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晨

翻開記憶，當(dāng)季節(jié)的腳步跨進(jìn)臘月，年味便往上沖。

臘十八，家里宰豬，碾糍粑。天沒亮透，屠夫挑著行頭到了。隔壁人家的叔叔伯伯也跟來幫忙。這頭殺豬，那頭糍粑碾得咚咚響。糯米從木屜出籠，溜進(jìn)石窩子，冒出的熱氣溜過來，弄得我滿口憨水，咽不完。爸爸遞來捏好的糯米團(tuán)子，只一個，便把肚子塞實了。

爸媽住在老屋，柜子里擺著一滿壇腐乳，整間屋清香氤氳。柜子頂上壓著幾只洋鐵箱，里面裝著米糖、瓜子、花生，還有好多不知叫啥的零食。媽不準(zhǔn)我和妹妹偷吃，說要留到正月招待大伙兒。她一不在，爸便偷拿一點，讓我和妹妹悄悄吃。木格窗子底下，趴一大缸，盛著冬至前腌的大白菜，都已黃透，散著酸酸的味道。旁邊挨著個小缸，腌著肉和魚，太陽頂在頭上時，爸便撈些出來，再從墻上扯下香腸，一并撂到院里的竹竿上。

臘二十三這天，天剛蒙蒙亮，妹妹和我便被媽攆起來干活，把壓在灰塵下的凳子、桌子，一股腦搬到大伯家的水管邊上，一邊沖，一邊搓，將膩在上邊的油弄掉，擦得發(fā)亮，然后擱空地上，待陽光將它們蕩干，又一趟一趟往家里盤。媽將大家的衣服全翻出來，洗了個遍，順著竿子一溜掛開，風(fēng)過，似一排風(fēng)箏。爸的活也不少，殺雞宰鵝，備好敬奠的供茶、水果。晚上，屋子靜下來，爸在灶房里敬神，灶臺上堆滿酒菜果子。爸立在灶前一動不動，念念有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媽叮囑我和妹妹，從這天起不許亂說話，不吉利的話更是萬萬說不得的。

臘二十四，也偷不得懶，晚了，要被媽掀被窩。瞇著眼穿上棉襖，跌跌撞撞晃到八仙桌前，趴草墊上，磕幾個響頭。磕過頭，仍迷糊，天還沒亮開，我耍起性子數(shù)落媽，干嗎非要恁早起來。媽總會耐著性子說：“今兒過小年呢?！币宦犨@話，我心想，過小年能吃到平日里吃不到的零食，精神一抖，再不瞌睡。

爸寫得幾個毛筆字，一到年底，便成了大紅人。除夕前幾天，街坊鄰居便到我家來，每人都抱一捧紅紙，人和紅擠在屋里，亂哄哄的，好生熱騰。誰讓爸寫，爸都說好。他裁紙，研墨，擬對子，沒半點馬虎。他一拿起筆，一屋子人便不動，不出一口大氣。我給爸壓紙，端墨。每寫一副，大伙兒都說好，妹妹興沖沖地要把聯(lián)子鋪起來。爸會說 ：“香伢子，要一副副放好，上下聯(lián)不能放錯，要不得鬧笑話。還有，墨汁干了兩張才能疊在一起?！币粫汗し颍液兔妹檬职蜃优煤诤鹾醯?，在人堆里鉆，惹得大伙兒大呼小叫。他們一叫，我和妹妹更樂了，一陣攪和，停不下來。

爸歇下來的時候，就給咱講故事，說從前一戶窮人家，過年的時候沒吃沒穿，又不會寫什么字，可春聯(lián)得貼，沒辦法，只好找來紅紙，揀寫得來的寫。上聯(lián)：二三四五；下聯(lián)：六七八九；橫批：缺一少十。幾年后，日子紅火起來，春聯(lián)還是簡單。上聯(lián)：一二三四五；下聯(lián)：六七八九十 ；橫批自然是“豐衣足食”了。爸溫吞地說著，像是沉在這幾個字背后的故事里。

除夕那天，家家戶戶開始貼春聯(lián)。貼，是咱幾個孩子的活兒，抹好漿糊，踩上凳子，朝墻上貼。爸遠(yuǎn)遠(yuǎn)地看，沖我們喊著“高一點”“低一點”，齊整了，方才順氣。自家貼完，我們便跑去看隔壁人家的。走到哪兒都是紅聯(lián)子，舊門庭也紅起來，紅得喜，喜得鮮，聳聳鼻子，好像都聞到了。

家中老少攏到一堆，便到了“請祖先”的時辰，大伙兒擁著朝祖墳走。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串串葡萄似的掛滿山坡。我家的祖墳在后山，經(jīng)年荒草叢生，四周圍滿老樹，冠一樣捂著墳院。院前，大伙兒都拿出香表和祭禮，將香和紙點著，跪在厚厚的草墊上磕頭。哥哥們在一旁放炮，媽喊：“你們兩個快過來，拜你太奶奶，讓太奶奶保佑你們會讀書！”我和妹妹往草墊上一趴，搗蒜似的磕起頭來，嘴里嘀咕著：“太奶奶保佑我考個第一名吧?！?/p>

快到中午，年飯還不能動。得先焚香敬天地、敬祖先，響一掛長長的鞭炮，才能進(jìn)屋吃飯。桌上擺滿菜盤子，盤子里壘滿了菜，想得起來的，都在桌上。魚不可少，寓意“年年有余”。酸蘿卜豬肝腸不能少，在我們這兒，象征為人有肝腸。春粉也不能少，魚肉雞鴨蹄花碼在米粉上，綴生姜兩塊，以示好事成雙。還得有四季蔥拌豆腐，意味著“四季清吉”。還有臘味雙蒸、筍尖炒肉泥、紅燒肉……奶奶說“吃”，大家都吃，爸挨個倒酒，都接，不接的，都勸。酒喝開，話是越說越大聲，拳劃得都快舞起來了。妹妹說：“這么多好吃的，怕是神仙也嫉妒死了。”媽一瞪眼，對她說：“不準(zhǔn)說那個字，講過的，這個你咋能忘，再不許說不吉利的話了，記著沒？”妹妹連連點頭。我吐吐舌頭，心想神仙怎么會死。

爸說，年飯要吃得慢，越久越好?？筛绺鐐冊陂T外一喊，我和妹妹便坐不住了，丟下碗筷，提著袋子往外跑，隨哥哥們?nèi)ァ稗o年”。我們挨家挨戶串，往人家屋里鉆，把“恭喜發(fā)財”的話兒喊得響徹天。先只有咱幾個，串幾道門，便添幾個伴，一路走，硬是走成了一大群。晚上路不好走，我偶爾摔一跤，往地上一趴，哥哥們便圍過來哄，扶我起來，幫我提袋子，答應(yīng)分我好多糖果。若不跌幾跤，哪里知道冬天能有這般暖?？粗磉叺母绺鐐?，我比得了糖果還甜。接下來的幾天，也都是這番味道。跟大伙兒看皮影戲、高蹺故事會，點爆竹，夜色中傳來奶奶那句：香娃子，吃飯咧……

快過年了，記憶中的年味泛起來，不覺得冷，眼睛也熱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