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鄉(xiāng)花豬”是中國四大名豬之一,明洪武年間起就被湖南作為進(jìn)奉朝廷的貢品。因位置偏僻,草木繁盛,吾鄉(xiāng)草沖就成了“寧鄉(xiāng)花豬”發(fā)源地,并以盛產(chǎn)豬崽出名。
母親賢良巧慧,最會喂豬,尤其會喂豬娘。憑著每年兩窩豬崽,就算家里有個體弱多病的大兒子,我們?nèi)胰艘步K歸有一日三餐不打折、一年四季置新衣的體面。后來鄉(xiāng)鄰們都說,我家兄妹能夠考上大學(xué),多半托了豬娘的福。父親糾正,全是托了你娘的福。母親很謙虛,說終歸是托了安化人的福。
安化與吾鄉(xiāng)相隔很遠(yuǎn),卻因豬崽而往來甚密。以致兒時的記憶里,所謂山外的世界,就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安化。每到春三月、秋十月,三五成群的安化“豬客”挑著籮筐、帶著干糧,嘰里呱啦串訪各個村落,千挑萬選買回去中意的豬崽。
通常是正月一過,一波一波的安化客就隔三差五地來了??赡悄晏仄婀?,直到春三月,安化客都毫無蹤影,仿佛集體消失了一般。眼下讓母親最著急上火的,就是十三頭滾瓜溜圓的豬崽。年前臘月,豬娘下崽時,干稻草鋪著,小馬燈照著,整夜里守著,時不時給豬娘喂一勺雞蛋紅糖水,就這樣,硬是接二連三下了十三頭,滿屋子喜氣洋洋。那年我要讀初中了,弟弟和大妹都上小學(xué),三歲小妹也時常嚷嚷著要吃肉肉、要穿新衣。對于這窩豬崽,母親尤其更加上心,比對小妹還要周到。每晚菜刀剁得咚咚響、鍋里煮得噴噴香,薯米細(xì)糠、蘿卜青菜,豬娘豬崽的伙食,連我們都眼紅不已。豬崽們也格外爭氣,很快就長到了二十多斤。豬崽二十斤,如同少女二十歲,歲月剛剛好,花開恰恰時,適婚適孕黃金期。再往后或越往后,就是父母揪心、親戚憂心、旁人也跟著操心的難堪,女孩則更是架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火爐上。
豬崽也是這樣。超過二十五斤,就會豬大欺客,輕則買不起價,重則賣不出手。人家不遠(yuǎn)百里走過來,還得翻山越嶺挑回去,一般以買四頭、挑百斤為宜,再多再重就吃不消。
可到了這個時節(jié),安化客還不見蹤影。母親嘴上起泡,打發(fā)我去求舅舅,還特意帶去一瓶泡了當(dāng)歸的“七五鉆”(老家對75度勾兌酒的簡稱)。其時舅舅也在著急上火,還曾親自去過一趟,說去年安化山林封得緊,不準(zhǔn)半根木頭出山,加上一場罕見的干旱,紅薯歉收,家家戶戶糊口都難,沒錢出來買豬了。
一窩引以為榮的壯豬娃,就這樣成了壓在一家人心頭上的大石頭。
一向超然家事的父親,這會終于坐不住、睡不穩(wěn)了,和母親商量后,決定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降價,賒賬,一一求親問友,只求將這群“活爺”領(lǐng)走一二。自然也有效果,前前后后,六頭豬崽就這樣被人白白揀走,還得殷勤相謝。如果有付個一成兩成的好人家,母親感激得眼淚汪汪。但安化客最終沒來,價格便一降再降。看這勢頭,怕莫是有場災(zāi)荒要來,原本有點意愿的人家,也都放棄了養(yǎng)豬念頭。于是凡養(yǎng)豬娘的人家,無不愁云密布,有的干脆狠下心腸,把豬崽殺了,偷偷出售。偏偏吾鄉(xiāng)從不吃“乳豬”,價格再低也少人問津。
父母都下不得手,可家里硬是余糧將近了。荒月里家家糧食緊,借也沒個借處。父親一拳擂在飯桌上,送到安化去!于是,一個寒涼的早晨,父親挑著豬崽出門了。
四頭豬,120來斤。父親身材單薄,平日里靠著能寫會算為生,很少干這樣的重活,何況這一趟還是山連山、嶺接嶺。如果不是逼到絕境,母親斷不肯讓他去遭這個罪??吹礁赣H遠(yuǎn)去的背影,母親流著淚,坐在門檻上好久不動,突然又起身急步,裝一炷香,磕三個頭。我和大妹也跟著磕頭,小妹以為過年了,嚷嚷著要吃魚吃肉。
大約是過了六七天,父親回來了。我放學(xué)回家時,桌子上擺著飯菜,不管三七二十一,操碗就吃。哇,居然有肉!母親從臥房里沖出來:“等等!”原來父親睡在床上,小妹挨在身邊,弟弟和大妹伴在床沿。我被父親的樣子嚇壞了:面色枯黃,顴骨高凸,頭發(fā)亂糟糟蓬著,如同患著大病,全然不是平日里灼灼有光、眉眼帶笑的父親。大妹突然挨過身去,毫無征兆地大哭起來。大妹一向男娃性格,她的哭聲像一根引線,把積壓已久的情緒一下引爆起來,全家人哭成一團(tuán)。
父親還是撐起身子和我們一起吃飯了。母親不提豬、不提錢,但父親還是主動說:“豬都賣了!”母親臉上一喜,但并不插嘴。
“只是沒現(xiàn)錢……你們大福坪的佑伯,是個好人??!”
于是我們都知道,在安化大福坪,我們有了一個“佑伯”。父親挑著四頭豬崽,一路饑餐露宿,走到大福坪時,豬崽沒賣出一頭,人卻完全撐不住了,就在路邊歇氣,歇著歇著,居然睡過去了。父親確有嗜睡的毛病,常常是好不容易在家落腳,母親正和他扯事,他竟頭一歪就呼呼地打起鼾來,母親往往也就笑罵一聲,扶他去床上睡下。而這一次,媽媽則心疼地說,哪里是“睡”啊,肯定是暈過去了。父親說,當(dāng)他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佑伯伯家里了。就這樣,佑伯伯不僅收留了我父親,還買下了全部豬崽,只是沒付現(xiàn)錢。
一路上的辛酸苦辣,父親沒有多說,唯獨反復(fù)感嘆:“好人啊!在他家躺了兩天,餐餐好飯好菜,沒有半絲嫌棄……”
父親暈乎大半年,慢慢恢復(fù)了,母親卻總是自責(zé)不止。沒多久,便將豬娘“爛便宜”賣掉,發(fā)誓再也不喂豬崽。
第二年,安化客又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而吾鄉(xiāng)出現(xiàn)豬崽荒,價格漲了三倍還買不到豬崽。禁不住日益擴(kuò)大的家用,母親只好重操舊業(yè)。大福坪的佑伯,父親還是“好人、好人”地念了很多年,但母親再也不讓父親外出賣豬了。至于那筆豬款,母親從來不提。
后來,我們才深切地體會到,母親真正的賢良巧慧,遠(yuǎn)遠(yuǎn)不只是養(yǎng)豬。
編輯/歐陽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