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苑鈺
我的戶口簿里,有一個名義上的父親。
記憶里的他也曾高高地把我舉過頭頂,向全世界宣布我就是他的小公主,只是后來,我也見過他驕傲地把妹妹舉過頭頂,一如從前的模樣。至于遠(yuǎn)處觀望的我,卻早已成了局外人。
在我還未出生的時候,我的父母經(jīng)不住我二叔和二嬸的苦苦哀求,同意如果生下的是女兒,就讓我做他們的孩子。嬸嬸早年因病壞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幾年里他們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醫(yī)院都沒有用,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我母親日漸圓潤的肚子上。
滿月那天,我被接去了二叔家中,成了他的女兒,從此過著作為獨女而被“父母”無限寵愛的幸福生活。那時在我的生母眼中,二叔家境比他們好太多,他家里又沒其他孩子,將我拱手讓出或許于我而言才是最佳選擇。一晃七年,叔叔和嬸嬸婚姻破裂,我的生母怕我日后難免會落入繼父繼母的手中遭罪,于是又拼命將我從二叔家中要了回來。于是七年的記憶在一夜之間支離破碎,母親不是母親,父親也再不是父親。我記得那時我哭鬧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曾在二叔來家中看望我時,偷偷將他的車鑰匙藏匿起來,生怕他又扔下我走掉。未曾想他無奈而又冷靜地從兜中掏出一把備用鑰匙,獨留我追著絕塵而去的車哭得撕心裂肺。我喊了他大約十年“爸爸”,至于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口喊他“二叔”,我努力想了很久也實在想不起具體的日子,只記得是在他將再婚的時候。
那夜的雪下得很大,屋子里卻很暖和。我和媽媽睡在炕上,看月光將窗臺上那一排整整齊齊的花盆投影在雪亮的墻壁上。媽媽忽然說:“明天我們就要去參加你爸爸的婚禮了。要不……要不以后就別再喊他“爸爸”了吧?你新嬸嬸或許會不高興?!?/p>
我曾經(jīng)在心里對自己說,我要喊他一輩子的爸爸,誰勸我都沒用,誰的話我都不聽,誰都別妄想把他從我的記憶里抹去,即使我已經(jīng)相信了“他并不是我親爸”這個事實??墒悄且灰?,我第一次明白,原來有朝一日我會為了他而愿意再也不喊他“爸爸”,原來我比小時候更愛他。我知道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氣,我想要他過得幸福。靜默良久,我故作輕松地說:“好吧媽媽,我答應(yīng)你。”淚水卻順著打濕的枕巾融進(jìn)了夜色里。
從那以后我真的再也沒有喊過他爸爸,可是我也從來都不愿意喊他“二叔”,就好像一夜之間,我們的距離被扯開了一億光年。自他結(jié)婚以后,漸漸不再專程來我家看望我了。雖說他至少是我的二叔,我們也常常在家族聚會時碰面,但那種感覺甚是微妙,就好像你身體上的某個部位伴著你成長了近十年,忽而剝離出去長在了別人的身上,你看著它覺得十分熟悉,卻發(fā)現(xiàn)再沒有能力去擁有它。你憤怒過,悵惘過,也終于接受了它永遠(yuǎn)都不會再回到你身體里這個事實。我每每見了二叔總會有這種感覺,我很在意他的一舉一動,我在意他過得好不好,我希望他過得好??墒菍嶋H的情況卻是,整場聚會下來,我與他連一句話都難多說,就連問好我也時常是垂著眼睛不去看他。我一直都沒能想明白自己在刻意地回避什么,卻清楚地知道并不是因為遺忘,更不是因為恨。
今年假期里,他來家中做客時給我的小外甥們買了糖果,順手也遞給我一只紅色的棒棒糖。我雖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愛吃糖的小孩子,卻也沒舍得把糖送給我的小外甥,而是轉(zhuǎn)身塞進(jìn)了我屋里那個珍藏多年的紙盒里。那盒里至今還藏著他年輕時一張皺皺巴巴的照片——大概是我小時候曾抱著哭過很多次的緣故。我回到餐桌旁,看坐在對面的二叔掏出手機打電話,突然有一種想湊過去大大方方加上他微信的沖動。在家人們喧鬧的交談聲里,我默默在心里演練了好幾遍,卻還是在他掛電話的那一瞬間失去了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人真的是一種很復(fù)雜的動物,摻雜著感情的行動往往要和思想背道而馳。
我離開二叔已有十五年。我曾旁聽他和我的父親談笑,他說:“這丫頭是個沒良心的,早忘了從前我是如何疼愛她的!現(xiàn)在見了我淡淡的,多一句話都沒有。”我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些什么,也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說。
我的父親,不在我的戶口簿里。
坦白而言,在我喊他“大佬”的七年里,我對他是沒什么印象的。“大佬”是我們這里的方言,指的就是大伯。小時候我就成日這么“大佬”“大佬”地喊著,從沒想過竟有一天我成了他的女兒,從容地喚他為“父親”。剛回到家的那段日子里,我斷不肯改口,見了他也只是像從前一般喊他一聲“大佬”——我心里認(rèn)定我是有爸爸的,我的爸爸只有一個,他得空了就會來看我。后來他們想出一個法子來,和我約定好:“只要你喊他一聲‘爸爸,我們就給你五毛錢的零花錢!”一次兩次下來,二叔不來看我的時候,我就有了另一個父親,還能自己去買糖吃。于是“大佬”就這么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真正的父親。
我的童年里沒有父親的身影,青春期里最叛逆的時候也甚少和他親近?,F(xiàn)在回想起來,最叛逆的那段日子里我就好像和全世界都有仇似的,我埋怨父母偏愛我的二姐而冷落我,嫉妒的種子在心中瘋了一般生長著,我卻日日以怨恨澆灌。我見不得父親對姐姐好,我覺得我是被他們拋棄了一次又一次的孩子。一直到真正背上行囊去往祖國的另一角,真正地如我所愿背井離鄉(xiāng)離家千萬里,我的執(zhí)迷不悟才被徹底點醒。在冰城漫天飛雪的日日夜夜里,能帶給我無限溫暖的永遠(yuǎn)是那一通從家中打來的電話。我漸漸地成了父親口中最驕傲的語氣,他對我的偏愛也從來都不加掩飾。大約人就是這樣雙標(biāo),好處不向著自己時會抱怨不公,但凡那好處有一點是偏向自己的,卻又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再不提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話。
近幾年我才覺出,我的父親似乎真的有些老了。他變得有些啰唆,同樣的話要跟你重復(fù)很多遍;他又變得有些沉默,醉酒的時候再不會像從前那樣逮著人碎碎念或者無厘頭地發(fā)脾氣,往往到家就安靜地睡了。今年父親的工作有些不順利,我卻從未聽他提起過一字半句,他的失意總是自己默默扛著。閑談時聽母親講起了許多關(guān)于從前的事,我愈發(fā)覺得懊悔,那樣不懂事的自己傷了他們一次又一次,卻自詡乖巧懂事,從不讓他們費心。離家遠(yuǎn)行之后,我偶爾會在聊天框里給他推薦幾本書,每次他的回復(fù)都簡短到讓人覺得冷漠,然而我偶然發(fā)現(xiàn),在微信讀書軟件里,我推薦給他的幾本書都被他標(biāo)記了“已讀完”。他就是這樣以沉默而笨拙的方式回應(yīng)著我的分享。
父親常常會講到姑奶奶曾偷偷塞錢給他的事。那時父親尚在念中學(xué),一周的伙食費不過一兩元,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有一次父親生了病,在他的姑姑家中休養(yǎng),離開時姑姑給他塞了一盒藥,他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那藥盒里塞了二十塊錢,是姑姑偷偷帶給他的。這件事父親念叨了大半輩子,說姑奶奶的恩情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在他無數(shù)次講起這個故事時,我和姐姐偷偷說這個故事他念叨太多遍了,母親卻搖著頭,說:“他就是這樣的人,別人對他的好他會記一輩子。別人請他喝一次酒,他高興得很,要再請別人喝三頓才算完。”
最不懂事的時候,我曾哭著指責(zé)他不曾抱過我,親過我,其實也實在是詞窮了拿來壯膽的說辭,不承想他愣了片刻沒有講話,默默地低下了頭。后來有一次他酒醉回家,拉著我說了很久的話,最后還非要親親我的臉頰。我知道是上次的話他記在了心里,竟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這大約是我第一次如此從容地談起我的兩個父親。這十幾年來我最排斥的事情就是填寫表格,父親那一欄,我時而會填我的父親,時而會填我的二叔,左右他們兩人的名字也只差了一個字??蔁o論填了哪一個,心里都隱隱覺得不安,我怕被誰拆穿了我拙劣的謊言,可是又想大聲向?qū)彶榈娜藚群啊拔覜]說謊,他們都是我的父親”。我是他們不懂事但又在努力長大的女兒。希望我長大的速度能快點再快點,快過他們老去的速度。
責(zé)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