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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上的父親

        2023-05-06 14:19:22心盈
        當(dāng)代人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妹棒子金子

        端午節(jié)后,南風(fēng)乍起,麥浪奔騰呼嘯,麥香滾滾,千軍萬馬一樣橫掃過來。

        院子里幾行茄子、西葫蘆沉甸甸點(diǎn)頭致意,彩色塑料包裝紙編結(jié)起來的門簾嘩嘩作響。門外閃過金子的小腦瓜,伯,我摘兩根黃瓜,吃涼面。父親頭也不抬,大嗓門蓋過霍霍磨鐮聲,摘去吧,多摘幾根!門簾的塑料花蝴蝶追著金子的頭發(fā),她已經(jīng)一轉(zhuǎn)身走向院子里的黃瓜架,兩根就夠啦!

        家家的鐮刀都磨好了。月下的村莊,濃密的樹影里麥香、瓜香發(fā)酵,晚飯的熱氣、卷煙的嗆味和著嘎嘣響脆的方言拉開納涼的大幕。我坐在麥秸墩子上,仰著頭,從樹葉的縫隙間數(shù)星星。這幾棵槐樹和榆樹、棗樹分屬于不同的人家,它們在胡同上空不由分說將枝葉攪?yán)p在一起,綿延伸展。

        搶收的新麥曬到場上。父親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累,鐵人一樣緊鑼密鼓勞作,刨笤帚,賣笤帚。我和兩個妹妹、金子及幾個小伙伴挎著籃子去拾麥穗。陽光明晃晃扎人的眼,臉、脖子和胳膊被炙烤得生疼生疼。麥茬一根根直立著,鐮刀在麥管上留下的斜口鋒利得像微型匕首,鉆進(jìn)褲腳的縫隙偷襲小腿,刺出很多紅點(diǎn)。我們要走好幾塊麥地才能拾滿一籃子。妹妹們不愛去,我卻很珍惜這樣能逃離父親的時光。父親每天都讓我害怕。吃飯不小心掉了一塊餑餑渣,起床慢了豬餓得拱土,爬樹掛破了衣服……父親都會用雷霆一樣的聲音吼我。即使沒有做錯什么,只因?yàn)檫€沒學(xué)會某樣活計,他也吼著教我們。

        我很羨慕金子,她的父母脾氣好,從不吼她??山鹱诱f,她喜歡出來拾麥穗,這樣就不會被父母吭吭的咳嗽聲攪得心煩意亂。

        年年麥?zhǔn)炷昴晗?。新麥曬干歸倉,棒子苗尚待字閨中。父親天天起早貪黑刨笤帚,賣笤帚,鐵樣的瘦高的身子漸漸彎曲。村子里多了叫賣聲,賣瓜的,賣冰棍的,還有手藝人的吆喝聲,“磨剪子嘞,戧菜刀!”“鋦盆子來,鋦碗嘍!”

        生了銹的剪子和菜刀拿出去,再回來已經(jīng)面貌一新,鋒利無比。奶奶又找出裂了大縫的盆子,摔成幾片的碗,張了嘴的大鍋。鋦碗匠一雙手堅硬如鐵又靈活如綿,一陣叮當(dāng)敲打之后,鍋、碗、盆被繡上了一串串鋦子的小花。

        金子拿來幾個小一號的碗。她的父母身體弱,吃飯也少。看著金子抱著鋦好的碗走了,奶奶嘆口氣,這小閨女,長這么大了。

        我和金子一起去拔草,背著比我們的身體還大的筐。我一會兒把它換到左肩膀,一會兒換到右肩膀,真不明白金子怎么背得動這么沉的筐。金子比我小三歲,是我小妹的同學(xué)。當(dāng)小妹還被大妹背著玩耍的時候,瘦小的金子就會做飯、洗衣、下地,能干很多活兒。這常常給我一種錯覺,仿佛她超越了年齡,總是站在時間之上。每次下地,我都往回走了,她還在地里埋著頭,緩慢地蠕動著。那么小的一團(tuán),走遠(yuǎn)一點(diǎn),就看不到了,只有沒邊沒沿的莊稼地。她似乎融化了,又縮回到母親肚子里。

        一年一年,身上背的筐慢慢小了,我和金子長大了。我的兩個妹妹很快比我高了,一起去地里干活兒,慢慢都成了主力。

        我喜歡看澆地時壟溝里的水,混濁與清亮互相糾纏,泥沙俱下的也最清澈。那些水流進(jìn)莊稼地,曲曲折折,忽胖忽瘦,若隱若現(xiàn),如少女心事一般。

        我還喜歡在地里干活兒時撿拾寶貝。我和金子,還有其他小伙伴,會互相交換撿來的寶貝,石頭、瓦片、木條……有一次我正看著半枚瓦片上精致的花紋出神,想著它在哪個大戶人家屋檐下棲息過,見過多少公子小姐的故事……忽然耳邊一聲霹靂,怎么不動彈!我嚇得一哆嗦,急忙將瓦片塞進(jìn)口袋,抓起一把花生秧,抖一抖泥土,再看看地上有沒有掉下花生果。不知為什么,無論我怎樣仔細(xì)搜尋,總會被父親厲聲呵斥,那么大花生看不見!眼瞎了?!

        其實(shí)花生能有多大呢。掰棒子落下一個才更丟人。棒子葉個個都像長劍,臉上脖子上手上胳膊上全被它們刺出一道道小口子。我覺得我的目光也被刺著了,像父親呵斥的那樣,眼瞎了,踮著腳掰棒子時總會丟掉一兩個。偏偏力氣又總是先于陽光而用盡。

        父親和哥哥拉著滿滿一車棒子回家了,留我在地里看守。我縮在一堆棒子秸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著暮色和涼意不由分說結(jié)伴而來,將我重重包圍。從前奶奶講的那些鬼故事像長了腿一樣,從四面八方逼近。一棵棵棒子站成的林子也在我眼前模糊起來,如鬼影幢幢。我抱著胳膊,縮著腿,感到自己越來越小,我仿佛也要縮回母親肚子里了,像金子那樣。一想到可能回到出生的地方,我有點(diǎn)心安了。大地是有溫度,有呼吸的。母親的子宮里是不是也有棒子秸的甜味?有花朵,有蝴蝶,有可口的野果……

        最初是用小推車往家里運(yùn)糧食。為了少跑幾趟,我們總是盡可能多地往車上裝東西,直到小推車歪了,糧食撒了一地,又不得不卸下一些。后來我家買了拖拉機(jī),這個龐然大物可以裝很多輛小推車才能裝下的糧食。在它的吼叫聲里,父親的嗓門相形見絀。我爬上車斗,壓住載得太滿的莊稼。那些莊稼扎著肌膚,我必須忍著疼痛和刺癢,趴在上面完成任務(wù)。拖拉機(jī)轟鳴著從金子家地壟旁駛過。我居高臨下看到金子推著小推車,身體弓成了九十度,一步步東倒西歪。她年老的父母佝僂著病弱的身體,在旁邊護(hù)著那些快要掉下來的糧食,跟隨著小推車慢慢挪。拖拉機(jī)很快從他們身邊轟隆隆開過去了。不知為什么,我竟感到非常羞愧。

        這樣的金子,比她在莊稼地里小得看不見更讓人心疼。作為地球的子宮,莊稼地年年忠實(shí)地進(jìn)行著一場場宏大的孕育。金子縮進(jìn)去,比在路上歪斜著走要好些。還好生命本身帶來的品德發(fā)芽了。當(dāng)我看到拖拉機(jī)開進(jìn)金子家的地壟,看到父親和哥哥扛起鐵鍬走向她家的莊稼,我知道,莊稼地里長出來的某些東西在抽穗。

        小推車很快進(jìn)入歷史,拖拉機(jī)也過時了,聯(lián)合收割機(jī)開始威風(fēng)地巡邏。我和兩個妹妹,當(dāng)年被鄉(xiāng)親們說成“小梯子凳似的”三個沒媽的孩子,連同金子都已中年。從小嗜書如命的我,如愿做了多年案頭工作。聰明能干的大妹做生意,小妹嫁在農(nóng)村,農(nóng)活兒已沒有多少,她就做些手工。金子在一家燈泡廠工作。我們都做了母親。這是一個結(jié)出果實(shí)的年紀(jì),也是一個懂得播種的年紀(jì)。

        一生視糧食如命的父親,也是這樣一顆果實(shí),一粒種子。每次糶糧食,父親都舍不得。他站在糧堆前反復(fù)轉(zhuǎn)圈,那樣子比對兒女們慈愛多了。

        很多時候,我都羨慕金子能享有父母溫柔的呵護(hù)。后來才知道,金子是抱養(yǎng)的孩子。就像鋦鍋鋦碗一樣,她長大后結(jié)婚生子,兩代過后,這個家就補(bǔ)好了,不會有人再往上追溯,一個被抱來的娃娃曾經(jīng)不姓這個家的姓。抱養(yǎng)孩子,是在修補(bǔ)血脈,修補(bǔ)倫理,修補(bǔ)得不漏沙,不漏水,不漏孤獨(dú)和孤獨(dú)的眼淚。一代一代,這種修補(bǔ)和認(rèn)同逐步超越了血緣,從一個個家庭,一個個村莊,最終到更廣闊天地里的承接與傳遞。

        金子沒有辜負(fù)父母的期望,早早結(jié)了婚,生了兒子。似乎是終于看到家庭血脈延續(xù),放了心,金子二十歲時,她的母親含笑去世了。過了兩年,我的父親也過早地從枝頭掉落,埋進(jìn)泥土。我能明白金子輟學(xué)的原因了,她要掙錢,要撐起一個家,要盡快長大招一個男人結(jié)婚。但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非要用盡力氣,甚至把肚子累到癟一個大坑,也要供我們上學(xué)。明明知道供出去了,就會離開家,離開土地,不能再幫他的忙。

        母親在世時,我還小?;叵肫饋恚菐啄甑拇蟛糠謺r光都是混沌的,模糊的,只有一些零星的碎片在記憶深處露珠一般閃爍。其中一個是雨天里難得的空閑,父親和母親盤腿坐在炕上。父親把大妹高高舉起,黑臉膛閃著喜悅的光,看我們?nèi)A子多招人稀罕!母親把我攬在懷里,給我梳小辮,系上紅綢子。小妹出生后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她被叫成“三多兒”,放進(jìn)奶奶的被窩里。

        十多年后,在我家的小胡同,父親抄起一根木棍從院里追出來,沖著大妹沒頭沒腦掄過去,我讓你不上學(xué),你給我上學(xué)去!大妹哭喊,我不去,我不想上學(xué)!這場毆打很快就被哥哥和聞聲趕來的鄰居們止住了。父親氣得呼呼直喘,一句話也不說,兩天沒有吃飯。等到小妹輟學(xué)的時候,父親沒有再動手,是不是他已經(jīng)揮舞不動棍子了呢。

        等到有了兒子,我忽然明白了父親對大妹的那場毆打。

        婆婆在又一次聽我念叨父親沒有將身高遺傳給我的時候,忍不住對我說,你不是他親生的他要怎么遺傳給你?我愣愣地望著她,一時之間竟沒聽懂這句話。她一邊拍撫我的兒子,一邊說,你親爸爸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她還說了什么,我聽不到。我的腦子有點(diǎn)僵硬,眼前發(fā)黑,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明白。

        兒子爬進(jìn)我懷里,搖著我的胳膊,我揉揉眼睛,抱起他,將他哄睡。然后慢慢的,淚水填滿了深夜與黎明之間的巨大縫隙。漸漸鼓脹起來的,是我不在場的那些時間。生父是什么樣子的?怎么去世的?母親是怎樣挺過來的?怎樣為我找好了另一個父親?與這些猜測交錯出現(xiàn)的,是被淚水洗過之后越來越清晰的一些畫面。

        父親將麥子翻曬完一遍,和鄰居蹲在胡同里抽煙。因?yàn)楹ε拢看我姷剿叶级愕眠h(yuǎn)遠(yuǎn)的,那次,我在躲遠(yuǎn)之前聽到了一句話。他說,我們建英又考了全校第一!他不知道,這句話我一直受用,還將用到整整一生時間里。

        我以全縣第三名的成績考入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那年,我給家里去了信,告知回家時間和長途車站地點(diǎn)。同學(xué)們都很有信心地等家里來接,我卻不抱希望。下了車,我對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發(fā)愁。遠(yuǎn)遠(yuǎn)看見父親推著他賣笤帚時騎的那輛大水管自行車走來,我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父親拿起我的行李,才確定這是真的。他一句話也不說,將行李很有技巧地都綁到后座外側(cè),讓我坐在后座。他弓著身子,一下一下地蹬車,二十華里的路,一直蹬到家里,再把行李扛進(jìn)屋,才躺在炕上呼呼直喘。大妹告訴我,爸看了你的信,好幾天睡不好,一早上就去接了,結(jié)果你下午才回來。我說不出話,只覺得喉嚨發(fā)堵。

        父親去世時五十多歲。鄉(xiāng)親們對他的總結(jié)是:累死累活供小子和閨女上學(xué),不是自己親生的倆娃都供出去了,自己親生的倆倒沒供出去。

        父母子女,孕是一個瞬間,養(yǎng)卻漫長。不生而養(yǎng),是站在血緣之上又與血緣離得最近的一場種植。我的父親,金子的父親,需要每天都備好土壤、陽光、水、肥料,這場種植沒有季節(jié)和時刻表。父親們必須將自己有限的力氣用到無限。在他們看來,春天的種子是哪里來的并不重要,只要長在了自家田里,那秋天的陽光就不計算分量。多曬一點(diǎn)就都多曬。田地里的身影,那些躬著背的人,他們是黑黝黝的陽光,竭盡所能向所有的果實(shí)傾注生命的能量。他們,還有我們,都從大地來,再回到大地去。

        回娘家小住,看著父親將我的兒子高高舉起,眉眼間有著血緣親人才有的那種無縫隙的慈祥,我第一次感到不想離開家。這個家,畢竟也是一個熱氣騰騰的家。長這么大,我好像第一次知道,父親會笑。他沙啞的大笑聲和兒子奶聲奶氣的笑聲交織在一起,那么響亮,惹得鄰居都在門前探頭,喲,這是閨女回來啦!

        我和父親還是無話可說。有一次,他見我將兒子頭朝外放在炕上,難得平和地跟我說,小孩睡覺要頭朝里。我說他還不會爬呢,沒事。父親不吭聲了。當(dāng)天夜里兒子掉下去,哇哇大哭。父親忽地坐起,拉開燈。我手忙腳亂爬下炕,抱起兒子,看到他下巴磕了個口子,血流了滿臉。我給兒子止了血,拍撫他睡著,父親的煙頭在黑暗中閃著光。

        以后的很多年里,我總是端詳兒子下巴上那道小括弧一樣的疤,盼著父親能再跟我多說幾句話??墒歉赣H已經(jīng)走得太遠(yuǎn),人間的距離夠不著。

        非典那年,父親病重。他頭一次在秋天離開了莊稼地。醫(yī)院里細(xì)小的體溫計不像糧食那樣服帖,父親粗糙的大手對它水土不服,從腋下拿出來時,一下子掉在地上,摔碎了。護(hù)士讓他賠,而且是那么貴的四元錢。他氣得渾身哆嗦,想要像平時吼我們那樣吼護(hù)士。但他還是忍住了,嘴里呼呼地喘。憋得太難了,他黝黑堅硬的身體一抽一抽的,那種隱忍讓我惻然。我咬著嘴唇,把眼淚咬回去,給護(hù)士使眼色,示意她先出去。父親不生氣的時候,我和他沒有話說,父親生氣了,我更不知道說什么,也不敢動,只能默默看著他的身體一抽一抽的。這時,我真希望他還是發(fā)火吧。直到父親的喘息聲漸漸小了,我悄悄去找護(hù)士,給她四元錢,囑咐她如果父親問起,就說體溫計不讓他賠了。父親得的是急性白血病,從確診到離世,只有兩個月。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父親的身體仍然像鐵一樣,哪怕是一抽一抽的,也是堅硬的鐵質(zhì)的抽搐。

        后來,無數(shù)個夢里,當(dāng)父親的喘息又劇烈起來,我都會慢慢地,用一地豐滿的收成來包裹他瘦削的身體,再用一墻的獎狀撫平他的抽搐。直到這抽搐漸漸平息,最后躺回一個小盒子里,被安放到他熱愛了一輩子的莊稼地,與莊稼的根擁在一起。

        在無數(shù)個夜里,金子也總是夢到她的父親。金子的父親多年受糖尿病折磨。金子想獨(dú)立創(chuàng)業(yè),快速賺錢給父親看病,結(jié)果賠了很多。她父親一直節(jié)衣縮食幫她還債。等到債務(wù)終于清零,金子的父親也似松了口氣,放心地去了。

        父親走的時候,滿院子的糧食擁抱著他?;ㄉ蜕剿幜赖椒宽斏希糇觿兞似?,堆了半院子,燦燦的,有黃金般的質(zhì)感。剝下來的棒子皮被前來吊唁的人們當(dāng)了坐墊,靈棚里也鋪了滿滿一地。我們跪坐在上面,就像跪在田地里。

        腳邊有樹葉落下。我仰頭看胡同上方的樹,有多少年不在它們茂密的枝葉間數(shù)星星了?它們都大了好幾圈,枝葉更多地交纏在一起。

        我和金子都是幸福的。我們幸運(yùn)地遇到了一種力量,一種通過兩兩相鄰碰撞出來的更大的力量,以及更多的可能。父母離開了,他們腳下的土地還在,春天和秋天還在,我們也終于長成了他們希望的籽粒飽滿的莊稼。

        (心盈,本名張建英,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各級報刊,出版文集《紡織生命的陽光》《走近大儒孫奇逢》《種一朵月亮花》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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