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個軟乎乎的女人。“軟乎乎”這個詞,聽起來總像在形容什么又綿又胖的家伙,比如《熊出沒》里的熊,《超能陸戰(zhàn)隊》里的大白,《怪物史萊克》里的史萊克。
可是奶奶又小又瘦,跟前面說到的那些形象都不太沾邊兒。
軟乎乎是說奶奶的個性,她總是輕聲細語,用詞也像個小女孩兒。在伊通河畔呼喚那些藏起來的流浪貓時,她總是先四下看看,然后喊:“咪咪——”聲音拉得悠長,緩緩傳向遠方,奇奇怪怪的“咪咪”們就出來了。
它們有胖有瘦,有大有小,有花的,有純色的,有瞎眼或瘸腿的,也有健壯而霸道的。
它們認識奶奶,這不難理解。
整個冬天,奶奶都會特意開車過來,定期投喂它們。冷風吹得河畔的草木發(fā)抖,奶奶卻笑盈盈地徘徊著。她帶了精心選購的貓糧和礦泉水,特意準備了食盆、水盆,她把它們刷得泛光,擺在地上,只等“咪咪”們卸下防備,過來享用。
奶奶認識它們中的每一只,這就有點奇怪了。流浪貓行蹤詭秘,居無定所,每個流浪貓據(jù)點兒都像個不景氣的小公司,成員來來去去,勾心斗角,指不定誰走誰留,說不好何去何從。
奶奶為她見過的每一只“咪咪”命名,起初還取得像模像樣,至少是“坡腳少爺”“獨眼總裁”“小黃鸝”之類有特點、好辨認的。后來,它們的成員屢次換血,奶奶就漸漸懈怠了,“大黑”“小黑”“大白”“二白”“花花”什么的,反正根據(jù)個頭兒、脾氣、吃得多少,也能勉強記住哪只是哪只。
那天,我跟奶奶開玩笑說:“您真是江郎才盡啦?!?/p>
奶奶笑笑,說歲數(shù)大啦,不光起名為難,記名字也不那么得心應(yīng)手了。五十幾年前剛?cè)肼殠О嗟臅r候,一周之內(nèi)可以輕松記住三百多個學生的名字,如今上了年紀,追劇時如果不看自制的人物關(guān)系表,她真想不起昨天那集里嬉鬧、犟嘴的臉孔姓張還是姓李。
獨眼總裁是從去年冬天到如今始終沒有走掉的三只貓中的一只。之所以叫總裁,是因為它是這里的老大,每次奶奶來喂“咪咪”們,獨眼總裁都會第一個從破損的柵欄里探頭出來視察情況,確定一切正常后,它才大搖大擺地從那個不過一條小臂粗的窟窿中滑出身,“咪咪咪咪”地叫著,湊到食盆邊兒上,瘋也似的吃喝起來。其他成員無論大小胖瘦、干凈骯臟,毛發(fā)細潤或粗糙,統(tǒng)統(tǒng)不敢造次。獨眼總裁享受著奶奶為它準備的盛宴時,成員們就陸續(xù)從那個窟窿里鉆出來,小跑著趕到食盆旁邊,把總裁團團圍住,看著它用膳。直到總裁吃飽喝足,讓出一個身位,它們才一改之前的恬靜,哄搶“殘羹剩飯”。
“咪咪”們其實不用搶的,奶奶每次來河畔,總是帶著滿滿一袋“超量裝”的貓糧,足夠“咪咪公司”吃它個十天半月??墒恰斑溥洹眰儾幻靼祝Y源雖然不會枯竭,但為了抵御吃不飽的風險,它們還是不惜你爭我奪,囫圇吞棗。有時候,為了成為先去舔凈食盆的“幸運咪”,它們甚至豎起毫毛,怒目圓睜,拳腳相向,抓得競爭者落荒而逃。
超量貓糧的售價不低,一袋抵得上奶奶三頓飯錢。奶奶食量小,吃得簡單樸素,早餐一顆雞蛋、一杯清茶,中餐是在我看來十分寡淡的“營養(yǎng)餐”,晚餐也只做一點清湯掛面。每次我提議去外面吃,奶奶總會猶豫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試探我,說:“這個月出去吃得太多了吧?”不像喂貓那樣慷慨。
獨眼總裁還是少年貓的時候,可沒有現(xiàn)在這么霸道、壯碩,也沒有成為獨眼兒。那時的它跟如今這些畏手畏腳的跟班一樣,蹲在食盆后面,圍著坡腳少爺,耐心地等、絕望地等、害怕地等。
后來,它跟坡腳少爺打了一架。那陣子我因為交通事故受傷,正在住院,奶奶在醫(yī)院照看我,很久沒去河畔。為了食盆里凍得硬邦邦的食物殘渣,“咪咪公司”展開內(nèi)斗,坡腳少爺抓瞎了獨眼總裁一只眼,獨眼總裁則咬掉了坡腳少爺一只耳朵,把風燭殘年的老首領(lǐng)徹底趕出了它的領(lǐng)地。
于是,獨眼總裁就成了這一帶的老大。
“要和平,和平多好呀?!蹦棠虦匮攒浾Z地勸說獨眼總裁。
可是,獨眼總裁總是把臉轉(zhuǎn)向伊通河的對岸。
“它老了,你把它打跑了,等你老了,別的貓打你,你怎么辦?”奶奶語重心長。
獨眼總裁耐心地走過來,在她的褲腿上蹭幾下。
奶奶慢慢蹲下身,想摸摸它的腦袋。
誰知,獨眼總裁一豎尾巴,走開了。
“你這個沒良心的咪咪喲?!蹦棠绦χ裨怪?,依然有些憐惜地看著它。
奶奶是個軟乎乎的女人。
軟乎乎的,沒有任何脾氣。
奶奶喜歡貓。
奶奶總是坐在餐廳的角落,在網(wǎng)絡(luò)上看有關(guān)貓的視頻。
奶奶從來沒有養(yǎng)過貓。奶奶只敢想,不敢做,因為她有深沉的顧慮。貓的壽命遠遠短于人類,大多養(yǎng)貓的人都要眼睜睜地看著貓咪先于他們離開世界,這無疑是巨大的悲傷,所以她不敢養(yǎng)貓。她寧可冒著嚴冬或酷暑,一次次來到伊通河畔,花上大半天的時間看那些貓貪婪飽餐,然后默默走掉,也不敢享受長久陪伴一只貓,然后在某一個瞬間接受它的突然離開。
奶奶是個軟乎乎的女人,她實在敏感脆弱。
奶奶喜歡貓,是我升入中學以后才察覺的。
奶奶過去更喜歡在家里待著,如今她總時不時地去看那些流浪貓,為它們當中的每一個命名,從來不問它們?nèi)ツ膬海裁磿r候回來。
那天放學,我無意間看到一個場景。在伊通河畔,奶奶正給一對年輕夫妻推薦獨眼總裁,說它是只健康的好貓,如果能得到好心人家的收養(yǎng),一定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額外的幸福和快樂。
那對年輕夫妻的腳邊放著貓包。
奶奶用手撫摸著獨眼總裁的腦袋,又拍拍它的后背,對它說:“你總歸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到了新家,不要逞強,不要搗亂,過和平的生活,你的兄弟姐妹我還會照顧的,這一點你絕對放心?!?/p>
獨眼總裁很聽話似的叫兩聲,真的順從她的手勁兒,把身子卷進了貓包里。
那一刻,我的心很暖,鼻子很酸。
我納悶,奶奶是什么時候,又是怎樣勸說,并且勸說成功獨眼總裁,讓它放棄領(lǐng)地,給自己選擇一個新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