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晗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
你又禁不得風吹,怎么又站在那風口里……
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
《紅樓夢》里,王熙鳳對薛寶釵為人處世的評價是 :“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笨裳氣O實際上對很多人和事都有自己的看法,時??痛幌隆皬椖痪保瑢χ車娜撕褪逻M行點評,其犀利程度不遜于林黛玉,怪不得她倆能成為好姐妹。
當劉姥姥在大觀園開始一番滑稽表演,說“老劉老劉,食量大如?!钡臅r候,眾人被滑稽的情景逗樂笑得千姿百態(tài),書中卻沒有提到薛寶釵在做什么。也許是矜持含蓄者的笑態(tài)不好寫,也許她沒有笑——出自淑女的家教,或是她不太欣賞這種粗放的表演。她喜歡精致一些的玩笑。
薛寶釵更能欣賞林黛玉的笑話,在第四十二回,黛玉叫劉姥姥是“母蝗蟲”時,寶釵就對她的促狹嘴十分欣賞,說黛玉用的是“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刪繁就簡潤色比方出來,“母蝗蟲”三字,再現(xiàn)了前一天的情景。薛寶釵還聯(lián)想起鳳姐來,說她沒文化,沒有林黛玉的幽默有韻味:“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里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p>
說起來,王熙鳳常常是薛寶釵在公開場合拿出來做比較的對象,比如當著賈母的面,說:“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贝蠹s都是實情,評價起來無妨,加上王熙鳳的口齒才干可稱得上標桿,拉出來跟林黛玉和賈母這樣的一流人物對比也不算貶低。薛寶釵給人起外號是一絕,公開發(fā)表過的精辟又無傷大雅,如起海棠詩社時說賈寶玉是“無事忙”“富貴閑人”,香菱學詩時給史湘云和香菱起外號“詩瘋子”和“詩呆子”,親切又俏皮。
惜春因為要畫大觀園,想跟詩社請一年假,林黛玉又開始發(fā)揮幽默感:“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薄坝忠罩@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反語、對比和鋪陳,包袱抖得很響。寶釵點評說“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最后一句最妙,并說劉姥姥那些笑話回想是沒味的,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yún)s有滋味。薛寶釵這里倒像是林黛玉的捧哏。
寶釵在心里對別人都有個畫像,比如,她覺得紅玉“眼空心大,刁鉆古怪”,不想招惹她,對襲人則是“深可敬愛”,又覺得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寶釵接濟邢岫煙,迎春、岫煙住在一起,寶釵對情形很了解:“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薄坝袣獾乃廊恕保刃P口中說迎春是“二木頭”又刻薄了一些,可以見出薛寶釵眼中的迎春和邢夫人。這些就不便于公開表達了。
第四十五回,寶釵和黛玉互訴衷腸的時候,寶釵說了一句“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反駁并羨慕地說,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里又有買賣地土,家里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里,不曾沾賈府的光,要走隨時可以走。寶釵寬慰黛玉,其實也是為自己感嘆:“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薄澳阋彩侵赖摹?,不評價也是一種評價。之前她在賈寶玉和襲人面前為哥哥辯解,說“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說什么”,把缺點也說得像是表揚似的,顯然在林黛玉面前更真誠一些。
薛寶釵可以做專欄作家,她似乎永遠可以跳脫出來冷眼旁觀,把這個人看得明明白白,客觀得近乎刻薄,像網(wǎng)站上善于發(fā)彈幕吐槽的人,對表姐,對哥哥,也都毫不客氣,像是在說不相干的人。她把世間人情世故看得太透,看似無情卻有情,這并不耽誤她幫助別人,盡可能做一個好人。
閆 晗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碩士,《青年文摘·彩版》副主編,專欄作家,副編審,央視《謝謝了,我的家》節(jié)目文學顧問,《中國青年報》“書單”評委,在北京重點中學開設閱讀與寫作課程;發(fā)表作品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