緊緊地抱著我,好像在哭,我摸了摸他的頭。
“你不想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可是,爸爸,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真的哭了。
出租車!啊,終于有車停下來了。我趕忙撿起地上的球,抓起小不點(diǎn)兒的手,跑向出租車。
“加布里埃爾街?!蔽覍λ緳C(jī)師傅說。
車終于進(jìn)了巴黎市區(qū),向右轉(zhuǎn)彎,我試著看清街名……沒錯,就是加布里埃爾街!
“你家房子在哪兒?”
“就是那兒,有禁行標(biāo)志的那兒。”
這是一幢還挺新的大樓,比塔樓矮一點(diǎn)。我本來還預(yù)想會看到街上停著警車,許多警車,甚至有穿著睡衣的人走來走去,結(jié)果大樓門口空無一人。
“你家在幾樓???”
“五樓?!?/p>
終于到了。小家伙徑直向門跑去,踮起腳,按了門鈴。
一位女士給我們開了門。她四十歲上下,穿著一件紫色底白碎花的居家服,鬈發(fā),長得還不錯。她抱了抱小男孩,并沒表現(xiàn)出什么特別的激動或欣喜,只說了句:“你應(yīng)該餓了吧?”
她仿佛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就返身進(jìn)了房間,不見蹤影了。小男孩也跟著她進(jìn)去了,門敞開著。
我就站在那兒,能看到客廳的一角,一個舊手提箱,白地毯,我就這么等了一會兒,還沒人理我,于是我探著身子向屋內(nèi)喊:“女士,麻煩您出來一下好嗎?”
她過來了。
“是這樣子的,我要走了,我覺得您至少得跟我說聲謝謝吧?!?/p>
她看樣子像是覺得我很好笑?!盀槭裁匆獙δ阏f謝謝呢?”
“我必須要說明白,我并沒有義務(wù)要把您的小孩送回來!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知道嗎?”
“你怎么啦?”
“還有,我并沒有準(zhǔn)許您對我以‘你’相稱,算了,再見?!?/p>
“聽著,能不能請你別鬧了?!彼軣o奈地說。我轉(zhuǎn)過身:“這位女士,能麻煩您說清楚我鬧什么了嗎?”“讓,你有完沒完?”她小心翼翼地走向我。
“你怎么會知道我叫什么?”這時,她已經(jīng)站在我身邊了。我們面對面打量著對方,我?guī)缀蹩梢源_定,沒見過這個人。我想她有可能是我媽媽的朋友,我小時候見過?另一個念頭閃過:她該不會是經(jīng)常這樣故意把小孩扔到樹林里,然后假裝認(rèn)識送小孩回來的男人吧。但如果是這樣,她又怎么能猜出我的名字呢?
“我們進(jìn)屋談好不好?”于是,我們一前一后進(jìn)了她家的客廳。一個書架占了半面墻。書架旁邊是沙發(fā),或者可以說,是蓋上了橙色沙發(fā)套的小床。
“你坐啊?!彼由貙ξ艺f。
我抑制住內(nèi)心的不快,盡可能鎮(zhèn)定地對她說:“為什么您總是對我以‘你’相稱呢?”
“我想我對你講話就沒用過‘您’這個字,甚至連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都沒有用過!”
“您確定我們以前見過面?”
她突然笑了起來,就像剛才在公園那個小孩一樣,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她絕對是個瘋子,她的小孩也是。
“您瘋了,絕對是瘋了?!?/p>
“你可以對我用‘你’吧,畢竟結(jié)婚十五年了,我覺得應(yīng)該可以不用敬稱了?!?/p>
我們的對話似乎讓她樂在其中。我也不禁擠出了個微笑:“哦,我們結(jié)婚十五年啦。夠長的嘛。”
“確實夠長啊。”
“整體上來說,我們相處得還好嗎?”
“還行吧,倒是從來沒上演過什么暴力戲碼,如果你問的是這個。你過你的,我過我的,我們幾乎沒什么交集?!?/p>
我肚子開始有點(diǎn)餓。小男孩剛才吃的是什么呢?餃子?這女人一直假裝是我老婆,也應(yīng)該問我要不要吃嘛。
“那你對我這個‘丈夫’哪里不滿意呢?”
“你不太愛參與家庭生活吧。每次讓你照顧一會兒帕特里克,不出五分鐘,你就煩了。你總是因為一些小事大罵他:忘記關(guān)水龍頭,把玩具亂扔在過道里,或者是穿衣服穿得不夠快。你總是希望沒人煩你,我們?nèi)齻€人幾乎從來不在一起吃飯?!?/p>
“我們就一個孩子吧,希望是。”
“對?!?/p>
我打破這種有些莫名悲傷的沉默:“如果我會結(jié)婚,搞不好我會很像您描述的那個人。但目前,我還沒這個打算。我不想要小孩,不想為賺奶粉錢奔命,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奴隸。我還不著急變老。我現(xiàn)在這樣挺好,您懂嗎?”
“可憐的讓。”我沒有必要問她怎么知道我叫什么的,她肯定會說因為我們是夫妻,這太正常不過了。我的名字太常見了。有可能她的丈夫,那小孩的父親也叫讓。我的目光落在書架上的一張照片上,照片里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禿頂,沒胡子,也沒戴眼鏡。他應(yīng)該就是這女人的老公吧。這種長相的人大街上太多了。我有一天會不會也長成他這樣呢?非常有可能。我最近就已經(jīng)開始掉頭發(fā)了。
天啊,這個奇怪的女人現(xiàn)在是在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嗎?
我起身準(zhǔn)備離開?!斑@場鬧劇演得也差不多了,我要回家了。”我好累。
“我住在意大利廣場旁邊,在一個小……總之,離學(xué)校不遠(yuǎn)。”
她坐在那張沙發(fā)床上,靜靜地看著我,像要把我看透一樣。
“那條街叫什么呢?”她突然問。她為什么要問我這個。我感覺自己的臉開始漲紅,像是在考試一樣。
我當(dāng)然知道自己住在哪條街,街角有個教堂,還有個叫“在云端”的小咖啡館,還有,還有一間汽車修理廠……可是,路邊有樹嗎?突然,街的名字在我腦中閃過:“是索爾菲雷諾大街!”我興奮地喊道。
“我認(rèn)識你的時候,你就住在那兒……墻紙是小碎花的……床小得不能再小?!?/p>
“沒錯,我還住在那兒,女士,這是我的鑰匙?!?/p>
“這是這兒的鑰匙?!彼届o地說。
“衛(wèi)生間在哪里?”
“可憐的讓……”
“衛(wèi)生間在哪里?”我?guī)缀跏桥叵睾俺鰜怼?/p>
她先是被嚇了一跳,隨即用厭倦的聲音說:“在走廊,第一個門?!?/p>
我急忙奔向走廊,沖進(jìn)第一個門,在墻壁上亂摸燈的開關(guān),找到了,洗漱臺上有一面鏡子,我看到了自己……讓我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我正是照片里的家伙。
(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爸爸》,小漠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