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醫(yī)生告訴我:以一種類似于“宿命論”的視角看,我們與一些人的短暫交集仿佛是命中注定——注定因為相似而相遇,但也注定因為差異而無法長遠。某段時間內(nèi)關(guān)系還能維系,是因為對彼此的了解還在向前推進;直到觸及某一個再也無法前進的臨界點,就會無法避免地走向終結(jié),而這從不會是由于任何單一的事件,而是因為過往積累的不適于此刻終于到達了閾值。她埋好了伏筆,問我,聽到臨界點的本能反應(yīng)是什么??谝坏┰O(shè)下,記憶就像過海關(guān)。
高中三年,我一直背著母親和你往來。在教室、下課時間和綠茵場上,周末借數(shù)學(xué)補課的由頭,聽你被水汽氤氳過的嗓子教我正確的發(fā)聲方法,我只會教你做題。你有近乎無限的韌性,課間也焊在座位上復(fù)習(xí)。靜坐和喧鬧的孔隙鉆進小零食的咸香,你如閉五感,頭也不抬地計算,或者記憶,除了這些,還能忍受反復(fù)出錯的窘迫,無論怎樣被其他人奚落。我永遠記得高三那年期中考后例行舉辦的藝體節(jié),你像往年一樣作為壓軸表演,我們其他人因為畢業(yè)生的身份被禁止參加。我不甘心服從,就像不甘心聽從母親下達的不準(zhǔn)與藝術(shù)生來往的禁令那樣,逃出上晚自習(xí)的教室去后臺找你,跑過操場、大堂,穿過初中部一樓的走廊,最后憑慣性撞開候場室的門。晚會演完一大半的節(jié)目,即將上場的演員也去了舞臺候場。余下兩人,在白熾燈下不言不語地坐著。你穿了條荔紅色的長裙,裙擺逶迤一地,小臂搭在裙上像照水白月牙,罕見地挽起長發(fā),任細圓珠子串成的鳳凰一左一右憩于兩鬢,新梅托雪一樣襯你柔白膚色,真是貴氣極了。你開心后埋怨我不該逃課,又要挨楊老師批評。我只對你說“不怕”,卻沒有說,你看人的時候,雙目也像兩只振翼欲飛的鳳凰,一動就流淌出湖水一樣的光。窗外立著一棵粗壯的銀杏,葉子已經(jīng)黃透。我們體育課間經(jīng)常在金黃的銀杏樹下駐足,風(fēng)一吹,秋葉就飄過我們的頭頂嵌進水泥地的縫隙。那天我經(jīng)過時,第一次察覺到樹葉在大風(fēng)中劇烈摩擦和被吹落后踩進腳底,可以發(fā)出一樣悅耳的兩種聲音。
有敲門聲催你上臺,以明顯急促的頻率。你用一只手挽起裙角,起身站定再踱向門口,他吆喝聲踏著腳步直逼近前,而你牽著我走,步履始終是自若的、堅定的。我垂下的視線被一片曳地的裙擺鋪滿,聽不到你說話,但很安心,一種晴日里船行水上的平靜感。等到舞臺下分別,聽見百靈鳥在水面上歡叫,一眼望進人山人海,遠遠辨認(rèn)你遍身上下的景色,流光溢彩,錢幣一樣的小圓金片連綴成玫瑰花朵的形狀在聚光燈下熠熠發(fā)亮。我想起上課時我們總隔著一條過道扔紙條,老師背過身時紙團迅捷地一來一返。上面寫了什么,如今已記不清楚,但記得你說你頭腦愚笨,只好唱歌,真心羨慕我有名列前茅的成績。我是個懼怕放聲的人,快樂涌到筆尖,和紙摩擦出一種類似雪落的聲音。你是以全簡陽中考第一的成績唱進學(xué)校,唱歌這件事上,你是一個天才。當(dāng)時是怎么把這樣明擺的事實當(dāng)客套話的?想不通?!昂菹滦哪阋部梢晕幕n高分”這樣無知的話總能安慰到你。
我回答醫(yī)生:雖然我不能預(yù)測未來,但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羈絆”都在冥冥之中被鎖定了時間跨度?!百p味期限”早已在暗處被標(biāo)明,到期后一刻都無法延續(xù);儲蓄耗盡之時,每一分刻意開銷都會透支精力與情感。任何緣分都會經(jīng)過一個濃度至純的最高點——如果有什么辦法可以去到我們走在三岔湖邊的那個夜晚就好了。
趕赴三岔鎮(zhèn)的兩小時前,我背靠斜抵在墻角的穿衣鏡,從鏡子里看時鐘的倒影。黑白分明的指針勻速倒轉(zhuǎn),機械運動讓經(jīng)歷體罰后的一切看起來依舊平穩(wěn)有序。再過五分鐘,會響起輕微的敲門聲,我掀開一條縫,見你頂著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向后倒退一步,扒住門框?qū)㈤T徹底扯開,接著向我問好,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邀請我這個外地人和你一起去到你的家鄉(xiāng)。仿佛剛剛我打給你的不是一通求救電話,而是有關(guān)天氣真好的閑聊。簡陽的天總是多雨而潮熱,各種東西都悶著濕氣:河?xùn)|新區(qū)與滴水的濱江路、毫無遮擋物的三橋和東去的沱江。出了城區(qū),車窗外是一片淡黃色的土房屋頂,平鋪似的排成一片,就在那些參差的屋檐之間蒸騰著大雨來臨前的暑氣。你靠近我,用練嗓時才有的氣音在我耳邊說話,那意思是在說“一場賽跑而已”。鄉(xiāng)音濃郁的四川話混雜其間,路過打麥芽糖的老人霍然將鐵錘砸下。這場膽大包天的出逃讓我從此相信,只要我想放過自己,隨時都可以。
我們抵達三岔鎮(zhèn)后大雨傾盆,雨后湖面升起一種霧,冷白色燈光在霧中暈開。襯衫濕透就粘上皮膚,你渾然未覺一般,徑直向我講述湖水引人入勝的秘密,講你跳下三岔湖又浮出水面,隱忍著狼狽回到家中哭號;講有朋友應(yīng)對意外發(fā)生的高考失利用自棄來懲罰父母;講這個家搖搖欲墜了十幾年,這些人還對彼此充滿期許是你最感激和留戀的事情;講這片湖水。你說,你從小在湖邊練習(xí)到如今,水在無盡上,仿佛可以收容所有失望和憂郁成疾的隱患,你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相似的可供放歌的場地。我小時候少有機會在這樣的夜晚行走,后來也少有機會在這樣的夜晚行走。在那個瞬間,我像是透過你的雙眼看到可注目的地方,于是靈魂也有了可依托的故鄉(xiāng)。等回過神,發(fā)現(xiàn)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抱住你放聲大哭,湖水卻有一種風(fēng)平浪靜之意。
直到聽見山巔的一聲清唳,我才看清這個春日賴以生長的大地是什么樣子。在地表之上,在亮白的光線中,你像不畏光的云雀一樣發(fā)出悅耳的顫音。覺得旋律熟悉,過后才想起是衛(wèi)視年年都在循環(huán)播放的歌謠,因你唱得太不一樣,夾纏一種柔情,像你軟云般的頭發(fā)搭在我手上,撲面是雨后濕漉漉的青草和泥土香氣。我抹掉眼淚,對你說別怕,我會幫你,你這么聰明肯定沒有問題。
如今一切仿佛又在重新開始,盡管是在秋天。來的路上下過一場微雨。我又回到簡陽。年與時馳,斗轉(zhuǎn)星移,這里打通龍泉山,引水灌良田,記憶中小小一片水庫長成了浩大的東灌工程。站在高處遠眺,睇見煙波浩渺,翠色彌望,我想你的人生應(yīng)該也像這樣。無論萬里無云還是晦暗難明,你都會放歌,只要有這片壯美的山川湖泊為底,哪樣都是獨特的景象。踏上被青苔覆滿的短橋時,意外聽見悠揚長調(diào),一位老人與我錯肩而過,腰間掛著的音響放著耳熟的老歌,那聲音穿云裂電,末尾夾雜一段枯木被用力踩下的折斷聲。你曾說你永遠唱不出她激浪奔雷一樣的霸道,當(dāng)時我笑你天真,入行尚淺,怎么敢輕易和大人物比較。如此遙遠,如此縹緲。及我走上橫跨河流的大道,風(fēng)月無邊,流云美煞,歌聲也嘹亮起來。我凝神聽,水聲四起,洞中湖波打浪,正唱道:“牡丹開了唱花歌,荔枝紅了唱甜歌,唱起了歡歌友誼長”——如果有什么辦法可以去到我們走在三岔湖邊的那個夜晚就好了。
如果那樣,我還有機會對你說,請你永永遠遠唱下去,不要迷路,不要聽信任何人的話尤其是我的。你要像一只大鵬金翅鳥,飛得高、飛得遠,在湖面上鳴唱,絕不任由一種偏狹的認(rèn)知把持。再來一次,請你準(zhǔn)確無誤踏入和我截然不同的那條河。