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北京胡同的名字很有意思,有的土得掉渣兒,比如狗尾巴胡同、糞場大院;有的很雅,像百花深處、什錦花園、芳草地、杏花天?;▓@大院,就是這樣一條有著好聽名字的老胡同。
花園大院,在石碑胡同旁邊,東臨天安門,背靠前門大街,離我家不遠,過前門樓子,穿過天安門廣場,走著就可以到。第一次到那里去,是母親去世之后那一年的春節(jié)。那時,我快六歲了。去那里,是因為那里有崔大叔崔大嬸家。崔大叔和我父親是稅務局的同事,崔大嬸和我生母是河南信陽的老鄉(xiāng),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兩家自然很熟。
那一年春節(jié)去崔家,一路上,父親囑咐我和弟弟進了崔家的門要先鞠躬拜年,一遍又一遍地教我說什么,怎么說。那時候,我內向得很,也自卑得很,非常害怕當著外人的面說話。一路走,一路背著父親教給我要說的話,一路擔心說不好,或者說錯了話。
那是一條鬧中取靜的胡同,胡同盡頭,大門朝東,就是他們家。門前有棵老槐樹,春節(jié)去拜年時,老槐樹疏枝橫斜。進了大門,是一個開闊的院子,房子圍成半圓形,和我們大院的格局完全不一樣。房前有高高的臺階,還有寬寬的廊檐,形成弧形走廊。走進屋子,木地板,水泥磨花吊頂,典型的西式樣子,更是和我家住的房子不同。這樣的陌生感,加劇了我的緊張,見了崔大叔和崔大嬸,盡管父親一再催促著我叫人,我卻更不敢張口了。
崔大嬸嗔怪地對父親說道:“孩子臉皮薄,不叫就不叫吧,別逼孩子啦!”
崔大叔在一旁聽了呵呵笑著也勸父親。
父親卻死擰,不管崔大嬸和崔大叔怎么說,非逼我叫一聲“崔大叔崔大嬸”不可。沒有辦法,我只好低著頭,羞羞答答地叫了一聲“崔大嬸……”
“還沒有叫崔大叔呢!”父親生氣地說我。崔大嬸一把把我拉過去,摟在她的懷里,說:“行啦!快別難為孩子了,都快坐下吧!”
那是崔大嬸和崔大叔給我的第一印象。
后來,常去崔大叔和崔大嬸家,如果是夏天,門前那棵老槐樹下,一地槐花如雪。在北京,我家沒有一個親戚,我愿意去他們家,特別是崔大嬸待我很親,總會讓我涌出一種家的感覺,她那帶有信陽口音的話語,常讓我想我母親說話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子呀!
每一次去,崔大嬸總會留下我,給我做好吃的。有時候,她拉著我手,愛撫地對我說:“你娘要是活著該多好??!看你長得都這么大,這么懂事了!”說著,她會忍不住掉下眼淚。
1970年的冬天,我回北大荒之前去崔大嬸家告別,崔大嬸特意為我做了一條絲棉褲。那條棉褲做得特別好,由于里面絮的是絲棉,又暄騰又輕巧,針腳分外細密。我換上這條絲棉褲,感動得很。
如今,花園大院已經沒有了。建國家大劇院,花園大院拆遷,崔大嬸一家分到了玉蜓橋邊高層樓房里的一套單元房。
很多地方,很多親人,很多時光,都不在了。崔大嬸給我做的那條絲棉褲,還埋在我家的箱底。偶然翻箱子時看見它,心里會很感傷。幾年前的冬天,在美國布魯明頓孩子家,讀到一本《徐渭集》,看到里面的一首詩:“黃金小紐茜衫濕,繡褶猶存舉案痕。開匣不知雙淚下,滿庭積雪一燈昏?!痹娭械囊律溃切煳纪銎薜?。但不知為什么,一下子讓我想起崔大嬸給我做的那條絲棉褲。我抄下這首詩,竟也淚眼蒙眬。那一晚,布魯明頓不僅也是積雪滿庭,而且,雪一直在下,紛紛下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