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潔
最近我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大家都變成了動物。
2022年12月中旬開始,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陽”了。過去,人們在我眼里是明星、官員、學者、采訪對象、同事,我喜歡的和討厭的大V,但慢慢地,這些都不重要了,世界上只剩下兩種人:生病的和沒病的。
然后我也“陽”了。工作、社交,所有和社會相關(guān)的事情必須暫停,我趴在一塊木板上,漂在一條叫“癥狀”的河里,向周圍的人們招手。發(fā)燒不退、失眠了、胸口疼了、手腳發(fā)麻了,我在社交媒體搜索和發(fā)問:“有沒有人和我一樣?”
2022年,已經(jīng)是人類發(fā)明電燈后的第144年,這一年,“阿爾忒彌斯”重返月球計劃首次發(fā)射成功,全球航天發(fā)射次數(shù)達到驚人的186次。我們已經(jīng)征服了黑夜,征服了天空和海洋,媒體熱議著改造容貌、冷凍卵子,甚至編輯基因。身體早已被我們掌控了吧?為什么我們不能按照病程圖簡單快捷地走完流程?
在大約一周里,一到傍晚我就開始發(fā)燒,比鬧鐘還準時。我蓋著兩層被子,冷得發(fā)抖,隨后汗水又浸濕了衣被,如此交替循環(huán)。我感覺到我的氣管在發(fā)癢,耳朵和脖子上的淋巴結(jié)在疼。我不再關(guān)心新聞,也看不進去什么書和影視劇,我不關(guān)心“意義”,打開搜索引擎,輸入的是“如何把痰咳出來”。我搜索人體解剖圖,查找我胸口疼時是哪個器官在抗爭。
這不只是私人經(jīng)驗。2005年,學者汪民安在《身體、空間與后現(xiàn)代性》中這樣描述2003年經(jīng)歷的SARS危機:“人們?nèi)σ愿暗貙⒆⒁饬ν度氲綄ψ约荷眢w的細微揣測之中?!薄吧眢w在人們沉睡的內(nèi)心中蘇醒過來?!?/p>
從柏拉圖開始,哲學家們就輕視身體的價值,認為身體是有限的、脆弱的、會死亡的,于是應該被壓制和否定。而尼采說,“我們處在意識該收斂自己的時刻”,要把身體“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從身體出發(fā)”。他甚至說,“身體是比陳舊的‘靈魂’更令人驚異的思想”。
這是多么大膽的想法,我們習慣了用思想、觀念去觀察指導生活,當我們“從身體出發(fā)”,我們能發(fā)現(xiàn)些什么呢?
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進入現(xiàn)代社會,人類能上天入地,但依然脆弱和渺小。比如,我們的人均壽命在增長,但身體在變差。澳大利亞人類學家彼得·麥克阿里斯特在《男性人類學》中稱,現(xiàn)代人類的體質(zhì)遠遜于我們的祖先。2020年,英國《泰晤士報》網(wǎng)站刊登題為《代際之痛:千百萬人壽命更長,但健康狀況更差》的報道稱,一項研究表明,年青一代再也不能指望過上比他們的前輩更健康的生活。很多數(shù)據(jù)能為此做證,1991年我國青少年高血壓患病率不足6%,但是到了2015年已經(jīng)上升到13%。癌癥、高血壓、心梗,也在不斷年輕化。
人類強大到推遲了夜晚的來臨,讓燈光延長白晝,于是我們比晚近時代以前的人睡眠時間更少,也再難聽到進化上人類司空見慣的聲音——火爐的噼啪聲、人們的打鼾聲、遠處狗的吠叫聲,于是我們睡得更糟了。
技術(shù)讓我們更輕易地獲取糖和油脂,但身體沒能力很快消化它。1985到2000年,在美國,水果和蔬菜價格上漲了一倍,糖和甜食便宜了約25%,油脂價格下降了40%,碳酸飲料便宜了66%。而肥胖的人在增多。
從身體出發(fā),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很多事沒那么重要。年輕人習慣了透支身體,換來未來“可能的幸?!薄R晃患痹\科醫(yī)生接受采訪時說,12年前,他們遇到20歲、30歲的心梗病患會很驚訝。近幾年,他們不那么驚訝了。
“年輕人嘛,因為年紀小身體條件好,難免想熬一熬,要出人頭地?!边@位醫(yī)生說。
回到身體,我們也才能真切地感知生命,敬畏真實。今年有媒體寫了這樣的新年獻詞:“道德不只是迫于外界壓力去做正確的事情,而是與身體的真實感受密切相關(guān)——你能否通過自己的身體真切地感覺到他人的處境與心情?”如果我們能更重視身體的感受,上海哮喘發(fā)作的護士、蘭州煤氣中毒的3歲孩子,是不是能得到拯救?
有人說,“我們都擁有身體,因此我們擁有感知理解世界的同樣方式,身體使得人類有互相理解的可能”。如果我們能通過身體理解彼此,就不會覺得醫(yī)護工作者帶病上崗是“理所應當”的犧牲,因為他們的身體同樣脆弱和重要。
一位學歷史的同學告訴我,有時候她覺得蠻可笑的,即使生活在1918年的史學者,也是在研究中世紀的瘟疫,而不是他們當代的大流感?!半m然這是你能掌握史料最多的時候,但是沒法評價它?!蔽也幻庀氲剑瑤装倌旰?,對這場持續(xù)了如此久的傳染病,人們能記住的究竟是什么呢?也許是數(shù)據(jù)、事件、物品、新的名詞,但那個寫在紙上的東西,都沒有我們此刻身體的感受更準確、真實、可靠吧?當我們身處歷史中,當抽象的瘟疫以如此具體細微的方式落在我們身上,有什么比身體的感受更重要,更值得銘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