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島
斜陽里的影子漸漸拉長,映出一條迷宮般的青石小巷,在小巷的盡頭,有一個少年還在癡癡地等。然后,一個親切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轉(zhuǎn)過身,是祖父在喊我。我望著那徐徐消散的晚霞,跟著祖父回家。
我的童年,是跟著祖父祖母一起生活的。那時,祖父是一家鋼材廠的工人,祖母賦閑在農(nóng)村老家。一有空,祖父就騎著自行車,載著祖母和我去祖母的娘家看看。路上要經(jīng)過一片綿綿延伸而去的小山丘,低矮的山丘上種滿了松樹。山腳下有一個集市,每年三月三,我們都去那里趕會。那也是一年里最熱鬧的時候。四面八方的人們聚集在一起,看看這,瞧瞧那,吃幾口美食,穿一穿新衣。我有時把玩著一個孫悟空的玩具面具,有時拿著一把閃閃發(fā)光的方天畫戟在空地處揮舞,更多的時候,什么也不買,吃幾口手里的蠶豆,然后在祖母的呼喊聲里,不管不顧,一個人在有些崎嶇的山路上瘋跑。小山并不高,也不算陡峭,安全得很。只是祖母總擔心我,生怕我跌倒了有危險,一直跟在我身后。有一次,我跑瘋了,跑進了山丘的密林里,試圖尋找一棵開著花的山桃樹。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天色已晚,遠山的人影早已消散,我開始慌了,有些不知所措。這時,不遠處傳來祖父祖母的呼喊聲。那一刻,我的心里頓時覺得安穩(wěn)。祖父祖母沒有任何責怪,有的只是一些噓寒問暖的話語。然后,我們告別林間的飛鳥,笑語盈盈回家去。
我還記得那個多風的日子,也是在那一片小山旁,我跟著祖父祖母去探親。身后突然沖來一輛大卡車,我們躲閃不及,車子摔倒在地,我和祖父被甩進了路邊的溝渠里,而祖母則被大卡車卷進了車底,從此以后,祖母只得拄著拐杖行走。從那天起,我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山腳下趕會。每到下雨天,祖母就在屋子里痛苦地嘶喊,不時流下淚來。
也是從那一年起,我開始跟著父母生活。離開祖父家的那天,我有些悶悶不樂,看著門前籬笆上靜靜伸展的野葫蘆的藤蔓,尋找閃著露珠光澤的一朵朵小白花。然后,我在心底等著那一朵朵小白花慢慢凋謝,慢慢結(jié)成一個個可愛的野葫蘆,掛滿五彩繽紛的籬笆,掛在祖父祖母微笑的眸里。野葫蘆啊,你們是那么神通廣大,能不能讓祖母別再那么痛苦,能不能把祖母失去的那條腿還給她?那時,還不懂世間風霜的我,對著野葫蘆許下一個虔誠的愿。然后,微風輕輕拂過,我看到野葫蘆在對我微笑,我覺得野葫蘆似乎聽到了我的心愿。下一刻,我望了一眼那一片開著白花的野葫蘆,還來不及與它們一一告別,就被父親帶走了。
我總是放心不下祖父門前那些隨風搖曳的野葫蘆,總是莫名想起祖父門前的那條小路。小路旁有長長的籬笆,籬笆上爬滿了野葫蘆。籬笆旁總是綻放著繽紛的花朵,有我深愛的粉白的、紫色的牽牛花,還有一簇簇對著陽光微笑的小野菊。不遠處是青青的麥田,高高的玉米,有時還能看到潔白的棉花,亭亭玉立的芝麻,一串一串的野瓜蛋,一個一個躲藏在草叢里的大冬瓜。我曾在那片田野里自由自在地游走,尋找蒲公英的身影,尋找祖母家的兔子愛吃的野菜,尋找一只飛蝗、一群蟋蟀;低頭看一只笨拙的蝸牛,緩緩爬向遠處開得正艷的馬蜂花;在田邊的小樹前佇立許久,只為看一只總是發(fā)呆的天牛。我是來自那片田野的孩子,在我的眸里,閃爍著那片田野美麗的光輝。
春天,我們幾個小伙伴在麥田里追蝴蝶。白的紅的黃的黑的蝴蝶,伴著一群群蜻蜓,在午后的打谷場上飛來飛去。累了,蝴蝶們就停在那些吐露幽幽芬芳的帶刺的野花叢里歇息,我們則看著菜地里一棵棵閃閃發(fā)光的菠菜,在溫柔的風里微笑。那一刻,我在想:我家的菜園里,該種點什么呢?
和祖母說,種點山藥吧,我喜歡那些圓圓的山藥豆,像是一個個光滑的鵝卵石,又像是田野里隨意散布的田鼠野兔的磨牙石——祖母說,田野里那些光滑的小石頭,其實是田鼠野兔睡覺的枕頭,不信,用手摸摸,是不是有一點點溫柔的涼意?
抑或種點土豆,我喜歡看滿地土豆綻放的叢叢花朵,那么熱鬧,充滿生機?;蛘?,種點花生,種點地瓜。每當我看著腳下蔓延的地瓜藤葉,心底就充滿了莫名的喜悅。這種單純的喜悅,難以說明。當我望著一地青翠的西瓜藤,在陽光下慢慢鋪展開,看著那些嬌艷的小花在晨光里綻放,看著一個個圓圓的小小的西瓜在藤蔓上簇擁著閃爍的葉片慢慢長大,那時,心底也有這種喜悅。當我看著親手種下的石榴樹,在一場雨后悄悄發(fā)出新芽,越長越高,開出第一朵石榴花,那時,心底也是這樣笑著。抑或,看著鄰居家的那一架葡萄樹郁郁蔥蔥,在牛郎織女相會時,結(jié)出一串一串紫珍珠,也是這般喜悅。只是,為什么后來那些喜悅漸漸淡去,只留下一片籬笆上孤零零的野葫蘆,孤單地迎著朝霞晚風,孤單地掠過四季晨昏。為什么越長大,心底竟莫名有些空虛,莫名孤寂,甚至莫名感傷——那本不是我最初的仰望,不是我最初的簡單喜悅。我總是問自己,為什么不能像那一片野葫蘆一樣,總是微笑著迎接風雨,從容面對那些有意無意的紛擾?
后來,我開始了在外求學的生涯。偶爾回家,祖父總會喊我回家吃飯。此時祖父已經(jīng)退休,在家里照顧經(jīng)常生病的祖母。祖母看到我,臉上也多了幾分笑容。桌子上都是我兒時喜歡的菜:三鮮丸子,清燉烏魚……祖母總是笑著讓我多吃點,說上學費腦,需要補補。祖父總是等我吃完才吃,只因他喜歡沒事喝點酒。因為這一嗜好,祖母沒少和他爭吵。祖父的脾氣好,總是讓著脾氣有些暴躁的祖母。祖母一生氣,祖父就找個角落,偷偷喝酒。
我在院子里徘徊許久,看到一把生銹的小鏟子,還有一個破舊的小竹籃,心里不由一愣。那是我兒時去田野里給兔子挖野菜的工具。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些可愛的小白兔、小灰兔。祖母家里有不少兔籠,里面曾住著不少兔子。我還記得兔籠里的第一只兔子,是一個鄰居送給我的。我看著那些空落落的兔籠,心里一陣嘆息。我又想起微笑的野葫蘆,忙去尋找那些熟悉的身影,卻發(fā)現(xiàn)籬笆已經(jīng)沒了。那一刻的我,驀然想起那一瞥一葉蘭舟的翩翩身影,想起那一朵總在失眠的夜晚悄然綻放的深谷幽蘭,悵然若失。我知道有一天,我終將與之告別,告別十七歲的雨季與癡想,告別對著流星許下的愿,想到這,心里莫名有些感傷。
我從回憶里醒來。祖父躺在床上,打著瞌睡,院子里圍滿了人。叔叔叫醒祖父,一一指著我們,大聲問祖父還記不記得我們的名字。祖父思索片刻,吃力地說著什么,終于喊出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的臉上滿是淚水。我不忍再看,走出院子。家里商議半天,終于決定將祖父送到養(yǎng)老院。聽到這個消息,祖父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而我只得選擇逃離。
一切都已改變,再找不到那一個開滿野花的籬笆,再遇不見那一片微笑的野葫蘆。唯一沒變的,只有門前我親手種下的那棵石榴樹,此刻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只是,我的心里已消散了那份最初的喜悅?;赝?,我的十七歲早已遁去,那朵總在深夜盛開的幽蘭,已成為傳說。
祖母拄著拐杖,微笑地看著我,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小山丘。我在山丘上跑著,祖父祖母笑著?;秀遍g,我又看到了野葫蘆的笑顏,那么溫暖,那么美好,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